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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谷声慢

2023-04-06

福建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莫莉美英医生

陈 融

1

一桌中秋佳肴,莫莉和邱美英相对而坐。朝阳离得太远,得到寒假才回来。莫莉并非每年中秋都回浮城,最长一次隔了3 年,那时她还在婚姻里。3 年,也是她婚姻的寿命。这次有些特殊。柳叔去年秋查出来已是食道癌晚期,今年4 月病逝,治丧时她在京城培训。她曾汇给邱美英几万块钱,邱美英不肯收,莫莉说,治病要紧。当然,她知道这病没得治。丧事过后,邱美英把那几万块打给她,说是太晚了,没办法做手术,这钱一直没用。她也没再多说。

临近中秋还有一段时间,邱美英隔几天就问她回来吗,她说时间还早,定不下来。直到3天前,莫莉才决定回浮城。

把带来的海鲜拆开箱,邱美英接连赞叹了两遍:“这螃蟹和对虾个真大啊。”

莫莉轻描淡写说了句,“知道你喜欢吃。”

邱美英两手不停往冰箱里拾掇,冰箱很快被塞满。“买这么多干吗?我一个人几个月都吃不完。自从她爸去世,春阳难得回来一趟。不回来也好,每次回家逮着什么都往自家掼,整桶的豆油、大米就不说了,甚至连肥皂香皂的也不放过。”邱美英叨唠了一会,抬眼瞅瞅莫莉。莫莉低头从行李箱里掏着东西,似乎没听见。

一顿饭断断续续吃了近两个小时,邱美英时不时往莫莉盘子里夹菜,有点空隙就说话,声音缓慢而现实感很强,仿佛如果不用来说话,那些空隙就会被分割得越来越大,直至变成一道深沟。当然,绝大多数时间都是邱美英一个人在说。莫莉揣测母亲从何时开始话多的,至少在她年幼时,邱美英跟她说话从没这么稠密过。

“时光催人老,我们母女这么多年没静静坐在一起,静静说说话了。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有你陪着我已经满足。以前,你心里想什么怨什么,我都知道,是妈妈做得不好。其实你继父也是个好人,他常念叨那些年亏欠你太多。”

莫莉侧过身,端起餐盘,“哗”的一声,把鱼骨肉骨残骸倒进垃圾桶,脸上没任何表情,“也没什么对与不对。”

邱美英看看她,琢磨了一会,没出声。

莫莉抬起头,冷不丁冒出一句:“说说我爸吧。”

邱美英给她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等意识到了,那只手放下来,迟疑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哪方面都行,越多越好。都怪我小时记住的太少了。我爸,他那个事故怎么造成的?是谁?”

邱美英脸上僵住了,眼中布满疑惑,坐在对面的莫莉越来越像个审讯官,“电器设备短路引发火灾,处理了好几个。我不愿回忆那些。”

“你就当替我回忆吧。”莫莉似乎没留意到母亲的脸色。

邱美英摇摇头,“那于你我都是一场噩梦。”

莫莉从嘴角突然笑开了,“那是我爸爸一个人的噩梦,我们,你和我,不都还活得好好的吗?”

邱美英愣愣地看着对面,一朵诡异狰狞的花,从莫莉嘴角一直开满整张脸,刚刚觉得亲近的女儿瞬间变回陌生人,不,是魔鬼。邱美英捂住脸,肩膀开始抖动,抖了一会还是把持不住自己,哭声透过手指缝流出来,流到莫莉这儿无比刺耳。

她离开饭桌,走到阳台上,抬头望向夜空中的圆月,这枚月亮因望见人类太多的缺失悲酸,今夜苍白如一面老旧镜子,唯独照不见它自己的孤独。邱美英的哭声断断续续传过来,她觉得这样不好,想到所有的女人都可能这么麻烦,也包括自己,莫莉皱了皱眉头,关上窗户。她从十几岁就用这种语气对母亲说话,直到自己离婚之后,对母亲的态度才稍有改变。有时莫莉也嫌恶自己的嘲讽和刻薄,但收效甚微,刚才,她并非有意跟母亲作对,只想知道一些爸爸的事情,不明白邱美英何以情绪突变。

她不愿解释,有时她自己也分不出有意和无意的区别。工作第二年的那个春节,她回来,只在母亲家待了半小时,撂下礼品就急匆匆回宾馆。以往假期回浮城,她都住表姑家,可那年表姑随姑父搬迁定居浙江,她无处可去,突然意识到,宾馆其实是最好的藏身之地。邱美英从后面跑着追上来,拽住她一只衣袖,喘着粗气说,“莉莉,别走,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家里有你住的地方,我都给你收拾好了。”她心里的那道铁墙纹丝不动地竖着,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硬。因为她是莫莉,她不允许铁墙随便倒塌。铁墙一旦倒塌,最先被砸中的是她的自尊。横竖都是冰冷,那就看谁比谁更冷更坚硬。

“你回吧,这不是我该住的地方。”她用力甩开母亲的手,小跑向前。

母亲在她身后哭诉,“我怎么生了你这个狠心的女儿。”莫莉的眼泪也刷的掉下来,却依然没回头,把自己关进宾馆房间,大醉两天。以后再回浮城,住宾馆就成了莫莉的一条铁打规矩,邱美英劝说无果,只能妥协。自从莫莉爸爸死去,二三十年中,邱美英逐渐加深加固这种认识,对莫莉,只能妥协,否则就彻底失去这个孩子。

莫莉转回餐厅,右手轻轻搭在母亲肩上,“好了吗?别哭了。”在学校,她是一位出色的心理辅导师,有效解决了许多学生的心理问题,但面对母亲,她不知怎么安慰,准确说她从没想去安慰,甚至,她对自己也极少悲悯。那些软言慰喻都是被精心包装过的危险品,至少在某些时刻她那么认为。

邱美英立即不哭了,似乎就专等她这句话发挥的神奇作用。作为一种补偿,莫莉没再抗拒邱美英的请求,也可能是出于对这个失去两任丈夫的女人的同情,在家里住下。多年来,这是首次破例,尽管直到现在,她仍认定这是母亲的家。

对邱美英来说,这一晚的重要性与特殊性,赛过所有节日,甚至比莫莉出嫁都更令她激动,她的激动超过了以往所有激动的总和还要拐出一大截弯。她接连从衣橱掏出床单床罩,让莫莉一一过目,嘴里不停地问,“莉莉,这套还喜欢吗?”莫莉随意答道,“都行,不用这么麻烦。”可莫莉越是不在意,邱美英就越担心她不满意,于是莫莉随便指了一套素雅碎花的,“这套不错。”

是住在小弟朝阳的房间,他在东北一所大学读研究生,房间仍是学生书房样貌。书架上放着一张照片,虽然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还是在想,小弟幸亏遗传了母亲的相貌,否则自己怎么面对他呢,哪怕只是面对一张相片里的生疏面孔,也令她心理不适。她想:能理解这种不适的人,应该不会多,除非和我一样。

第一次住在母亲家,莫莉担心夜里失眠,很少饮酒的她,强迫自己喝了半瓶干红。很快酒意上头,她倒头即睡,不料凌晨3 点还是过早醒来。在黑暗中睁大着眼,亮汪汪的月光流淌在床前,泛着乳白的波光。她一会觉得心里被塞得很满,没有一丝缝隙可以让月华透进来,一会又觉空无一物,如在幻境,如在水中。她打开微信朋友圈,几乎全都是圆月和岁月静好,有不少学生给她发了祝福微信。此时的不真实感更加强烈,她在黑暗中露出一个自己熟悉的表情,丢下手机。

醒来近10 点,两侧太阳穴仍嚯嚯作疼。吃过午饭,莫莉从行李箱找出一双休闲鞋,拎起随身小包准备出门,邱美英好奇地看着她。莫莉说,“出去转转,晚饭在外面吃。”

邱美英笑道,“对啊,那些老同学是该来往走动下了。明天想吃什么?”

“什么都行。”她说。

下了楼梯,迎着仲秋的暖阳和微风,莫莉大口呼吸了几下,母亲的客气和热情让她感觉不适。她几乎同时想到一个问题:她的到来是否也令母亲不适?答案是会的。

2

凌晨3 点多,莫莉就在脑子里开始这个行动了。

浮城一半山地一半平原,山在东,平原在西。她驱车向城东方驶去。

道路笔直宽阔,路两边的高层住宅一幢幢扑来。以往每次都匆匆来去,很久没在城里穿梭过,她惊讶于四线城市也有这么多高楼耸入云天。白色速腾开得不急不慢,9 月下旬的风不冷不热,其实,车子甫一发动,紧张感也发动起来,那是一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有的明确紧张感。随着目标渐近,不确定的紧张感取代了前者,因为她无法知道,自己最终能找到什么或找不到什么,莫莉握方向盘的手心冒出一层汗。出城已30 多公里,大路变成小路,高楼消失了,取代它们的是路两旁的农作物和庄稼,以及一个个村庄。车速慢下来,莫莉看着一条条小岔道,一时不知该向何处去。她停到路边,在手机导航上搜索“落凤镇白岗村”,白岗村在浮城市地界最东方,过了这个村就是另外一个县。车子忽左忽右掉头拐弯,拐了几弯就到了白岗村,村子被规划得整齐划一,一排排宅院白墙黑瓦,平整的水泥路两边植满蜀葵、月季和太阳花,花儿五颜六色,乍看还以为到了江南。村东边屹立一座山,近得似在咫尺间,山头满目苍翠。莫莉努力搜索白岗村遗存的老旧印记,可没用,眼前的一切将她的记忆几乎全颠覆,只留下“从前”这个遥远而抽象的概念。但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从前给予莫莉的,却是持久而具体的心理磨炼。

她有些踟蹰,现在根本看不出村中心在哪。前面路旁聚着3 个唠嗑的老人,两男一女。她下车走过去,向他们提到一个名字。老人们面面相觑,最后都惊讶地看向她,莫莉想,难道我在他们眼中是怪物?坐中间的老人指给她,“顺着前面的路一直向南,走到无路时向东,看到一个废弃的水泥厂再继续向南再向东。到了山根就只有一条路,沿着路上坡再下坡,顺着路走下去,就到了你说的那个地方。不过,那里早已停工,也早没人了。你……”老人迟疑着,眼神似乎想说点什么,或询问点什么。她没等眼神变成现实,即道谢告辞。

重新上车,一路顺畅,开到废弃水泥厂时,路变得坑洼不平,车轮滚过,尘土飞扬如幕。这番情景,让莫莉像在一场弥天谎言中穿行。向东行了一段,很快就到达山脚,一条向南的上坡路盘到莫莉眼前,她的心被一把无形巨手猛地抓紧。无疑,她已进入山里。行进间两旁树木植被茂盛繁密,难见天空,阳光不甘心被浓密树影遮掩住,总能找到缝隙钻出来,在她眼前闪跳不止。然后是下坡,这是一条很长的环状下坡道,莫莉开得极慢。这刻意的控制,难道能阻止一场即将到来的相见?无论那是什么。

很快,莫莉远远看到一大片厂房、住房,嵌在山谷底部,四周被突兀山崖和莽兽般生长的林木包围,那些房子如儿童玩过时的积木玩具,那么小,那么寂寞。她慢慢地进了这个包围圈,想不起最后从这包围圈里逃走时用了多快速度。子弟小学有个过于阔大的校园,操场长成草场。生产区在最西面,厂房车间都在,上面的字迹和牌子模糊不清,如一个个碎梦。一截截堆高的木头,像是昨天才码在某些角落里。

然而,当走近它们,就会发觉,所有这些电影镜头里的道具,都遭到背叛,厂房墙壁裂开深深伤口,破碎的房檐成为蝙蝠和鸟族的乐园,巨大的蜘蛛网在墙角恣肆招摇。校园里的野草枯了绿,绿了枯,眼下仍有半人高。木头被风干日晒虫噬成残木,有许多从中间空朽掉,露出一个个恐怖的黑洞,它们曾经鲜活的生命不知还有谁记得。吊车在空中停成一个休止符,千钧力量涣散成一片庞大的坚硬废铁。见证过各种笑声哭声吵闹声密语声的职工住房,空洞地大张着门窗,像呼吸困难的病人最后张大的嘴,更像一桩桩来不及诠释消化就已僵死的秘密。

站在废墟之中,莫莉双腿滞重,不敢迈动步子,如果脚步也是一种侵入,只会加重加快这里的腐败。这里是群山的低洼谷地,青山环抱着它,也遗弃了它。日光照耀着它,也无视它的存在和没落。刚才在路上,她脑子里不停地翻转一幅幅画面,最残忍的一幅莫过于山谷里空空荡荡,连一些残骸也没给她留下,连凭吊也变得毫无根据。此刻,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木材厂并没消失,它们,只是变成一堆堆废墟和她相见。

