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荷记（组诗）

林 莉

虫 鸣

在山谷走着

群山的轮廓变得柔软

风中有桂花的香气隐隐飘来

虫鸣声，忽远忽近

我们静静聆听了很久

猜想那些唧唧声，应该来自

丹桂树下，或是小溪边

夜色越深，虫鸣声越浓烈、清晰

我们都被这潮湿又略陌生的声线

击中了

虫鸣不断，如同一个怀旧的人

始终跟随着我们从一条荒芜的山径

走向另一条

置身其境，我们的确感知到

夜晚中的虫鸣有一种隐秘的力量

以至于我们沉寂多年的心

也在应和

发出了好听的扑通扑通声

秋 风

金色稻田，落日，山楂树

玉米地的边上，信江打马西去

在赣东北，旭日镇，是幻觉

为我们制造了一个完美的国度

这里地广人稀

每家都有院子，菜地，果园

空气很好，晚上星星很亮

小镇上，每一个人都度过了美妙的一生

一切，似乎没有缺陷、阴影

打铁的老宋没有生病的母亲

柳姑娘也没有房贷、糟糕的星期一

那些山楂到秋天就红，稻子收敛

内心的锋芒，小河泛起烟霞的红晕

但我知道，当落日消失

沉默的旷野带来冰凉的想象

那冰凉是幻觉

铁匠铺也是幻觉

还有柳姑娘

只有秋风多情，一遍遍吹过小镇

热烈，略带伤感……

枯荷记

荷田里，几支莲蓬

稀疏静立在夕光中

一些荷叶

有的被镂空了，只剩下

透明的丝状经络

像是时间纺织出的网

一股忧郁之火在大地上

升腾着

我们被这枯绝中的

旷世风骨迷住了

尽管，我们清楚

那些褐色的荷叶和莲蓬

只是自然的一部分

并不会象征着更多

犹如那一年

我们在一片荷田里，采了

很多干枯的荷叶、莲蓬

后来，我们

坐火车，把它们从千里之外带回来

小心地插在一个陶罐里

仿佛某种不可预知的东西

已深入我们的生活中

是那么古老而自然

暮色中的河流

穿过几棵紫薇

和一块玉米地，我们

来到这里

盛夏就要结束了

我们沿着河边走得很远

紫薇树已看不见踪影

玉米叶、河水清新的味道

抵消着我们的疲惫和疑虑

很久之后

当我们转身，看见

河水清冽，像尘世间

另一个自己

从身后追随而来

那时，我们的心若有所动

暮色中

鸟声密集，清透

已被淙淙流水洗过

硕大的云，静静飘游

紫薇提着一盏盏花灯

在波纹里留下斑斓的倒影

秋 天

茑萝和野牵牛垂在老墙边

飞远了的蜂鸟折回花蕾上

美妙的秋天又开始了

我想起，白露后

有人给我寄来了蜂蜜柚子茶

我还曾收到，一封远方来信

里面写满一个陌生青年

失足的忏悔和对新生活的向往

还有一次，在异乡的山中客栈

一个诗人做了我的邻居

他喜欢把河流比喻成碧玉

这暗合了我对美的想象

但我并未一一回信或是走向前去

向他们点头致意

我只是悉心藏好这人世间

暗存的美意和晦涩

在秋天

茑萝红着、野牵牛蓝着

蜂鸟停在花影中

一个词语，欲言又止

也有无能为力的悲伤

我知道，正是这完美的留白

会陪我们各自度过又一个秋天

奇妙的春天

从小河边走过

雨刚停，田野葱茏，我是那样欢喜

蒲公英、婆婆纳、红花草鲜嫩的样子

吸引着我

那些新长出的花蕾、叶片闪亮，甜美

不知道为何，就在那一刻我记起了

我的老邻居

某次深夜的啜泣、暴怒着诅咒

酒杯摔到地上的碎裂声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

我从一条田埂走到另一条，怅然、迟缓

时间，终会一遍遍涂改、修复着破碎的世界

春天又如期而至

暴雨后的小河浑浊，漂浮着杂物

用电瓶打鱼的人继续蹚着河水

我的眼前

一边是清新的欢愉，一边是泥沙俱下的生活

在雨中

暴雨在喧腾着

屋顶上，有雷声炸裂

我站在窗边，久久聆听着

想起了博尔赫斯的雨

潮湿的黑葡萄和他死去的父亲

在雨中重现

我甚至回忆起雨中的火车

从远方而来

每个站台都等来了它的旅人

雨越下越大

蘑菇和木耳

湿漉漉地从松树、草地

冒出来

鸟鸣声，愈加清亮

这些椭圆的生命符号

深刻而动人

大雨没有带走什么

连同我们的珍爱

旷野上，一颗孤星

我想知道

在旷野，被一颗星星

深情地盯着，有什么滋味

一个人

默默来到秋天的旷野

坐在石墙边，感觉到

星星的银霜细细落下来

又是什么滋味

在空阔的寂静的旷野

是山寺的钟声和苍穹里的一颗孤星

安慰了整个世界

如果它们应和了大地深处

那无从表达的欢喜、肃穆

我想知道，一个人追着一颗星星

风尘仆仆，来到旷野

他们留下的影子

明亮、忧伤

是否也就会被秋风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