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八回
2023-04-06徐皓峰
徐皓峰
黑泽明大玩避难法,朱天文化身林黛玉
大导演黑泽明一九八〇年《影子武士》拍古代马战,用马一百匹。同时代的同行,用一千五百匹,才敢拍马战。影片开篇,讲两军对垒,那得几万人。黑泽明脑筋急转弯,不拍战场,拍过道。司令部前的过道里睡满士兵,让一个通讯兵跑来,惊动得人头耸动。
地方狭隘,显得人多。
所谓睡满,怎么也得五百个群演吧?拉片发现,似乎是大约七十个群演反复用,让他们躺在过道的不同地段。此片是一部“省钱大全”,靠散碎枝节,拍出日本战国气魄,投资方感动得简直要以死谢恩。
一九六六年苏联版《战争与和平》,投资约五亿六千万美元,以长镜头拍战争场面,绝不会轻易停下。估计激得中年黑泽明技痒,觉得“我的运镜会更好”,晚年在《影子武士》里试水拍了一两段,运镜确实好,可惜镜头运动到哪儿,哪儿都队伍单薄,士兵人数明显不够,实在尴尬,只得作罢,继续玩碎镜头和脑筋急转弯了。
《影子武士》预算接近两千万美元,躲开全局展示,以枝节反映全局——脂砚斋评价曹雪芹也这样,赞为“避难法”。不是灾难,是难度。
唉,这个词起的。遇上难写的地方,作家逃了——电影导演会形容为“以偏概全”,这个词一出口,剧组人就明白,咱们组没钱。但外行听起来漂亮,有一种蛇吞象的气魄。
《红楼梦》第十四回,写王熙凤整治宁国府,在读者感受里她做了很多事,细看,发现都是口头交代一下,实写的只是惩罚了一个迟到的下人,借宝玉来看热闹,王熙凤陪他逗趣,转了戏份。曹雪芹避难,不用写王熙凤怎么工作了。
之后的秦可卿棺材出殡,一路上得费多少笔墨?描了几笔,曹雪芹又避难,写王熙凤带宝玉脱离大部队,去一户农家小歇,宝玉对农家女二丫头产生情愫,想永远留下来——当然,宝玉还是被王熙凤带走,但二丫头抢戏成功,读者不再关心出殡行程。
出殡,是死者离家,不是埋葬,棺木运到寺庙放置,短则十几日,长则几十年。寺庙设有接待亲属居住的客房,餐饮娱乐齐备,有的亲属当日离开,有的会住一二年。大家怎么住寺?一一交代,费笔墨。
曹雪芹再次避难,写唯独王熙凤不愿随大家,带宝玉、秦钟俩小孩迁到附近的尼姑庵,笔就跟着王熙凤走了。不能光避,没有能抢戏的事,还是避不掉,读者觉得作者敷衍,必抗议。
庵中老尼求王熙凤办事,王熙凤欲擒故纵,说不想管,老尼激将,王熙凤将计就计,最终要走三千两银子,说都会花在办事上,实则零成本,仅是写了封信。读者记忆清楚,之前贾蓉获封龙禁尉才一千二百两,听到三千两会惊心动魄。
曹雪芹仍嫌不够,继续加重,三千两外又搭上了两条人命。王熙凤办成的事,直接造成一对男女殉情自杀。
够重了,总算避掉。替曹雪芹舒口气。
宝玉去看王熙凤整治宁国府,因为遗传里有当官基因,虽厌恶“人情练达即文章”,但天赋使然,骨子里还是对管人感兴趣。北宋宰相王安石型人格吧,平素清高,见人就烦,但让他组织个事,他又干劲十足。
世交、弟子、旧部、同学,会在送殡路上设立祭棚,献酒、献乐、朗诵自作祭文。贾家世交是一伙降了级的贵族,唯有一位不逐代降级的“铁帽子王”——北静王。他的级别,不用亲临,派一个侄子设祭棚,已是给足贾家面子。
他却亲自来了。贾家受宠若惊,确实害怕,不知背后的政治用意。见大家太紧张,北静王拿宝玉圆场面,说自己来,是对衔玉而生的传说好奇。
