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乡（组诗）

郭晓琦

曼德拉山

是从天外飞来的吗？这些石头

不同肤色的石头

背井离乡的石头

是哪一路神仙呢？这些石头

带着家眷的石头

背着家当的石头

这些老石头和小石头

男石头和女石头

在及时雨中欢喜的石头，在沙尘中

乱了心情的石头

这些用岩羊的嘴唇交谈的石头

借漠风的嗓子唱歌的石头

梦想高过鹰翅的石头

这些躺着的、跪着的、踮起脚尖的石头

咬紧牙关的石头，操碎了心的石头

站在石头上远眺的石头

……

当我，从这些排兵布阵的石头中

抽身而出，我才明白

我是曼德拉山上一块松动了的石头

穷困

但又不甘寂寞的石头

伏 镇

伏镇，伏身于青山、绿水和草木之间

村舍和茅屋

伏身在一场细密的春雨中

雨过天晴

农人会伏身于田野

埋下种子

种子伏身于泥土

发芽、出苗、拔节、扬花、结果

清风里五谷金黄，伏身在

一把快镰面前

还有什么？火焰和月光

伏身于五谷

五谷

又伏身于窖池……

这是古老的酒乡，片瓦之下

就伏有一处热气蒸腾的老酒坊

就立着几个红脸膛的酿酒师

这是古老的酒乡

凌晨，被火把叫醒的

马帮、驮队和牛车

从天河的一片碎影里上路

翻青泥，越六盘

将窖藏美酒送往关中、巴蜀和云贵

送往贺兰和祁连……

酒 海

古人酿好酒

古人更熟知槐树的毅力和秉性

嘱咐它

背上好酒

往时间的尽头走——

时间有多深，谁能说得清楚呢？

背着酒的槐树

也背着命

背着酒的槐树走着走着，就老了

就走散了

酒被敬奉到祭坛

给老天爷喝，给土地爷喝

酒进了皇宫，成为御酒

酒上了战场，成为壮行酒、庆功酒

……而旅途遥遥无期

背着酒的老槐树

有的病倒，有的遭遇杀身之祸

有的被土匪和贪酒之人绑架

有的被文人和好酒之客施以援手

——四百多年

几棵骨头里都能拧出酒的老槐树

把古人的酒

和酒经

背到了金徽养酒馆

它们已经老成了几件文物

酒，却依然年轻——

在一首诗里遇见罗平

在一首诗里，庙宇显得破旧、冷清

但依然肃穆

府邸和衙门低矮

但依然庄严。而出入的山神、土司和知州

从衣着到神采

远不如曾经那么光鲜。在一首诗里

看戏，听传说中的传说

读故事中的故事

魔鬼自是魔鬼

圣人当是圣人

时间和历史早已定论——

在一首诗里，依次到访浙溪书院

中天斗阁、老楼台、大成门

启圣宫、尊经阁、乡贤祠、明伦堂

迎宾的乐章从内心响起

是咸和曲、宁和曲

是安和曲、景和曲

是一次庄严到极致的人文洗礼

在一首诗里弯腰。我深深地弯下腰

——时间

也弯曲成两亿年前的海岸线

一大群裂齿鱼、苏氏圣乔治鱼和肋鳞鱼

从黑色的石头里

疾速掠过。掀起一大片

三叠纪时期的水声和浪涛

在一首诗里仰望云雾缭绕的白腊山

云雾散去，齐刷刷

站着十万大山

还有十万巨大而青绿的石头，钟一样

倒扣在浩荡的滇东高原

在一首诗里碰碎一片雪、一粒霜、一滴露

一场欢喜的雨水

它们汇聚到九龙瀑布、多依河、黄泥河

玉带湖、腊山湖、湾子湖

流水的镜子，倒映出山水罗平

谜一样的倩影。在一首诗里

头顶悠悠白云，身后徐徐清风

面前，是布依风情园

是崇文阁、科技楼、学校和人民医院

一个转身，就到了金鸡峰、大水井、牛街乡

