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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学重建故乡
——新南方作家访谈·陈继明

2023-04-06陈继明

广州文艺 2023年2期
关键词:潮汕知识分子家族

陈继明 高 旭

乡愁是最早的文学想象

高 旭:陈老师好,非常开心跟您做这一次的对谈。之前读过您的一篇文章,题目很有意思,叫《从走西口到下南洋》,我想我们先从这里开始聊。从陆地到海洋,尽管书写的空间一直在变,但我感觉其中关于漂泊的乡愁一直都在,能谈一谈您的经验吗?

陈继明:漂泊或者迁徙可能是我最早的文学感受。我的故乡在甘肃甘谷县的一个山区,因为处在丝绸之路的一条便道上,自古以来就有着“走西口”的习惯。村庄里常有人走出去再回来,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去向是新疆。从宝鸡、天水到兰州,经河西走廊抵达新疆地区。

高 旭:新疆这个目的地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会去沿海地区,或者近处的西安等地。

陈继明:新疆虽然远,但那边有平原,可以种植棉花等农作物,而且大多数人在新疆都有亲戚朋友等社会关系网络,谋生手段比较多。去了之后,多半的人不会回来,在新疆有可能也会再形成一个聚居地。比如我老家那个村庄叫陈庄,在新疆也会慢慢形成一个叫陈庄的村子。朝西走,在心理上会有点优势;如果往东走呢,则会有点惧怕感。

高 旭:类似有一点闯入者的感觉?《平安批》里下南洋,好像也是优先去有社会关系网的地方。

陈继明:这一点跟潮汕是差不多的。我从小就听了很多村里人去新疆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就特别能激发我的想象。我会有意无意想象这伙人到了新疆是怎样开始生活的呢?新的陈庄和老的陈庄之间有怎样的血肉联系?加上我本人12岁从甘肃到宁夏,又有了一些关于离开故乡的深刻体验,所以在写作之初,特别容易从这里开始。

高 旭:我觉得无论是《七步镇》里东声的地理故乡海棠村,还是《平安批》里郑梦梅的银溪村,都有一种隐喻的家园意味。

陈继明:其实《七步镇》我最早是想写一个家族故事的,尤其在20世纪80年代国内盛行家族小说的那一段时间里。后来真正动笔写《七步镇》,我想着不如写小一点的故事,在写作上来一点变化。尤其是长篇小说文体方面的变化,不再贪大,不再贪全,命题小一些,开掘深一些。我把原来设想的家族小说中的一部分抽出来,舍弃了家族小说常见的铺排,而以一个人物串联。

高 旭:《七步镇》不是那种典型的家族小说叙事,但我发现《平安批》里有很多对传统家族和伦理观念的塑造,您在创作的时候是不是调用了在《七步镇》里舍弃的那些故乡经验?

陈继明:对。《平安批》里溪前和溪后两个村子(家庭),借用了我自己家族的情况。里面弟兄俩的基本关系,实际上就是《七步镇》里抽掉的部分。关于故乡的经验,使我在写作《平安批》时获得了自信。

地方性首先是一个技术问题

高 旭:从《七步镇》到《平安批》,您的写作由故乡甘肃天水到广东潮汕,其中既有地理空间的变化,也面临了写作经验的变化。您觉得潮汕地区的特殊性在哪里?

陈继明:潮汕大多数是本地人,连出租车司机都是本地人。外地人很少,也待不住。外地人遇到的首先是语言上的隔阂。传统的潮汕社会是一个盘根错节的世界,这一点和珠海很不一样。珠海的外地人多,而且每个省的都有,珠海称得上是一个多元社会,写作环境也更多元。潮汕实际上和我老家有点像,是一个熟人世界,传统的东西被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高 旭:近两年流行的“新南方写作”,将文学版图拓展到广东、广西、福建、海南、港澳,甚至东南亚等地,强调地方性对文学空间的整体建构。也有评论家将《平安批》列为“新南方写作”的实践范本之一。您是怎样理解“新南方”的?

陈继明:我认为这个概念的提出还是很有价值的。“新南方”提供了一种更理性、更现代、更诚实地看待文学的眼光。但不一定生活在“新南方”的人就能天然地创作出具有新南方气质的作品,这意味着作家们要完成自身的革命,就是要用一种新的现代化的眼光重新看待我们的生活。据我观察,南方很多作家的文学观念还是北方农业文明的那种观念,尤其缺少一种责任感。我觉得首先作家自己要思考和改变,要清洗和整理自己的创作理念,用新的眼光、新的理念重塑中国故事,尤其是南方故事。比如深圳这个城市存在了许多年,但深圳并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城市文学,写深圳的故事大部分也还是以农业眼光在看待城市。从这一意义上说,“新南方写作”还只是一个倡导和开始。

高 旭:其实我觉得“新南方”可能不仅是地理策略的定位,还要关注到更广阔地域下的复杂的人与人、人与环境之间的关联。在写《平安批》的时候,您是怎么处理地方性的呢?换句话说,作为一个西北作家,您怎么面对潮汕的地方经验?

