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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方”与“向世界”
——广东文学近作谈

2023-04-06唐诗人

广州文艺 2023年2期
关键词:广东作家世界

唐诗人 赵 婷

当代广东文学经历了几个不同的阶段:一是以欧阳山、秦牧为代表的社会主义革命文学阶段;二是“文革”结束后,以陈国凯、孔捷生等“粤军”为代表的伤痕文学阶段;三是20世纪90年代以《白门柳》为代表的历史小说和张欣、张梅为代表的都市文学阶段;四是新世纪以来以都市文学、打工文学为主的多样化发展。①申霞艳:《全球化时代的广东文学》,《粤海风》2013年第4期。广东文学紧跟时代变革的步伐,积极参与了文学史上诸种文学思潮的潮起与潮落,参与了新兴文学样式的建构与发展。在一批批写作者的摸索中,广东文学的独特性也逐渐被建构起来。

近年来的广东文学创作,不论从思想内容,还是表现手法来看,都堪称异彩纷呈。一方面,作家们的视野不断向外延伸,不仅广东地区的乡村、城镇和现代化大都市得到了充分的书写,而且经由进城故事、出洋故事与科幻叙事,作家将笔触伸向了世界各地,有着立足本土、书写世界故事的雄心。另一方面,作家们又不断向内挖掘,用或写实或荒诞的笔触,审慎地剖析现代人隐秘的生存困境与精神世界,传递出具有全人类眼光的人文关怀。总体而言,或许可以用“向南方”与“向世界”来概括广东文学近年所呈现的两大基本纹路。这两大特征,可涵盖广东文学创作的诸多重要内容,如进城、出洋、创业的故事,以及由此生发的身份认同、地方文化、家族历史、现代化转型等诸多命题,同时也可延伸出广东文学近些年所表现的精神指向——寻根与开拓。

这里所谓“寻根”与“开拓”,并不等同于文学史上的“寻根文学”“改革文学”等创作思潮,更多是一种新的文化特质,是探寻南方历史文化传统在新时代的延伸和演变,是以一种现代的眼光,重新观照相互勾连的广东历史、当下与未来。寻根与开拓两种充满内在张力的精神旨向支撑起了盘根错节的叙事框架。《平安批》中,陈继明借乔治之口很好地概括了这种关系——“中国的中原,不在中原也不在南方,也不在任何别的地方,在哪儿?在途中,在流浪途中,在远行的路上,在流浪者的心里。或者说,有两个中原,一个是地理意义上的中原,一个是精神意义上的中原,后者可以称作流浪的中原。”②陈继明:《平安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近两年来,广东诸多作家作品讲述的便是这样一种“在路上”的故事——一面不断前行,“向南方”“向世界”,向更广阔的天地进发;一面不断追寻,因为支撑向前的,始终是来自家庭、家族、历史、文化的根脉。

不论是“向南方”,还是“向世界”,其书写基点都立足于对广东本土的描摹与建构。作家笔下的广东,是野性横生的民间世界,也是充满科技感的现代都市。在这里,异质性的自然人文奇观彰显着充满野性的生命力。蛮荒鬼魅的南方密林、封闭传统的宗族世界、神秘诡异的巫术鬼神、变幻莫测的技术科学……构成了广东近年文学的独特景观。但这种“野”并不等于落后,而是具有一种内在的爆发力,有着桀骜不驯的韧性与横冲直撞的勇气,正如作家林森所言,“这种‘野’没有被不断叠加的各种规则所驯化、所圈养,有着让人新奇的活力”。①林森:《蓬勃的陌生——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一幅幅充满野性的画卷便在“南方以南”的热土上徐徐铺展开来,构建起岭南的异质风景。

