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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插曲

2023-04-06西

福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教导员所长光明

西 流

我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也许你会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不可信,但事实上,这么说吧,还真是实事儿,就发生在我们所。

我们所叫百家村派出所。百家村,顾名思义,就是有100 户人家的村子。当然,一百在这里是虚数。这个名字是沿用下来的,也许以前确实是个村子,但现在早已不见了踪影。现在的百家村早已城市化,甚至可以说是我们海城的中心地带。

是不是中心地带,看看房价就知道了。百家村可谓寸土寸金,如果是新房,五六万一平方米。不过现在百家村几乎没有新楼盘,要买也买不到,想买就只能买二手房,二手房也要三四万一平方米。

我们所就扎根在这样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难怪周所长常看着我们所那栋红色瓦顶带着南洋风格的四层小楼感叹:“这套房子要是卖掉,那得换多少钱?”

除了本土的“地主”和早二十年前就有长远眼光能看到今天房价的人,我们所很少有人住在百家村这一带,都买不起呀。而且,与工作年限成反比,基本上工作时间越短的人,买的房子离百家村越远。如果是近几年才上班的年轻人,家境一般但还买得起房子的,都越洋过海到岛外甚至邻市去买了。

这就是现实,虽然我们每天累得直喘气,但都不能不正视。每次大家伙儿有空喝茶闲聊,总是三句不离房价。已经买了房子甚至有两套三套的自然可以淡然处之,甚至作欣欣然状,还没买或仍背着几百万房贷的就不免焦躁上火。

这些都是生活的小插曲,喝完茶收住嘴,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该出警的依然去出警,该去调解纠纷的依然去调解纠纷,该下社区的继续下社区。反正4 天一个班,一个班24 小时,几十年来几乎雷打不动。

但我就是弄不清楚,为啥事情反而逐年越来越多了?现在的警力,比起前些年,增加了那可不止一倍——虽然增加的主要是辅警,民警受编制限制,增加有限。但就算增加的只是辅警,也该比之前轻松点吧,但就奇了怪了,反倒感觉比之前更忙了,忙得人没脾气。

越忙还越有人添乱。这次添乱的人谁都没有想到,所长周光明更没有想到。

周光明初到我们所,据说第一眼看到汪永就很意外,事后跟人说,这汪永是咋招进警察队伍的,符合条件吗?

难怪周光明会这么问,我初次见到汪永,也很吃惊,因为汪永长得又黑又矮又瘦,扎进我们这普遍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的壮汉堆里,格外扎眼。偏偏他又生得一脸忠厚老实相,更是一点也不像警察。

汪永可能也自卑,平时沉默寡言,很少主动说话。每次所里开会,都躲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同事聚餐也很少参加。时间久了,你真会忽略他的存在。我来所里一段时间之后才得知,原来汪永是部队转业,湖北恩施人,土家族,在部队里立过二等功。这下我才似乎明白了。

后来又得知,汪永老家在深山里,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他在部队时已娶妻生子,都在老家,平时难得一见。与他闲聊,难得听他诉一回衷肠。他不善饮酒,一次同事聚会,强行把他拉去,结果没喝几杯,他就喝醉了,吐得到处都是,很扫大家的兴。

他住单位宿舍,我就自告奋勇把他驮了回去。好不容易帮他擦洗干净,扶他躺下,我正要抽身离开,继续回去喝酒,汪永突然拉住我的手,醉眼蒙眬地喃喃道:“小张,你是好人。”

平时我吊儿郎当惯了,难得有人夸我是好人,当时心头不由一热。

他手仍未松开,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你是好人……”

我甩开他的手,冲他说:“我不是好人。”

他嘴里还在说着“好人,好人”,我正准备丢下他离开,突然看到他脸色变了,身子猛然弓了起来,像是还要吐。我怕他吐在床上,忙把他的脸盆取过来,刚支到他脸下,他就猛烈地吐了起来。味道难闻,我不由把脸别了过去。

