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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走的树

2023-04-06杨莎妮

福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罗伊樟树男孩儿

杨莎妮

“罗伊意识到今年的香樟树没有香味,她使劲嗅了嗅鼻子,只闻到街角炸鸡店油腻腻的味道。当她远远看见这棵香樟树的时候,大脑已经分泌出香樟那股幽幽的樟脑丸味儿,这大概就是巴普洛夫所谓第二信号系统发生的作用吧。却没想到一直走到树下,还是没有料想中的味道出现。

“罗伊想,大概自己又开始思念起林泽了吧。可她根本不愿意承认这件事,但一时又找不到另一棵香樟树来证实只是这一棵香樟树没了香味,还是全城的香樟树都没了香味,甚至地球上所有的香樟树都没有了香味。如果有一个软件,只要在里面搜索关键词‘香樟树’,它就会标记出所有香樟树的位置,或许郊区和农村比较难实现,但在城市里,植物常常可以作为路标,特别是高大的香樟树。‘那就在香樟树下见面吧。’林泽说。

“罗伊仰头望着林泽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惊奇他怎么会约在那种奇怪的地方,不是应该去他家,或者星巴克,哪怕肯德基也可以理解啊。对于大四的学生来说,去太高档的地方肯定不合理,但‘香樟树下’算怎么回事,像是村里的二狗子与翠花在河边的第三棵柳树下约会一样。罗伊当然不是歧视农村人,可这见面的地点太古怪了。林泽那张时尚感十足的帅脸上究竟长着一个什么样的脑袋,当然,她知道他脑袋里有足够丰富的音乐知识,也知道他们其实并不算是约会,准确来说,不过是他听从他母亲的安排,义务给她补课而已。”

写到这里骆佳晴看了一眼正在直播的手机,直播间里有89 个人在观看她的写作,这让她放弃了到窗边放松一会的想法。以前的她总是这样,无法长久专注于一件事情,大脑像是完全不受控制,喝水、上厕所,或者抓起什么零食塞进嘴里,而时间就在这种无意识里飞逝了。一次,骆佳晴无意间将直播镜头对准了电脑上的word 文档界面,只露出一双手敲击着键盘,有节奏地逐字敲出当天要写的章节时,角落里似乎有了一双双督促她的眼睛。这种被迫的自律让骆佳晴的无意识举动少了很多,效率提升很高。这让她感到满意,既然辞职写作,那不如再进一步,直播写作,让屏幕后的眼神监督自己。

让骆佳晴没有想到的是,第一次直播后,平台上硬生生多出了五十多块钱的打赏。骆佳晴兴奋得大叫起来,她太需要自己赚到的钱了。父母永远不会让她缺钱,连现在住的公寓也是父母给的。他们一直确保她过着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就是这种无忧无虑让她的生活黯淡,毫无波澜,总觉得哪里不对。

骆佳晴没什么社交,也不怎么购物,如果每天能有足够吃饭的打赏,她会非常满足。但第一次的50 块钱打赏似乎是巅峰,之后的直播只能收到零星打赏。看来想要靠打赏吃饭,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为了不让直播间里的人走掉,骆佳晴会不露脸地对着镜头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在这个故事里有我自己。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经历。生命本无意义,但我们人类又在追求意义。直到我发现,只有那些无意义,才会带给我温暖、清醒和生命的美好”。

“在这个故事里有我自己。”骆佳晴真想狠狠砸自己的脑袋,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故事呢,每一次打出“林泽”这个名字,脑海里就会浮现柏涛的样子,当然,他没有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没有时尚感十足的帅脸,他有两道很浓密的眉毛,手很大,并且一点儿都不时尚。自己大概从来没有忘记过柏涛,可她根本不愿意承认。

“……罗伊远远地看见林泽已经站在香樟树下,他穿着咖色的宽松长裤,和随意敞开的很多口袋的外套,卷发蓬松着,衬得那张时尚的脸,消瘦俊朗。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罗伊不禁感叹着。有个词叫‘潮人恐惧症’,走在路上,遇到迎面而来的‘潮人’不自觉想回避,进入网红店,看到衣着时髦的柜哥柜姐,下意识想远离,在潮人扎堆的地方感到难以适从、怯于与之为伍。罗伊现在就有这种恐惧,他为什么那么帅,那么高,像他这种人是不是烦恼会特别少。罗伊低头看看自己的校服,和斜挎着的一只印着猫咪图案的帆布包,幻想着他被自己的清纯吸引,指不定就爱上自己呢。自己长得也不错呀。

“‘你来啦?’林泽问。

“‘嗯。’香樟树下,樟脑丸似的味道熏得罗伊有些眩晕,或者是因为需要仰着头才能和林泽对话,大脑供血不足造成的吧。

“‘要问的问题都带来了吗?’

“‘带……带来了。’拜托,罗伊在心里默默祈求,别用那双琥珀色的眼珠深深地盯着我好吗。她赶紧垂下头,从书包里掏出书和练习本。慌慌张张间,有一本本子从手中滑落。没料到林泽眼疾手快,一个斜肩半蹲,手臂挥出一个弧度,仅用了零点零零一秒的时间,就拦截住了将要落地的本子。

“‘谢谢。’罗伊小声地说。

“林泽看了看她,罗伊觉得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屑和轻蔑。干什么呢,罗伊皱了皱眉头。这还没开始教课呢,就一副高冷的表情,莫不是要pua 我吧,罗伊想,或许他对女的都是这种样子,想让女人都对他俯首称臣。不就是因为自己长得帅吗,有什么了不起。

“罗伊打开本子,指着上面不会做的题问道,‘这题,什么叫等音。’

“‘等音就是音高相同而意义和记法不同的音。’林泽斜着眼睛看了看题。

“‘什么意思啊?’

“‘就是C=♯B=♭♭D、♯F=♭G=×E、♭B=♯A=♭♭C、♭♭E=D=×C……’

“‘慢点儿慢点儿,让我消化一下。’

“‘就是同一个音,同样的音高,不过叫法不一样,写在谱子上的位置不一样。’

“‘噢——好像明白了。’

“‘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你考什么音乐学院啊。’

“‘你管得还真多。’罗伊没好气地说,‘还有这题。分析《沂蒙小调》的调式调性。’

“‘《沂蒙小调》属于民族调式里的六声调式,因为它是在五声调式的基础上加上了变宫,所以是六声调式。你就写‘民族六声调式,括号,加变宫。’

“罗伊好想赞美一下林泽,虽然他学的就是音乐,但这也太对答如流了吧。可看看他面无表情的神态,把话又咽了回去。‘还有这题。’罗伊说。

“‘还有多少题啊?’林泽满脸的不耐烦。

“‘你妈妈不是和我妈妈说,保证把我全部教会吗?你着急什么?’罗伊仰起头,不服气地瞪着林泽。

“‘哎,好好好,你说你说。’

“罗伊换了一条重心腿,看看林泽还是那么个挺拔的站姿,看来他真的打算就这么站着讲课了。站着就站着呗,你两条大长腿不嫌累,我重心低,更不嫌累了。

“罗伊记得,那天她和林泽在树下站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林泽虽是满脸不耐烦,但还是一题一题地把罗伊带去的问题都讲了,还拓展了许多相关的知识。