莫莉去寻找记忆中的老屋。职工宿舍在东面,木材厂的鼎盛时期,中间一片菜地充当了隔离带。她开着车转来转去,终于找到距离职工子弟学校1000 米处的宿舍区,有楼房也有平房,她找的是平房。这些房子有的敞着门,有的门掩着,一推即开。她记得自己家门是绿漆,现在她看到的这些房门一半绿漆,一半红漆,绿也不绿,红也不红,暗淡混沌的一片颜色。倒数第三排从右面数第四个,她想这应该不会错。一步步,丈量着寂寞和荒凉,她走过去。是扇绿门,轻轻一推,门吱扭一声向一边斜歪过去,把她吓了一跳,众多的尘埃被激荡得奋力跳出来,疯狂扑向她。

莫莉后退了几步,等灰尘不再喧闹,抬腿迈过去。屋里有几件陈旧家具,却不是她熟悉的,她有些迷惘,正当要否定自己记忆时,在最里面一间房里看到一张小学习桌。莫莉脸上露出微笑,没错,就是这里,这桌子是她的,桌面东南角,有个她自己刻上的小小“莫”字。这偶然的获得令她眼角有了湿意。三个抽屉都是空的,桌上一个塑料笔筒里有三小截铅笔。红蓝相间的笔筒她记得属于自己,她对着桌子拍了张照片。假如没发现这张桌子呢,她是否还能、凭什么还能确认这是自己存在过的痕迹?爸爸去世后,他的东西被烧的烧、扔的扔,几年后仅存几张照片。去县城读初中后,她住表姑家。寒假回来,她发现抽屉里爸爸的照片全都不见了,还乱七八糟地塞满了陌生作业本、各种杂物。她情绪失控,声嘶力竭与母亲大吵大闹,一遍遍质问,为何连爸爸的照片都要狠心销毁,邱美英一再辩解自己从没动过照片,不知道怎么不见的。不满一岁的小弟大哭不止,继父唉声叹气。春阳见她们母女吵架,刚开始似乎挺兴奋,直到莫莉发飙,趁没人注意,悄无声息地从一边溜了出去。待了不到半天,莫莉哭着离开家,搭厂车回县城表姑家。从此,她再没在母亲家里住过一晚,直到20 多年后的昨夜。

随着一个人与世告别,他所有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活着的人烧毁、抹去,如果连相亲相近之人的记忆也消失磨灭,如何证明一个人在世上活过哭过挣扎过留恋过?此刻,莫莉对存在依然发出巨大质疑,嘴角又露出惯常的嘲讽,好像在说:存在的本质恰恰是虚无。爸爸年纪轻轻亡故,那时她仅7 岁,他最后的样子她没看到,母亲讳莫如深。每当她追问,邱美英的头疼就加剧,疼得欲裂欲死。姑妈只给她简单说过两句,明显不愿多谈。莫莉有种感觉,母亲和姑妈从多年前就都怀抱一个巨大秘密,只对她一人封存。时间久了,连她们都忘记了那个秘密的样子。可莫莉和她们不一样。

沿着木材厂周遭缓行,下午的淡淡秋阳照进山谷,在青翠葱郁的群山映衬下,在天上云影飞快变幻中,谷底的木材厂如一座巨大的坟茔,对时间的哭诉早已止息。但要说这里毫无生机也不对,五彩野花开遍,清幽虫鸣长吟,白鸥和黑喜鹊较着劲地大声叫着,此起彼落。厂区南面有条清浅山溪,水流潺潺,绿草丰美。莫莉在小溪旁找了块平滑石头坐下,水面映出一个让她恍惚的影子,哗哗的流水声中,间或发出汩汩声,她循声找去,在石缝发现多处细小泉眼。山谷里的所有声音,因没有人类参与干扰,只汇成一种寂静。

莫莉没碰到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幼。想看到一个人的念想,在这刻似身边的野草疯长,这个人最好也来凭吊废墟,即使互不相识,她至少可以跟人聊聊木材厂的往昔,在来人支零片碎的讲述中,或许就隐藏着,她想要寻找的某些东西。这么想着,激动之后她心里被扯出丝丝疼痛。从始至终,紧紧尾随不放的,只有她自己的影子。

这几年,幼年记忆逐年凋零萎谢,她为此深感惶恐,惶恐本来有限的记忆,等不到自己衰老就提前消亡。一个声音在心底捶打她,越来越强烈,她知道抢救自己记忆的行动必须开始了。

秋风阵阵吹过山谷,类似洞箫的呜咽声,如岁月深处传来的挽叹,从她耳边漫上来,陌生中夹杂几丝熟悉的亲切感。她感到诧异,这声音从何而来?边走边寻,秘密破解那刻,她哑然失笑,会呜咽的原来是随处可见的一截截废旧圆木。曾经,它们的生命无比鲜活,生养在深山中,沐浴过最饱满的日月光辉与天地灵气。自从被人类砍伐下来,它们便不再是植物,从此变成木头,肉身被锯成一段段一块块,运往山外的一个个家具厂、造纸厂。最后没来得及被遣送的,就是眼前这些。经岁月和风雨日晒侵蚀,许多木头中间形成深浅不一的洞窟,恰似一只只巨大的洞箫,风吹过时,呜咽声此消彼长。其声比洞箫更散淡沉郁,是从树的深处发出的时间挽歌。

莫莉在这个山谷里度过童年,爸爸是木材厂的工人,到他遽然离世时还很年轻。那之后,急剧刺耳的锯木声和人们的嘈杂声,每天在她耳边膨胀,她烦躁到几近疯狂,终有一天,她再遏制不住永久逃离的心念。莫莉真的做到了,她越逃越远,一颗始终无法平静的心,被优雅外表和体面职业巧妙掩藏。只是她从来想不到,木材厂有一天彻底寂静下来的声音,如此撼人心魂。更想不到,她还会有这个下午的凭吊。

天近黄昏,幽魅丛生,暮鸦四起,一双双黑翅掠过天空,留下道道暧昧阴影。莫莉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录了一段又一段。这山谷空音,是荒芜故地留给自己的最后馈赠吗?莫莉眼睛里终于滴下几滴泪。

3

莫莉的课余时间忽然忙碌了许多,她对录音剪辑异乎寻常的热情和兴致,令自己深感惊讶。学校有个负责录音剪辑的小楚老师,是莫莉师弟,一贯高冷的师姐放下身段,带着自己的大自然录音来求教,小楚老师喜出望外,大有受宠若惊之感,焉有不尽心教的道理。一段时间的反复训练操作后,莫莉比较熟练掌握了录音剪辑的技巧。在小楚建议下,她买了一只比较高档的专业话筒,外面套上毛茸茸的防风罩,有点空闲就跑到荒僻的海边、山上录自然音。当然,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做这些只是当作练手,是前奏,她真正的目标只有一个。

她回浮城频繁起来。邱美英认定是中秋节带来了转机,莫莉毕竟是自己生的,如今也懂得体恤人了。邱美英给莫莉专门装修出一个房间,淡雅的壁纸、日式木床书桌,简约清新。莫莉看出母亲其实是欢喜的,她不解释,也没用亲昵做出回应。两人之间基本没有过肢体接触,偶尔胳膊或手碰到一起,她总是触电般迅速缩回自己的蜗牛壳里。邱美英倒不觉得尴尬,脾气越来越好。

继那次之后,莫莉又去过几次木材厂遗址,每次都是她独自行动,邱美英或许有所疑惑,却毫无所知。

她录过木材厂的早晨和黄昏,录过潺潺溪流和沙沙细雨。随着天气转凉,虫鸣减少,草木植物由盛转衰,氧气稀薄,山谷里的声音质地随之发生变化,呈现出一种衰败后至简的纯净。莫莉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独爱这片凋零之地。每次录声音,莫莉就像面对自己内心里的一场独白,反反复复,无始无终。她将许多段落反复试听后剪辑成一段段音频,最短的4 分钟,长的能达到8 分多钟。只是无意之举,她竟然在循环播放的山谷自然音里安然入睡。在临堕入梦乡的那一刻,感觉一个强大坚硬的自我脱离躯壳而去,纵有万般不舍,可一阵突如其来的解脱感降临后,她柔软自如地迎向睡梦中。

有了这个意外发现,莫莉越发沉迷于大自然声音采集,并发念要将木材厂的春夏秋冬、晨昏日暮、风霜雨雪,录成一个完整的声音轮回。

春节前一周,莫莉还待在学校的教师单身公寓里,教师们大都各回各家,留下的只有极少数,校园里难得这么清静。并非没房,在学校附近她名下有套90 平方米的房子,自从离婚后,她便搬回教师单身公寓,任由那房子空下去。莫莉所在的城市是个著名的海滨岛城,有着让人惊叹的海水蓝和迷人的海岸线。从省城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她在这海滨城市顺利谋得一所大学的教职。男友在另一所大学任职,从男友变成丈夫仅一年,他被广州一所名校聘去,薪水是岛城大学的3 倍。他鼓动莫莉也辞职去广州,莫莉犹豫不决,一方面她着实喜欢这个岛城,另一方面她不想放手婚姻。她对男人说暂时不辞职,可尝试假期去广州生活,结果她3 年都没能适应得了南方的湿热天气,每次南行都变成一种苦痛折磨,愈发不舍岛城。聚少离多的日子久了,两人都有了倦意和退意,几乎没怎么商量,就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对方的心思。男人把岛城的房子留给莫莉,她过意不去,往男人账户上打过去20 万元。现在两人偶尔还会在微信上聊几句。莫莉对这段婚姻没有任何怨怼,只是觉得一个人的生活稍稍清寂了些,但要比起少年期青春期的孤零无依,她觉得自己简直没理由矫情。

从寒假刚开始,邱美英就催她回浮城,莫莉以自己手上还有工作为由拖下去。腊月二十三那天,刚跟母亲通过话,姑妈把电话打来了,邀她去湖州过年,要是放在往年,她想都不想就会答应下来,可这次她犹豫了,犹豫很短暂,她坚定主意,对姑妈谎称自己和大学同学有旅行约定,明年春节再去湖州。莫莉不常撒谎,她知道姑妈向来不喜欢母亲邱美英,撒个谎总比说她和母亲一起过年要好些。这倒是其次,还有一件重要事需要她去做。天气预报显示,春节前夕,全省绝大部分地区将迎来今冬第一场雪,浮城也在下雪范围内。为了这场雪,她已等待了两个月。错过今年的话,她得再等一年。

挨到腊月二十六,莫莉备上丰富的年货,驱车回浮城。五个多小时的路程中间只去过一趟服务区,虽早有思想准备,可离浮城越近,她对即将面临的家庭场面也越发心怯。车拐进小区,老远就看到母亲和朝阳在楼下等她。

朝阳有点腼腆地笑着迎上来,伸手要去接她的行李箱。莫莉冲他微微一笑,“小伙子好像又长高了。行李箱我自己来,你去后备厢搬年货,3 个大箱子都是。”

进了家门,莫莉把疲惫的身体歪倒在沙发上。邱美英早给她收拾好房间,赶紧拉她进去休息。

她很快睡着了,醒来,房间一团黑暗,一时不知是几点,隔着紧闭的房门,外面传过来轻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有些恍惚,那种不真实感再次浮现,如气垫般将她托举向上。在黑暗中她凝神敛息又躺了一会,以便确定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气垫终于将她平稳放下来。这房间里暖气很足,盖一床羽绒被感觉要热出汗了。打开床头灯,已是傍晚7 点,她想起给朝阳买的笔记本电脑还在行李箱里。上个月,莫莉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朝阳发圈抱怨电脑难用,便留了心。平时她极少跟朝阳聊天,想到这些年还没给他买过像样的礼物,就去专卖店买了台最新款笔记本。

莫莉抱着电脑走出来,朝阳正在从厨房往外端菜,餐桌上已摆好了几盘。她把电脑递给朝阳,道,“这边交给我吧,去试试新电脑还满意吗。”

朝阳一眼看到电脑包上的标志,兴奋地叫出来,“谢谢姐,这个也太好了吧。”几步冲进了自己房间。她心想,朝阳毕竟是个孩子。

邱美英从厨房端出来一大盆海鲜疙瘩汤,接过话茬,“电脑挺贵的吧,没必要买这么好的。”

