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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手术

2023-04-06朱超源

福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轮椅骨科手术室

朱超源

1

随着铁门哐的一声关上,两个穿蓝色外套的护士一前一后推着我向前滑行。这长长的白色甬道上,没有焦虑的人群,没有嘈杂的声音,只有耳边推车轮子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静得出奇,仿佛正在走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在这白色的世界,感官变得异常灵敏,内心一下变得空旷起来。我想起那个夜晚,天上下着淅沥沥的雨,我和好友曾经理及林老师谈天,从国外选情谈到当前油价,从亚丁湾护航再谈到芯片产业,最后谈到全世界闹心的疫情。大家谈兴正浓时,雨突然大了起来,还夹杂着阵阵寒风。看这天色,曾经理拿出一瓶酒,是年前泡的梅子酒,又拿出几碟花生、开心果、豆腐干、泡鸭掌,大家小酌几杯驱寒。或许是几杯酒的功效,或许是沥沥寒雨,3 人不知不觉把那瓶二升的梅子酒喝个底朝天。其实酒也还没尽兴,话也还在兴头上,在这急功近利的时代,能促膝长谈的都是稀世珍友,何况尽欢,正想再续几杯,这时,3 人手机都依次响起家人的“召唤”,好像雨也小了,大家散场。林老师骑车先走,曾经理没车,刚好同路,便搭我的小电驴。刚走几步雨又大起来了,我们都没打伞,我加大电门,冲小路回家。眼看要到家门口了,再向左拐个弯,越上一级拳头高的小石阶,从那座大楼的走廊冲过去,再一转向就到车棚了。或许是雨天路太滑了,或许是酒后一时大意,在冲上那个拳头高的小台阶时,咣当一声,一下子就摔倒了。更糟的是我的左脚跟靠在台阶上,我连人带车砸在台阶下。这时的左脚就是一截搭在台阶上下两端的小小横木,我加上那辆100 多斤的小电驴,还有坐在身后来不及反应的曾经理,随着惯性一齐重重地压在我的左脚上。还好,我和曾经理都还清醒,他赶紧先爬起来,把车子扶正,正要拉我起来,我发现小腿瘫软,脚踝上7 寸往下一点使不上劲,我还试图挣扎站起来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从那涌出,便知道,坏事了。

我不敢有丝毫含糊,第一时间把情况告知妻。妻听清我的情况后,没有一句抱怨,她叫我原地坐着别动,一切听她安排,电话那头的妻冷静得像指挥十万大军的大将军。不到三分钟,妻拿着一包衣物准时出现在我身边,120 也紧跟着呼啸而来。面对突发情况,身为医务人员的妻子比谁都沉稳,她招呼120 的急救人员取下担架,让那男大夫抱紧我的双肩,再让曾经理帮忙托起我的腰,另一位护士扶起我的右腿,她小心托着我受伤的左腿,大家一起用力把我放到担架上,抬上车后,她一闪身也跟上车来,她瘦小的身子没有半丝柔弱的影子。我小声问她,应该没什么事吧,她剜了我一眼,说:“就看你的命有多大!”

我知道她此时没心思和我计较。一到县医院,熟门熟路的妻还是忙得像陀螺,急诊挂号、让大夫开单、交费、办理住院,短短十余分钟,我便被推进X 光拍片室定位检查。只听机器咔嚓响了一声,大夫便说好了,他转身和妻小声说了一句:踝上七寸,腓骨和胫骨全断。我看妻的眉头蹙紧了一下,便和曾经理一同推着我到骨科住院。

骨科是妻曾工作过的一个科室,她顾不上客套,床号一定,便领过被褥铺平整好,先把我安顿下来。等大夫药单开齐后,她第一时间让人先帮我挂上药,然后才打来一盆热水,帮我擦去身上的泥污,再小心地脱下那湿漉漉的裤子。雨水加汗水早就湿透了我的衣裤,那条保暖内裤紧贴在腿上,妻小心地帮我剥下那贴身的保暖内裤。我仔细打量她,感觉这时的妻既是亲人,也是战士,我是她抢救的伤员。就在她要剥落左腿的伤口时,突然感觉抽了一下,有根很粗的针往心口扎一般,出奇的疼。我嘴角嘶地抽了一下,可能还伴随左腿在动。妻马上摁着我膝说,“别动,会疼就有救。”然后像在修复一件古画似的,她以极轻微的动作揭去保暖内裤,慢慢的,受伤的小腿露出来了,竟红肿得和腿肚一般粗。妻帮我把脏衣裤脱下来,那一下又一下如捣杵般的疼痛让人实在难忍,我觉得自己都虚脱过去了。后来,可能是药物的作用,也可能是实在太乏了,等送走曾经理时,我竟睡着了。