在对广东的书写和建构中,2021年推出的《平安批》《拖神》《潮汐图》等作品,以一种“史诗性”的笔法,纵贯历史的经纬,将广东人的奋斗史纳入国家艰难的现代化转型视野中,展现了近代以降广东人“闯南洋,立家业”的开拓精神。如果说,这些险象环生的冒险故事支撑起了故事的框架,那么故事的内在则由地方文化传统来填充。作家们将笔触深入地方风物,探寻着文化的根脉,对岭南,特别是潮汕地区的风俗、饮食、方言、民间信仰、族群精神、商贸故事,以及民间的生活状况等进行了“百科全书式”的立体书写,完成了对广东民间文化的审美表述,行文波澜壮阔、荡气回肠,堪称“小说地方志”。

《拖神》笔锋向内,以粤东近代海运贸易港口“樟林港”为原型,从陈鹤寿白手起家的传奇讲起,通过“人”“鬼”“神”的多重视角,铺陈开一幅波澜壮阔的开埠史。开埠虽然是历史的妥协之举,但同时也满足了民众对世界、对现代文明的向往。厚圃将樟树埠放置在东南亚乃至世界版图中考量,通过对航海史、商业史的书写,宣告了潮州在近代史上发挥的重要作用。以往描绘广东地区近代开埠历史的佳作不胜枚举,但像《拖神》这样,极尽笔墨对潮汕民间繁复的族群、民俗、信仰,乃至动植物、建筑、器物进行细致描画的,却并不多见。《拖神》中不仅展示了“占卜”“扣圈”“做大菜”“英歌舞”“烧幽”等民俗活动,还广泛地涉及了畲族、疍家、潮州人三大族群及其信仰三山国王、天妃娘娘、水流神的故事,展现出潮汕这片土地的野性、自由与蓬勃的生命力。贯穿其中的“拖神”仪式,更是迸发出来自潮汕平原的野性精神。《拖神》在岭南大地燃烧起了一场“民族魔幻主义”的熊熊烈火,展现着潮汕地区独特的文化意识与美学追求。

《平安批》以潮汕地区独特的“侨批”风俗为切入点,以郑梦梅的经历为代表,展现了潮汕地区的家族生活与潮汕人民南下重洋、艰难创业的“驴拼”历史。小说的视角是向外延展的。居住在“溪前”“溪后”的郑氏家族中,似乎历代男丁都有着“向世界”闯荡的志向。即使是抗拒出洋的郑梦梅,最终也在溪前男丁早故传言的驱使下,宿命般地前往了暹罗。小说的大半部分故事都在海外展开,但小说的内在叙事却常常是“向南方”收束的。即使身处海外,作者描摹出的仍是具有潮汕特色的景观。似乎,异国他乡因为潮汕人的到来而逐渐“潮汕化”了。潮汕的方言,茶、猪血汤等饮食文化,潮戏、讲古等民间艺术,甚至妈祖、北帝、伯公、三山国王等宗教信仰,都跟随着渡水的番客一起来到了异国他乡。这并非作者无力描绘异域风情,而是有意将潮汕文化置于海外的场景中展现,从而激发出向外开拓与向内寻根之间更深沉的张力。或许这样的叙事策略正与“平安批”的寓意相一致。诚然,出海闯荡是水客们的雄心壮志,但寄批回家报平安、寄钱回家补家用,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心愿呢?

《潮汐图》则另辟蹊径,借助巨蛙穿梭在疍家水船、广州十三行、好景花园、欧洲的冒险之旅,描摹了19世纪末由珠江至世界的奇异景观。其中,《海皮》一章主要讲述了巨蛙在广州的所见所闻,展现了世纪末的岭南新旧交杂的社会常态。在这一章中,巨蛙辗转于疍民水船与广州十三行之间,与契家姐、水上仔女等疍民玩乐,与番鬼和H相识,还新奇地经历了疍家独特的丧葬、祭海仪式,甚至差一点被当作庇佑平安的灵蟾大仙,被绑在桅杆上暴晒而死。极具地域特色的写作语言也为《潮汐图》增添了几分韵味。晦涩的粤语化表达不仅作为小说人物的语言描写出现,还被林棹融入了小说的叙事语言中。小说中频繁出现的大量的粤语词汇、句式、语法、俗语,使读者置身岭南的日常生活情境中,感受着独特的岭南风光。粤语作为巨蛙学会的第一门语言,不仅影响着它对世界的认识框架与思维模式,也将伴随着它完成接下来“向世界”的冒险。