“‘没那么复杂,乐音不外乎高低、强弱、长短、音色四种基本性质。换作物理上的道理来讲,高低是由物体振动的频率决定的,强弱是由物体振动的幅度决定的,长短是由物体振动的时间长短决定的,音色是由发音体的性质、形状以及泛音的多少决定的。就这四种性质,就是这么简单,没什么意思。’林泽像是对着空气说。

“‘这还简单?’那天回去的路上,罗伊还回味着这一个半小时的接触。林泽应该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讨厌吧,就是嘴巴不好。不过这也挺好玩的,斗嘴的乐趣还真是无法与外人道也。想到回家后就要面对爸妈看似温柔,实则强势的相处,比如‘宝贝,你回来啦?’‘宝贝饿不饿啊?’‘宝贝,今天过得开心吗?’与林泽的这种对话方式真爽。”

看看时间不早了,骆佳晴匆匆打了个招呼就关了直播。今天不过收了五块多的打赏,或许自己真的没什么天分吧。楼下的路灯已经亮了,路灯下一个人都没有,仅仅是一根直溜的杆子上顶着一个宫灯造型的灯,没有故事也很无趣,和昨天、前天、之前的每一天都一样,以至于每一天都像是熟悉的。

突然之间路灯下出现了一个人,骆佳晴睁大眼睛。她的故事里需要一个人,一个古怪的、啰唆的、阳光的,推动着故事发展的人。他不一定很帅,但他要在她和他之间构建起种种联系,他给他们死气沉沉的关系带来清新空气。

骆佳晴看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从三楼的位置望下去,像是从屏幕上看着某一部电影的某一帧画面。他的影子被远处驶来的汽车大灯拉得细长,头发乱蓬蓬地顶在脑袋上,像是另一盏倒在地上的路灯。在汽车大灯的光亮下,骆佳晴看清了他的脸,年轻得让她有些吃惊,或许都不能算是一个成年人吧,如果他和林泽对话,他大概会说的是,“哥,你带没带钱啊,我想吃肯德基。”

他的身形倒是非常好看,宽肩细腰,即使隔着这么远,也似乎能感受到他成年人般,充满弹性的肌肉质感。如果他与林泽站在一起的话,一个冷漠儒雅,一个阳光健康。骆佳晴正想着,只见他从肥大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本书,用大拇指划着翻找了几下,找到中间的一页,靠在路灯的柱子上看了起来。骆佳晴大为震惊,一个小男孩在路灯下看书,颇有凿壁借光的架势。他看得特别认真,站累了,把右腿弯起,脚踩在路灯杆上。

会是什么书呢?骆佳晴多希望是自己写的东西,可她知道自己写的东西从来不会这样吸引人。她也常常被别人书里扣人心弦的故事吸引,躲在被窝里熬着夜地把故事看完。当一个让人满意或遗憾的结局之后,会有满满的空虚感注入身体,像是泡在幻觉中的水池里,既能呼吸,却又有窒息的惶恐。但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书都能让人浸泡在幻想中的水池里,比如米苏中著名的那本《飞走的树》。米苏中是骆佳晴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她几乎看过他的所有作品,唯独有一本她始终没买。因为她在柏涛家里看见他在看。

“你也喜欢米苏中?”骆佳晴问。

“什么米苏中?”

“就是这本书的作者啊。”骆佳晴把摊在沙发上的书举起了给他看。

“噢,随便看着玩儿的。”

“这本怎么样?”骆佳晴问。

“还不错。”柏涛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讲的什么?”

“讲的……”柏涛停下手中正在胡乱拨弄着的吉他,扫了一眼拿着书的骆佳晴,“你自己看不就行了。”

“你概括一下给我听。”

“你自己看好了。”柏涛又低下头忙着他的事。

长久以来,骆佳晴都没有买这本《飞走的树》,她像是还在等着柏涛给她讲这本书的故事梗概,可他早就不知道在哪儿了。直到在图书馆里,骆佳晴无意间看到这本书,实在没有忍住强烈的好奇心,坐在图书馆硬邦邦的椅子上,花了一天半的时间看完了这本书。完全没有窒息的感觉,和米苏中的其他书比较起来,这本实在是不尽人意。就这么结束了?这也能叫故事?更像是米苏中把他遇到的一件件平淡的小事罗列起来,面无表情地讲给一个他不喜欢的人听,或许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吧。

男孩儿捧着书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放下了重负,又像是对书中故事很无奈。骆佳晴充满了好奇,正好也饿,她决定去楼下的便利店买点儿吃的,也看看男孩儿到底在看什么书。

骆佳晴若无其事地迈着步子,向男孩儿所在的路灯靠近。居然有些心跳加快,像是要开启一段奇异的旅行,以至于道路两旁的景物变得虚幻透明起来,似在视线中泛起层层涟漪。路上行人的面孔模糊不清,聚焦在那一点光亮昏黄的路灯上,空气也开始稀薄起来。

男孩应该和林泽差不多高,长着一张娃娃脸,其余所有的一切都是成年人的模样。这让骆佳晴原本想象中居高临下的问话变得很困难了,她放慢脚步,想试着能不能看清书的封面,擦身而过的时间只有两秒,骆佳晴瞪大了眼睛。

谁知就在这时,男孩儿看到了右页的地方,把左边书页卷了起来,用一只大手捏住整本书。这下封面被完全遮住了,再好的视力也看不出他看的是什么书了。斜着眼睛从男孩儿身边走过,骆佳晴始终不好意思停下脚步,生怕稍一停留,男孩儿就会抬起头看她,问她看什么看,她已经太久没和人面对面地说过话了。

骆佳晴在便利店买了一只饭团,在自助收银机上付了款,用自助微波炉加热了两分钟,扒开饭团的包装,咬了一大口。这一口饭团像是给了她巨大的能力,骆佳晴挺了挺胸,向路灯走去。

“看什么书呢?”骆佳晴冲男孩儿扬了扬下巴。

“管得着吗。”男孩儿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然后慢慢抬起头,眼睛大而有神,盯着骆佳晴看了两秒,像是一时没从书里走出来,或者没料到和自己说话的陌生人是个人畜无害的女孩儿。

“小说,”男孩儿有些害羞地撇了撇嘴,“玄幻小说,很好看的。”

“噢,是吗。”骆佳晴有些失望,“讲的什么?”

“讲的是神仙和仙女到人间渡劫,经历了好几世眼看就要修成正果,可是他们之间又有了感情,但是感情在天上是不被允许的。”男孩儿抬头看了看天,骆佳晴也莫名其妙地跟着他的眼神,抬头看了看。天上真的有星星。所有人都知道天上有星星,但太多的人没有抬起头仰望星空。所以关于天上有星星这件事,变得像偶尔才来一次的古老节日了。

骆佳晴突然闻到一阵香樟的味道,四处张望并没有看见香樟树,周围连大树都没有,只有沿街的一排店铺,和店铺后面小区的单元楼。

“我还没看完,也不知道他们最后怎么选择的。好玩儿吧。”男孩儿接着说。

“都是编的,骗人的。”

男孩儿似乎有点儿生气,想了想说,“本来过得都够无聊的了,不看这种看什么。”

“好像有点儿道理。”骆佳晴把最后一口饭团塞进嘴里,香樟树的味道愈发浓烈了。“好吧,你继续看。”便往所住的小区里走,突然又停下脚步,“干吗在这儿看?”