扮天真,要玉看。结果,看上宝玉的人。之前因贾政造谣,以为他儿子是个混球,不料看着是个人才。问宝玉读什么书,曹雪芹没写宝玉具体回答,从北静王的反应看,宝玉的阅读范围超出他意料,读书心得不凡。
北静王点了贾政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你儿子比你有才华,日后必有大作为。给儿子造谣,是何居心?然后,介绍自己府上办名士沙龙,邀请宝玉参加。
是跳过学堂,直接上成年人的书院,等于今日中学生读博的天才班。曹雪芹写贾政是“忙躬身答应”,并不喜悦。接着北静王将皇帝送自己的手串转送宝玉,皇帝的东西,过于贵重,本人不能直接戴上,得让家长代收,宝玉将手串转交贾政。
贾政只是接下。祸福莫测,喜不起来。
以前的艺术门类,师父收徒弟,都是一眼相中,一眼就知道这孩子能不能成就。所谓考试,只是走个过场,考不好无所谓,说:“你当然不行啦,要是行,还跟我学什么?”对看不上的,会出难题,对推荐人说:“他不行。”
北静王对宝玉是此情况。
皇帝手串,如只是表达北静王对宝玉的看重,一物一用,便不是曹雪芹了。电影剧作中的道具,至少要一物两用。
十二回,林如海病危,贾琏送林黛玉回家。支开了女主林黛玉,王熙凤女二变女一,展开三回戏。十六回,林如海病亡安葬,林黛玉归来。
宝黛二人重逢,欣喜与泪水是读者能想到的,便没有戏剧性了。按照“双歧岔路”的情节线接续原理,他俩相见,该翻脸!
太难了,怎么想都不可能翻脸——用上了皇帝手串,宝玉当最珍贵的礼物送黛玉,黛玉不要,竟然扔回,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黛玉豪迈,骂了皇权。
她也不是真对皇帝有意见,是宝玉送礼,为表示礼重,一定介绍来自于皇帝。一向清高的宝玉,几月不见,竟然变得势利,激怒黛玉。到底是皇帝送我东西,还是你送我东西?
女儿水清,男人土浊。男人的世界玩的是权力地位,再鄙夷这事,身为男人,仍会受影响,感慨宝玉也不能免俗。送殡路上,男人骑马、女人乘车,王熙凤担心宝玉,要他弃马,跟自己乘车,说:“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男人骑马,是耍威风、装样子,玩的是势利。女儿不玩这个,看男人如笑话。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知道朱天文,因她是侯孝贤导演的御用编剧,看了《冬冬的假期》《恋恋风尘》的录像。看到胡兰成,在二〇〇三年,社科院出了他的书。
胡兰成对朱天文,如北静王对宝玉,一眼即知,徒弟到了,这小孩是给自己后世扬名的人。他写文,初次见面,送一枚日本包袱当见面礼,介绍这次来台,带了两枚,一枚送一位政界显要,这一枚送天文小姐。引起朱天文反感,几日后给友人写信:“那显官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黛玉在朱天文身上复现。女子高洁,男人形秽,胡兰成连忙道歉。
仅一笔,朱天文形象立住。
曹雪芹刹得住笔,估算读者观感,黛玉的再次亮相足够震撼,可空一空再写她,迅速转笔,密密麻麻写出没有黛玉的一片事。
王熙凤屋里的连环包袱,曹雪芹写起《聊斋志异》