青年作家路魆、陈再见的作品《夜叉渡河》《牛与捕蝇纸》《骨盐》则侧重于个人记忆的挖掘,以“儿童”或“外来者”的眼光重新审视地方文化中弥漫的“瘴气”,在近似悬疑的叙述中,渗透着作者的反思与批判。这几部作品都是关于家族的故事。“家族”对于现代化社会来说,已经太过陌生,但在传统风俗相对保存完整的广东地区来说,却是一个重要的文学议题。青年作家笔下的“家族”已不再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谐模样,而是充满着算计、死亡与压抑。暴雨、河海、狂风等是作家反复渲染的环境,小说就在这样一片湿漉、黏腻、晦暗的文字中呈现着青年作家对地域传统文化的思考。

如果说以潮汕地区为代表的乡土民间世界呈现了新南方偏于原始的生猛、激烈,那么作家对当下广州、深圳等科技化大都市的书写则收敛了笔锋,显得较为克制。但是,来自岭南的野性并不因时代的变迁而消散,反而会在不同的时代中散发出迷人的光彩。林立的高楼仿佛旧日的热带丛林,建构起新的区域特色景观。日新月异的高科技代替了昔日的鬼神登上神坛,成为另一位不可逾越的神明。过去岭南人对“出洋”的渴望在“下海”风潮中得到了回响。自改革开放以来,广东作为经济高地之一,吸引了无数人南下追梦。“南下广州”一度成为一代青年的梦想。因此,“向南方”也成了广东文学创作中重要的故事题材与叙事特征。对于很多城市新移民作家而言,“向南方”的故事其实就是外乡人在广东奋斗、扎根的故事。“向南方”代表着一种崭新的生活状态和生存方式,代表着城市、梦想与现代,代表着敢为人先、奋发有为的开拓精神。

与部分已然经典化的作品不同,当下作家对广东都市的创作不再着力于讲述时代浪潮下商业英雄的故事,不再着力于描摹国际大都市景观及其带来的震惊感,也很少涉及对欲望都市的刻画与控诉。当下的作家更关注城市中普通人的现实生活,关注人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精神嬗变与心灵困境。这些小说关涉的问题是多面向的,它们涉及买房、就业等生存压力,涉及城市移民的身份认同,涉及传统文化与现代城市的矛盾和融合,涉及个体的孤独和迷茫。但作家在下笔时,没有着力渲染苦难,只是在对日常生活的平常叙述之中,流露出现代人淡淡的隐伤。同时,作家们也开始在作品中,尝试着寻求伤痕的纾解之道。更有一批作家,尝试突破以反思和批判城市文明为主的叙事伦理,建构新的城市美学。

莫华杰的新作《世界微尘里》延续了世纪初打工文学的写作传统,以自传体的形式再现了作者南下广东打工的艰难经历。抱着对广东的向往,十八岁的青年怀揣着自己的梦想来到广东。而他面对的,既有恶劣的工作环境、超负荷的工作压力和微薄的薪水,也有城市生活的新体验、底层打工仔之间的相互慰藉和梦想成真的欢愉。作者极尽笔触将底层工人伤痛而有温情、艰难又不失希望的生活描写得淋漓尽致。与既往作品有所不同的是,作者从未将广东描绘成底层工人的炼狱。不管生活多么艰难,作者似乎从未想过要离开广东。这就是广东的魅力所在——她能容纳每一位远道而来者的梦想,给予每一个外乡人实现梦想的机会。“就算是一粒尘埃,也可以在世界里拥抱美好与希望,成为世界的一部分。”①莫华杰:《世界微尘里》,海天出版社,2022年版。