“我妈不让我看,说会把脑子看坏的,她有个同事的小孩儿就是看这种书脑袋变得不正常了。”

“你脑袋没问题吧?”骆佳晴问。

“怎……怎么会呢,不都是编的故事吗?”男孩儿急得结巴起来。

骆佳晴一边抿着嘴憋住笑,一边寻找着香樟树,可哪儿都没有。

“林泽看了看罗伊带来的问题,一边轻声地哼着一些旋律,一边手指在空气中来回舞动,弹奏着一架看不见的钢琴。

“‘这个怎么跟你讲呢?’林泽皱起眉头看着罗伊,眼角微微吊起,看起来更冷更阴。‘Do到Ti 之间隔了几个音?’

“‘Do—Re—Mi—Fa—So—La—Ti,7 个。’

“‘隔了几个?’林泽瞪起眼睛。

“‘噢噢,隔了5 个。’

“‘不是数学题,还有黑键,半音也要算进去。’

“‘噢噢,Do、升Do、Re、升Re、Mi、升Mi、Fa、升Fa……’罗伊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数起来。

“‘升Mi 不就是Fa 吗?’林泽打断数着数的罗伊,翻了个白眼,‘真够呛,即使你考的是管乐,也不能对乐理这样一无所知啊。’

“‘你凶什么凶啊,都怪你,你没好好教,你教得不好。’

“林泽摇摇头,叹了口气,‘跟我走。’

“‘去哪里?’罗伊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抱住香樟树,‘你要干什么,你没有教师资格证也不能体罚学生。’

“林泽撇了下嘴角,‘去我家,用钢琴,从头教你。’”

骆佳晴觉得这样处理不错,从开始林泽在他妈妈的逼迫下不情不愿地给罗伊上课,到把罗伊带回家,用钢琴从最基础的部分开始教起,这说明他们的感情开始有了上升。骆佳晴想好了,这次她要写的一定是个HE 结尾,那两人在授课的过程中渐渐加深了解,他帮助她考上了音乐学院,她也帮助他实现了理想。

“本来过得都够无聊的了,谁要看那些写实实在在的东西的那种书。”骆佳晴突然想起路灯男孩儿的话来,的确很有道理,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够无聊够悲哀的了,痛苦伤心经历过一遍就好,没有结局是最坏的结局,她希望他们能在一起,连她自己都开始期待他们的发展了。

“因为是周末,林泽的爸爸妈妈都在家,林泽妈妈看见罗伊,笑得脸上开花。‘伊伊长这么大了,越来越漂亮了。你妈还老是担心你个子矮,这不挺高吗,女孩子不要太高,就这个样子刚刚好。不像我们家林泽,也没给他吃什么好的,一个劲长个儿,不能再长了,再长都要够着天了。’

“进到林泽那间放着钢琴的房间,林泽顺手把房门带上,还没过几分钟,林泽妈妈敲了敲房门,林泽说了句,‘进来。’林泽妈妈这才推开门,手里端着水果、点心。

“‘妈,原来你会敲门啊。’

“林泽妈妈白了他一眼,笑着让罗伊别拘束,像在家里一样。放下东西,又小心翼翼带上房门,轻轻走了。

“林泽在钢琴上漫不经心地弹奏着肖邦的《叙事曲》。罗伊把下巴支在钢琴上,仿佛几百年前的情景再现,一种古老的情感遍及全身。与音响里飘出的声音不同,看着现场的演奏,一种像是泡在幻觉中的水池里,既能呼吸,却又有窒息的惶恐。罗伊喜欢这种窒息的感觉,希望长久些,甚至是永久。

“可是还没演奏上一会儿,就听见房间外有大声说话的声音。林泽草草结束演奏,站起身打开房门。

“‘是孙昊吧。’林泽问。

“‘是我。’客厅里传来一声干脆的嗓音。

“‘我就跟他说你在上课,他非要找你,吵死了。’林泽妈妈责备地说。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课,进来吧。’

“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儿带着风似的跑进房间,唰的一下站在房间门口。

“我见过他,罗伊在心里使劲回忆。男孩儿挺拔而肩宽,一张生动的娃娃脸,身材倒是很壮硕,和林泽差不多高,一副好动开朗的表情。男孩儿也盯着罗伊看,眼睛大而聚神,略带笑意。

“在哪里见过呢?罗伊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让罗伊有些慌张。倒不是说可能因为记忆力衰退,想不起来这个人来而感到慌张,而是因为知道《红楼梦》中贾宝玉那句‘这个妹妹我见过’,便是一世孽缘。那可不行,罗伊瞪了男孩一眼,虽然说不清什么原因,但她总能隐隐感觉到,自己只能和林泽产生互动,发展关系,其余的旁人为什么要存在呢。

“男孩儿的目光转向林泽,‘你女朋友?’

“‘什么呀,我妈同事的小孩儿,来补乐理的。’林泽又懒洋洋地对着罗伊说,‘我同学,孙昊,来蹭饭的,别管他,我们继续上课。’

“‘啊对对对,别管我,你们继续。’孙昊一边说着,一边一屁股坐到林泽的床上。”

路灯下的男孩儿又来了,还是那么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姿势也与昨天差不多,只不过在翻页的间隙会张望一下。该不会是等我吧,骆佳晴这样想想觉得很是过瘾。或许也怪自己昨天打扰了他看书吧。不断被路人打断,不就会关注起来往的路人了吗。可她又不是普通的路人,她是一个好奇的路人。不管怎么说,即使等的是她,她也不会下楼。不该有的交集就不要有吧,还有很多想做的、要做的事摆在那儿呢。也许这就是成年人对于可能产生的关系的态度吧,那就是“还是算了吧”。

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那时柏涛还在,他带着骆佳晴和他乐队的朋友们去酒吧,对于这种地方骆佳晴是陌生的。第一次走进昏暗的酒吧,因为看不清路,她的每一脚都踩得小心翼翼,就像是下一步便会是一个无底的深坑。台上乐队暴躁的演奏声,周围人嘈杂的对话声,让骆佳晴感到不安。在学校里,她总是轻声回答老师的问题,在图书馆里,挪一下椅子,都需要抬起落下,不能发出一点儿声音。即使钢琴演奏课,教师也要求干净、清晰,不能乱、不能杂。那里与这里完全不同,自从遇到了柏涛,就像是进入了奇幻世界,就连柏涛要求她不要再住校和他同居,她竟也一口答应了。实在是太奇幻,越来越嘈杂的声音,让她愈发怀疑这一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的真实性。

骆佳晴看着柏涛和他的朋友们大声评论着台上的乐队,带着自信和嚣张,和着酒精扯着嗓子肆无忌惮地又笑又骂。她自始至终融入不进去,不论是话题还是氛围,她像是矗立在一座孤岛中,身边的一切距离她好远。

柏涛终于发现了呆坐着的骆佳晴,凑近她耳边,叫嚷着问,“怎么样?好玩儿吗?”