贾琏护送黛玉归来,回房后,王熙凤逗趣,称他为“国舅老爷”,带着一众丫鬟演戏一般地恭维。宝玉的姐姐元春封为皇妃,贾琏作为她的堂兄,成了皇帝的大舅子。
逗乐贾琏。王熙凤又扮傻,将自己描述成一个老实无能的人,被迫承担重任,辛苦极了。办理秦可卿葬礼,是人人称道的漂亮手笔,王熙凤却说自己办得漏洞百出,贾珍会埋怨,要贾琏去宁国府道歉。诉苦,是为了讨表扬。
王熙凤活泼成这样,正说明跟贾琏夫妻感情好,绝不会是焦大口中的“养小叔子”。脂砚斋批为“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在贫家,琏兄死矣”——认为王熙凤在骗贾琏,幸好贾家不缺钱,如是贫贱夫妻,这种女人为了纤毫利益,能谋杀亲夫,把贾琏害死。
脂砚斋这么说——也好,对推测他身份,有帮助。越来越像是个大学生,可能在谈恋爱,还没谈成过。
第二件事,是通过陪房平儿之口,交代甄士隐女儿香菱。写香菱是三级跳,第四回写她是自知薄命的可怜人,第七回写她是傻玩傻乐的无心人,给薛姨妈当丫鬟,未遭薛蟠祸害。这回写她终未逃脱薛蟠魔爪,成了妾,新鲜了半月,便冷淡了她。
三次亮相,两次大反差,每每震惊读者,因而忘不了,等着还要看她。这是写次要人物的技巧,不费笔墨而印象深刻。
第三件事,平儿向贾琏隐瞒有人给王熙凤送钱,两口子在财务上,既有共享也有所保留。
第四件事,贾琏的奶妈找上门来,埋怨贾琏忘恩,不安排自己俩儿子工作。王熙凤一改主子气派,伏低做小,哄贾母般哄奶妈,自己把事揽下,保全贾琏面子,再次强调他俩夫妻感情好。
第五件事,贾琏介绍皇妃回娘家小住的省亲制度,贾家需要建省亲别墅。王熙凤接话,自曝王家家史,曾负责外宾接待和海关贸易,办理过接御驾的事。
第六件事,要准备省亲的欢迎节目,组建戏班,去南方购买培训为伶人的女孩、戏曲用品,落在了贾蔷手里,账目水份大。贾蓉带他来向贾琏表忠心,表示其中有贾琏的好处,请加以回护。在王熙凤协调下,四人结为贪污同盟。
一间房,讲了六件事,相互勾连,为评书“连环包袱”的又一种——在同一地点连续生出不同的事。
黛玉归来后,转笔写的第七件事,是秦钟之死。正经另起的一件事,不属于连环包袱了。
秦钟私会小姑姑智能儿,被父亲秦业撞见,暴打秦钟后,气死了自己。秦钟经此大变,病弱将死。曹雪芹写起鬼故事:
索命判官带鬼役已到,而秦钟不愿死,求宽容变通。判官说人鬼是两套规矩,人道徇私枉法,鬼道铁面无私。
恰逢宝玉来探望,判官突然改口,说自古人鬼一理,鬼道也讲人情,放秦钟苏醒,跟宝玉会面片刻。秦钟临终遗言,说以前两人谈过的那些超越世俗的思想,都是自误,人还是要当官,成为权贵。
天才的青年时代,往往有个暴毙的哥们。威尼斯画派代表提香,死的是师兄乔尔乔内,瘟疫而亡。毕加索死的是同室画友卡萨尼玛斯,开枪自杀。哥们之死,意味着纯真年代结束,天才要直面现实。
乔尔乔内一死,提香对色彩开窍,接棒威尼斯画派。卡萨尼玛斯一死,毕加索第一次建立起个人风格,开创“蓝色时期”。
哥们之死,是人生转折标志,提香、毕加索直面现实后,名利双收。宝玉的痛定思痛,却是绝不混同世俗,坚持之前两人畅谈的理想。秦钟后悔的,他不悔,宝玉真是硬汉。
鬼故事,有两个疑点。一是——
秦钟跟鬼纠缠,不愿死,诸多心结之一,是父亲留下三四千两银子,还没享用。之前秦钟上学堂,父亲给老师见面礼,二十四两银子凑得难,此时怎么会有巨款,难道跟今日的贪官一样,贪污越大,越表面清廉,苦自己?
