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基:去蜀入秦长相念
2023-04-06何田昌湖南永州
◆何田昌 (湖南 永州)
咸丰二年(1852)七月二十六日,京城北京,天虽然湛蓝湛蓝的,悬在天空的太阳,却一如红红的火球,云彩好像被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气已变得极燥热,炙热的空气中弥漫着烦闷的情绪,所有人似乎都有些浮躁。但何绍基这天的心情,却格外的好。
何绍基因母丧服阕,回京销假已有小段时日,这天终于等来皇上诏令。得其好友张芾全力保举,咸丰帝拟重新委职于他,临前,召何绍基到避暑上朝的圆明园问话。
“午饭后,赴园,至根云处话,留晚飨,至内阁朝房借住……”何绍基《西砖日记》记载,满心喜悦的他得消息后,头天中午就赶往圆明园与朝中好友聊天,晚上又借宿内阁朝房。
二十六日晨,他赶早起床精心准备,正着官袍,一路小跑来到勤政殿。但见圆明园内各种鲜花次第开着,红的、紫的、粉的、黄的,一如绣在一块绿色大地毯上的灿烂斑点,空气中更是散发着浓郁扑鼻的幽香。成群的蜂蝶鸟雀,在花枝间穿行起舞,似乎在欢迎他。他却没闲心留步赏景,心里自顾猜着皇帝会问他些什么,他又该如何一一应答。
何绍基父亲何凌汉,官至户部尚书,虽已去世十二年之久,却因其德学俱佳,君臣齐赞,福荫子孙。何绍基丁忧回朝,自会受到咸丰帝一番君仪天下般的皇恩慰藉,并垂询其家世、学业、时务观及原籍道州被贼湖湘防堵情形。《何绍基年表》载,又经历十余天忐忑不安的等待,他终于盼来升迁好消息。八月初六日,即有他被简放四川学政的特旨。初九日,咸丰帝复于乾清宫西书房召见何绍基。
四川学政,大致相当于今之教育厅长。对一个这样等级的职位,为什么咸丰帝如此重视,亲自考察、钦命,还先后两次召见何绍基呢?
从日记中记述当年咸丰帝跟何绍基耳提面授般的那些对话,以及后来何绍基到达四川,在成都受到将军品级以下各官员的迎接来看,他入川履职,是得到咸丰帝极度信任和特别授权的。而他到任后所作《恭报到任折》等奏折,很快得到咸丰帝“一切地方情形,随时访察具奏”和“汝能如是认真,朕甚嘉悦,嗣后……随时上奏”之朱批,自然是缘于他在奏折中尽呈民情、尽表民愿。
领得钦命、大受信赖的何绍基,当然内心激荡,心怀感恩,以为自己终于真正遇到伯乐,自然是以一种“饮君滴水恩,我当涌泉报”的心态走马上任。其到任伊始,便在《自题骑牛图,同诸君子限韵二首》里有句“承命谕蜀来,江山拓闻见……何日鹳鹅军,红旗飞一片”,足见得他彼时心志。
何绍基,出生耕读世家、书香门第,幼承家学,特别是受其舅舅的影响极大,少年时代即以诗才敏捷闻名乡里。虽然自嘉庆二十一年十八岁参加乡试,直到道光十六年他三十八岁时才中进士,前后历二十年,其实,若不是出了意外,何绍基子贞先生是差点儿夺得头魁喜中状元的。与何绍基同晋进士的陆以湉,有《冷庐杂识》记载:“丙申殿试,何子贞太史卷已列进呈十卷之首,旋以‘大行’二字疏忽避讳,为阅卷大臣指为‘语疵’,改置二甲第八名。”
如此这般屈为进士的何绍基,曾先后主持或协助典考福建、贵州、广东乡试,供职国史馆更长达十年之久。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却又生性耿直的他,不愿仰人鼻息,不善阿臾奉承,不识投机钻营,不因自己入仕之途历经波折又让后学重蹈其辙,恪守唯才是举的识才用人之道。如同一生学书,讲究“横平竖直”,留墨有痕,力透纸背,既是他秉持的书法理念,亦是他人生态度的写照。