“我觉得……”骆佳晴尽量大声地说。

“你说什么?大点儿声。”

“我说,”骆佳晴鼓足勇气叫喊着,“我觉得除了你,周围的所有人好像都和我没有关系!”

“和周围的人没有关系?”柏涛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怎么可能?我告诉你怎么才有关系。”

柏涛提起一瓶啤酒,略带摇晃地走到旁边一桌,那里坐着两个漂亮的女人。骆佳晴看见柏涛凑近美女的耳朵,说了几句,女人又凑近他的耳朵说了几句,另一个女人也加入进来。很快他们就像是熟悉的老朋友,大笑着互相搂着肩膀。骆佳晴静静地坐着,随手拿起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小口,又辣又甜,实在是奇怪的味道。

柏涛回来了,又坐到骆佳晴旁边,给他的朋友们看他手机上刚存下来的美女的电话号码。

“你看,”柏涛对着骆佳晴的耳朵说,“只要行动了,这不就有关系啦。”

“你女朋友好乖噢。”

“这样都不生气?”

柏涛的朋友们哄笑着。骆佳晴觉得有些生气,但不确定这是不是生气。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在这个奇幻世界里,她觉得自己不了解这里的规则,他们与她不是一样的人,对于柏涛,她更是不了解。她不确定在这里该有怎样的感受才是合乎逻辑的,在这里人和人之间到底该有怎样的关系。

别再想这些了,骆佳晴拉上窗帘,路灯下的男孩儿向着街角眺望的动作,成了窗外镜头的最后一帧画面,有些孤寂又有些唯美。

这天上午,骆佳晴骑着自行车去邮局取稿费,没想到五月的天气已经这么热了,太阳明晃晃地刺着眼睛。脱去外套,里面的长袖连衣裙还是把骆佳晴捂得背上全是汗。回家的路上,她快速地踩着脚踏,想着赶紧回家,洗个澡换上短袖T 恤,那才舒服。刚骑进小区所在的巷子十几米,就听见身后有声音,不会是车子坏了吧,骑着倒还是挺顺溜的。骆佳晴回头看了看,只见一个男孩儿跟在车子后面跑。

他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小姐姐。”男孩儿一边跑着一边喊道。

“干什么?跟着我干什么?”骆佳晴又紧踩了几脚,她已经认出来了,他就是路灯下那个看书的男孩儿。

“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啊。”

“你先停下来。”

骆佳晴不敢停下自行车,眼看着已经过了小区的大门,她还是不敢停下。这个人怎么就出现在眼前了,他应该就是窗外的一个风景啊,至少应该是在夜晚,昏暗的路灯下出现才对,而且他应该是相对静止的,只微微地挪一下脚,微微地转一下头。在这种大太阳底下看见他,还跑得这么快,像是敏捷的动物一样,真像是见了鬼了。

骆佳晴继续噔噔噔地往前骑,男孩儿一步不停地跑着跟在侧面。

“我们不认识吧?你跟着我干吗?”骆佳晴边骑边问。

“你不就是那天问我看什么书的小姐姐嘛。”

“你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我眼睛好得很呢。”

“在那种光线下看书,眼睛怎么可能好。”骆佳晴慌张得一下子说漏了嘴。

“看吧,你就是那天那个小姐姐。”

“你不累呀?”骆佳晴边骑边扭过头看这个奔跑的男孩儿,跑步的姿态很好看,核心稳定,四肢舒展。

“还好吧,我是体育生。”

难怪跑步的姿势这么好看。“你怎么就看到我了?”骆佳晴太好奇了,边骑边问。

“路口那家快餐店就是我家开的,那天晚上你路过的时候,你都没背包,我就猜你肯定住在附近。这两天我都坐在店门口等着,我估计一定能看到你。你看,不就等到了吗。”

“你等我干什么呀?”骆佳晴想,不至于要怪我打扰他看书吧。

“那天不是没看完,不能告诉你结局吗,现在看完了。”

骆佳晴刹住车,单脚支在地上,男孩儿也一下子定住脚步,稳稳地停在骆佳晴身边。骆佳晴回头看看,被这个男孩儿追着,大概已经骑了一公里。

男孩儿对着骆佳晴咧开嘴笑笑,牙齿不那么整齐,牙弓窄窄的,嘴唇的弧度夸张的大,看起来极具感染力。骆佳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结局是什么?”骆佳晴问。

“你跟我去店里,书在阁楼上,重要的结局的地方我都划下来的,我带你去看。”

“不去不去。”

“去吧去吧。”男孩儿不由分说地抢下骆佳晴手中的自行车骑了上去,“上来。”男孩儿仰了仰头示意,骆佳晴便坐上了自行车后座。乖得让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中午时分,正是快餐店里的高峰时段,顾客、服务员都脚步匆忙地穿梭在其中,也看不出谁是男孩儿的爸妈。

“看到那边那个小门没有?”男孩儿问。

“嗯。”骆佳晴迷惑地点点头。

“我先开了门进去,你呢,就像个顾客一样,很随意地走到那边,一下子进去,然后上到阁楼,明白了?”男孩儿眼里神采奕奕,像是在玩儿游戏,又认真得像在进行严密的军事行动。

“噢,但是……”骆佳晴还没说完,男孩儿已经昂着脑袋向小门走去,中途和一个服务员点了下头。

熙熙攘攘的高峰时段,没人注意到瘦小的骆佳晴,她走到小门边,刺溜一下钻了进去。男孩儿赶紧关上门,里面黑魆魆的,视线适应了之后,骆佳晴看见男孩儿正抱着手臂开心地笑着。

“从这里上去。”男孩儿指指阁楼的入口。

骆佳晴害怕起来,现在离开还来得及,或者现在她只要大喊,外面还是能听见的。但进来之后,这种奇幻的感觉又让她不能控制地想要继续探究下去。或许,骆佳晴想,我一直写不出像样的东西,就在于我的生活过于平淡和无聊。我要抓住这些不同于昨天,不同于前天的感觉,它们会带给我灵感和热情,不再死气沉沉。

骆佳晴抬起头看向阁楼,阁楼上应该有天窗,光线从上面撒下来,可以看清每一粒灰尘。它们纷纷落下,每一粒下落的灰尘每时每刻都处于某一具体高度。因此,空旷的,没有感觉的空间分成了一系列的平面,每个这样的平面上都有一个且仅有一粒灰尘在飘荡。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儿问。

“骆佳晴。你呢?”