秦可卿托梦王熙凤,建议将贾府名下资产,转移至祠堂、坟地名下,免责免罚,已是现代信托的理念。她掌财权,要有几笔在宁国府账目外的钱,所谓暗账,当家人专权使用,以备应急和特殊运作。
一般人只能接触明账,掌柜向东家、总经理对董事长、当家人对掌门人(一族或一房的长子长孙),才会出现俗话说的“明账暗账一起算”,设立暗账是公认的,并不是公开的。二〇〇一年剧集《大宅门》尾声,七爷当家,大宅门濒临破产,上一代当家人二奶奶出山,亮出了对全族各房隐瞒、仅一位退休老会计知情的暗账,拯救了家业。
秦业人品清廉,帮女儿守一笔暗账,可信任。秦可卿不是暴亡,明账暗账都会向贾珍交代,一定账目清楚、有增无减。贾珍痛哭自己一房绝了人才,不是凭空抒情,是给秦可卿的账目感动的。
未写公媳二人怎么商议,结果是秦业手里的暗账,归了秦家。秦钟因而觉得自己有钱。
二是——
鬼判官为何怕宝玉,格外给面子?脂砚斋批为曹雪芹在讽刺世风,“宝、玉”代表有钱,连鬼见了钱,也改变原则。
还有另一个解释,曹雪芹暗示贾宝玉是个高官坯子。民间习俗讲法,铜钱可镇妖驱鬼,因为刻着皇帝年号。鬼怕官威,一个穷书生,敢住闹鬼荒宅,是自信日后有官运,妖精鬼魅不敢惹他。《聊斋志异》里,尽是这样的故事。
京城有些胡同,总有坐墙根的老头,一天到晚骂,对超出他们生活经验的,都能骂出理来。是《资治通鉴》渗透民间的结果,“不公平!没良心!势利!无底线!还算个人吗?”的词,可以避开一切专业知识,评价一切事。
司马光未能给百姓创造出一个理想社会,只给百姓留下了理想的说法。《资治通鉴》记录的是史实,“臣光曰”的点评,却是超越现实的道理。
司马光伟大,也有人认为他把青年人搞糊涂了,只会讲理,认不清现实。《聊斋志异》相反,写的是鬼故事,“异史氏曰”的点评,却很现实。
晚清文人公认,蒲松龄见识高,对学术对社会,都说得准确,听他的没错。晚清报纸,热衷揭露社会怪相,一份报纸的销量,在于它社论的水平,写不通时,查“异史氏曰”,常能找到思路。
明清朝通俗文学,情色场面是标配。为出版发行,《聊斋》得有,但它是文言文,比白话描写的程度轻。晚清的读书人家,允许青年子弟读《聊斋》,面对社会,能头脑清醒。没有好的人生训导老师,那就跟蒲先生学吧。
“臣光曰”一百十四则,“异史氏曰”一百九十四则,字数都不多。看过,便把传统的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攥手里了。
攥手里了——小偷的行话,好像那些已不属于我们。
出现实的训练
曹雪芹编的鬼故事,是导演课程之一。
编剧成手,大才小才都要练十年,二百万字的量,不练,什么都不是。导演拿不出这个练习时间,指导编剧,常坏事。
导演强在构思能力,但最初的构思,往往是大坑。那些漂亮的故事梗概、情节大纲,是倒因为果,剧本定稿后,才总结出来的,不是先想出来的。导演的最初构思,最多是一个开始的理由。写剧本,是一个不断改变构思的过程。
经验之谈,导演不要管构思和初稿,在初稿完成后,面对成品,再提意见。导演在剧作技法上没法指导编剧,技不如人,瞎交流什么?但导演往往兼任制片人,管钱,大多数编剧为了早拿到钱,会顺从导演意见。
结果是影片在影院里倒了霉,观众会骂,为什么会出现这么愚蠢的情节?对情节演进、人物转变,导演参与得越多,电影越愚蠢。因为您只是现在勤奋思考,而演进、转变的技巧需要写过十年才能掌握,编剧经历的“去幼稚病”的痛苦,您没经历,还沉浸在当一个天才儿童的兴奋中。
“侃剧本”是业内常用词,不要相信这个词,剧本是独立一人写出来的,侃不出来。一部好莱坞电影,会署名许多编剧,但每一阶段主笔的只能有一人,定稿编剧也只是一位。剧本得靠一个人的分寸感来完成,群策群力,一定乱套。
群口讨论的剧本策划会,是个非专业的活动,一场游戏,说得热闹,基本不能用。
导演学的剧作课,为了能识别情节演进、人物转变的好坏,不至于编剧已写得很好,你却要拿社科知识、历史典故、当代时髦、名导新招等信息,要求人家再改,那就改坏了。
大牌的编剧、剪辑师、配乐师,签约往往是“只做一稿”,交上一稿后,可以有少于百分之十的修改,如果导演要大改,合约自动终止。对导演的不专业,实在受不了,不陪着玩了。
导演学的剧作课,不是编剧专业的课程,情节演进、人物转化的练习少,明知道时间不够,练不出来,就不练了。有时间练的,是构思能力。
导演指导编剧,是画龙点睛,因为没有画龙身的能力。经过推敲素材、组织情节,编剧不断推翻、重组、升华构思,导演看到的初稿,其实是看到了一个新的构思,如能再将其升华一下,为点晴,否则别废话。
被誉为日本战后“第一编剧”的桥本忍,曾是黑泽明御用编剧,一九七〇年结束合作关系。他认为黑泽明晚期名片《影子武士》《乱》《七个梦》都不太行,因为是“一枪定稿”,导演拿出一个构思,编剧严格执行,补充情节、细节,滋润成剧本。
一枪定稿,等于一枪毙命。构思一开始就定了,不再改变。而他和黑泽明合作《七武士》时,是先写事,再确立构思。导演不预定要表达什么,只是对一种情况感兴趣,比如“几个武士用战场知识,能不能对抗大量山贼?”或“受雇于诸侯的才是武士,如果受雇于农民,他们会是什么心理?”