等他吐完,我再次帮他擦洗了一番,扶他继续躺下,又给他倒了杯温水,看着他喝完。这次吐完,他似乎舒服多了,神志也清醒了些,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又疲惫地合上了,过了一会儿,又睁开了,还坐起来了些。

“不好意思啊小张,麻烦你了。”

“客气个啥。不过不是我说你,老汪,你这酒量也忒差了,这才喝了几杯啊……”我毫不客气地说他。

汪永难为情地笑笑,说:“我平时都不喝白酒的……”

汪永说着,我突然发现他的神色变了,眼泪竟然流了下来。我慌了一下,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就哭了,以为还是喝酒闹的。

“咋了,老汪?咋还流上眼泪了?”我开他的玩笑。

没想到我这么一说,他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到后来竟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本来已经准备要走了,他这一哭,我倒不好意思走了。我看着他哭,自己也觉得别扭。我安慰了他几句,看不管用,就懒得再张口。他爱哭就哭吧,等他哭够了就不哭了。

幸好宿舍里就住着他一个,其他的不是在值班,就是在外面喝酒。

他的脸盆我刚才已经洗干净了,现在又接了些水,把毛巾扔了进去,看他哭得差不多了,就端给他洗脸。

他把头埋进脸盆把脸洗干净了,又把毛巾绞干,擦了擦脸。

“让你见笑了。”

等我把脸盆里的水倒掉,回来时听到他这么对我说。

“没事,别放在心上。”我说,“谁没有心里难受的时候?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嗯,”他说,说着把身子躺平了。等我帮他关掉灯时,我听到他在黑暗中说:“我爹查出来得了癌症。”

我愣了愣,没说话,心里在犹豫是否就装作没有听到。我父亲在我还上中学时就得食道癌去世了,那时我甚至不懂得该如何表达悲痛。我现在不想,也没有必要隐瞒听到汪永那句话时脑海中闪过的一丝邪念,我当时心里想的是,跟我比,你悲痛个啥啊。但是汪永没再说别的话,他就像是立刻睡着了。于是我关了门出去了。

汪永家境贫寒我早就听说了。他老家在一个山窝子里,不是当兵,根本不可能走出那片深山。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很难在我们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买房子。为了省钱,他甚至连一个月几百块钱租金的政府廉租房都不愿意享受,常年住在不用花钱的集体宿舍里。为了这件事,周所长没少跟他磨牙。

“汪永,就不能替家里人考虑考虑?”

“家里人来了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

“住个宾馆一晚上还得几百块钱吧?”

“总不能住在集体宿舍里吧?”

其实周所长过虑了。就我来所里这几年,从没听说汪永的家属来看望过他,都是汪永每年休一个探亲假,回湖北老家去看他们。

周所长之所以对汪永要不要租房子的事那么上心,照我看来,跟汪永休探亲假这事有关。根据规定,配偶在外地的,每年可以享受20 天探亲假,这还不包括路途时间。父母在外地的,按规定成家后也可以每四年享受一次探亲假。但规定是规定,在我们所,因为工作忙,别说探亲假,公休假都没办法保证。因为这件事,大家伙心里颇有怨言。但是周所长在全所民警会议上讲了,你们没有休,难道我休了?我工作二十多年,满打满算就休过三次公休假,还都是为了看病。

这么说,周所长对我们已经算很好了,至少隔三岔五,也就是说隔个三年五年,就会批准我们休一次公休假。至于探亲假,想都别想。全所只有汪永一个人例外。但是汪永的假也并非每次都批得那么顺利,周所长总会找理由给他推延,他会面露难色地说:“你看,最近正在搞专项行动,所里任务重,大家都在天天加班,能不能等这个专项结束再说?”