同样讲述移民故事的,还有邓一光。他最新小说集《花朵脸》里的作品,内容题材几乎囊括了深圳特区四十多年的发展史。从蛇口湾与中英街的建设,延续到当下深港发展的“双城记”,乃至“后疫情时代”的城市生活,都得到了充分的书写。但邓一光的眼光没有停留在对具体的城市想象与现实处境的描摹中,而是用细腻的笔触深入人物内心,为深圳外来的建设者——建筑工人、中年夫妻、饭圈写手、失业青年、异地恋男女,甚至走私者留下心灵存照。邓一光笔下人物的“向南方”之旅是艰难的,甚至是失败的。生存的焦虑、精神的匮乏成了他们的常态。由此,邓一光的深圳书写具有了超越性意义。他不仅描绘深圳人的生存状态与精神困境,更指向了世界现代化变革对人们内在造成的冲击与撕裂,撕开了现代都市移民生活光鲜亮丽外表下的残酷真相。

“向南方”代表的是一种一往无前的开拓精神,然而开拓的过程注定要经历迷茫、惶恐、无奈、失落和阵痛,注定要遭受生存与精神的创伤。面对生活的创伤,作家应当如何寻觅疗愈与救赎的道路?许多作家不约而同地将文化传统纳入城市书写的框架,尝试在文化的根脉中寻找母体般的庇佑。在这样一种城市寻根式的书写中,故乡与他乡、乡土与城市、传统与现代等问题不再被置于二元对立的框架下讨论。随着城市生活经验的增长,作家们也尝试着改写城市在文学作品中的刻板印象。城市褪去了冰冷的面纱,它不仅是一个承载着梦想与汗水的追梦舞台,更是一个温暖的家。

吴君的新作《同乐街》《阿姐还在真理街》等继续以“底层现实主义”的笔法讲述深圳“移民”的故事。这两部作品并不关注繁华的都市生活,而是聚焦于深圳“城中村”的家长里短,进而展现了作者对深圳这座移民城市的思考。这两部小说的叙事脉络是相近的:深圳的“外来者”钟欣欣与姜兰惠引导着身边做着拆迁梦,想“躺平”、投机的原住民,继续努力拼搏。深圳是一个典型的移民城市。深圳为来自五湖四海的追梦者提供了奋斗的平台,而这些追梦者也在奋斗途中无形地影响了这座城市的精神与品格。吴君用自己的故事巩固了外乡人的身份认同:这些参与深圳建设的寻梦人,也是深圳当之无愧的主人公。

青年作家蔡东尝试将历史与现实、过去与当下、他乡与故乡联系起来,使个体生命同时在文化传统与日常生活中汲取养分,来抵抗生存的重压。《月光下》采用时空并置的方式建构了两个不同的叙事空间:一个是当下“我”工作的深圳,一个是过去“我”与小姨一同度过美好时光的故乡。作者有意采用了不同的叙事风格进行描写。前者节奏急促,展现了“我”城市生活的孤独、混沌、无聊;后者叙事节奏舒缓,行文用词较为诗意化,营造出了前现代乡村的古典气息。随着小姨李晓茹与“我”的重逢,“我”在深圳的生活逐渐明朗起来。小姨就像结尾那束“母系的、心智成熟又充满感情的光”,用她的从容、乐观、自尊、努力,照亮了“我”麻木的生活,将“我”带回了童年的温暖与美好。蔡东在《月光下》中描写了城市的另一面,城市可以如竖琴一般优美,也可以如故乡一般温暖而有力量。因为城市的月光,与故乡的月光,是同一片月光。

王威廉最近出版的两部作品《野未来》与《你的目光》,都聚焦于对湾区的城市生活经验的书写,表现方式与精神旨向却各有不同。《野未来》立足于当下的科技生活,呈现出技术时代人类生活与精神的异变。《你的目光》则是对这些异变的精神疗愈。作者将更多元的文化传统融入了城市书写中。小说讲述的是发生在粤港澳大湾区的故事,但它的文化图景延伸到了客家文化、疍家文化、澳门文化,以及遥远的北方文化。携带着各自文化印记的青年来到深圳、广州打拼,像其他青年一样,他们的“向南方”之路上有浑浑噩噩的迷茫、有不被理解的孤独,也有谋生的艰难。于是,文化根脉成了避风港,给予他们走出困境的勇气和希望。对客家传统文化的理解与接受,使得何志良能更好地处理自己与家人、与世界的关系。疍家自由、勇敢的精神,成就了冼姿淇的一往无前。陕西悠久厚重的文化,支撑着陈春秋以自信的态度面对大都市中的困难与挑战。深圳总是被看作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城市,而王威廉则用作家敏锐的目光,看到了藏匿于钢筋水泥之下,复杂而庞大的文化根脉。