“孙昊。”

“孙昊?我认识一个人也叫孙昊。”骆佳晴说。

“林泽妈妈拉着罗伊让她吃了晚饭再走,孙昊也跟着大大咧咧地上了桌。饭桌上林泽几乎没有说话,倒是孙昊,一会儿夸赞林泽妈妈做的回锅肉好吃,一会儿讲述学校里的奇闻逸事。

“‘是吗?还有这种事?’林泽妈妈边笑边说,‘林泽回来都不和我说的,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你等等啊,我再添碗饭再来说。’孙昊轻车熟路地跑向厨房。

“吃完饭,林泽妈妈说什么都不要罗伊帮忙收拾,‘你赶紧回去吧,天都要黑啦。林泽,你送送罗伊。’

“‘我也回去了。’孙昊用手背擦了擦嘴,站了起来。

“‘林泽,’林泽妈妈瞪了林泽一眼,‘你去送送。’

“林泽慢吞吞地站起来,跟着罗伊和孙昊走到门口,对着门外的两个人说,‘你们慢走啊。’砰地关上门。

“‘他就这样,讨厌这些迎来送往,客套寒暄的,是吧?’孙昊咧着嘴笑着为愣在门口的罗伊解围。

“和第一次见到的人走在一起,让罗伊有些别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倒是孙昊自来熟地问东问西。

“‘那你们也算青梅竹马了?’孙昊兴奋地问。

“罗伊也不知道他兴奋什么,或许他就是一个什么事都能引发兴趣的人吧。‘不算不算,就是小时候在一起玩过几次,最近因为要补课才又见到的,之前都好多年没见过了。’

“‘现在见到感觉怎么样?特别帅吧。’

“‘帅什么呀,一天到晚板着个脸,欠他似的。’

“‘上课没交学费?’

“罗伊摇摇头。愣在原地,她想着,是不是真的是因为我妈没给他学费,他才这样冷漠的。

“孙昊大笑着拉起罗伊,‘哈哈哈,别瞎想了,他就是这样的,满脑子都是他自己的事,哪顾得上其他啊。虽然他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是个好人。我家离得远,他经常喊我来他家吃饭,帮写作业、帮喊点名,也都是一句话的事,就是有点儿想不开。’

“‘嗯,想不开?什么想不开?’罗伊睁大眼睛看着孙昊。

“‘他没和你说过?’

“罗伊摇摇头。

“‘嗯……那没什么。’

“‘你快说呀。’罗伊拉着孙昊的衣服扯了两下。

“‘真没什么。’

“‘你快说,’罗伊拉紧他的衣服,‘你要是不说,我就和他妈妈说,你在背后说她做饭不好吃,下次她就不会留你吃饭了。’

“孙昊笑得整个门厅都嗡嗡作响,他憋着笑说,‘好好,我告诉你,你先松手。’

“‘这事吧可能也怪我,’孙昊抹了抹衣服上的褶皱,慢悠悠地说,我不是很喜欢看玄幻小说吗,过来吃饭的时候还会带上看。好看的东西当然要推荐给好兄弟咯,我就借给他一些,哪知他就入迷了。你知道,这些东西不都是编的吗,都是骗人的,可他偏偏就信了。’

“‘他信了?相信有什么魔啊仙啊的?’罗伊不敢想象林泽会信这些。

“‘不是,他不是信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有一天他沉着个脸跟我说,’孙昊学着林泽阴沉的表情,慢慢抬起眼睛,‘孙昊,我能飞到对流层以上。’

“‘这怎么可能?’罗伊喃喃地说着。

“罗伊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大片的草地上,伫立着一棵高大的树,这个场景时常在罗伊的脑海里浮现,但这次她看清楚了,这是一棵开满了细小花朵的香樟树。树下,两个小孩儿跳着跑着,连笑声都清晰地传入罗伊的耳朵。小女孩儿的手上握着一只红色的氢气球,在微风和奔跑间不断地变换着摇摆的方向。

“‘罗伊,你别跑了,你妈妈喊你回去吃饭了。’小林泽紧紧跟在小罗伊身后。

“‘我不想吃,闻着这树的香味儿都闻饱了。’

“‘你又不是仙女,仙女喝露水就能活,我们要吃饭的。’

“‘我就是小仙女。’小罗伊在香樟树下转着圈,小裙子在风中画出大大的圆形。

“‘你还小仙女呢,你都不会飞。’

“‘你……’小罗伊气得跺脚,手一松气球向天空飞去。‘气球……气球!林泽你快帮我!’

“小林泽还没准备好,气球已经晃晃悠悠地飞上半空。小林泽努力地把力气使到脚上,小脸憋得通红,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双脚离开地面,向着气球的方向飞去。

“这时,气球已经飘到了20 米左右的高度,可小林泽飞得太慢了,身体的平衡也不够稳定,摇摇晃晃地悬浮着,上升的速度看得让人着急。

“‘你快一点儿啊!’小罗伊在树下大叫道。

“小林泽抿起嘴,使出更大的力气,又向上飞了几米。

“气球挂在香樟树最高的树梢上,30 多米。小林泽无论如何也不能飞得更高了。

“‘我以后一定会飞得超级高,我会飞到对流层上面去的。’落在地上的小林泽对小罗伊说。

“小罗伊气得不理他,小林泽也不再说话。两个人站在香樟树下,呆呆地望着树梢上的红气球,站了好久。夕阳落在与树梢齐平的地方,与气球重合在一起,气球的红色更艳了,像是在记忆中画上的着重号,蕴藏着傍晚莹莹的美丽。他们看着看着,都忘记了回家吃饭。”

孙昊家的阁楼上堆满了各种杂物,零零碎碎的东一处西一处地摆在地上,枯萎的盆栽花草啦、有残缺的餐具锅具啦、装修剩下的边角料瓷砖地板啦、损耗严重的扫帚拖把啦……单看这些东西每一样都让人嫌弃,可堆放在一起,又有足够的数量,竟然有一种身处在某个装置艺术作品之中。

透过窗玻璃,窗外有一棵香樟树。正是香樟树开花的季节,因为树冠与窗口距离很近,有些近视的骆佳晴也能看清香樟树上开着的不起眼的小花,绿白带黄,开在枝头上,花朵簇生,像是隐藏在安静树叶中的狂欢。即使没开窗,也仿佛闻到了樟脑般的香气。“原来我闻到的香味是从这里来的呀。”

“什么香气?”孙昊问。

“香樟树开花的香气啊。”骆佳晴指指窗外的香樟树。

“香樟树的花哪有味道。”

“怎么会没有味道?”

“怎么会有味道,不信你上网查去。”

骆佳晴刚准备打开窗,想让那股浓郁的樟脑味飘进阁楼,以证明自己是对的,却被孙昊伸过来的胳膊打断了。

“在这里。”孙昊从一只旧砂锅里摸出一本卷得皱巴巴的书递到骆佳晴手里。骆佳晴倒是亲眼看见过他把卷着的书从裤子口袋掏出来,他看书的时候又左边右边地卷来折去,不皱巴巴才怪呢。

“你从136 页往后看,我把重要的地方都圈出来的,你看圈的地方就能看到结局了。”

“圈起来了?”骆佳晴迷惑地看着孙昊,“你是所有的小说都把故事关键点圈起来,还是只有这一本圈起来?”

“就这一本,不是为了给你看结局吗?”

“你就这么确定能再碰到我,能给我看到结局?”

“那当然。”孙昊一脸的洋洋得意,“嗯,你不就要看了吗?”