周所长这么说,汪永正常情况下都会知难而退。汪永是个性格极其温顺的人,他从来不会在工作上跟别人计较,生活上也不会,在我们所可以用得上“任劳任怨”这个词评价的,他算一个。也正因此,他在我们所的口碑还不错。有人有事需要替班,会首先想到汪永,反正汪永住在所里,“以所为家”,汪永也从来不会拒绝。所领导需要找人加班,也会首先想到汪永,汪永更不会拒绝。周所长有几次还因此考虑过年底是否给汪永个嘉奖或优秀公务员什么的,但每次一想到别人常年无休,汪永还有近一个月的探亲假,就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汪永如果不是老家有急事,一般都会听从所长的劝告。但他并不会如周所长期望的那样,因此打消回家探亲的念头,他会过段时间,等感觉时机合适时再次跟周所长提起请假的事。汪永人虽然看着忠厚老实,但也不是傻子,他会谈到家庭的困难,谈到父母的身体,谈到妻子一个人带孩子的艰辛,谈到孩子如何热切地一直在盼望着他回去。他每次说这些话时,都低着头像是在喃喃自语,表情既无奈又很难为情的样子。

每到这个时候,周所长就会不耐烦地重新念叨一遍已经念叨过无数遍的话,责怪汪永不肯听从自己的劝告,不肯花几百块钱去租个廉租房。如果肯多花一点,以汪永的条件还可以租个六七十平方米的小三房,那样老婆孩子都可以搬过来一起住了,就不用每年都跑来跑去探什么亲了。

“天天守在身边不好吗?孩子在城市里读书不比在老家山窝里强?路上跑来跑去就不用花钱?真不知道你天天省钱在干什么!”周所长越说越激动。

通过以上分析,诈骗罪的构成要件并不存在。新型支付条件下非法占有他人财物并未突破传统的刑法分则体系。笔者通过对盗窃罪行为对象、行为方式的分析,以此论证偷换二维码取财构成盗窃罪而非诈骗罪。

每到此时汪永都沉默不语,低着头像听老师训话的孩子。

但每次到最后周所长还是会给他批,每次批完,就把笔胡乱往桌子上一扔,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口气,像是做了多么不得已的事。

那次无意中得知汪永父亲得癌症的消息后,我在肚子里憋了几天,看汪永没动静,忍不住还是向周所长报告了。

周所长正在看案卷,眉毛一挑:“还有这事?”

“他没给您报告?”

周所长缓缓摇了摇头,过了半天,才说:“这个汪永!”

那次我们所组织全体民警给汪永捐了款,周所长捐得最多,到后来,连辅警也都捐了。当教导员魏志忠当着全所民辅警的面把捐款交到汪永手里时,汪永哭得稀里哗啦,不住向教导员、向周所长、向其他同事鞠躬道谢。直到周所长连叫了三声“可以了”,他才渐渐停住。

那次我们很多人也都流泪了。

根据汪永的说法,他父亲已经在老家医院住院做手术了,有媳妇儿和弟弟在照顾,所以他可以不用回去。但是那次周所长不知是抽了哪根筋,明知正在组织“扫黄打非”,所里人手不够,却非要汪永提前请探亲假,甚至连公休假也一并批给了他,让他当即买票回去。

那时汪永已经下了社区,社区民警有指标,分管治安的庄副所长私下里问周所长,汪永这一请假,他的指标谁来完成?我当时恰好经过周所长办公室门口,周所长正在犹豫,看到我,手一招把我叫了过去,指着我对庄副所长说,这小子能干,都交给他。

我还在懵懵懂懂,就被迫把汪永的活都接了过来,心里那个恨!直怪自己多嘴。

其实关于汪永的岗位安排,也曾颇让周所长费过一番心思。周所长调到我们所时,汪永还在办案队,那时候办案队缺人。但周所长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汪永那形象根本镇不住坏人,头脑也不够灵光,不大懂得随机应变。办案队长也趁机找周所长诉苦,想把汪永换出去。但关键是,周光明那时手里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给他换。