广东地处我国东南沿海边陲,“海洋”在岭南文化中具有深厚的内涵。它通向远方,是冒险的起点,是开拓所向;它也怀抱港湾,是旅途的终点,是根脉所系。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得广东在远离传统政治、文化中心的同时,成了中国人面向世界的前沿地带。从明清时期的“下南洋”,到近现代时期的开埠通商,再到新时期的改革开放,广东一直走在与世界接触、对话的前列。而在当下异军突起的广东文学中,“向世界”也是广东文学创作中重要的叙事题材与精神指向。

《拖神》《平安批》等长篇巨作,以广东风起云涌的近现代历史为背景,讲述了广东人向海外开拓的故事,在讲述中国故事的同时,为小说提供了一种世界性的视野。广东独特的地理位置与开放的历史,滋养了岭南人走向世界、探索世界的雄心。与历史上被迫开放的屈辱不同,在这些作品中,岭南人是以一种较为主动、开放的姿态走向世界的。新一代潮商向海而生,既在海外拓展着自己的商业版图,又以自己的方式与外国殖民势力做斗争。爱国主义精神与传统仁义礼智信的君子品格伴随着他们度过慷慨悲歌般的“向世界”之旅。饶有趣味的是,这些作品中都出现了大量的外国人物。一方面,这体现了岭南的魅力,传达出世界性“向南方”的召唤能量,人类学家、博物学家、传教士等,都为着岭南这片富有魅力的土地而来。另一方面,这样的设置也为审视岭南文化提供了外来的、世界的眼光,具有鲜明的文化自省意识。岭南文化中的迂腐、麻木、自私,以及宗族对人性的束缚、对女性的压迫等,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批判。

相比之下,《潮汐图》中巨蛙充满着创伤与痛楚的“向世界”之旅,则更贴近19世纪底层“沉默的大多数”被压迫、被奴役的遭遇。林棹借巨蛙的故事,传达出对帝国主义文明的批判。借着巨蛙的官能,小说展示了近代广州作为中西方商品和文化交汇地的芜杂与繁盛,也见证了近代欧洲帝国以文明为旗号肆虐于东方世界所带来的伤害。主人公巨蛙的形象是具有隐喻意味的。它的原始、丑陋、野蛮,其实就是西方人眼中老大中国的形象。《潮汐图》里巨蛙的遭遇就是在隐喻东方民族的近现代史,尤其指向南中国、东南亚地域传统文明的近现代命运。①唐诗人:《创造一种新南方文明叙事——论林棹〈潮汐图〉》,《文艺论坛》2022年第4期。

这些远行而回归的故事,兼具了身体与精神双重维度上的“向世界”与“向南方”。开拓与寻根便在“南方—世界”与“世界—南方”的交互中,碰撞出激烈的火花。当下,“向世界”的故事仍在不断上演。陈崇正的《开门》《开窗》《开播》三部曲,从当下的个体经验出发,讲述了全球化时代的中非故事,建构出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艺术想象。三篇小说都以“开×”的形式命名,预告了文本内容的敞开性。小说的叙事空间也在三篇小说中依次延展开来。读者跟随着作者的讲述,从广州隔离酒店中被人们“转述的非洲”,逐渐移步到了“真实的非洲”。这三个故事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前辈“向世界”故事的续集。赵子谦父子二人都在“祖宗神明的召唤”下,前往非洲闯出一番天地;赵明明、段大宇、吴艺越、薛晓清都有着在非洲生活工作的经历;即使是未曾出国的张万红,也满怀对加纳风情的渴望与向往。而比起前辈辉煌壮阔的开拓之旅,他们的经历更加坎坷、曲折,充满着疫情时代的孤独、迷茫,以及死亡的威胁。不变的是,故乡和亲情的羁绊依旧是支撑他们渡过难关的精神支柱。