陈继明:对我来说地方性是技术问题。写作的时候,我并没有刻意考虑过潮汕的特殊性,当然写完之后可能又变成别的什么。总体上我还是认为潮汕是一个样本,是看中国人、看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的样本。

高 旭:就是您说的“跳出潮汕看潮汕”。

陈继明:在潮汕调研的时候我发现,潮汕保留下来的那些传统的东西在中国社会其他地区也有,比如甘肃。越是稍微封闭的地方,它的状况越相似。但潮汕地区有些情况可能会更明显,比如家族的兄弟族亲之间的关系,一个人出去挣了钱,要把其他兄弟带出去,那种相互照顾呼应的感觉更极致。这也是生活教育的结果。所以在《平安批》里,我讲的还是中国人求生的故事,它实际上就是中国这块土地的故事。土地是一个潜在的角色。

传统知识分子是具有两面性的

高 旭:《平安批》里的郑梦梅这个形象很生动,在他的身上既有传统的家国情怀、道义担当等,也有商人的狡黠和机敏。他一方面接受了传统的教育,另一方面又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冲击。在一个转型期的中国,郑梦梅这样的知识分子体现了一种新旧冲突的张力,类似胡适在1922年的日记里形容的“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

陈继明:我觉得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是有两面性的。一般的中国知识分子,也还是一个求生的故事:十年读书,学而优则仕,为家族争光。基本的价值取向还是这样。传统知识分子身上朴素的美德,比如仁义、德行会自然地继承下来,当然农业社会长期留下来的狡诈和机会主义也有。

高 旭:在郑梦梅生活的那个年代,战争和动乱可能会掩盖一些传统知识分子身上的缺点,毕竟是“救亡大于启蒙”的时期。《平安批》里设置了两个外国人,乔治和董姑娘,借助他们的眼睛来看待中国传统文化。这一视角很有意思,不仅有中国人如何接受西方,还有西方人如何审视中国。我之前读过一本《番鬼在中国》 (The Fan-Qui's Visit to the Celestial Empire)的书,讲了一个叫唐宁的英国医生在广州的见闻,可以看出那一时期外国人眼中的古老中国是什么样子的,这其实也映射了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审视自身的传统的问题。

陈继明:用乔治和董姑娘这两个人物,比如乔治和郑梦梅、陈光远三人在船上的谈话,以及董姑娘在《依芸家的番批》的序里写的“中华文明的优点和缺点,在这里都更为突出”,是想借他们的口承担看中国的任务。当然了,传统中国的东西也都是两面性的,这一点我在小说里也提到了,其实还是我前面说的生存问题。下南洋赚了钱,荣归故里衣锦还乡,在家乡起大厝,这是一个传统。这样的虚荣,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中国社会的很多东西。

高 旭:所以《平安批》里的乃铿就特别具有先锋性,在那个时代,她要把房产和田地卖了拿来办纺织厂和兴女学。

陈继明:她代表了一种新的人物,也侧面证明了潮汕是一个复杂的地方。

高 旭:我想到您在《0.25秒的静止》里写的哲学教授安南,也是一个复杂的知识分子形象,这本书里面的批判性就直接和辛辣得多。相对来说,《平安批》里的反思和批判都比较温和。

陈继明:我写《平安批》的时候,是有一种委婉的批判在里面。在我的写作史上,我第一次变得不忍心批评他们。我所写的故事,无时无刻不和一块土地、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紧密相连。但我的意图是清楚的,我写人的性格、人的表现,就是在写背后的东西,只不过没有那么明确直白而已。也有一部分,借着乔治和董姑娘之口说出来了。在《0.25秒的静止》里的批判,放到《平安批》里把它说透就不对了。我曾经试过,后来修改的时候把相当一部分比较明确的东西删掉了。我还是想让《平安批》呈现出温和里带着一点淡淡的批判。不容易看见、不容易看透的批判是有的。

高 旭:这就是作家的不忍之心了。我想接着谈这本《0.25秒的静止》。这本小说是您2022年上半年出版的新作,但我注意到初稿的写作时间是1997年,能谈谈背后的故事吗?

陈继明:小说来源于1997年一个荒诞的想法,开始动笔后写了一两万字就搁置了。到了2000年,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在那之前又写了一遍,终于写完了。当时已经有杂志要刊发,我觉得写得不好又要了回来,又放了接近10年。2011年修改,2022年最终定稿了,相当于是完全重写的。

高 旭:我觉得这本小说虽然灵感起源于20多年前,但当下读来仍然很新颖,尤其是那些关于灾难的心理活动描述,这两个月读来更是深有体会。看似是科幻主题,其实包含了深刻的现实隐喻。

陈继明:修改的时候也参照了当下的感受。

高 旭:最后谈谈您之后的创作计划吧。

陈继明:最近在写一篇关于敦煌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唐代。

高 旭:我感觉您的写作从海上丝绸之路又返回了陆上丝绸之路,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呼应和契合。期待您的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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