莫莉摆放着餐勺筷子,语气淡淡地说,“朝阳明年该考博了吧,不能让他用得太差了。”邱美英抬头怔了怔,一会没说话。

朝阳倒了3 杯红酒,说今晚每人都得喝点。莫莉本不想喝,突然想到,朝阳让大家喝酒,并非没用意,有了酒调剂情绪,餐桌的尴尬气氛会稀释许多。没想到这孩子的心思还挺细腻,也没准朝阳比她还尴尬呢。3 人喝光一瓶红酒,朝阳又起了几罐啤酒。餐桌话题都围绕着朝阳的专业和莫莉的海滨城市,邱美英说得最多,朝阳次之,话最少的依然是莫莉。气氛应该说比较轻松自然了,偶尔扯到其他,也是两句就滑了过去。直到一顿饭吃完,她松了一口气。

几天中,莫莉密切关注着天气。预报农历二十九有雪,这天醒来,第一件事,她伸头望窗外天空,看见天色阴沉得能渗出冰霜雨雪,她暗自点了下头。上午10 点多,下楼去取快递回来的朝阳念叨着,“外面下盐粒了,不知能不能下一场大雪。”莫莉被他提醒,精神突然一震,立即穿上一件长到脚踝的羽绒服、防滑雪地靴,戴上帽子围巾,拎起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包。到门口,她对母亲说,“我出去一会,吃饭别等我。”邱美英正在洗菜,走出来大声问,“下雪了,你去哪里?”她回道:“去看望一位高中老师。”

盐似的雪粒挺密,沙沙的节奏里似乎孕育着一场大雪。她在车旁静静立了几十秒,然后驱车向东,向着近来一个熟悉的地方出发。盐粒渐变成雪花,雪花越飘越大,无数个白色精灵,成群结队,眨着眼睛向她飞过来,她喜欢这幅图景,但为了行车安全,还是打开雨刮,将车速放慢,心里升起几丝欢喜。

这次,她用了以往两倍的时间才到达。山谷周围树木的叶子几乎掉光,那些曾不可一世疯长的野草坍塌萎缩着伏向大地,披上一层薄薄雪衣。草木萧疏冷淡,虫鸣销声匿迹,山谷里格外空旷。木材厂的一堆堆残骸比以往都更肃穆,它们或许更希望这场雪下大,被雪埋葬总比被时间埋葬要好些。

走到职工宿舍那一带时,从一个拐角冷不丁钻出一团黑色影子。莫莉吓了一跳,她怕遇到流浪狗,尤其是风雪天的流浪狗。莫莉停下,准确说是向后倒退了两步。黑影动得很慢,距离她越来越近,等到她看清黑影不是流浪狗,而是一个行动迟缓、脚步歪斜的老人,莫莉心里一紧。

她快步走到近前,是个衣衫破旧的老太太,背上一个颜色污黑的竹篓里,塞着几团塑料袋,看不出是什么。老人见她却是一副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呆滞的小眼睛盯了她好一会,才慢慢转过去,一声不吭,脸上的皮肤似黢黑开裂的树皮。莫莉有点难过,却又莫名冒出点希望,大声问,“老人家以前在这里工作居住过吗?你认识这木材厂的人吗?”老太太嘴里发出“呜呜啊啊”声音,然后开始摇头。她想,原来是个哑巴,却没放弃继续询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家在哪里?”老太太又发出阵呜呜声,依然是摇头。无论她问什么,老人都毫无例外地摇头。看着又不像智障,因为老人不时用右手握着的竹竿敲敲地,并且朝山谷外方向走去。

或许老人真和木材厂无关,就是附近村子里的,可在这个下雪天来这里能找什么?刚想到这,莫莉脑子里已经有点明白,老人应该是来寻找可以卖的废旧物品,只是,这片废墟哪里还有可捡拾之物?她赶紧翻自己的包,竟然翻出几包饼干,连同200 多块钱,都塞进老人肮脏的衣兜里。她指着山谷外那条路,大声说,“快回家吧,回家过年。”老人茫然盯着她,又是一阵摇头。

来废墟多次,莫莉妄图看到一个人,每次都落空,今天终于见到一个,却是个哑巴。她也无奈地摇摇头,看着老人的身影在大雪里越来越小,直至被风雪完全吞掉。

莫莉打开录音话筒,雪地靴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声,雪片簌簌地落在杂草上。溪流只在边缘结了少许冰碴,潺潺水流清晰平稳,保持着均质节奏,偶尔一阵汩汩冒泉音夹杂其中,犹似溪中突然漾出几朵花开的声音。废木吹出的箫声比秋天小了些,却更像呜咽,那是一种被刻意压制被放低的悲切。喜欢演唱的鸟儿们如今集体失踪,偶尔才从远处传来几声苍老的呼叫。

雪越落越大,大地被一层层一遍遍刷得越来越白,莫莉对今天的录音感到满意。用不多久,木材厂连同整个山谷都会被雪全部覆盖埋葬,溪流会被彻底冰封。莫莉想,过几天,等雪融时她还会再来录音。

现在,她才感觉寒冷如此真切,双脚早已冰凉,露在风雪中的皮肤麻嗖嗖地发出疼感。她向着汽车方向走过去,一团团狂乱飞舞的雪花没头没脑地扑向她,脸上湿得像哭过一样。气温太低,汽车好一会才发动起来,车速比刚才来时还要慢。她往远处的山谷回望过去,一个巨大的雪床低低地平行卧于天空之下,像一个白色的谎言,又如一个从来就不存在的世界。一路上她没看到一个黑色身影,快驶出山间小路时,莫莉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串串从脸上流下来。她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悲,眼前漫无边际的雪野,和雪野下无处不在的荒芜,是让她哭泣的全部原因吗?

傍晚,莫莉头脑昏沉,身体困乏得聚不起半斤力气,勉强喝了一杯红糖姜茶,她缩到床上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觉得浑身冰冷、头疼欲裂,可她身体动弹不了,眼睛睁不开,甚至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她低声一遍遍叫着,“喝水,喝水。”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边浮起,“乖,把头抬起一点。你发烧了,把药吃下。”她毫不迟疑地顺从了,被一只手臂抬起头,张开嘴,温热的液体流进嗓子,一路往下流,这让她感觉舒适多了。当她身体重新躺平,一只手掌摩挲在自己额头,那热度让她好留恋。她伸出右手,抓住了抚摸她额头的那只手。温柔的声音再次浮起来,“妈妈在这陪你好不好。”她脱口说出一个“好”字,紧接着陷进睡眠。

4

后来,当莫莉回忆这个发烧之夜,感觉很是不可思议。她在烧得一团焦灼昏迷的梦境里到处游走,也可能是从一个梦境跌进另一个梦境,这又有什么差别?重要的是梦一个个碎了,那些碎片在迸溅的同时竟变作珍贵珠玉,从莫莉的记忆之海里被打捞出来。年龄越大,父亲在莫莉的梦里越模糊不清。长到成年,梦越来越稀少,算起来竟多年没梦到他,莫莉为此深感惶恐,那是一种类似对亲人犯罪般的心情。父亲出意外身亡时,她年仅7 岁。自从家里仅有的几张照片被人弄失踪后,她身边再没一张父亲的照片。其实她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干的。她可以原谅那个人闯进她家与她争抢文具、争抢她的小床,还抢她的妈妈,但唯独在照片一事上无法原谅,她甚至是带着对那人的恨,离开家,对母亲施以长达20 多年的报复,那人是母亲的继女春阳。在姑妈家寄居时,她曾央求姑妈给她找几张父亲的照片,姑妈说记得家里有他照片,可是翻找了多遍也没找到一张。莫莉的脸色顿时很苍白很难看,姑妈不忍看她。自此,她再没提过照片一事。

但是在这个夜里,莫莉竟然清晰地看到了父亲,或者说看到了眉目清晰、表情丰富的父亲。春末夏初的样子,不知道自己几岁,她跟着父亲去山林里采蘑菇。昨夜一场小雨后,清晨的山林草木滋滋喝足了水,长得贼快。各种颜色的野花遍布青翠林中,她看着哪朵都美得不行。蘑菇长在大树的根部,也有长在树干上的。父亲一路给她讲解辨认,哪些蘑菇可以采,哪些即使色彩再鲜艳再漂亮,也只能远远看着,因为它们的美只在外表,内里暗含剧毒。小筐里很快采满一篮蘑菇,她也没忘记摘一把野花,回家送妈妈。父亲的篮子也装满了,他看起来很轻松,坐在一截木桩上,一边看着莫莉玩耍,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只口琴吹起来,一脸陶醉。莫莉也听得陶醉,那些节奏分明、乐音悠扬的琴声,激得她头顶松树上的小松鼠欢快跳跃,将一把阳光甩到莫莉脸上,她看到父亲瘦瘦的长脸也镀满光泽。

在经历短暂的凌乱后,莫莉很高兴自己又回到幼年时的家中场景。父亲兴致很高地给她和母亲朗诵了一首诗,一首他自己写的诗。她坐在一个粉色的塑料板凳上,仰头崇拜地看着父亲,她心里有种懵懂的兴奋,母亲在一旁却不以为然地说,伐木工人还想当诗人,痴心妄想。莫莉自然不知道,那时父亲是个文艺青年,劳动之余他喜欢摘抄朗诵普希金的诗歌,自己也偷偷写过一些,却从来没发表过,或者说根本不知怎么发表。他的痴迷和文艺情结只换来母亲一次次的讥笑。那天,父亲并没因母亲的话生气,还笑嘻嘻地说,想想总可以吧,即使我成不了诗人,我女儿以后未必不行。说着将莫莉抱举起来转了好几圈,直到莫莉咯咯大笑叫喊着让我下来……一支欢快的曲子小鹿般跳荡摇曳在梦中,美得她心醉神迷。醒来心头一片惘然,如果发烧癫狂就可以让她永续美梦,她情愿这样的夜晚继续烧下去。

是除夕凌晨,头疼轻了许多,浑身还是绵软无力。她感到自己床尾部的被子有点沉,便支撑起头看去,借着壁灯的微光,一个弓着的身子趴在她脚边睡着了。莫莉心里浮起内疚感,母亲为了照顾她一夜未睡。她一动不敢动,怕把母亲惊醒。又因为贪恋刚才的梦境,她闭上眼,努力想睡着,可也只打了一会盹,什么梦也再没出现。

窗外天色渐渐发白,邱美英抬起上身,凑近了莫莉伸手试她额头的体温,“谢天谢地,头不热了。”

邱美英的脸离她很近,问她感觉怎样,莫莉安静地看着母亲,低声说,“好多了。”

莫莉心里略微一纠结,还是说了出来,“昨夜我梦见他了。”她不知道母亲是否听出她语气里其实有几丝喜悦。

“谁?”

“我爸爸。我有10 年没梦到过他了,再不做梦,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了。他还是很年轻的样子,脸瘦长,笑声爽朗,带我去山林里采蘑菇,给我念他写的诗。”说完,莫莉央求似的看着母亲。

邱美英与她对视了几秒钟,从莫莉眼神中确定了一些内容,嘴里嗫嚅道,“莉莉,对不起。”然后把头埋到被子上,好一会没动静。莫莉伸出右手,想去抚摸母亲花白的头发。邱美英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莫莉蓦然感觉手掌很快湿了一片。两人就保持着这种姿势,谁都没动,谁都没说一句话。而莫莉一部分的意识还停留在梦里欢快气氛的余韵中,一滴泪也没流。

高烧退了,重感冒和急性肠胃炎却没放过她,一连几天她基本都是在床上度过。她有心做点家务,邱美英说啥不同意,就让她在房间里看书听音乐静养。朝阳给她下载了几部国外电影电视剧,倒没觉得有多闷。她心里暗想,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娇气了呢,在学校里感冒除非很厉害才请天假。多年中,她始终认为自己不是娇气的女子,可现在,享受着家人的照顾,她觉得也并非很难适应。

初一晚上,春阳打电话说初二带孩子过来。莫莉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她设想了好几种和春阳打招呼的开场白,哪一种都觉得不舒适。然后她又想到了最后一种可能:逃离。可自己这副病恹恹的身体,出了大门怕走不了几步就得歪倒。莫莉此时也不太清楚,自己是否还恨着春阳,无论恨不恨,她都不想见面。

没料到春阳来这么早,她还没起床,准确说是还没睡醒。昨晚接连看了两部电影,加上白天睡得多,夜里没了困意,反正睡不着,索性起来又看了两集美剧,直到两点半才睡下。莫莉的房门先是被打开一条缝,接着缝越来越大。起初莫莉并没发觉,直到一个小东西挤进来,趴到了莫莉身前,她听到声音侧过身,被突然出现在眼前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惊了一跳。这孩子也许不到3 岁,一点不认生,冲着她叫“姨妈过年好。”这么小的孩子过于懂事一定是大人特意教的。她摸了摸孩子红扑扑的脸蛋,手里心上竟钻出点怪怪的异样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虎,老虎的虎。”