“向世界”不仅单纯指与世界交流的行为,还指向了一种全人类的文化关怀视野。之前提到的邓一光、蔡东、王威廉等作家的作品,已经在讲述广东城市生活经验的同时,传达出了对现代人生存状态与困境的普遍性思考。而青年作家梁宝星在作品中,将具体的生活情境抽空,专注于对个体与集体、存在与虚无等哲学命题的演绎,创作出一系列极具实验气息的现代主义先锋之作。《狄俄倪索斯俱乐部》便是梁宝星在探索小说实验性道路上,极具想象力的一部作品。梁宝星在小说中构建了一个柏拉图洞穴隐喻般的五维空间——狄俄倪索斯空间。这是一个属于光的世界,狄俄倪索斯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光人是这里的生命形式。所有光人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创作出一部最伟大的戏剧。创作就是光人存在的意义。光人的一生便如西西弗斯一般,在无限“创作—创作失败—失去颜色—重获颜色—创作”的轮回中,耗尽最后一抹颜色,化为无形。因为最伟大的剧本早已被狄俄倪索斯写成,光人们能做的只有寻找。即便得知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依然有光人选择继续创作,直至化为虚无。“即便狄俄倪索斯写出了最伟大的戏剧,我依旧愿意成为炮灰,将自己的情绪寄托在一个虚构的故事当中,让其在黑洞里永远坠落,化为虚无。”②梁宝星:《狄俄倪索斯俱乐部》,《江南》2022年第6期。《狄俄倪索斯俱乐部》通过寓言化的写作,传达出作者领悟到的生命真谛:虚无的结局不可更改,但个体的抗争仍有意义。

近几年广东有很多优秀的作品,本文没能进行讨论,像深圳作家中南翔的《伯爵猫》、郭建勋的《清平墟》、王国华的《街巷志》、欧阳德彬的《我想去趟布拉格》等,这些都在不同层面讲述着广东、深圳人的“向南方”与“向世界”生活故事,也不同程度地表现出新时代的“新寻根”和“新开拓”。还有最新五条人主唱仁科的《通俗小说》,更以扑面而来的野性气息讲述着广州城中村,以及汕尾等岭南土地上的人生故事;魏微最新长篇《烟霞里》,也是聚焦广州新移民的人生命运;再如盛慧《大湾味觉》等系列散文,通过书写岭南饮食重新审视新南方城市的文化传统……这些新作,充分说明着当下广东文学创作的丰富与多元,值得特别关注。

广东地区古老而驳杂的文化传统、波澜壮阔的近现代史,以及新兴而多元的城市经验,构成了广东文学创作深厚的文化肌底。新时代,推进文化自信建设需要更多作家开拓地域文学文化书写。林岗说:“地方自豪感是文化成熟的重要标志。”①林岗:《地方自豪感是文化成熟的重要标志》,《羊城晚报》2022年12月24日。越来越多的广东作家开始用心关注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从各个层面讲述着岭南地域、大湾区城市的人生历史和文化传统。广东作家作品表现出来的“新寻根”特征,是广东文化成熟的一种表现,它同时也是文学层面的一种新开拓,推进了新南方地域文学的迅速发展。在这方面,广东作家未来可以更进一步、更清晰地确立起“新南方写作”的文化主体意识,更深入地去挖掘与表现广东的文化特质,探寻更具地域特色的表现形式与美学风格。广东文学是“新南方写作”的主力军,生活在广东的作家一方面要立足本土文化,同时更要有超越本土文学的中国立场和世界视野,以南国体验丰富汉语写作的内涵与外延,逐步突破地域局限介入世界文学版图。既要向内寻根,抵达地域文化的深处;又要向外开拓,以积极的姿态直面世界在“后疫情时代”所面临的种种人类性困境。广东作家在南方写作,“向南方”并没有完成,“向世界”更是一种内在的精神需求,这是一场兼具难度与意义的文学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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