放任好奇心,编剧先写出一个故事,之后不断推翻,产生新的故事,终有一天,一个独特的构思诞生。在这个过程中,导演往往提不出指导性的意见,只会说:“离得还远。”编剧心里要明白,自己现在辛苦写的,并不是电影完成版的故事,两者不是逐渐接近的关系,很可能南辕北辙。
桥本忍将这种工作方式,称为“编剧先行”,很费时,需要四至六个月。四至六个月,在今日编剧行,可写出四十集电视剧剧本。
黑泽明带桥本忍入行,华人电影界传统里,是“业师”,比如上世纪七十年代台湾明星徐枫、石隽称呼胡金铨,都不说导演,称为老师。对业师,弟子只说好话,不能批评。有看法,也是私下,对至亲至近的一二人说说,这是我们的伦理。
日本影坛早就欧美做派,像法国名画家之间要打笔仗、美国拳击比赛发布会上拳手一定吵嘴互殴,翻脸才有大众缘。给外行看的表演,显得行业生机勃勃。《影子武士》《乱》公映,桥本忍都在报纸上给予恶评,甚至说《七个梦》的好几个梦是凑数。
他分析,黑泽明中年成功,是有一个成熟的编剧班底陪着他耗。晚年作品衰退,是因为精力、财力无法保障“编剧先行”的工作方式,要寻求简化。连黑泽明都不能保障,何况是新手导演?
编剧先行,其实就是托尔斯泰的创作方法,他对一则新闻感兴趣后,会编出各种故事,花八年十年来确定构思,构思完成了,全书也就完稿了。
一枪定稿,构思最先完成。编剧先行,构思最后完成。
没有成熟编剧班底作陪,导演只能自己写,但不能按正常剧本写,因为您不是编剧,写不了。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没本事写正常剧本,就编几百字的鬼故事吧,编出十几个,也能找出构思。
这在教导演的编剧课上,叫“出现实”训练。不受现实约束,容易写。
比如,素材是——
一个家庭,夜里总亮着灯。因为家中五人都在写作,母亲是外国文学的翻译家,父亲擅长写乡间的怪谈异闻,三位女儿是新锐作家——没有构思,只能说明他家人才济济。
为寻找构思,先超越素材——
在一座岛屿上,父亲搞纯文学创作,挣不到钱。母亲为补贴家用,终于答应出版社之邀,翻译了一部外国童话,果然销量高。家里买了彩电、冰箱。
外国童话里有桃花仙子三姊妹。母亲的翻译,招来了仙子,还是外国习性,劫掠少女,给她们仨洗衣服。三个女儿被掳走,困在一条小溪边,整日劳作。父亲想起自己在大陆的家乡有僵尸传说,放弃纯文学写作,写起恐怖小说,企图招来一个家乡僵尸,从桃花仙子手里救出女儿。
每写十万字,就有一个女儿逃回家。写到三十万字,三个女儿都回了家。但她们爱上了写作,很少出家门,晚上也不睡觉。许多年后,父亲弥留之际,问母亲,你有没有觉得三个女儿奇怪,可能家乡僵尸并没有来到海岛,是桃花仙子化为女儿的形象,进了咱家。
母亲答,咱家的房子,是你写的三十万字稿酬买下的,当初写恐怖小说,决心很难下吧,所以你编了个“救女儿”的故事,来说服自己?
父亲过世后,三个女儿和母亲相依为命,还住在老房子里。母亲八十岁时,一位来自父亲家乡的人到访,说父亲三十万字的书今年在大陆出版,他看到后立刻赶来,问屋里的三个女儿:“可以把人家女儿放回来吗?”