莫莉笑了出来,对他说,“小虎,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要送你一个压岁钱红包。”莫莉纠结着是否说姨妈两字,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正说着,春阳进来就伸手往外拉小虎,将红包放回莫莉枕头边,“姨妈身体不舒服,你别捣乱了。小屁孩,给他什么红包。”

莫莉坐起身,眼神似看着春阳,又似没看,轻轻地一笑道,“这孩子,非常可爱。”她把红包重新放到小虎手里,“小虎拿着,这是给你的红包。”

午饭还是避免不了尴尬,也许尴尬的只有她一人,无论对朝阳和春阳,她几乎都是个陌生人。至少她没看出春阳不自在,也许春阳就是那种不把任何事当事的人,也许早就把从前忘却了。她们已十多年没见过面,春阳胖了许多,原来又白又廋,现在又白又胖,性格变没变,莫莉看不出来,话倒是少了些。前些年春阳和老公承包了一辆出租车,夫妻俩轮流开车,自从生了儿子,春阳就不再开车,做起了微商,在朋友圈卖婴幼儿用品。抛开以往对春阳的憎恶,仅以两人目前的巨大差异来说,莫莉都应该是气场上占绝对优势的一个,她可以傲视,甚至丝毫不将春阳放在自己视线内。朝阳对春阳的亲昵,有种毫不掩饰的天然情感,姐弟俩热聊的同时还不忘逗逗小虎。春阳给弟弟买了件羽绒服,是在双十一买的,比平时优惠200 多。吃饭时,春阳还在念叨,这件羽绒服穿朝阳身上真是帅呆了。

莫莉的表情没逃过母亲眼睛。邱美英心里偷偷埋怨朝阳,一边剥虾一边说:“小虎,你姨妈买的大虾,你要多吃点。等会我给你装点带回家。”

莫莉附和道,“多给小虎拿点海鲜回去。”

“有姨妈,小虎以后缺不了海鲜吃了。”春阳笑得很灿烂,鼻子,眼睛和嘴巴笑得堆到了一起,原来让莫莉憎恶的一张脸上长出了滑稽的面相。

邱美英瞥了眼朝阳,“你姐给你买的苹果电脑好用吗?”朝阳这时有点明白过来,赶紧笑着朝莫莉两手作了几揖,“我非常喜欢,谢谢姐。”

就在刚才,朝阳和春阳亲昵交谈的同时,莫莉心里陡生几丝酸意,她努力要把这点酸楚咽下去,却还是被母亲捉到。也难怪,朝阳自幼跟春阳一起长大,许多共同的记忆使他们天然就是同盟,那些恰是莫莉不能窥探的。而她呢,长期以来就是家庭关系中的缺席者,叛逆者,只是,如今她怎么突然在意这些了呢。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活动,莫莉又做出一个对自己的嘲讽表情。

饭后,春阳邀请莫莉明天去自己家吃顿饭,莫莉推说感冒没好,不方便出门。春阳说,“那就等你感冒好了再邀你过去。”莫莉心里一急,脱口而出,“同事约我和另一个老师过几天去海南玩。年前就定好的。”春阳低下头,似乎吐出几丝轻微叹息,“真羡慕你,你过的这才是生活,而我只能为生存奔波。明天就得给人送货去。”莫莉一时没想好怎么应答,把小虎的头抚摸了几下。

若在几个月前,莫莉绝无可能相信,自己会跟春阳同桌吃饭,而今天,她们不仅同桌吃饭,还看似温馨地聊了不少家常。春阳母子离去后,紧张感消除了,只是头脑更加昏沉困倦。喝完一杯感冒冲剂,她迫不及待躺了下来,然后自问:现在我是同家庭和解了还是跟自己和解了?好一会没想出所以然来,只觉困倦如眩晕症,操控着她的大脑放弃思维。睡眠真是个好东西,在睡神的怀抱里,她毫无顾忌,将自我任意放逐,好不轻松快意,当然最让她期待的还是那些和父亲有关的梦。可她悲哀地发现,无论自己的意愿有多强烈,那些欢快的梦真的只是昙花一现,不可再得。不仅如此,往事的河流因偶然受到冲击突发泛滥,她还没准备好,就被抛进汪洋激流,如一枚受惊的浮萍,还没来得及挣扎,便不见了踪影。

5

木材厂切割车间出事那天上午,二年级小学生莫莉正在镇里参加一个联欢会,在这个为表彰镇级模范教师而举办的联欢会上,木材厂子弟小学编排了一个集体舞蹈《采蘑菇的小姑娘》,莫莉是其中一个小姑娘。她喜欢舞蹈时腾空跃起的感觉,跳这支舞的过程中,联想到跟随爸爸去山林里采蘑菇的情景,她的舞步格外欢快灵动。辅导老师夸赞说,这次表演,莫莉发挥得最好。下次再排舞蹈,要让莫莉领舞。

联欢会正在进行时,辅导老师出去一趟,接了个电话,回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表情呆滞,满脸乌云。联欢会后,老师说同学们不必急着回去,我们去参观镇里的文化娱乐中心,或许还能赶上看一场电影,中午我还要请你们吃顿饭。到了娱乐中心,她们真赶上一场电影《小鬼当家》,老师给每人买了一瓶雪碧一包爆米花。莫莉看得如痴如醉,爆米花抱在手里都忘了吃。

直到多年后,莫莉才能明白,去娱乐中心看电影是老师的特意安排,她已不记得那个老师的名字,只记得她姓顾,是个很好看的女性。如果她们表演完节目就回木材厂小学,一定会碰上许多辆救护车,响着刺耳的长鸣,匆促将伤员和死难者拉往医院。木材厂地处偏僻,等消防车赶到已经于事无补,厂里组织人员协助消防员把火扑灭。车间几乎报废,整个木材厂硝烟弥漫,一团骚乱,生产区被封锁起来,这里好像刚刚遭受了一场可怕战争。女人和孩子一律不让靠近,好些公安模样的在匆忙取样、拍照片、做记录。而在生活区里,哭声一阵追着一阵,用不同的嗓音传出来,悲伤就具备了传染效应。

黄昏时分,莫莉就踩着这此起彼伏的哭声走进家门。母亲躺在床上,嗓子已经哭哑,被几个邻居阿姨环绕着安抚着。她从哭声中嗅到不安和危难,极不情愿地挪到母亲跟前。母亲眼睛红肿得像两个铃铛,将她一把拉进怀里,破哑嗓子里发出的低号,像从濒死挣扎的野兽嘴里传出,莫莉心里猛地升起一股恐惧感,也跟着母亲哀号起来。她不敢问发生了什么,从身边几个女人零零碎碎的话音里,她听出来一个事实,她爸爸在上午的事故中死了,现在已被送到医院。莫莉对死亡没有概念,可是她从故事书里知道,死去的人再不会和活着的人在一起,活着的人再也见不到死去之人。想到这,她对联欢会和欢快的舞蹈充满憎恶,脸上的彩妆在眼泪冲刷下,像一条彩色小溪流过她的白色衣裙,新裙子很快就污迹斑斑。她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尖利,刺向身边的女人们,于是她们把已经停止的眼泪再次掏出来。

被一场横祸击倒,邱美英每天沉溺在痛苦中,对莫莉无心照顾。莫莉却已经过早懂事了,她提着饭盒去食堂打饭,每次排在前面的人们主动给她闪开道,把好菜留给她,她都会对人家说声谢谢。邱美英躺床上不吃饭不吃药,两个负责照顾的邻居阿姨无计可施,一筹莫展。莫莉放学后,洗了手,把袖子一卷,对阿姨说,让我来。她一手端水,一手拿药,与其说是哄着,不如说是逼着妈妈吃下去。在做这些事时,她小脸上透出成年人才有的凝重严肃。只有莫莉能让邱美英“乖乖吃饭”流传有两年之久,于是厂子里的很多人都记住了“邱美英,你还有我呢”这句话,邱美英家的莫莉,是个很特别的小孩。

一年后,32 岁的邱美英从丧夫的泥潭中拔出腿,三年后,身边有人开始撮合邱美英和厂里的柳会计谈谈。柳会计的妻子两年前因病去世,撇下一个10 岁的女孩春阳,比莫莉大半岁。邱美英在厂里的医务室工作,全木材厂的人都认识她,还都知道她给人打针不疼。柳会计对她印象很好,邱美英也知道他是忠厚人,经介绍人一挑明,两厢情愿之下,就背着孩子搞起了地下革命。

莫莉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当邱美英结结巴巴试图给莫莉说得更清楚些时,莫莉没哭没闹,她瞪着一双大眼,直直盯着邱美英,“你就明说你想结婚就行了呗。”

邱美英觉得事情有望,讨好地笑道,“你觉得行就行。”

莫莉换了种冷淡神情,“我是觉得你走了我行。我会做饭会洗衣。你走之后我自己也能长大。放心,我吃得不多。”

邱美英的脸立即难堪地耷拉下来,她讪讪地拉过莫莉的手,“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能把你抛下呢。我还要看着你每天快快乐乐长大。”

莫莉抽回手,“那就好。我回自己屋里复习功课。”

邱美英看着她瘦小倔强的背影,心里浊浪滔天,又怕又愧。推了半年,婚期还是定下了。两人都是丧偶再婚,便处理得极简单低调。柳会计搬到邱美英这边来住,春阳跟着奶奶在他家住,两家相距不过几百米,柳会计有时间随时都能回去照顾春阳。开始邱美英还惴惴不安,没想到莫莉竟然接受了,她有自己的小算盘:只要妈妈不离开这里,她就有家。比起春阳跟着奶奶过,她还稍微幸运点。不过她明确告诉邱美英,自己不会管父亲之外的任何男人叫“爸爸”,她叫柳会计“叔叔”。柳叔叔给她买了不少玩具,她笑着道过谢,然后转头就把玩具扔到屋子一个角落里,连塑料纸胶封都没拆开。

没几天,莫莉从母亲和柳叔叔的低声说话中,得知春阳在那边家里闹得很厉害,寻死觅活的。柳会计为安抚春阳,在那边家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母亲眉头不展,只有莫莉暗自高兴。

两周后,莫莉放学回家,发现自己床上多了一个枕头一套被子。还没等她问,母亲主动告诉她,“从今天晚上开始,春阳搬过来和你同住一屋。你,要与她好好相处。我不能担上一个狠心后妈的骂名,明白吗?”

莫莉没做任何回应,从书包掏出课本作业。虽然她执拗起来让邱美英头疼,可邱美英从不担心她的学业,莫莉每次考试都是班级第一。

搬过来的第一个晚上,春阳一眼就看上了莫莉的书桌,蓝白相间,色彩明快,桌上方还有两排书架,放满了莫莉喜欢的百科全书和童话小说。春阳说,“别人都说你是学习小霸王,咱俩换换桌子,如果你用我的书桌考试还能得第一,我才真佩服你。”

莫莉连头也没扭地说,“凭什么跟你换桌子,这是我爸给我买的。”

春阳自讨没趣,怏怏地出去找她爸要新桌子,就要和莫莉一模一样的。柳会计颇为难地看看邱美英。邱美英爽快地说道,“一个学习桌又不是稀奇贵重东西,明天你就给闺女买张新的去。”得到这个许诺,春阳立即喜笑颜开。

晚上9 点熄灯后,莫莉把自己蜷缩在床里面,脸对着墙侧躺。第一次和陌生人睡一张床,她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即便长时间一个姿势累得难受,她都不愿把身体侧过来。没想到春阳和她一样也失眠了,看到莫莉把身体终于躺平,春阳拽拽她的被子道,“反正睡不着,咱说说话吧,以后咱们就是姐妹了。”

莫莉在心里哼了一声,没吱声。春阳又说,“我呢比你大半岁,是姐,在外面我会全力保护你,可在家里,你得听我这个当姐的。”

莫莉心里想:真愚蠢。嘴上仍是没一句话。

春阳支起上身,靠向莫莉那边,推了她一下,“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着。为什么不回答我?”

莫莉没好气地说,“还让我睡觉吗?你怎么这么多话,烦不烦人。”

春阳愣了一下,随后嘤嘤就哭开了,边哭边说,“你以为我真乐意到你家来?你们都烦我,我知道你们都烦我,我想我妈了。”

莫莉更加心烦意乱,压低了声音,“哭什么呀,让你爸知道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是我自己烦行吧。”

春阳停止了哭泣,问她,“你成绩这么好,烦什么?”