2

终于被推进了一间手术室。手术室很空旷,空荡荡的,正中间两台手术台,手术台上是无影灯,北墙那是一排柜子,里面摆满了手术器械,东墙那侧还有几台心率监测仪、吸氧机之类的。天花板上的灯手臂很长,张牙舞爪的,怪是吓人。

独对偌大手术室,谁睡得着。毛细血管刹那间扩张起来,浑身起鸡皮疙瘩,一股寒气逼上心头。我盯着那台空调机走神,这个时候能够听到的就是那滴答的输液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罢了,看着那些跳动的红色数字,恍惚中又回到住院部骨科36 床。

当时可能太困,翌日早晨醒来时,我发现姐夫坐在床边,便知道妻回家去了。家里还有一个六年级的宝贝,以及靠轮椅行走每天等我们送饭的老父亲。肯定是妻叫来姐夫帮忙,她好回家打理这一小一老。姐夫告诉我妻刚走片刻。还好有姐夫帮衬,不然从早晨开始,家里开始陷入混乱之中。往日的早晨也是妻起来晨练、买菜、煮饭,然后上班,我浇花草、管女儿晨读、给老爸送饭再上班,现在所有的节奏都得重新安排,全家的晨鸣曲得靠妻一人奏响,甚至包括向双方单位告假。人到中年,伤不起,我陷入沉思之中。

快到上班时,妻又赶到骨科来,左手拎来一桶大骨粥,右手提一床被褥,她顾不上和我俩说话,一放下东西就出去了,一会就领着骨科周主任和主治张医生一同进来查看我的伤势。张医生解开昨晚固定的绷带,周主任轻轻触摸着我红肿的伤口对妻说:“红肿得厉害,先消炎再手术。”

面对骨折,越早手术越有利康复。可能是伤口感染,也可能是个人体质,小腿伤口红肿始终不消。两天过去了,还是肿得厉害,还伴有酸、胀、麻的感觉。原定的手术方案只好推迟。张医生和周主任反复调整方子,第四天,红肿依然没消退。炎症不消就不能手术,妻深知其中厉害,第五天,正好市医院骨科专家下来指导,在妻的要求下,周主任第一时间请专家来会诊,专家也坚持先消炎后手术方案。面对我这异质体质,周主任他们已用尽手段为我消炎。第六天早餐后,妻从包里打开一个小塑封,其中有五小包包好的药,我看她小心拆开一小包,竟是一包灰褐色粉末,然后把它放进杯中用温水匀开,便端过来让我服用。

我远远便闻到一股甘草中还带有牛黄的味道,便笑着问妻是什么灵丹妙药?她没好声气地说是毒药。看我迟疑着,趁着去阳台给我晾毛巾时背对着我说:片仔癀。

片仔癀可是一味重药,但贵得出奇,六七粒便抵上我一月的薪酬,这哪是我等小民消费得起的,她可真下得了手。我说这太烧钱了。妻又呛我,命和钱哪个重要?她转身从阳台回来时,我看她眼圈都红了,她指着我左腿说:“再消不下去,就等着被……”她没说出口,用手做了一个锯的动作,紧接着眼泪便流下来了。这是我受伤后第一次看她落泪。我没劝阻,甚至希望她此时适度地“喷发”一下。果然,她便顺势倒出苦水——老爷子三餐追问他宝贝儿子去哪出差了,毕业班的女儿作业无人管,约好周末回乡下看她老娘的,却引来老娘在微信中一再找女婿……听她絮叨着家中天天那一堆鸡毛蒜皮的事,她多天紧绷的脸明显缓和下来了。

在治病疗伤这事上,我当然得听妻的,她是医务工作者,毫无疑问比我内行。应该是片仔癀这味重药起了作用,第七天开始,血象指标趋于正常,妻让我连续服用三粒。第十天,我终于被推进手术室。

就在我快要睡着时,窸窸窣窣,终于有人来了。先进来是一个戴眼镜的麻醉师,他让我侧身,然后便在腰椎下注射麻药,感觉被蚊子叮了一下,随即一股酸胀的感觉袭来,一会就觉得肌肉拧成一团,接下来就没感觉了,左脚开始不听使唤,一会右腿也失去知觉,我的下半身不属于我自己的了。这时,我看见了周主任和张医生,虽然蓝大褂把他们包裹得很严实,但多日的接触,他们的声音和眼神却跑不掉。他俩先朝我眯了一下眼,护士打开头上的无影灯,紧接着把我的左右手拉开,像个十字架一样被固定在架子上。我终于明白生活是有原罪的,而且随时可能被清算。我开始一阵阵心慌,眼看着要在我胸前放个铁框,还要拿块白布罩过来,我终于喊了一声:“且慢!”