——这种,导演还是可以写的。原是写家庭,写出了离恨乡愁。编多了,就找到了构思。构思,不是哲学,是哲学化的情节。怎么解释这个浓度比例?特吕弗曾评价刘别谦说:“他不拍思想,拍有思想的男女。”可引申为“不要写思考,要写值得思考的状况”。
找到构思后,再将其转成一个现实故事。没钱雇编剧,导演就自己写成完整剧本。写得再差,也是独特作品,可以找投资了。
有钱了,再雇编剧重写,只要不是投资方要亲自写,事情就还可以进行下去。
技巧型父爱,文人清气,剪刀即匕首
十六回百忙之中,还交代了贾雨村跟贾琏混成了酒肉哥们,十七回一句话交代他跟贾政混成了诗文笔友。看来经过王子腾调教,上了道,贾政放他跟贾府渐近。
淡淡抹上一二笔,此人未断绝,读者之后好看他下文。
十七回,省亲别墅基本完工,贾政带一堆门客视察,遇上在园中玩的宝玉,于是让他给各景点题名。看似偶然,实际在贾政谋划中,如果没碰上,也会让人把宝玉喊来。
十八回揭秘,宝玉三四岁,已能背书三四千字,是姐姐元春当开蒙老师,亲自教的。元春入宫日久,回娘家省亲,听说景点由宝玉措辞,是园丁看到草木结果的欣喜。为让女儿高兴,贾政煞费苦心。
父女见面,贾政一直以臣下自居,不谈父女之情,说出好长一段官样套话,却说得元春十分感动。父女之间隔着帘,一群太监、护卫监督。有宫里人在场,就不是父亲见女儿了,是五品官见皇妃,只能说套话。拉家常,会被检举违背礼节。
但套话也可说出真情,词汇表达不了,还有语气声调。以下是我高中学美术时的听闻,电影明星赵丹,晚年入了画家圈,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事,一位画家问,传说您年轻的时候,读一份菜谱能把人读哭了,真的假的?
赵丹表示他现在也可以,手边没菜谱,拿了张报纸,读“生活小知识”栏目。“如何洗毛毯、被猫抓了要不要去医院”的词,读出了《哈姆雷特》的悲怆,在场画家深受感动,日后回忆说是“无法形容,有幸得见”。
贾政也如此。隔帘谈的唯一家常话,是最后一句,说得不合适,现场的太监侍卫也来不及管了,说的是园中景点是宝玉题词,画龙点睛,一语将女儿逗笑。高度技巧的父爱,贾政形象立住。
十七回,宝玉题词,显示出他就是个高官坯子,门客们考虑如何配合景色,他考虑的是如何配合皇妃的身份,想出了一堆俗词。
贾政有文人的一面,听到宝玉创意,想的是“还是宝玉吗?这孩子怎么比我还官场?”文人情怀使然,竟有些不高兴。
十八回元春回家,看不上宝玉的词,一路走一路修改。脂砚斋看到这,以作者熟人的身份,批评曹雪芹本人诗词不好,写不出彩来,连累了宝玉。
对于别墅里诸多景点,贾政最爱一处农村茅舍。北宋的审美,从唐朝的浓烈华丽转向素雅,到元明之际,文人审美定调,以“枯寂冷清”为上品,代表是倪瓒、董其昌、渐江一脉山水画,山孤水寒,万象凋零,树上没几片叶子。
不以繁华为美,是贾政口中的“清幽”。贾氏是战功起家,原本血勇,三代繁华,终于熏陶出了贾政,搞懂了文人宗旨。这是三代成果,贾政一时兴起,要点化宝玉。
不料惹宝玉反感,指出别墅明明是人为景观,弄巧就行了,偏要伪装天然,这个农舍虚假做作。惹得贾政怒吼“叉出去”,说明随行的家奴持着军棍——军营、衙门、豪门共用的一种前段扁平的棍子,用于惩罚打屁股,两条棍子交叉,可拦人驱人。
宝玉还是人生浅了,认为天然和人工是截然两物,不知在政治里玩出山野之趣、在势利里洗出一身清白,才是文人宗旨。王羲之、谢安、曹植、阮籍、米芾、倪瓒都以“矫情”著称,活在俗世里,正是要做作,做作到极点,就是天然。
宝玉被叉走后,贾政不甘心,又让叉回来,重新题词。宝玉还是官气俗词,贾政做罢,感叹宝玉今天无缘“清幽”,只能怪祖宗遗传爆发。
何为清幽?