莫莉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一切。”

由于春阳的到来,莫莉的生活突然变得局促忙乱。以前放了学她就往家跑,做完功课,再看百科全书和童话,可现在,早回去也早烦心,她逐渐推迟回家的时间。她常常一人走进山林,抚摸一棵棵大树粗粝的树皮,蹲下跟青草野花说几句话,或者坐在一截木桩上望着天空发呆。一两个小时很快就消磨过去,有时到家已经天黑。

这天晚上莫莉刚进家门,母亲铁青着脸迎向她,“你最近天天都回来很晚,去哪了?”

莫莉略微一紧张,随后镇定下来,“在教室做作业。”

“说谎。”邱美英瞪起眼。

“写完作业就在学校附近转转。”

“有人看见你经常到树林里去。”

莫莉没吱声。

邱美英脸色缓和了些,“我是担心你,一个女孩自己在树林里不安全,你是聪明孩子,应该会懂的。”

莫莉淡淡应了句,“知道了。”就往自己屋里走。邱美英扭过头把她叫住,“班主任下午跟我说,你最近上课常走神,这次考试,第一名,不是你。”

莫莉突的被根针扎了一下,疼痛有传染功效,以致她的脸都扭曲了。明白是春阳偷告了状,她咬着牙走到邱美英面前,厉声说,“你只关心我是不是考了第一,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给了我什么样的学习环境。我被严重干扰了,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邱美英怔住了,眼前11 岁的莫莉,已不是过去那个会说“邱美英,你还有我呢”的乖巧女孩了,她心思缜密,冷淡自负。半年来,莫莉跟自己越来越疏远,在家里话少得可怜。其实,自己何尝不是近来对这孩子关爱少了,想到这,邱美英满心愧疚,走到莫莉身边,伸出手臂想抱抱她,莫莉已经进屋甩上了门。

晚饭时,刚吃了几口,一阵强烈的妊娠反应发作,邱美英冲到卫生间呕吐了好一会。回到餐桌旁,春阳很体贴地给邱美英递上几张纸巾。邱美英夸了春阳两句,然后用眼瞄瞄莫莉,心想,对自己体贴的人应该是莉莉啊。莫莉装作没看见,闷头吃饭。春阳从来到家那天晚上就叫邱美英“妈妈”了,声声叫得很甜。莫莉想,春阳可真会争宠,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叫继父“爸爸”,她才不会勉强自己呢。

继父看着她俩,笑眯眯地说,“妈妈肚子里有小宝宝了,你们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春阳抢着说,“我希望是个弟弟,如果是弟弟,我天天陪他玩。”

邱美英开心地笑了,春阳的希望正中自己下怀。又夸赞了春阳两句,邱美英看向莫莉,“莉莉,你呢?”

莫莉说,“什么都行,我无所谓。”说完放下饭碗,站起身,“吃完了,去做作业。”

邱美英皱起眉头,才要说什么,被丈夫用眼色制止住。

就在那个晚上,躺在黑暗中,身边的春阳发出细微鼾声,莫莉心里的孤独漫天遍野,第一次她生出要离开这个家的念头。可她能去哪呢,越想心里越苦,眼泪不争气地一股股流出来。后来,莫莉在极度委屈中困极而眠。

随着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莫莉更加忧心忡忡,表面上却装作毫不在意。一天晚上,她去卫生间,路过母亲房间,门虚掩着,露出很大一条缝。母亲挺着一个很大的肚子坐在床沿,继父蹲在她脚边,一只手放在母亲肚子上抚摸,过了一会他把耳朵贴上肚子,声音里充满兴奋,“好家伙,听这动静,肯定是个小子。”邱美英这次怀孕跟怀莫莉那会感觉完全不一样,直到6 个多月了反应还很明显,所以,她猜测怀的是个小子,心里欢喜得很。“你以为我不想要儿子,可万一是女孩呢,你就不喜欢了?”继父温柔地打断了母亲,“只要是你生的,儿子闺女都一样高兴。”随后两人笑起来,笑声亲密地抱成了一团。

抱成一团的笑声从门缝里冲出来,猛烈冲撞着莫莉,她觉得胃里窜出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到卫生间里干呕了一阵。

从母亲有再婚念头开始,莫莉就敏感地发觉了邱美英的变化,她甚至生出一个奇怪想法:假如是她失去了心爱的丈夫,宁可单身一辈子。用了3 年时间,她终于灰心了,因为邱美英不是她心底的那个女人,邱美英也更不会成为她莫莉那样的人。她为这个女人感到羞惭,为自己高估了这个女人对爸爸的忠诚和对她的爱,既鄙视邱美英也鄙视自己。

莫莉下定决心要离开。一筹莫展之际,她又一次抚摸照片上的爸爸,眼里酸酸地流出泪水。泪眼模糊中,突然想到姑妈,其实她早该想到。爸爸去世后,姑妈曾经对她说过,莉莉,有困难来找我,姑妈会帮你的。姑妈虽只是爸爸的表姐,但是对莫莉向来疼爱,每年春节都给她买新衣服。从前姑妈经常来木材厂看望她,自从母亲再婚,姑妈一次也没再来过。之前妈妈曾筹划让她到镇里中学读书,如果自己能去城里上学不是更好吗?想到城市的中学,莫莉顿时转悲为喜。不知怎么她有种直觉,姑妈一定会支持她帮她。心里有了目标,莫莉的学习动力陡然增强,还有几个月就小学毕业了,她绝不允许自己再考第二,她必须考第一,并且要把第二名远远落在后面。这样,当她跟姑妈说出自己的愿望要求时,就能更加理直气壮。

莫莉果然没失望,她只是奇怪,姑妈听了她的想法,好像并没感到太意外,好像自己前来求助,于姑妈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几个月后,莫莉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小学毕业,而姑妈也顺利给她联系了一所最好的初中学校,平时住校,周末回木材厂。

莫莉喜欢新的学习环境,数年来的消沉阴霾,一扫而尽。她的心情温和如春风,灿如芳菲。莫莉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青春也可以逆风飞扬,是的,她要的不就是飞扬吗?

她对家里人生出彬彬有礼的热情,没事时会逗逗婴儿车里的小弟朝阳,面对春阳的羡慕,她也会大方地说几句笑话。虽然年幼,她已知道这都是距离的原因,更因为春阳根本就没在她视线里。莫莉居高临下地,将家庭关系维系在一个看似和谐的层面。临近寒假一次回家,抽屉里几张爸爸的相片不翼而飞,她质问邱美英,邱美英说不知道照片的事。莫莉的愤怒和恨意瞬间被点爆,她要把这个家伪善的表象撕开,疯了似的跟邱美英大闹不止,朝阳吓得哇哇大哭,继父唉声叹气。春阳起先还在一边看热闹,看到莫莉发飙,悄悄从墙边溜了出去。莫莉从春阳消失的身影里看到猥琐和阴谋,突然明白过来,瞪着通红的眼睛,用手指着大门,声嘶力竭喊道:“是她,就是她偷了我爸的照片。柳春阳,别再让我看到你,小心我把你的门牙砸烂。柳春阳,你赔我爸的照片。”继父听到莫莉这句话,脸色陡变,把朝阳交给邱美英,朝自己脸上猛抽了两巴掌,大声说着“教女无方,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然后拔腿向外去找春阳。莫莉的嗓子嘶哑疼痛,她快速收拾了自己的衣物,离开家,发誓再也不回木材厂。这时,哪怕有3 个邱美英也拦不住她,拦不住这匹发狂的小马。

6

山谷自然音采集经历了一个完整的四季轮回,春夏秋冬,晨晌昏夜,晴雾风雪,或灵动,或静谧,或清寂,或隐逸。一年来,莫莉投注大量精力只为做成这一件事。她把声音分成若干类别,细数一下,竟然有80 段音频。除了满足自己的怀旧和静心需求,莫莉不知道这些声音还有什么用处。

心理学并不是莫莉最初的教职专业,她原本教生物。自修心理学并拿到二级心理咨询师证是在工作3 年后,动机是想要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一个师姐对她身世有些了解,给她推荐了不少心理学著作,莫莉一看竟沉迷了进去,对那些艰涩深奥的理论甘之如饴。经由学习她才明了,自己的所有心理问题都指向同一个清晰来路:童年经历。几乎没怎么费力,莫莉就拿到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证,开始尝试对自己的学生进行心理疏导和减压训练。那些20 岁出头甚至不到20 岁的大孩子,走进她的治疗室,或惶恐或狂躁,暴露出的各种心理征象令她骇然。有次,她在给一个女生做完心理辅导后,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咨询室里,默默流了很长时间泪,因为她在刚刚离去的女孩身上,分明看到自己的过往。那些随着年龄增长而不断累积起来的怨怒、冷漠、隔膜,在她心里搅作一团,轰然炸响,狂风骤雨,乱石崩裂。学校领导见她对心理辅导如此用心且成效良好,便征求她意见,是否愿意专职教心理学,莫莉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应允了下来。

同母亲邱美英的关系有所缓和,她承认是在学习心理学几年后,自己的内心软了一些,可肉身长时期长成的铁刺,出于惯性,边缘仍然尖锐,它们能否钝化得柔和圆润,莫莉不太确定。她能说服自己年节时回趟浮城,如果回不去,她会打给母亲些钱,却始终做不到在母亲继父的家里过夜。

而过去俨然做不到的,现在她也能做到了,夜晚睡前,母亲必来她房间一趟,检查窗帘是否拉好,床头柜上是否有杯水以防夜里口渴,电源插头是否拔掉。面对母亲经常扯远的絮絮叨叨,她通常不做解释,有时淡淡一笑。

某次和大学女友远烟闲聊,远烟说自己这两年压力大,经常失眠,天天要吃褪黑素,尽管有时吃了也照常失眠。莫莉蓦然想到自己的山谷自然音,便挑了一部分,让远烟感受一下。两周后,远烟给她语音,说睡眠有所改善,有时不用褪黑素也可自然入睡了。远烟问,“这些自然音非常棒,是能让人安静下来的音乐,你从哪个平台上找到的,分享给我,我想听到更多。”

莫莉说,“是我自己录的自然白噪音。”

远烟惊奇叫道,“你好神奇,在哪录的?”

“一片山谷里的木材厂废墟,童年故地。”

远烟沉默了一会,“莫莉,你心情还好吧?”

莫莉闭上了眼睛,语气幽幽飘向对方,“你不觉得这些声音除了静心,还能治愈吗?”

放下手机,莫莉若有所思,尽管女友很喜欢这些天籁之声的寂静和纯美,她仍意犹未尽。就在刚才说到木材厂废墟和童年故地时,脑子里电光石火,一些东西骤然闪出来,她知道音频里还缺了自己的声音。莫莉差点忘了,大学时她为省城一家电台业余做过两年播音主持。

莫莉继续对这些音频深度加工,为每段音频添加一些简洁的文字语音,文字不能太多,但得是必须的,它们是梦呓,是轻柔的指引,也是心灵按摩。尽管莫莉没泄露木材厂所在山谷的位置,可在她为自然音所配的文字中,还是很多次出现了木材厂,比如“早春的木材厂,似一个深谙季节轮回的女子,从归燕的第一声呢喃里,从解冻后溪水加快的节奏里,她嗅到春的气息,开始给自己预谋一个盛装时代,以绿色为基调,明净灿然地,孤注一掷地,向着凋零而绽放。”“盛夏傍晚,木材厂从不缺乏听众和演员,蛙鼓阵阵,流萤闪闪,虫鸟长鸣,溪泉不息。不远处的山林里,幽梦一如往昔。你徘徊在这里,像一个幽灵,寻一些旧梦,偷听各种声音。而你知道,这里,终究是寂静的。”“被大雪覆盖的木材厂,陷入往事深深的皱褶沟壑。万籁俱寂,白雪簌簌,残木犹作箫声噎。世界遁形,山谷如茔,而你依然站在,一场为你一人降下的大雪中。”

木材厂早在她读大三时破产倒闭,那时母亲和继父都已办了退休,很快搬进在浮城买的一套小三居室,方便继父给几家公司做兼职会计。

不到一年间,木材厂里的人家,或仓皇或无奈,逃出山谷,作鸟兽散,足迹流散到镇上、城里甚至省外。但不知为何,空下来的木材厂始终未做处理,无人问津,渐渐地,它便由着自己颓下去,变成一座山谷废墟。在重新亲近这片废墟之前,莫莉甚至不记得,自己上次回木材厂,是在哪年哪月。更让她奇怪的,许多年中,那些曾在木材厂生活过的成年人、童年玩伴,她从未再见到过。仿佛他们因木材厂存在而存在,就得随着木材厂消失而无踪。现在,想要重新找到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邱美英应该能提供一些信息,可她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她也曾到过浮城史志办,寥寥无几的官方文字,几句就将木材厂的历史说完了,显然,这里也没有她要找的东西。