骆佳晴觉得他这样的回答既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手中拿着一本书,即使不是谁特意为自己准备,即使没有在关键点画圈,她还是会不自觉地就翻看起来。

每个桥段虽然有些新奇和独特,但故事其实挺简单的。

“噢,这里就是把男主置于困境之中,然后为他选择一个心结。前面的这些桥段就是负责把男主领向关键时刻。”骆佳晴一边翻看着一边说。

“关键时刻?”

“对啊,简单来说,就是人物做决定的时刻。”

“噢——”孙昊点了点头。

“那,你看这儿,”骆佳晴指着一处画圈的地方,“这里就是作者强迫女主看清过去的老路如何将她一步一步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的,并且还把一条新路呈现在女主眼前。虽然做出这个选择就意味着必须做出改变,而且也还是具有不确定性,并且还要经历危险,但对她而言更为有益。总之就是在这里需要她被迫做出选择。”

“噢——”孙昊又点了点头,“骆姐,”孙昊亲切又自然地叫着骆佳晴,“骆姐,你是做什么的呀,真厉害。”

骆佳晴非常厌恶别人问“你是做什么的啊”,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做些什么才可以,什么都不做就是羞耻的,或者不能坚持做些什么就是羞耻的。骆佳晴想什么都不做,但是这或许就是她的父母认定她本该如此的样子。“我是做什么的?”“我该做什么?”骆佳晴不敢想象以后,至少现在还在写作吧,至少。虽然已经看到了自己枯竭的灵感,写作兴致减退,对于每天的写作直播像是煎熬。

骆佳晴很想告诉孙昊,她现在一直开着电脑,随时准备着把独立于自己而存在的幻想世界转化成文字。但她既没有太多表达能力,也没有什么需要表达的东西,面对这个问题,实在糟透了。

“嗯?”孙昊望着发呆的骆佳晴歪着脑袋等待答案,那副模样无论如何也让人厌恶不起来,看起来那么真诚,并无半点恶意,纯粹的好奇,对骆佳晴这个人的好奇。

“现在在写东西,每天都有写作的直播。”

“噢——难怪你会这样看书。”

“怎样看书?”骆佳晴问。

“就是总在分析,不像我就关注情节,就想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对啊,骆佳晴仔细想想,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已经不会看书了。以前喜欢看书,是因为故事里的那些人物或开心或难过,以至于她也以为她可以写出自己的难过,写出让别人看了也能与她一起难过的东西。可是根本没有人看,或者看了以后,还是感受不到她的难过。她不停地寻找原因,她分析那些著名的作品,她学习写作教程,她去听作家的讲座,为了能了解他们写出好看作品的原因,她知道了那些作品好看的原因,却不再知道那些好看的作品好看在哪儿了。

“你写的是什么呀?”孙昊接着问。

“我每天都有写作直播。”骆佳晴脱口而出,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回答他她都写了些什么。都是些无人知晓无人问津的东西,她羞于告诉别人,这也许就是她想要躲起来,却又不愿永远躲起来的原因。

“哎,你这么一说我好像还在网上看见过,在‘附近的人’那个版块,有个叫‘笑嘻嘻的光明岛’的人经常能看见她的写东西直播。”

“不会吧,”骆佳晴觉得这种巧合实在有趣,“就是我啊,怎么可能这么巧。”

“啊,原来我是可以私信你,认识你的,结果我追着你的自行车跑了一公里才认识你。”

“还真是。”骆佳晴希望孙昊只是无意刷到她的直播,而不是耐心地看着她打字。他是体会不到她的难过的,他喜欢看的东西她写不出来,她写出来的东西没人喜欢看。

“你怎么想起来写东西的啊?”孙昊问。

“失恋了,不开心,就想写了。”

“这么惨。”

“不过我报复了,”骆佳晴勉强地笑了笑,“他是搞乐队的,我把他们乐队举报了,我打了相关部门的电话,说他们的歌词极尽描绘社会黑暗,危害青少年心理健康。”

“管用吗?”

“不知道,没再联系过。”

“你听说过一句话没有,”孙昊想了想说,“‘酷爱读书,才有所克制’。”

克制?骆佳晴想,难道还有别的方法让自己不那么难受?或许有,但可能就是克制吧,也或许并没有在写作中表达出的那么难过,更或许写了些什么就没那么难过了。过了很久,他们都没说话。孙昊慢慢挪到骆佳晴身边,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不要写那些抱怨的东西了。”

“抱怨?”

“抱怨自己没有才华啦,抱怨所有人,甚至父母都看不起自己啦,抱怨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啦,抱怨一事无成啦这些。”

骆佳晴皱起眉头,孙昊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我每天都在写的到底是什么?不是林泽和罗伊的美好爱情吗?我想让他们有着各自的梦想,又能在彼此的成全帮助下产生感情,我要让他们有一个大团圆的结局,他们会成为幸福的伴侣。为什么孙昊看不见,其他人呢,其他人能看见吗?

骆佳晴烦躁地甩掉孙昊的胳膊,她感到有些眩晕,似乎她没能安排好林泽和罗伊。她想不明白,她在哪里泄露了自己的内心,那个一定要藏起来的黑暗的内心。

突然,孙昊小声地说,“好像有人进来了。”

骆佳晴从恍惚中回过神,是的,楼下的门被推开的声音,似乎有人要上来。

“我得躲起来。”骆佳晴说,她不想被人看见,莫名其妙地出现在男孩儿家快餐店的阁楼上,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对对,得躲起来,不然我家人问我在上面干吗,我又不能说我带你到这儿来看书。他们不让我看这些奇怪的书的,说会把脑袋看坏。”

“这你说过。”

“哪儿有地方躲啊。”孙昊看着满屋的杂物,却没有一件体积大到可以藏起人的。“这里吧。”孙昊拉开阁楼上的一扇窗。

骆佳晴伸头看向窗外。

“不高的,3 米左右吧。”孙昊探出头看了看说。

“从这里跳下去?”骆佳晴吓得面色发白。即使看似近在眼前的香樟树,距离也有一两米。骆佳晴突然意识到香樟树没有了香味。她使劲嗅了嗅鼻子,还是没有料想中的味道出现。骆佳晴的脸色更加惨白了。

“飞啊,飞起来啊。”孙昊因为骆佳晴的慌张也慌张起来。

“从……从这里飞下去?”

“对啊,难道你不会飞?”

柏涛打开窗户,噌地爬上窗台,伸出他的大手,指着骆佳晴说,“你不要逼我,你再来缠着我,我就从这里下去。”

“这里是29 楼,你不会的。”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要做什么想做什么都是我的事,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我没有打扰你的生活,我一直都是在帮你的,你想做什么我都是支持的。”

“我不需要你的支持可以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你说清楚。”

窗外忽然间刮起了大风,高层的风大得都能听见呼呼的吼叫。大风把柏涛吹得摇晃了几下,他平衡了一下重心,又向外挪了一点。

“请你,立刻走,不要再过来。”

“为什么呀,你不说清楚我不会走的。”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烦。”

“我怎么烦了,我帮你洗衣服、做吃的,还帮你记谱,你连记谱都不会,我还经常帮你送东西,我做了那么多。”

“我自己会洗衣服会做饭,记谱我们乐队其他人会记,以后东西我不会忘记带了。求求你,不要再来了。”

“为什么呀,我做这些有什么不对吗?”骆佳晴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好,我跟你说,”柏涛提高了声音,因为风刮得更大了,呼呼的风声与说话声比着强弱。“你完全没有你要做的事情,一天到晚跟着我,看不见我就不断地打电话,你受了点儿小伤,考试没考好,吃了什么东西,买了什么东西,全都要跟我说,我需要知道这些吗?我管你每天生活中的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干吗?我从来没有见你做过一件正事,就是那种你想要做的事情。知道你家境好,不用为以后的生活操心。你不操心你自己,也不必要对我操心。你闲得无聊,把观察我、所谓的照顾我当成你打发时间的工具。还有,你知道我不会记谱后,那种诧异的眼神,真受不了。我知道你是学音乐的,学音乐的了不起了?用同情的姿态帮我记谱,帮我做这个做那个,我不需要!我受不了你,一秒钟都受不了,看到你这张脸我就想吐。你立刻给我滚,不想再看见你,立刻滚!滚!”