这时,周主任走上前来拍了我一下,很轻松地对我说:“小手术,别紧张。”接着便把那块白布罩在我头上,我便沉浸在雾蒙蒙的世界中,只能凭声音去感知这个世界。接下来,便听见嘁嘁喳喳的金属声,我知道那是针筒、手术刀、止血钳各种手术器械与托盘的磕碰声。此时我那受伤的小腿,就像一件破损的器皿,等待周主任、张医生他俩仔细地一番敲敲打打,把它重新修复。修复得好,一切如初,否则,平静日子从此波澜起伏,我一下陷入忐忑中。我感到时间是那么漫长,连医生的呼吸都觉得浑重,我觉得每一秒都特别黏稠。手术室定是世界上时间走得最慢的地方,嘁嘁喳喳中,托盘上每件器皿都那么刺耳,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就连手术刀放托盘上的轻微响声,都会引起我一阵阵心慌,心提得紧紧的,每一秒都是无尽的煎熬,心像过山车般极速起伏,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摘下罩在我脸部上方的那块白布,又移开胸前那个铁框,紧接着我的两只手也回到胸前了,他们把我搬回推床上,从手术室里送出来,恍若隔世。

那扇自动门一开,我便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妻松开了紧锁的眉结走上前来,她手里还拿着一束康乃馨;还有跑在她前面那背着大大书包的女儿,她们一左一右迎上前来,拉着我的手,仔细探看我的气色,仿佛是在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女儿都放学了,原来我在手术室里待了3 个多钟头。

3

吱吱吱、吱吱吱,术后第二天,从走廊那头由远及近响起一串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有些疏远,又那般的熟悉,我心里咯噔一下。此时,妻正趴在床沿边,微微响起轻鼾。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在我身旁睡得这么踏实。我不忍心吵醒她,轻轻地侧过身来,努力朝门口张望,天哪,还真是老父亲,他坐着轮椅寻到医院来了。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摁着轮椅开关,慢慢地从我病房前滑过,他那浑浊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努力向病房探望,一路搜寻前行。也许是背光的原因,也许这白色病房本身的识别度就差,他竟没发现我,他在门口停留片刻,眼光上下左右探寻,然后再转过脸去,准备继续前进。我想叫住他,竟叫不出口,只觉得喉咙堵得慌。这时,妻也醒了,她也发现了我的异样,一抬头,发现了正要滑开的老父亲,惊讶地说,瞧,你老爷子来看宝贝儿子了!这时,父亲也发现了角落里的我,他脸上的褶皱一下像涟漪散开一样,露出了不易让人觉察的笑容。

你咋来了?话刚一出口,又觉得喉咙堵得难受。我咋不能来?父亲的话不容置疑,他认真地打量我,最后目光落在我的腿上,他不停地扫视着,嘴里嘟囔着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便静静地看着,不再说什么。

一场小手术,我可不想惊动老父亲,更担心他在人潮中出点岔。然而多日不见的人影的父亲,还是打听到我受伤的消息,这对父亲来说简直天都塌了,谁能拦得下他。我不敢想象他那恓惶的样子,此时,我更想知道他如何坐着电动小轮椅一路找到我。好一会儿,才听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刚才还跑到前楼10 层没找到我,才又找到这里来。他没有告诉我,如何穿梭于迷宫似的医院楼层,又如何挤进那人潮汹涌的电梯,他只是狡黠地笑了笑,在我面前笑得很得意。

很长时间以来,难得见父亲一笑。在我和姐眼里,总觉得他不是个省油的灯,净给家里添乱子。每天骑着电动轮椅四处闲逛,一会儿半路电池没电抛锚了得让我去拖车,一会儿过晌午还不回家姐弟俩得四处找人。听着我们的责怪,父亲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嘟嘟囔囔的。瞧见那情形我心里就更来气,不等他解释,噼里啪啦就数落开来,他原本就挺不直的脊背就更弯了。我经常工作在外,偶尔回家一趟,和父亲见面,唠叨得更多的是,这个不行,那个不可以。渐渐的,父亲的笑容少了,尤其是母亲走后,几乎不见他一笑。这笑,像把手术刀,剜得我心口一阵阵的痛。

平日父子俩话就不多,父亲得知我手术顺利便要离去。离开前,他抖抖索索地用左手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费力地要塞给我。我知道这是父亲的体己钱,凭感觉,足足有三四千元。这是他不知要积攒多久才得来的,我怎么能要。我说不要。父亲坚持要给,说是给我贴补医药费。我说医药费报销后没花多少钱,他坚决地说:那就给你补身体。

说着,父亲已启动他的小轮椅滑出病房,吱吱吱地一路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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