为所有音频都做过语音处理后,3 个月又过去了。在远烟建议下,莫莉跟最大的一个音频平台珠峰联系上,把自己制作的专辑陆续发布到平台上。音频免费分享,能被有缘人听到并喜欢,她已很满足。在她的个人主页上,有这样一句介绍:茉莉,大学教师,心理咨询师,自然音采集者,山谷寻梦人。

最初,订阅户只有10 位数,还大都是朋友,偶尔有陌生听众写句评论。莫莉倒也不急,每周发两段音频,几个月后,听众和订阅量骤然增多,评论区留言更是令她意料不到,惊喜感动,“茉莉主播的每段音频都如此用心,它们已陪伴了我几个月,静心,安眠,疗愈。希望继续听到这样纯净的声音。”“听这些山谷自然音,让我常常忆起童年的夜晚,童年、童谣、童心,难以磨灭。”“第一次听茉莉的主播,封尘已久的心被打开,自诩坚强的我,竟潸然落泪,原来寂静的声音也能如此动人心魄。”自己只是随手录下的声音,竟然得到如此多的真心回应,莫莉始料未及。她又去山谷录了一些音频,总数达到了100 段。而遗憾的是,她始终没录到雷雨声,每次时机都不凑巧,好像雷神总在躲避她,就是让她想抓却抓不着。

7

山谷音频发布接近一年的一个春日,莫莉微信上出现一条添加申请,微信名为杨木青,自称是她粉丝。当时她正忙着工作上的事情,便忽略了。第二天,这个杨木青又发了遍添加申请,莫莉回复,“请这位朋友用实名添加。”之后,这人没了动静。两天后,这名字又出现了,“抱歉,这两天排了好几个手术,手机基本都关着。杨木青就是我的实名。”这天,山谷声音专辑突破了50 万用户,莫莉心情大好,爽快通过杨木青的申请。她有两个微信号,一个是她本名常用户,另一个是“山谷茉莉”,好友都是珠峰上的粉丝用户,不少粉丝因倾慕她而成为她的心理治疗对象,女性居多。

她对“山谷茉莉”的微友比较谨慎。之前有个男的说有问题需要向她咨询,然后说了一堆自己的性心理怪癖,问她怎么理解。见此人有点猥琐下流,莫莉没答复。过了一会,那人要求看她的照片,并让她立即把照片发上来,说看不到她的真实照片,自己不会掏钱咨询。莫莉没容他说下一句,轻点两下把他删掉了。

基于那次经历,莫莉第一时间对杨木青发出了告示:本人系公职人员,时间精力有限,无事不闲聊,确需沟通请留言。晚上9 点之后勿发任何信息。杨木青回复:“收到,谨记。关注订阅茉莉老师的山谷声音有半年之久,这些声音唤醒我封闭已久的记忆,也激活了我积存已久的情绪反应。假如有时一不小心说多了,就当我自说自听。”看到这,莫莉不由笑了,“好吧,杨医生。”

两周之内,杨木青没给莫莉发过任何微信。第三周周五中午,她刚在学校餐厅吃过午饭,医生的一条信息跳出来:“最近反复听你发布的新音频,熟悉的山谷和山林声音扑面而来,每段音频里都出现了‘木材厂’,这三个字真要命啊,每次我都被它们击中,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因为,我的童年和少年,也有一个木材厂。”

莫莉正准备离开餐厅,看到最后一句,也被钉在椅子上,一时动不了身。她还没想好是否要回复、怎么回复时,一条新微信又出来了:“受你声音的启示,就在上个周末,我终于说服自己,回到山谷。找到木材厂很费周折,可我竟然连废墟都没看到。是我去得太晚了,厂房、宿舍都被推土机推倒,挖掘机、大吊车在那繁忙作业,如果不是问了一个工人,我怎么也不相信那是木材厂的遗址。早在几个月前,就想回去寻找一些东西,而头脑里的意志却在蛮横阻挠。现在我相信了,自己连凭吊废墟都没资格。”

莫莉心跳加快,手指颤抖着给医生回了一句:“每一个木材厂都被一片如海山林环抱过,每一个木材厂,都埋葬着似曾相识的悲伤和往事。”她想问医生的故地在哪,又觉初次聊天有些唐突,就把打出的字删掉了。

医生说:“今天让你看到我情绪的波动,很难为情。茉莉老师,你比我小得多,看你朋友圈发的大海照片,是从小就生活在海边吗?”

莫莉不假思索说,“是在海滨。”

她对医生顿生好奇。他很克制,只在周五才发信息,每次也不会太多。医生是有秘密的人,而自己也算是吗?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会暴露自己木材厂的真实位置。走出餐厅大门,想到自己近两个月没回浮城,她计划周末回去,如果录不到雷雨声,那么这个专辑就永远有残缺,永远未完成。

结果,周末临时有事,推迟到下周莫莉才回浮城。进家时晚上七点多,母亲不在,应该是去锻炼了。一小会功夫,她看到医生一连发了两段微信。莫莉倒了杯水,一边小口啜饮,一边翻动手机屏幕,“非常奇异,你的山谷之音太熟悉了,就像从我的故地生长飞出的。它们把我带回木材厂的四季晨昏,角角落落。仿佛有种魔力,我的木材厂在你声音里复活了。”

“我带着对木材厂的仇视离开,很多年没回去过。当我按捺不住对它的思念,前去凭吊,木材厂连废墟也没留下,我有一种强烈感觉,它在惩罚我。”

一年来,医生无疑是最特别的一个听众,与她竟有几分相似。医生和木材厂有怎样的故事?他恨什么?那些故事会比她的更惨烈更孤独吗?

她只给医生回了一句“愿山谷之声令你终获平静”。跟粉丝交流保持一定距离,是莫莉一贯的主张。她起身到窗前,拉开窗的瞬间,一股5 月末的初夏风扑向她,热烈又自带一种呛人力量。一段时间以来平静无波的心湖,被一个素昧平生的医生投进一粒石子,立即皱了一片。尽管莫莉不想承认这点,可她的思绪还是渐渐杂芜,并隐隐夹带一份对明天的莫名担忧。直到母亲回家,她还站在窗前俯视无形水波,恍然未觉,倒把毫无准备的邱美英吓了一跳。

第二天周六,莫莉一早起来就查看天气预报,浮城没有雷阵雨,多云转阴。她仍按计划出门,手上拎了一壶开水一袋面包。邱美英追到门口问她中午想吃什么,莫莉说,“什么都行,别等我,可能不回来吃。”邱美英迟疑了一下,问,“莉莉,你去哪里,每次回来好像都很匆忙。”莫莉扭过头说,“有人跟我预约做心理咨询。”说着,一脚迈出家门。

浮城当然不比她工作的岛城,没有海风吹拂的内陆小城,已被酷暑实验性地烧到34 度,而真正的灼烧还没到来。莫莉想到了医生,也许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故乡于他们都是曾努力逃离之地,却在某一天不请自来。当年她如中魔般要逃出去,如今心里依然有魔障出没起伏,操控着她大脑的某个按钮,让她一次次再回到废墟。如出一辙的不可遏止,强烈固执。其实莫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明白,她喜爱岛城远甚于浮城,如果说她为那片木材厂废墟而来,似乎更准确些。和医生有一点不同,她是自愿返回,而医生是受到她山谷之声的诱惑后才重返故地,可惜,故地以另一种形式,再次损伤了他。

莫莉有点替医生伤感,可这点伤感并没持续多久,因为车快行到白岗镇时,有隐隐雷声传到莫莉耳朵里,她的注意力马上被雷声吸引过去,仔细辨别,似就在前方,在召唤她,她甚至觉出有个小雨滴飘到了脸上。莫莉笑了笑,加快车速的同时,将医生抛到了脑后。

一口气把车冲进山谷,只是,怪异感越来越强。随着临近那一切,莫莉被自己心中浮起的一个念头搞垮:木材厂被施魔法,离奇偷走了。最后,她尴尬地停下来。被偷走的何止是绿地和野草,溪流被黄沙覆没,呜咽的废木一根难寻,山谷朝天空敞开大片大片的土黄色肚皮。莫莉对眼前难以置信,而几辆挖掘机在远处缓慢移动,重复将从一块地里挖出的黄土,再吐到另一块地里,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不到两个月时间,这里发生了什么?废墟上将要建什么?莫莉感觉自己被欺骗了,还有什么也在背叛她。她烦躁恼怒,又有点委屈,在一块边缘地带,转来转去。一道蓝紫色的闪电在天空骤然闪过,接着雷声炸响,爆炸般的声音接连从空中向四处辐射震落。然后又有道道闪电将天空撕裂。

莫莉惊醒过来,快速拿出录音设备。雷声渐渐弱时,小雨落下来,落进黄土里最初嗒嗒作响,后来发出满足的汩汩声。从唯一相识的老树林里,成群结队跑出来呼呼风声,前来与她相认,将远处挖掘机的声音巧妙淹没,莫莉确定它们没出现在音频里。

与以往不同,这次的录音从头到尾浸满悲壮气息,可她不得不承认,雷雨声录得格外成功,成功得让她想大哭一场。仿佛今天的悲壮就是为了成全她的遗憾,而两个月的间隔未见,其实是为了让她发出最后的告白?

她晃晃悠悠钻进自己车里,汽车晃晃悠悠把她带出山谷,在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心绪中,莫莉再一次远离山谷废墟,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8

闲下来无所事事时,莫莉暗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当初以为录不到雷雨声是最大的缺憾,而现在,等了两年好不容易才录到的雷雨声,她竟懒得整理制作,任其躺在密密麻麻的文件夹里独自落寞发呆。

有粉丝问她专辑是否还会更新,她不置可否回答,“也许吧。”莫莉猜测医生也看到了她的留言,不过奇怪的是,他一连几周没给她发微信。她有点相信医生和她从一个同木材厂走出来了,不过这时她显然没有了惊喜。他大她10 岁,这又怎样,难道他们因此会有更多的话题?随着废墟的消失,莫莉心底的最后一座神祇也坍塌了,心绪沉沉,厌倦和疲惫交互压榨她身心神经。那像是,曾经一路高歌猛进昼夜冒险不止的汽车引擎,突然因障碍紧急刹住,她整个人都有被甩出车厢甩蒙了的感觉。莫莉开始刻意忽略之前的精力投入,给自己找了好几种娱乐,追剧、跳舞、游泳,每天忙个不停,大脑近乎麻木地玩了一段时间。

她计划暑假先去湖州看望姑妈,接下来与几个朋友去新疆甘肃旅行,西北一带是她的旅行空白区,那种粗犷粗粝的美感,于她也构成诱惑。

6 月30 号,是她生日,莫莉在日历上的30号旁边,重重用黑笔写下“37”,这是她的37 岁生日。从35 岁之后,她就有意淡忘生日,今天她也决定用忙碌刷掉这一天。

上午有两节课,下午和一个同事老师在健身房挥汗如雨,之后去做浴疗。当莫莉和同事正在选择上哪家餐馆时,手机上闪出几条微信,她稍微有点惊讶:时隔一个多月,医生,又出现了。

“这段时间忙昏头了。家母因病去世,她最后弥留的日子饱受折磨。我虽然是医生,然面对病痛无能为力。离去未尝不是解脱,也许所有人的最终离场,都是一种解脱。”

“母亲离世前一个月,断断续续讲述我们在木材厂工作生活的往昔,那里有她刻骨铭心的青春岁月,也有改变了家庭命运的伤痕记忆。我想知道她在最后一刻是否还有怨气,因病痛原因,越往后她越把忍耐都变成了沉默,最后几天她再没说过一句话。整理她房间的遗物,内心感触强烈至极。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我想把遗落在山谷里的过去一点点寻找回来。”

“这两天又开始听山谷之声,仿佛循着你的木材厂声音,就能朝着我要的某个方向行进,那是一种从没经历过的感觉。恕我直言,山谷之声还停留在一个半月前那一段,如果我没记错,专辑里好像还缺少几段雷雨声。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么久没更新?”