骆佳晴任凭眼泪在脸颊上流淌,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打开大门,又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柏涛。他的手指扣着窗框的边缘,在呼呼的大风中,身体来回晃动。宽松衣裤的布料,噗哒噗哒地扇出蝴蝶的形状,像是一眨眼就要化蝶而飞。一只巨大的蝴蝶,翅膀无限地延伸向天际,遮蔽住太阳、天空,把一团黑暗刺向心脏,疼痛而荒诞的恐惧扑面而来。

骆佳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些回忆太过疼痛,使得她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从窗帘的缝隙中,她发现天已经黑了。只不过想躺下睡个午觉,时间就已经跳跃到了晚上。说好的自律呢,怎么又变得懒散起来。骆佳晴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想让流通的空气使自己赶紧清醒过来。她看了看床头上的时钟,五点多了。五点?她又看了看日期。就是今天,没错,应该就是今天。

孙昊之前告诉骆佳晴,今天是他参加全省男子田径赛决赛的日子,晚上五点会有网络直播。骆佳晴没打算看,因为她对田径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可此时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脑。在直播的屏幕上奔跑着一个认识的人,即使不那么喜欢,也可能是一件特别的事。

热身刚刚结束,摄像机镜头在体育馆内漫无目的地寻找着有趣的花絮。骆佳晴跟随着摄像机寻找她想看见的那个人。突然一个镜头扫到了孙昊。孙昊已经站在赛道的起点,穿着背心和短裤,裸露出更多的身体肌肉线条,除了一张娃娃脸,完完全全一副大人的模样。

镜头聚焦到了400 米跑道,孙昊和其他选手已经屈体、撑地、双脚蹬在起跑器上。“砰——”枪声响起,解说员解说道:

“比赛开始,这里是男子400 米决赛,鸣枪起跑。现在8 位选手还没有拉开距离。弯道进直道,孙昊一下子领先了距离,孙昊现在处在领先的位置。”

解说员突然提高声调,亢奋得像是身上着了火,“速度加起来,最后100 米——时间和空间凝固了。”弹幕上飘过这样的话,“孙昊加油!”“孙昊太帅了”“这种奔跑的阳光男孩儿太稀罕了”“孙昊的五官真有魅力,女娲的炫技之作”……

“冲刺——”解说员咆哮着,“孙昊——孙昊打破了2000 年以来张居添一直保持的省运会纪录。新的省运会纪录诞生了!孙昊像是在飞,而不是在跑!”

大大小小的摄影机、相机对准了孙昊,孙昊四肢轻轻地做着一些放松的抖动,调整呼吸,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看不出此刻的情绪。

画外音传来一个女记者的声音,“我们看到了新一代运动员的实力。现在让我们采访一下今天省运会新星孙昊。”镜头靠近孙昊,女记者问道,“在比赛过程中,你的表现十分精彩,从起跑到领跑行云流水,没有给对手任何超越的机会。现在喜欢田径运动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我们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对这项运动如此执着?”

“我喜欢跑步,”孙昊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喜欢脚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和心跳的节奏彼此呼应。”

“哇,”女记者大惊小怪地叫了声,“你年纪不大,说话这么有文学性,那你平时是不是很喜欢看书?”

弹幕上立刻一片骂声。“这问的什么问题啊”“主持人太不专业了”“这和田径有什么关系”“女人就不能当体育记者”“你是来相亲的吗”……

“是。”孙昊答道,“我爱读书,也喜欢读书的人,他们会让我感觉到生活的松弛。”

女记者又问道,“那你喜欢看什么书?有推荐吗?”

“嗯,”孙昊想了想,“米苏中的《飞走的树》。”

“噢,好的,被你种草了,回去一定看看。”女记者接着问,“刚才比赛前我们采访了你的教练,他说你近期状态不是很好,很担心你不能正常发挥,能告诉我们是什么原因吗?”

“这……”孙昊低声说,“我被我喜欢的人拒绝了。”他抬起头看着镜头外的记者问,“这能播吗?”

“能,能。”女记者那颗八卦的心像是要溢出屏幕。

“我很想要一个人开心,很想她……”

骆佳晴关掉了直播的网页,她感到厌恶,在这一刻,她像是理解了柏涛的心情。他们不需要过度的关心,不需要有人像救世主那般的救赎,像是对他们的同情和俯视。有些人天生带着反抗的基因,关怀意味着束缚,即使是善意的爱,在他们眼里也与管辖无异。他们内心那一点点自卑和痛苦,是他们得以活下去的,在狭小领地的自由,或者说,自卑和痛苦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养分,而不是爱与关怀。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骆佳晴打开她的写作直播,似乎只有这种艰难的书写才可以控制住她的胡思乱想,获得片刻的痛苦的安宁。

“林泽带着罗伊,还有孙昊一起去郊区一个人迹罕至的景区。那天的风特别大,转乘的公交车迟迟不来,郊区的风沙比市区猛烈了好几倍。罗伊再不想去,但为了陪林泽,她没有抱怨一句太冷,或是风沙太大。至于孙昊为什么也要跟着,已经无从考证。

“趁着林泽买车票的间隙,孙昊咧着牙齿对罗伊说,‘你还真答应他去啦?’

“‘怎么啦,他是我老师,学生就是要听老师的话。’

“‘你就这么相信他的话?’孙昊做了个扁嘴的表情。

“罗伊也不知道,她总觉得她担负着一些责任,或者说是所谓的使命感,她不确定,但她希望她能对林泽有些帮助,使林泽快乐、满足。

“荒凉的景区早就没人售卖门票了。林泽背着一只双肩包走在罗伊和孙昊的前面。也不知道他要寻找哪种适合飞行的地貌。明明景区的游客道路还算平整,除了有些从石缝中冒出的杂草,可林泽总是寻找难走的山路。每翻上一座小山头他都会拿着定位仪观察好一阵。可是飞行是垂直起飞的呀,罗伊在心里暗暗说。但她认为林泽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走了很久,林泽在一片开阔地停下,‘就这里吧。’他放下双肩包对着身后的罗伊和孙昊说。

“‘你倒是歇一会儿啊,我都累死了。’孙昊垂下脑袋,松下肩膀。

“‘哎,’突然罗伊叫起来,‘你们看那边有个小卖部。’

“‘这种地方还有小卖部,太诡异了。’孙昊一下子又兴奋起来,‘里面好像还有个老爷爷在卖东西。’

“‘别管什么小卖部了,和我们没有关系。’林泽瞥了一眼小卖部的方向又看向远方。

“孙昊摇摇头,‘和周围的人没有关系?’孙昊做了个很夸张的惊讶表情,‘我告诉你怎么才有关系。’孙昊小跑着去了小卖部。

“林泽没去管他,转过头对罗伊说,‘准确地说,我今天应该只能算试飞,我想先挑战1000 米的高度,但我不确定上面会发生什么情况,你用这些绳子绑住我,绳子差不多用完了就把我拽回来。’

“‘我哪拽得动你?’