“就算是你把韩蕾蕾换给我,也比他强。”办案队长气呼呼地说。

韩蕾蕾是所里的户籍警,那时已经有七个多月身孕,仍在上班。韩蕾蕾怀孕特别显身子,早就穿不下警服,走起路来慢吞吞地一摇一摆,像个行动迟缓的企鹅,还习惯一只手掐在后腰上,肚子圆滚滚地挺着,孕味十足。

周所长知道办案队长是在说笑,但也启发了他。等到韩蕾蕾去生孩子,就把汪永调整到户籍窗口暂时顶了韩蕾蕾的缺。等到韩蕾蕾休完产假回来,周光明征求韩蕾蕾的意见,韩蕾蕾一听说要让她去办案队,脸立刻拉了下来,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很快分局曹副局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周光明不是不知道曹副局长是韩蕾蕾公公的老部下,忙解释说只是征求一下她的意见,还没定呢,顺便向曹副局长倒了一大通苦水。

不知道是周所长倒苦水起了效,还是分局考虑到了我们所的难处,这一年新分配来两个警院毕业生,立刻解决了周光明的难题。恰好又有一个老社区警退休,周光明就把汪永补到了社区。周光明根据自己的经验,认为汪永做社区工作应该还是可以的,汪永做事认真、细致,不会偷懒耍滑,这恰恰是社区警很需要的素质。

周所长不放心的是,社区工作也有不少指标,汪永那个死脑筋,未必完成得了。果然,汪永下到社区之后,几乎月月完不成指标。周所长大为恼火,让汪永在所里大会上当众做检讨。汪永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做检讨,做到一半,渐渐开始流露出情绪,认为指标完不成,既有自己的问题,但指标设定也不够合理。

“哪里不合理了你说?”周所长听了没好气,打断他的检讨。

汪永说,比如“盗抢打击指标”,如果社区防范工作做得好,社区里不发生盗抢不是更好吗?再比如说“肃毒指标”,一边说要争创无毒社区,一边还布置打击“吸毒指标”这不是矛盾吗?

周所长鼻子哼了一下,说:“你说的那都是理想状态,前提是你有没有把工作真正做好做到位。”

周所长问汪永:“你能保证你管的百花社区防范工作已经做到了天衣无缝?已经没一个人吸毒?”

汪永沉默不语。

周所长又问:“你敢说社区民警的规定动作你都做到位了?社区的每家每户你都进去看过了?每个居民你都认识,他们是干啥的你都心中有数?”

汪永点点头。

周所长没料到汪永会点头,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再问一遍,汪永仍是点头。

有人开始窃笑,很快整个会场上的人都轻声笑了起来。刚刚严肃的气氛一扫而光。

周所长既意外又吃惊,他愣了片刻,突然也笑了,说,行,你是不是吹牛,咱一试就知道了。

派出所里的工作要想骗过周光明可不容易。周光明自打警校毕业,二十多年都在派出所里打转,每个岗位都干过。社区警他干了六年,体会很深,知道这个岗位看似简单,做好其实很不容易,但是真要做好了,也是可以出大成绩的。比如普遍认为只有办案队才能破大案,殊不知社区警也可以破大案。周光明就是在一次例行的入户访查中发现一个出租套房有异常,大白天拉着窗帘亮着灯,又不是开公司,客厅里摆设跟正常家庭一样。周光明没有检查证,不能随便进到房间检查,退出来后周光明查了一下这家的水电费,好家伙,比普通家庭高出了好几倍。后来一搜查果然套间里躲着个信用卡诈骗团伙。那次破案为他赢得了一枚三等功奖章。

但是一抽查,周光明更加吃惊,看来汪永还真没有说瞎话。周光明先是对着社区档案抽问,问到哪里汪永答到哪里。周光明抽查完,点点头说还不错,但是这只是最基本的工作,光会背还不行,还必须真正深入到每家每户。汪永点点头说是。周光明就抽了个时间让汪永陪着亲自去了百花社区。