莫莉心里震动起来,咚咚的撞击声从体内传出,仿佛那些雷声从她胸中突然苏醒,而后穿胸而出。对医生尚未透露出的信息,她再次萌生兴趣。假如他们曾在同一个木材厂生活过,或许医生——想到这,她觉得晚餐格外有必要吃顿麻辣,用来刺激最近麻木了的感官和思维,还一反常态喝了瓶啤酒。莫莉决定与医生对话下去。

晚上,她快速将上次录的雷雨声整理制作出来一段,上传到平台,随后也发到了医生的微信上。“请节哀!雷雨声录完有段时间了,木材厂一如往昔,只因工作家事太忙,忘了上传。您听听还满意吗。”

“关于‘解脱’,我有不同看法。或许对于您母亲,对于许多饱受疾病摧折者(包括身体和精神方面),确实是这样。而对更多的亡者而言,他们生前从没期待过死神降临,也从不认为活着是多么糟糕与不幸。只因他们遇到了一个叫‘偶然’的坏家伙,便掉进了死神万劫不复的深坑。你见过年幼丧父的孩子长达一生的心理坑洞吗?她想知道父亲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怀抱过什么样的愿望,那场意外是怎样发生的,主谋者是谁。可是从没人告诉她。

“给学校一个女生做过心理辅导。女生的父亲是矿工,在她14 岁时死于矿下的瓦斯爆炸。她亲耳听过得救矿工讲述爆炸现场的惨烈,几秒钟的意识活动都来不及留下,几十条生命瞬间炸飞,血雾与煤灰裹在一起,漫无边际,不分彼此。从此她对肉身深怀恐惧,即使在家中洗浴,都无法正视自己的身体,当然更无法正视别人的身体。她不许母亲再婚,每当有人来家里提亲,她总要把父亲的惨状向来人描述一番,吓得没人敢再上门。她不恋爱,从不去公共浴室或游泳馆、海滨浴场等需要暴露身体的地方,甚至在最热的夏天也总是长衣长裤,她没有裙子。经过多次治疗谈话,她的症状轻了许多,自从她毕业,就再没联系过我。我有时想到她,仍会觉得心里疼痛。”

打出最后两个字,莫莉的心被扯了几下,她一时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难道是啤酒的作用?难道她不怕暴露自己?

没多久,医生出现了,“雷雨声比我预想的更好。刚才的观点是大而化之了,你很坦率,相信你是位好老师,开设心理教育课,对大学生们有必要。”

“从山谷之音里我听到宁静与些许寂寥,你在木材厂童年幸福吗?这么说会不会招致你反感?老实说,我也曾在一个木材厂度过快乐童年。但正如欢乐时不知欢乐有多珍贵,苦痛时也不知苦痛的底有多深,负疚到极致时以致无法心安。”说完这句,医生停顿下来。

莫莉并不能吃辣,晚上却主动点了川菜,这会儿嘴里干渴苦涩,嗓子发疼。她去厨房倒了杯清火的菊花茶,又洗了几个桃子,回来后微信还没新内容,于是她回了句,“不急,您慢慢说。”这句话看上去漫不经心却并不可靠,莫莉知道。

过了一会,仿佛受到鼓励,医生发过来一句话,“假如没有那场事故,假如那场事故和我无关,命运大概不会像日后那样无情。该从哪说起呢。”

莫莉似乎看到了一张陌生脸上严肃又纠结的表情,心里疑窦骤然加深:他是谁?为何负疚的是他?起码有那么一个瞬间,莫莉将他视为了假想敌。她当即打出一行字,“无需太讲条理,从哪开始都行。”

“快乐结束于17 岁。那年春天,木材厂一个车间发生严重火灾,9 名工人不幸遇难,重伤者十几人,这无疑,是重大事故了。我在浮城读高中,两周回家一次。当我回到木材厂宿舍,才得知噩耗。没多久,事故原因明朗,车间主任和副主任、安全检测员、技术员几人在事故前夜喝得大醉,本该在夜班结束后早班之前对设备进行的例行检查维修,因他们酒醉全都省略了。或许之前他们也曾犯过类似的错误,但这次他们没那么侥幸。几个月后,审判结果出来,车间主任和副主任、安全员、技术员四人因严重渎职罪被判刑20 年,安全副厂长判刑10 年,厂长降职,还有数人受到不同处分。那一年我知道了什么是愁云惨淡、凄风苦雨。木材厂、许多遭受惨剧的家庭、锒铛入狱者的家庭,都见证了那年的凄风苦雨和无边哀恸。”

莫莉刚开始手里还拿着一只桃,咬了两口,鲜红的果肉每一丝里都暗藏恐惧,她丢掉桃子,身体坠进沙发最深处,好一会儿没敢动。她相信,隔着手机屏幕,已听到医生一声比一声紧迫的叹息与哀婉,相信只要自己稍微一动,心脏就能挣脱出这副薄薄的胸膛。

她努力让自己镇静,问道,“你只是个学生,负疚感从何而来?”

“我父亲是负责安全的副厂长。”

她懂这句话里的逻辑,积聚起力气,慢慢打出几个字,“是哪一年?”

“1988 年5 月13 日。”

医生说完,再无声息,消失在自己的时间蛛网和暗黑尘埃里。

莫莉推开手机,仿佛那是个即将爆炸的炸药包,她感觉心里充满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气体,拥塞着诧异、愤懑、哀痛、悲凉、无助、挣扎,以及一些无法说清的情绪。

为什么是医生说出她想要知道的一切?现在她能做什么?是回到微信、蛊惑医生继续说出更多真相,还是立即拨打邱美英的电话狠狠宣泄一通?阳台凉风吹向她,片刻之后,莫莉就确定了,她什么也不能做,她只是让自己蹲在阴影里,脸埋在双手之中。

第二天晚上散步回来,莫莉又惦记起微信,她不再拐弯抹角,对医生直截了当说,“你的故事的确伤感,但与那场事故中的遇难工人家庭相比,伤感属于程度中的轻症。你可了解那些重症患者心里的痛?事隔30 年,他们的痛如今消弭了吗?”

半小时后,医生上微信了,“喜欢你这种坦率,我就是选择在木材厂事故30 年整那天踏上归途,可很不如愿,那是一种彻底的被遗弃。这也是我特别迷恋你山谷之声的主要原因。父亲入狱后,整个人就颓废了,母亲自感无颜在厂里,争取到提前退休,搬到离木材厂挺远的一个镇子。她人缘好,原来的几个好姐妹继续有往来,这样,厂子里的事情她还陆续知道一些。父亲出来后,身体状况很差,一无所能,精神更加萎靡,没几年就病故了。父亲令我压抑蒙羞,我对他怨恨多年,直到中年后才换了一种心情理解他,理解他的挫败和沉默。”

“父亲知道你对他的怨恨吗?和你谈过那场事故吗?或者他想要在你面前为自己辩解过吗?”

“我想他肯定知道儿子心里想些什么,可他从没跟我提起过事故,在他看似麻木的外表下,掩藏着一份有尊严的敏感与无言的痛楚。”

“事故又不是你父亲的直接责任,出狱后他无需再从精神上惩罚自己。”

“我也这么认为,可那是他的选择,他就像选择信仰一般选择自我惩罚,大抵是因他太善良,他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死难工人的哀悼和歉疚。理解了他之后,我通过母亲得知其中几个遇难者家庭的情况,联系上他们。还有一些遇难工人的后代,目前没找到。”

“为什么这么做?”莫莉差点从嗓子里尖声喊出来。

“我想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

“就是想找到那些当事人的后代,看看我们对那个事故后遗症的反应有多大区别。”

“你看到了什么?”

“有人的痛觉依然敏锐,提起来就失声号啕。有人愤愤不平。有人一脸漠然,仿佛说到的是陌生人。也有的精神已经错乱疯癫,你无法跟她正常交流。”

“试验只为这吗?还有什么?”

“这些还不够吗,你觉得还能为什么?”

这个医生突然间像变了个人,莫莉感到错愕,似乎看到一张中年男人的愤怒滑稽面孔,顿生厌烦,她很想甩出一句“你不过如此罢了”,但还是止住。既然感到不快,她想终止谈话,“试验是医生最擅长的吗?这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我还是祝你早点完成实验。”

“如果茉莉老师屈尊来我的童年山谷录音,说不定我的实验能早点完成。”

莫莉哼了一声,说:“从没想到过,看来挺困难。今天先到这吧。”

医生倒也不再纠缠,立即发了个晚安的表情。

莫莉把手机甩到沙发上,和昨晚如出一辙的动作,心情却是迥异。直到今晚,她才想到医生最初加她微信也许是有目的的,难道他已识破自己“莫莉”的身份?可在厌恶的同时,不知怎么她竟还有点期待。她承认自己只想获取30 年前的真相,而今晚医生何以不加掩饰地性情突变?他到底要想获得什么?她不认为他只是想做个实验。

莫莉拨通母亲的电话,问当年事故入狱的副厂长姓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

邱美英感到诧异,却还是脱出而出,“那个杨厂长啊,是个好人,曾当选过全国劳模。按说他也是够亏的,听说出来没几年人就没了。莉莉,你问这些干吗?”

“就是想知道点当年的事情。你跟杨厂长的老婆熟吗?后来见过面吗?”

“当年挺熟的,我在医务室,跟他们打交道多。老杨的老婆姓余,余姐搬走后也见过几面。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在省城当医生,另一个在石家庄铁路上。对了,听说她前段时间也走了,可惜我知道得太晚,真该去送她最后一程。”

莫莉想,看来杨木青并没说谎,既然母亲知道对方家孩子的情况,想来医生母亲也知道自己在岛城大学里教书,也就是说杨木青识破她并非难事。有件事莫莉自己并不知道,7 岁时她就在厂里出名了,“邱美英,你还有我呢”这句话被人传了好久,甚至传到了山谷外面。

9

学校放假,绝大多数师生都回家了,莫莉辅导过的一个女生长期和父母对抗,不愿回去,有抑郁倾向,她有点担心。原定去新疆自驾游的计划,因另外两个朋友有急事推迟到8月。反正她也没太重要的事离开岛城,跟女生又交谈辅导了几次。女生对她倒是毫不隐瞒,说了许多幼年生活中被大人忽略的细节,让莫莉都觉得惊心。她给女生开出几本书单,建议女生邀请父母来岛城玩几天,然后一起回山西老家。女生开始不乐意让父母来,后来还是接纳了莫莉的建议。父母在,女生玩得很尽兴,家人的情感在海边重新升温。女生离去后,已到7 月下旬。

自从那次和医生谈话不欢而散后,莫莉有所提防,小心地以退为进,而医生似乎也觉察到他的情绪问题,谨慎了许多。她想,难道他也在同时猜测自己的用意?不能过早自露身份,她要和医生继续捉迷藏。那4 个事故直接责任人后来怎样了,是她最想知道的,当然,她也问过母亲,邱美英了解得不多,或许是刻意不愿知道太多。莫莉始终没找到合适时机,她不想让医生过早探明自己的目的。

7 月26 号傍晚,莫莉开始收拾衣物,第二天要回浮城,邱美英已经催了她好几次。忙碌的空隙,瞅到和医生聊天的对话框里多出一张图片,她好奇地点开,一大片黄黑色的土壤,凌乱的施工现场,高高的脚手架,笨重吊车和小小的头戴安全帽的作业工人,看不出将要在土壤上崛起的是什么建筑。照片边缘是一片密林和山影。图片地点辨认出来并不难。她等着,等医生先说话。

“看到这照片有什么感受?”

莫莉考虑了一会说,“看不出要建什么,很普通的一块地,没特别感受。”

医生道,“如果换我回答,会先弄明白这块地上原来是什么,有什么。它就是童年木材厂的故址,你猜会在这里建什么?”

“游乐场?山谷别墅?”莫莉只想到这两个。

“没猜对,是养老院。建养老院的肇始是一些老人联名上书市政府,这块废墟闲了多年实在可惜,不如建成养老院,方便喜欢清静的老人来此安享晚年。这群联名的老人都是原先从木材厂退休搬出去的。只是连他们都没想到,市里竟然很快批复投建了。”

莫莉脑子里訇的一声响,是自己迟钝了。她轻度调侃了一句:“看来你是没机会到这里养老了。”

“30 年后未必没有。”

莫莉突然发觉机会真的来临了,“至少那次火灾事故的遗孀们、那几个事故直接责任人不会来这里养老,他们恨还来不及呢。”

“又猜错了。我走访过的两个人,当年的安全检测员和技术员,出狱后生存能力匮乏,遭后代嫌弃,很早就有回来的想法,对我明确表达过。”

“不是还有个车间主任跟他们判了同样20年?”