“‘不是还有孙昊吗。’

“正说着孙昊抱着三瓶矿泉水回来了,‘看吧,只要行动了,这不就有关系啦。’

“‘他说要我们拽着他,他想挑战1000米。’罗伊急着把这个怪人的怪想法告诉孙昊。

“‘还是算了吧,刚才小卖部的那个老爷爷说,’孙昊学着老爷爷的语气说道,‘年轻人,早点回去,这天气一会儿就要刮大风了。’

“‘行了,别废话了。’林泽打断孙昊,‘我们快点儿开始吧。’

“林泽从包里拿出绳子,系在自己的腰上,又将别在领口上的高度测量仪打开,‘开始吧。’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便已双脚离地,直立着升上了半空。此时的林泽与小时候相比,身体的平衡稳定了很多,上升的速度也快得叫人不敢相信。他练习了多少次,花了多少时间在飞行上啊,罗伊不敢想象。

“渐渐的,林泽飘到了高空,罗伊仰着头,在天空中寻找绳子尽头的那个黑点。

“‘应该差不多了,咱们把他拉回来吧。’孙昊眯起眼睛看着天。

“‘再等等吧,还有点绳子呢,他说不定能突破极限,他想要到1000 米。这些绳子虽然肯定不够,但让他再高一点,他肯定也想再高一点儿。’罗伊推开孙昊想要拉绳子的胳膊。

“脚下的枯草刷刷刷地摆动起来,本来平坦的草地,像是翻腾起的波涛,一层一层地在脚下荡漾。紧接着大风像是从突然打开的一扇窗吹来,呼啦一下满布在整片草地。风沙吹得罗伊睁不开眼睛,她看不见绳子上面的那个黑点。其实早就看不见了,只是她一直以为那上面就是林泽。

“‘快拉绳子呀。’孙昊叫起来,和罗伊一起拉住绳子。

“但绳子在大风中前后左右地甩动着,拉扯着罗伊和孙昊不由自主地摇摆。这巨大的风使得他们无法站立着不动,而是随着不断变幻的风向来回踩着舞蹈似的步伐。

“‘使劲拉呀!’孙昊吼叫着,

“‘我在使劲啊——可是拉不动啊!’罗伊被灌进嘴里的风呛得咳了起来,这一咳嗽,手一下没握住绳子,松了开来。而孙昊一听见罗伊咳嗽,本能地看向她,没有留意到绳子已经放到了尾声。最后一点绳子,从他们的手中滑走,甩出一条漂亮的弧形长尾。

“‘你快去,咳咳,’罗伊咳着叫着,‘你快去把绳子拉下来。’

“孙昊使出全身的力气,憋红了脸,可脚没有离开地面分毫。‘风太大了,我飞不起来。’

“罗伊在风中挥舞着双手,无论多使劲地跳跃,也不能拉住那根已经飘远的长绳,那一道像是水墨勾勒的弧线,把天与地优美地分隔开来,把天上的林泽和地上的罗伊分割开来。”

他们怎么还是分开了。她多么希望他们可以在一起啊,可他怎么就飞走了,而她为什么就学不会飞呢。她看向正在直播的手机屏幕,她突然发现直播被中断了。原来,有人举报她在直播过程中使用了违禁词,后台系统正在审核。

她想哭,又想笑,最后还是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难道不好笑吗?她已经猜到是谁举报她的了。“酷爱读书,才有所克制”,孙昊这个孩子,这就是他对她拒绝的报复。他或许想过更多的报复方法,但是只有这个做起来那么轻松,既报复了,又没有完全报复。

妈妈开了门走进来,她想忍住眼泪不让妈妈看见,但她就是忍不住。她掌控不了任何一件事,而这些失败都给了妈妈关心她的理由,无论她处在哪个年龄段,妈妈都可以随时随地、无所顾忌地关心她、照顾她、怜悯她,不管她有多厌恶。

妈妈看见她泪流满面,急得直跺脚,“哎呀,依依啊,你怎么啦?”妈妈一面帮她擦着眼泪一边把她从电脑旁拉开,“是不是写东西太累了?那就不写好了,早点儿睡吧。”妈妈把她在床上安顿好,盖好被子,温柔地说着话。

她的眼泪一直在流,她知道妈妈会说什么,也知道妈妈眼里的她是多么弱小、可怜。她想创造出一个坚强、有毅力,不为情爱所困,目标明确,终有所成的骆佳晴,但最后,骆佳晴还是和罗伊一样地被痛苦困扰,被情感困扰,被救赎困扰,并且没有丝毫成就。她设定了一个想法、一种感觉、一个问题、一个想象,但她不能控制她。她由这个想法到了那个想法,由这种感觉到了那种感觉,由这个想象到了那个想象,她脱离了她的掌控,她已无力探究,这简直就像是命运。

妈妈的话在骆佳晴的耳边就像是苦难的摇篮曲,从小一直就这么念叨。“依依啊,你不要太为难自己了,有些事不要那么勉强,你看,我和你爸从来就没要求过你什么,而且什么事都依你,都不会怪你。你上中学的时候啊,突然想学音乐,我们就给你找了专业老师。你考上了音乐学院又不想上了,想写作了,我们就把房子装修好了给你当工作室。还有噢,你老是看那些乱七八糟烧坏脑子的书,我们也没说什么。你啊,只要健健康康就行,我们还不是会一直对你好吗,我们什么东西不都是留给你的啊。不要再把自己累坏了,你看,你小时候一直不会飞,都十几岁了,连一米高都飞不到,我们觉得根本就没关系,不会逼你学的,身体最重要嘛……”

骆佳晴迷迷糊糊地听见妈妈走了,就这么躺着吧,躺到死去的那一天好了。没人需要我,我死了,他们会难过,因为他们失去了一个可以救赎的对象,他们的关爱再也无处释放,让他们哭去吧。

骆佳晴看见孙昊从敞开的窗户里飞了进来。

“你来干什么?”骆佳晴问。

“想看看你。”孙昊说。

“还没死,谢谢关心。”

“我给你读书好不好?”

“读什么?”骆佳晴问。

“就读米苏中的《飞走的树》吧。”孙昊不由分说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书读了起来。

“无论香樟树的花有香或是无香,无论人类在某一天能飞或是不能,无论我们是无能或是无能为力,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笑一笑……”

看着孙昊读书时过于生动的表情,骆佳晴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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