百花社区是个比较老旧的社区,房子旧,老人多。老人们无事,常聚在楼下花园下棋、闲聊、锻炼身体。周光明和汪永把警车停在警务室门前,步行进了小区,两个人都穿着警服,但显得一大一小,有点滑稽。警服扎眼,一进小区,就有不少人盯着看。周光明平时工作忙,下社区少,大多数老人不认识,但都认识汪永,看清楚是汪永,一个个的脸上都漾出了笑容,纷纷走过来跟汪永打招呼。

汪永脸色本有点严肃、拘谨,但进了小区见了人,突然就像变了个人,脸色活泛起来了,他一一跟老人们寒暄,还不忘介绍一下身边的周光明。

听说周光明是所长,有几个老头、老太太都激动地围住了周光明,纷纷去拉周光明的手。

“周所长啊,你可要多表扬汪警官啊,汪警官好啊……”

周光明笑了,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汪警官比我亲儿子对我还好……”一个老太太说着说着竟然掉下了泪。

周光明停下脚步,耐心听他们一一说完。听起来他们说的像是汪永会做的事,比如背老人去医院,给老人买菜,帮老人洗脚,难怪那个老太太说着说着会掉泪。

周光明好不容易才摆脱老人们的“围堵”。他现在对汪永的话已经信了一大半,但是既然来了,他仍然要亲自检测一下。他随手指着某栋楼,问汪永楼里居民们的情况。他随机上门进行核验,发现汪永说得一点不差。周光明渐渐感觉惊奇甚至佩服起来,因为他羞愧地意识到,自己当年也没有汪永做得这么细致。

“那防范呢?你是怎么做好防范工作的?”周光明抽查了一圈之后,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以点带面。我主要抓物业抓保安,还有就是组建社区的老人志愿队。”汪永老老实实地讲。

嗯,跟我倒是想到一块了。周光明打量了一眼汪永,心想这小子脑子看来也不傻。

但是要说这次检查起到了什么作用,我看也不见得,周所长虽然肯定了汪永工作认真负责,但仍强调指标该完成的还是得完成,不过从那之后再没有让汪永在全所会议上做检讨倒是真的。

我讲以上这些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说知道了这些,你再看后来发生的那件怪事就不觉得太奇怪了。

我忘了是哪天,反正是一天早上,早会开完之后,突然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来所里指名道姓要找我们周所长。周所长听闻,下楼一看,不认识。起初以为是个信访群众,但看样子又不像,问她什么事,又不肯在楼下直讲,只说有事情要请周所长帮忙,周所长无奈,只好把她请到了自己办公室。

在周所长办公室坐定,老太太这才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纸,摊在周所长面前,说:“周所长,我想请你当个见证人。”

周所长说让我当什么见证人?边说边拿起那张纸看,一看原来是份遗嘱,立遗嘱人的名字写的是孙梅芬。

周所长抬头问:“这个孙梅芬是你?”

老太太点点头。

周所长继续往下看,看了两行脸色就变了,说:“这不合适吧?”

孙梅芬问:“有什么不合适?”

周所长说:“他是警察……”

孙梅芬问:“警察怎么了?”

周所长说:“警察……这身份就不合适接受。”

孙梅芬问:“为什么不合适?”

周所长把遗嘱放在桌上,把两个胳膊也放在桌上,盯着老太太瞅了一会儿,才说:“你是他的管理和服务对象。”

孙梅芬没听明白,昂声说:“我不管,我就认他这个人。我观察他这几年了,汪警官是个特别好的人。他的情况我也都很清楚,老婆孩子都在老家,这里又没房子,两地分居,那么远,一年见不到一次,多可怜……”

周所长沉吟了一下,问:“你确定想把房子留给他?”

孙梅芬点点头,说:“我无儿无女,老伴死得早,反正我死了之后不是给他也是被收回去……”

周所长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动着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还是不合适。”

孙梅芬急了:“这有啥不合适的?房子是我的,我死之后想给谁就给谁……”

周所长说:“房子不比其他东西,价值太大。”

孙梅芬说:“那是你们觉得。我那套房子是以前单位分的职工宿舍,后来卖给了我们,才花了几万块钱。”

周所长说:“现在值好几百万吧?”