这次,谈话中断了较长时间,莫莉以为他可能有事忙,或接听电话去了,就到一边继续收拾自己的物品。等再次拿起手机,好几条信息闪了出来,“车间主任没能活着走出监狱,在服刑第14 年时因病去世。他的两个孩子,大女儿和我是同学,小儿子跟我弟是同学。”

“入狱第5 年,他老婆带着儿子改嫁到了外地,现在情况不明。他女儿岳蓝,坚决不跟母亲走,对父亲不离不弃,经常去探视。”

“承受了过多重创,岳蓝精神上出现问题,因乏人关心,得不到救治,问题越发严重,以致无法正常工作生活。算起来,事故后,她家损伤最惨重。”

这状况是莫莉从没料到的,她不觉叹息一声,问医生,“岳蓝病重时,你见过?她还能认出你吗?”

“她不认得我了。我从7 岁与她就是同学,一直到我们17 岁。她聪明善良,成绩一直比我的好,最后竟落得这般境地,所以令我格外痛苦。”

“就没有治愈的可能?”

医生没回答,再次沉寂下去。莫莉事后发觉自己这句话问得有点傻,却已无法撤回了。

不过这次谈话让她有意外收获,医生对她不仅没设防,反而无意中将她带进一个秘密横生的核心地带。似乎只要她继续走下去,就会与更多秘密迎面相逢。

去新疆自驾游再次搁浅,莫莉在浮城过了两周。山谷之声的采集录制已告结束,粉丝量还在持续上升,不知怎么,她心底仍有些许遗憾,未知的遗憾,时不时会从幽暗不明中闪动几下,那到底是什么?令她好不迷惑。莫莉去湖州陪姑妈过了一周,等她回到岛城,假期将尽。这段时间,医生似乎很忙,几乎没上微信说话,更无意揭开披着两人共同记忆的面纱。她决定不再多问,关于那场事故,她能知道的也不会再多了。每个人的私人生活都是一块他人不能轻易窥探闯入的领地,作为成年人,你不会不懂这个得遵守的原则。

8 月23 号处暑,莫莉记得很清楚,医生在那天上午10 点半拨打她的语音,这是在之前从没有过的举动。在她犹豫间,语音顽固地响着,她接通了。

医生说,“有点唐突了,茉莉。最近在忙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不过我猜你会感兴趣的。我想邀请你来省城喝杯茶,这是你读大学和研究生的地方,就当是重温故地了。来吧,别拒绝。”

莫莉仍旧疑惑着,他的声音是男中音,比她想象的要柔和好听。她问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吗?”

医生答,“我认为有。你定好车票把车次发给我,去接你。”

莫莉赶紧说,“接车不必了,你定好茶社,我打车过去更方便。”

医生说,“那就这样吧,周六见。”

语音挂断了,就在那个瞬间,莫莉听到对方手机里还夹杂几声低低的声音,感觉很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虽然答应医生的请求有点草率,不过好奇心却又在背后默默支持她,做出这个决定。

10

省城于莫莉自然非常熟悉,她在这里读了7 年书,工作后和省厅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开会或教学培训,每年至少要来省城一次。她买了一趟早班车,到站已10 点。对这趟意料之外的旅程,莫莉内心多少有些顾虑,她猜不准医生的意图,却预想到了其中隐含的危险性,临出门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装进包里。

还在火车上,医生就把茶社地址发给她,离她母校不远。他其实还挺善解人意,莫莉想。到了茶社,她被一个穿汉服的纤细女生领进长长的走廊,这里环境装修得古朴清幽,随处可见高高低低的绿植、盆花、充满禅意的书画作品。“您请到这个房间,杨先生已经到了。”莫莉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房间上的匾牌上写着“空谷”两字。她心里怦然一动,医生还真会选地方。

推开门,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士从茶桌边过来伸手迎向她,“欢迎茉莉,路途劳累,请坐。”是语音里的那男中音,长一张标准的国字脸。莫莉微微一笑,在医生对面坐下。这间茶室不大,装修得品位脱俗。医生问她想喝什么,莫莉道,“我对喝茶没大讲究,正山小种如何?”医生点头,“先喝正山小种,过会再换一款。”

初次见面,有点尴尬。医生率先打破拘谨气氛,点开珠峰上茉莉的空谷之声,一段夏天的清野之音缓缓在小小茶室飘荡开。

莫莉说,“音乐做成后,最用心的其实是你们一些听众。以前从没想过,这些音频能为别人带来什么,但是听众的反馈令我异常感动。”

医生端着茶杯,从杯子上方目不转睛看着她问道,“做音乐首先是用来感动自己,其次才是感染别人。这102 段音频一定花费了你大量时间和精力,能谈谈它们是如何感动你的吗?”

莫莉感到有些意外:他这是要让我暴露身份吗?不行。她低头喝了两口茶,轻声说道,“前两年因为工作、家庭原因焦虑抑郁,睡眠一度很差。听说白噪音能够缓解焦虑助眠,我就尝试录了一些,发觉自己做这些很有兴致,然后就有点对录自然音上瘾。录得多了,就按季节、时辰等分了细类。我把它们发给一个经常失眠的女友,她说有治愈功效,建议我把山谷之声发布到珠峰,被更多有缘人听到。结果,它们真的吸引到许多有缘人,比如医生你。”她说得随意又漫不经心,甚至自己都感觉到了那么一点刻意,脸微微红了,那些摄人心魂的一个个片段和时刻都被她藏在心底了。

医生笑了,“这么简单啊。”虽然脸上笑着,可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的心思。

莫莉忽略掉医生话里的意味,紧接着说,“说简单的确简单。你最近,在忙什么重要事情?”

医生给她斟茶,实际上是不停地斟,因为杯子太小。莫莉几次要求自己倒,医生才停住。他的声音如湖面波纹,一圈圈涌向莫莉,“上次说到木材厂遗址上要建养老院是吧,我走访了许多木材厂的老人、和事故有关的遇难工人后代。想要找到岳蓝真不容易,我说过跟她是同学。辗转通过好几人用了数月才找到她。事故前,她是班里的高才生,重点大学的好苗子。灾难突降,父亲一夜间成罪犯,岳家的天塌了。她和母亲整日躲在家里以泪洗面,无颜面对木材厂的人,也无力面对学校老师同学的冷眼鄙夷,能请假就绝不去学校,成绩直线下降。高考时她放弃了大学,只考上一所免费的师范中专。读了3 年,被分配到一个偏远乡镇教小学,精神日渐抑郁。这时母亲已带着弟弟改嫁到外县,远离伤心之地。最初她在学校教五年级,两年后只能教二年级,再后来无法正常教学,学校只得让她做最简单的行政工作,再后来连行政也做不了,学校更不待见,干脆给她办了病休,让她回家待着去。”

医生脸上更凝重了,甚至可以说得上悲伤。“如果一个人精神失常,自己是不会觉察到吧?”

莫莉点点头,“父亲因渎职罪入狱,这是他应得的教训,只是教训的代价太巨大了,个人认为这些似乎不是岳蓝精神失常的唯一因素,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

医生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了闪,随后垂下,盯着面前的茶杯,好一会,抬起头来,“不愧是心理学老师。岳蓝当年有个和她要好的男生,两人商定要考到同一个城市的大学。事故发生后,男生又愤怒又屈辱,突然就冷落疏远了她,仿佛她父亲的玩忽职守与罪恶会遗传给她。岳蓝卑微到极点,心如刀绞,眼看着男生离她越来越远。比她成绩差的男生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岳蓝进了师范学校后,并没完全心灰,给男生写过几封信,她不敢奢求爱情,只是诉说自己心中的孤独和苦痛。男生一封信也没回,直到一年后,他才回了一封,很简短,信上说‘玩忽职守只是小罪,让那么多无辜的人或死亡或受刑,家破人亡,其罪大也。你爸那样的人入狱是自作自受,以后我再不想听人提到那个名字。’”

莫莉愣住了,医生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苦涩表情说,“或许就是这个男生和他恶毒的信,将岳蓝推进绝望深谷。”

“你是否也在寻找这个男生?”

“是的,找到了,暂不说男生的故事。这段时间我联系到一家精神病防治医院,院长是我一个朋友。将岳蓝送去治疗,已看到初步成效。”

莫莉说,“是个好消息。不过,你们非亲非故,只是同学,你为何这么做?”

医生看看她,声音低了下来,“为了治疗我的心,治疗我的抑郁症。”

莫莉若有所思,低头喝茶,两人沉默了一会,服务员敲门进来,将一个个托盘送进来,是些做得很精致的菜品,香气品相诱人。

医生说,“我在附近酒店给你订了个房间,吃完饭,你休息一会。下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一个人。”

“什么人?”莫莉好奇起来。

“一个故人。”

医生订的酒店距离吃饭地点不算远,房间崭新洁净,让她感觉舒适。早晨起得早赶高铁,莫莉的确疲累了,没多久就睡着,醒来已三点多。医生给她发了条微信:三点半去接你行吗?她回道,“在楼下大厅等你。”

坐上医生深灰色的本田,莫莉打量着道路两旁,每一个城市都在不停变化中,连四线城市浮城都如此,何况省城呢。车拐来拐去,拐得她分辨不清走了什么街什么路。大约半小时,车开到一条副街上的大铁门前,莫莉没看清牌子。大门拉开,车进了院子。

“这是哪里?”

“医院。”

“你工作的医院吗?”

“不是。”

看院子这么小也不像医生工作的医院。他们进了一栋楼的正门,医生去跟值班的白大褂说了句话,径直沿走廊向院子后面走去。后面还有一栋更大的楼,上了三楼,一直走到最西面一个房间门前。在这过程中,两人一路无话,不知怎么,莫莉却感到一种电影里的紧张。医生轻轻敲了敲房门,一个矮个子护士打开门,说,“她今天中午睡得不错,这会正安静坐着呢。”“好,我带一个朋友来看她,你先忙去吧。”

这是一间正常大小的病房,素雅整洁,里面只放了一张床,一个穿蓝白条病号服的女人靠墙坐着,看见来人一声不吭,眼睛却始终看着他们。医生走到女人跟前,俯下身子,微笑地看着她,“今天看起来更好了,这位朋友是来看你的。”

莫莉向前走了几步,坐在床上的中年女人清秀瘦弱,样子不难看,如果梳洗打扮一番会挺好看。女人仍旧没说话,就是安静地坐着,看着他俩。

这时莫莉已猜到女人是谁了,正在考虑怎样说话合适。医生拿出手机,点击了一会,放到女人右手边的小桌上,熟悉的山谷之声在房间里缓缓流淌出来,一段接一段,是秋天的木材厂。莫莉突然想起,那天上午,医生给她语音时流出的就是山谷之声的音符,应该也是在这里。在这样一个地方听自己制作的声音,莫莉思绪飘忽,有点难以置信,恍惚中微微闭上眼睛。

护士拿着一个托盘进来,到了病人的吃药时间。医生走到病房外,莫莉也跟着走出去。

“抱歉,没给你打声招呼就把你带来了。她是——”

莫莉接过来说,“岳蓝。”

“她住进来20 天,感觉比刚来时症状见轻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莫莉摇摇头,“也许以前是,现在不觉奇怪。”

“是的,那个曾经很糟糕很差劲的男生,就是我。”

“所以你历尽周折也要找到她,尽自己所能帮她?温暖她?”

“说是救赎自己也行。无论如何,我会一直把她照顾下去。可是,如果没听到你的山谷之声,恐怕我至今也找不到岳蓝,找不到自己的心。你不认为自己很重要吗?”

“这倒从没想过。”莫莉心底翻腾起一股浪涛,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转过脸,问道,“你和你的劳模父亲都如此固执吗?”

“是,从来都如此固执。”

护士拿着空托盘出来,他们回到病房。岳蓝没看他俩,微微低着头,似乎一直沉浸在声音中。房间里除了缓缓流淌、寂寥沉静的山谷之声,再无其他声息。莫莉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每隔一会就去观察一下岳蓝。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看过去时,她看到从岳蓝脸颊上流下来两行眼泪,映着下午的阳光点点闪烁。最初她以为是幻觉,又仔细看了一会,真是眼泪。

她震惊得不行,刚张开嘴,又闭上了。显然,医生也看到了,先是满脸惊诧,而后惊喜地掏出一块白手帕,弯下身体,放到岳蓝脸上轻轻擦拭。莫莉把头扭向一边,刚才,在医生脸上浮起一片让她至死都难忘的柔情。

莫莉轻轻溜出病房,没人留意她的离去,此时她是一个多余的人。她几乎是跑着出了医院大门,叫上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坐在车后座,她将自己7 岁以来的30 年如放电影般快放了一遍,即使努力憋着,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涌出来,它们是自己身体里的冰块化成的吗?年轻司机不时从后视镜偷偷看她。她从包里掏手机时,手碰到一个硬硬的刀柄,不觉哑然失笑。点开手机,看到一条5 分钟前发出的微信,“衷心感谢你,小莫莉。”丧失了任何防御控制,莫莉的眼泪肆意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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