元春归来,一路改宝玉题词,那是贾政心目中的正解。
贾政说,让宝玉题词,不是考文采,是考清浊。清气上升,浊气下降。明清的官场经验,一人有“清幽”之气,不是离群索居,恰恰有大众缘,可为人上人,成一时翘楚。日本“二战”后的棋坛,坂田荣男是厉鬼相、藤泽库之助血勇、木谷实富贵、雁金准一高傲、桥本宇太郎威严——独吴清源是一股文人的清幽之气,所以他是王中王,击败所有棋豪。
晚清颓败,朝廷在报纸上公布皇帝照片,用光绪的文人清气,稳定民心。慈禧国际声誉坏,一九〇四年聘外国画师,隐去本人霸相,画成一副文人清气,拿到美国圣路易斯国际博览会展览。她是以本土经验,应对洋人,不料真的造成欧美报人改观,坏话顿减。
老旧中华,早不是“以貌取人”了,以气质取人。相信个人气质,能改观现实。宝玉遗传显现,此时还是浊的。
游园之后,贾政回书房。没让走,宝玉只好跟随。贾政又当众训斥他,叫他走人。官宦人家,父亲不会当众训斥儿子。迎接官场身份高过自己家的客人,要在客人进入地界的船码头、火车站、大路口,为表示隆重,由作为家族继承人的长子去迎接,此时父亲没有长子尊贵,因为长子代表祖宗。
宝玉的哥哥死了,他等于是长子。传统的父子关系,是麻秆打狼两头怕——狼怕白色,一根白色的稻谷杆可以吓住狼,但不敢真打,一打就断。父亲不批评儿子,让妈妈批评,自己不教儿子读书,委托外人教,完全屏蔽掉父子冲突的点,保证儿子对自己全然好感,忠心耿耿。
所谓“多年父子成兄弟”,全家人里,父子俩感情最好,父亲不冲儿子摆架子,从小客客气气,这是官宦人家、书香门第的常态。父亲压迫儿子,万一激出个逆子,影响家族继承,就对不起祖宗了。
贾政一见宝玉就骂,极为反常。曹雪芹为表示贾政别有用心,小说要以非常之事,设立悬念。
宝玉挨骂走了,碰上几个奴才讨赏,不要钱,扯走饰物,更值钱。宝玉少了一身东西地回来,黛玉见了,以为自己送给他的荷包皮也让他送了人,登时恼火,把正给他做的香囊给铰了。
京城婚礼,混有草原遗俗。新娘迈火盆,表示跟以前的所有男朋友断绝关系,即便新娘没交往过任何男友,假定女孩婚前都很开放。还要在马鞍上蹭蹭身子,表示她是被新郎骑马抢来的。
新娘上轿子前,妈妈会送上把剪刀让揣怀里,说是吉祥物。本意是,如果被掀开盖头后,看不上新郎,就一剪刀攮死他。清朝和民国,京城女孩剪刀不离身,等于匕首。妈妈要教给女儿,用剪刀怎么杀人和自杀,很快,一二秒办成。
京城混混见到女孩都客气,因为她们真敢杀人,调戏她们,等于把喉咙往剪刀上送。因为京城是这习俗,看到黛玉铰香囊,我的反应,她的心态不是“这个不给你”,而是将香囊当宝玉,要一刀给杀了。
所以宝玉来气,揭开外衣,表示荷包皮藏在里面,并不曾给下人抢走。显示自己有理后,把荷包皮扔给黛玉,耍脾气说不要了。作为京城豪迈大妞,黛玉怎么可能服软?下剪刀再剪荷包皮。
结果是宝玉服软,卖笑脸求饶过。
这就是我从小看到的大人吵架,女方百战百胜,因为女人急了,真敢做绝事,男人玩不起。
黛玉从南方归来,两次露面,一次比一次厉害。第一次抛狠话,第二次办狠事。元春归家省亲,请贾府同辈作诗,宝玉不行,黛玉脱颖而出,又显才华。
楔子至十八回,为“发生段落”,全书各条线索铺陈完毕,构图已成,将要上浓墨重彩。十九回开始为“发展段落”,发生、发展交界处,黛玉形象突出,读者后面要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