孙梅芬说:“现在值多少钱我不管,反正我也不会把它卖掉。”

周所长又坐下,问:“你就因为可怜汪永?”

孙梅芬噘噘嘴,说:“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我不可能谁都给,也给不了。我留给汪警官,是因为他对我好,我无儿无女,这几年都是他在照顾我,不是他我早死几次了……”

孙梅芬说着眼眶湿了,拿出纸巾拭了拭眼角。

周所长等她情绪平复,又问:“这事儿……汪永知道吗?”

孙梅芬说:“我跟他提过……”

周所长问:“他怎么说?”

孙梅芬犹豫了一下:“他肯定说不要。”

周所长笑了:“那不就结了?”

孙梅芬急道:“所以我不就来找你了吗?你是所长,你给他做做思想工作。他要是还是不要,你当个见证人,以后也可以证明确实是我主动送给他的。”

周所长摇摇头,说:“这事不合适。他既不合适要,我也更不合适去给他做思想工作。”

孙梅芬急道:“你真是要把我老太婆急死……”

周所长说:“您老看着身子骨还挺硬朗,不要急着去想身后事……”

孙梅芬说:“你不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周所长一愣:“怎么说?”

孙梅芬说:“我有预感。”

周所长以为老人在开玩笑,想笑,但看老人神色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就忍住没笑。

周所长总算先把老人劝了回去,答应考虑考虑再说。老人走后,周所长就打电话给汪永,让他火速到所长室。汪永早上开完早会就下了社区,没看到孙梅芬来找所长。接到所长的电话,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忙骑着电动警车赶回了所里。进所长室一看,周所长正和教导员在喝茶聊天。看到汪永进来了,周所长摆摆手,让他搬张椅子坐下。

汪永老老实实搬把椅子在周所长和教导员面前坐好。

周所长先给汪永倒了杯茶,这才说话:“我刚才正跟魏教聊你的事呢……”

周所长说:“你说说孙梅芬要立遗嘱给你房子是咋回事?”

汪永说:“孙阿姨确实跟我提过这件事,我没答应。”

周所长说:“她今天来所里找我了,非让我给她当见证人,我没答应。你有啥想法?”

汪永愣了愣,说:“嗯?”

教导员魏志忠插话:“对于这件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说说你的真实想法。”

汪永说:“我肯定觉得不合适。我已经拒绝了。”

教导员说:“老人说得也不是没道理。你在这个城市没房,她去世了房子不给你也是被国家收回去……”

汪永沉默不语。

教导员说:“老人能这样对你,也是因为你平时工作不错,得到了群众的认可……”

汪永不语。

教导员说:“你要真愿意接受,我觉得也可以理解。你说呢周所?”

周光明点点头。

汪永仍不语。

教导员又说:“关键是我们是人民警察,不同于普通人。我们手中的权力是人民赋予的,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宗旨。如果接受了群众的遗赠,特别是这么大的遗赠,传出去群众怎么看待我们?”

汪永不语。

教导员暗自点点头:“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

汪永说:“嗯。”

周所长问:“如果老人坚持要把房子留给你,你准备怎么做?”

汪永沉吟片刻,说:“我听组织的。”

教导员说:“你要先有自己的意见。”

汪永说:“那我就不要。”

周光明和魏志忠对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

周光明和魏志忠本商量好了,如果汪永有别的想法,就要把这件事拿到所党支委会上讨论一下,必要时还要向分局领导报告,但现在看汪永的态度还是坚决的,就决定先不讨论了。为了尽量减小影响范围,周所长提醒汪永不要说出去。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呢,很快我们所里的人还是都知道了,都在纷纷议论这件事。消息也许不是从周所他们传出来的,因为那天孙梅芬从周所长办公室出去,立刻又去了居委会,找到了居委会王雪梅主任,她的用意是一样的,既然周所长不肯给她当见证人,她就想让王主任给她当见证人。王主任自然也婉拒了,并立刻打电话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了周所长。据说孙梅芬因为气愤,还在居委会里大闹了一番。