再一个转身，就和雨水撞了个满怀

就看见阳光里的

——农人、农谚、农具、农事

他们一定是不小心

碰翻了上帝收藏黄金的袋子

在一首诗里虫吟细微

鸟鸣脆亮。我打过照面的蜜蜂、蝴蝶和蚱蜢

在怒放的油菜花田里

忙着各自的事情。在一首诗里

——遭遇雪崩

——坠落悬崖

——穿越大峡谷

在一首诗里

——沉思、欢喜、忧伤、疼痛、突围

一首诗高耸入云

一首诗深不见底

一首诗有3025平方公里的版图

一首诗的对面，是外县，是外省

一首诗的结尾处，站着一个黑脸膛的男人

他喝普洱茶、饮酒、写诗

爱亲人——

多依河

又一次见面，些微忧伤的多依河瘦了一圈

流水清冽而舒缓，水声瘦了一圈

青山瘦了一圈

沿岸的老榕树瘦了一圈

缠绕着老榕树的青藤，傍着青藤的

小野花，都瘦了一圈

飘过头顶的云朵瘦了一圈

侧身经过的风撩起长发，力道瘦了一圈

老水车瘦了一圈

竹排静静靠着旧渡口，骨头瘦了一圈

戏水的少年银白，脸上的青涩瘦了一圈

歌谣里的光阴也随之瘦了一圈

还有呢？卖芭蕉粉的老人

倚着石堤

他佝偻、矮小，暗灰色的暮年又瘦了一圈

上三滩

其实，我们俩就好，着布衣就好

褡裢里有锅盔

和一些零碎盘缠就好。葫芦里有酒就好

月亮峡的流水

你做镜子

我当琴

梅崖上垂挂的一线瀑布

你做水袖

我当剑

下滩，垦二亩良田正好

中滩，盖三间茅屋正好

上滩，设一家十里飘香的老酒坊正好

每上一滩

就停下来，和清风叙叙旧

和草木谈谈心，邀明月和山泉对饮

其实，上了三滩就没必要再下来

一滩过一生

三滩三生，我们三生有幸

请一场细雨作陪

雪山不孤独，有鹰

草原不孤独，有鹿，有牛羊

官珠和鹅嫚

不孤独，他们从古老的传说中来

一路爱得死心塌地

峰不孤独，有云

崖不孤独，有松，有瀑

栖凤岭上有凤

盘龙峡里有龙

林间有鸟叫，草丛里有虫鸣

那薄雾缠绕处——

有人一闪，过了蛤蟆嘴

有人并肩，进了通天门

有人抱住一棵青冈木怀念青春

有人在潭水里撞见了自己

闪闪烁烁的前世

看——这仙界——这人间

一点都不孤独

我也不孤独，因为你

在这个下午

我还请来了一场优雅的细雨作陪

我想让雨水

——洗净我们身上的尘埃

——洗净我们心里的尘埃

我要我们的爱

一生都湿漉漉的，都干干净净

许你一道官鹅沟

许你一道官鹅沟。许你二百平方公里的江山

这蓝天白云之下

这峰峦幽谷之上

所有的植物

都是护佑你的草木之兵

所有的动物，都是拥戴你的忠诚子民

许你三座古朴的寨子

阳面的晾晒，阴面的储藏

烟火缭绕的一座

屋顶依偎着相爱的鸽子

檐下挂着镰刀、南瓜和红辣椒

案板上，擦洗过的陶罐泛起温润的光芒

许你晴天，有阳光、清风和花香缠绕

许你良宵，有皎白的月光

从雕花的窗格子透进去

洒在帐幔、床榻和鸳鸯枕上

许你一处繁华的驮场，南来北往的客商

会卸下丝绸、茶叶和瓷器

许你一座雕花戏楼

上演这世间的奸诈和忠良、爱恨与沧桑

许你八角楼刺绣

许你藏书壁品读

许你将台舞剑

许你十四里幽谷当回廊

许你十三面湖泊做镜子

许你十一帘瀑布，从铁青的崖面上

垂下来。除去声音

是冷艳的白绫

是寒凉的剑影

是我今生今世厮守着你的三千丈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