我们所里的人对这件事的态度分为截然不同的两派,一派当然认为汪永不应当接受,另外一派则认为遗赠是一种民事行为,遗赠人有权自由处分自己的财产,法律并未规定禁止接受遗赠的对象,所以只要是孙梅芬出于自愿,汪永就有权利接受。第一派当然不同意这种观点,认为遗赠人虽然确实有权自由处理自己的财产,但是被遗赠人也应该考虑这种遗赠产生的原因以及是否适合接受。意即,即使汪永有权利接受,但作为一名警察,特别是作为孙梅芬所在社区的社区警,他也不应该接受。

在我们所从来没有为一个问题争论得这样热火朝天过。可以说,那段时间里,我们一旦有机会就会为这个问题展开激烈的辩论。后来这件事越传越广,我发现分局、甚至市局其他单位也开始就这个问题展开辩论了,以至于周所长和教导员已经在考虑是否有必要专门召开一次全所学习讨论会,表明一下所领导的态度,澄清一下错误的思想认识。

就在这个时候,孙梅芬死了,果然如她预感的那样。她的死因没有任何疑问,经法医检验,她死于心脏猝死。她之前已经多次因心脏病住院,但她之所以会猝死,主要的原因还在于她是深夜发病,而身边没有人。

因为孙梅芬没有家人,居委会出面帮忙办理了后事,我们所因为遗嘱这件事,自然也责无旁贷,积极参与。汪永更是跑前跑后,真的就像孙梅芬说的,像是她的“干儿子”。还搞了个追悼会,参加的都是社区的居民以及居委会的部分工作人员和我们全所民辅警,阵势倒也浩大。

在整理孙梅芬的遗物时,自然涉及遗物处理的问题,孙梅芬的遗物中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最有价值的当然就是那套八十多平方米的套房。房子是20 世纪80 年代建的,格局不是太好,但南北通透,窗外景致很好,而且按照现在的市场价,至少可以值个300 多万。我们都想,如果汪永真的得到了这套房子,那可真解决了他的大问题了。

就我而言,我还真愿这套房子给他。但是想到汪永一下子能得到这么一套房子,就像我们所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难免眼红、嫉妒。毕竟这是一套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三房一厅啊。

在孙梅芬的遗物中,很容易就找到了她曾经拿给周所长和居委会王主任的那张遗嘱,在本该周所长和王主任签字的地方仍然空着,但是没关系,就算他们没签,有孙梅芬自己的笔迹和签名,这张遗嘱仍然是生效的。

现在的问题就是汪永到底要不要拒绝。那段时间我明显可以感觉得到汪永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他显得心事重重,经常躲避着我们。而我们似乎也开始有意识地躲避着他。包括百花社区的老人们,现在看待汪永的眼光也变了,他们没有之前那么热情了,即使有,也显得有些虚假,像是刻意表演出来的,失去了该有的热度。他们常用狐疑的眼神偷偷打量他,每次他一转身离开,他们就会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他。

当然总有人会支持汪永,他们会大声地,似乎是故意要让在场的其他人都听到,告诉汪永他们的意见。

“为什么不要?她既然送给你,你就要。我要是没儿子,我的房子将来也留给你。”他们都这样说。

这些话往往会让汪永更加难堪和不安,他经常面红耳赤地听着,还要赔着笑。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们的好意。

这件事就像是一场闹剧一直持续了很久。汪永最终还是没有接受那套房子——这本也在我们的意料之中。至于那套房子最后怎么处理了,我们谁也说不清,好像是直到现在还空着。我只知道的是,那年汪永没有回老家探亲。周所长倒是主动对汪永提了一次,但汪永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周所长就没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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