因为有才,便多少有些任性;加之又还是从偏荒之地湘南道州走出来的士子,天生有种耿直爽快、不施变通的性格。这种不装不作或许会被意气相投的文朋好友视为真性情,但于“职场”之中却不见得能讨“领导”与同僚欢喜,自会时有碰壁。相比之下,其父何凌汉自嘉庆六年拔贡生,嘉庆十年一甲三名进士,可说是仕途一路顺利向上。遗憾在于,何绍基并没能承袭其父官运。其实,是他没有深谙进退自如的“为官之道”,并未真正入得官场“法门”。
我突然想起,近日读沈启无《近代散文抄》,读得《花雪赋引》里有“夫楚人者, 才情未必胜于吴越,而胆胜之”一句,是作引者袁小修褒扬《花雪赋》之作者、湘中文士周伯孔的句子。我瞬间觉得,这话拿来形容何绍基是再合适不过了。
那年那月,帝国列强的坚船利炮强撞国门,清王朝如落日西下,一天天走向衰败。朝廷及地方的大多数官吏,却无暇顾及这些,他们无视国难民艰,自顾贪公肥私,搜刮民脂民膏。巴蜀之地似乎听不见利炮轰鸣,望不见坚船桅影,又远离朝廷目光视野,庸官污吏依旧偏安自乐,唯百姓叫苦不迭。世风日下,周遭人悉数为世事玷污,何绍基恰如置身污泥之境,但他自能清者自清。
世间事,总是多有机缘巧合。
北宋大儒周敦颐濂溪先生,恰是他道州同乡。读何绍基应周元公后人之邀所撰《濂溪周氏族谱序》,开篇即见这样的句子:“况濂溪周氏之谱更何借藻饰于人言,而人亦何敢自忘卑劣,昧昧然以序之乎?”“君子之泽,可以百世”,恭敬之至之情状跃然纸上。收篇之语:“余既为序是谱,方拟游庐山,拜元公之墓”,则分明是在表明自己追崇贤明的矢志啊!
时间的指针回拨到796年前,这位同乡先贤入川署合州判官,德高流芳,后来舟口镇竟因周公而改名周子镇,令他倍感荣耀。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是从故乡一路追随先生而来。“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爱莲说》里这些句子,何绍基“横平竖直”地挥毫书写了无数遍,或匾额,或对联,或中堂,一幅幅分赠给同好挚友。用他日记里的记述来说,是求必应之。这些醒世名句,既成了士子们的座右铭,浸染他们的言行,也时时警示着何绍基自己。
区区学政之职的何绍基,不以位卑而不为。不仅各州府科考他亲自监督,还同时行督查各州府学官之责。藉由巡察考举,何绍基察觉诸多吏治漏洞,不仅力推整顿各地提调官及考场舞弊不正之风,连同那些原本不属学政职责的民事、刑事案件,他亦兼有处理。比如,他发现大吏需索陋规,请旨裁饬;比如,南江县郑怀江冤狱各案,皆据所闻入告钦使至均如所议平反。他为底层百姓申了冤,却被上上下下众多既得利益者视为另类,与贪官污吏们结下梁子。他上书朝廷所列一条条、一桩桩,秉笔直书,落墨透纸,毫不留情地弹劾污吏,“动别人奶酪”,显然是犯了旧时官场大忌。
何绍基咸丰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所奏《敬陈地方情形折》,是我暂时能查阅到他学政之任最后一份奏稿,咸丰帝竟未像往常一样朱批回复他。咸丰五年四月五日,何绍基遂因“屡陈时务十二事”,被责以“肆意妄言”。事实上,是那些被触及利益的权贵们,勾结抱团,联合起来出手反击了。他们拼凑一连串状词,诋毁诬告,极尽谗言陷害何绍基。深感皇权统治受到威胁的咸丰帝,为平衡关系,竟不分青红皂白免去何绍基学政之职,给予降调三级之处分,以图“丢车保帅”。最终,何绍基非但没能澄清川中吏治,反而把自己那顶乌纱帽整丢了。
那道责罚他的诏令传达四川时,他还蹒跚行进在蜀道之途,一心一意忙着“下乡”主持各州县童生考试。等他回到衙门接获“降官调职”的皇命,竟是两个多月之后。犹如被变相“放鸽子”的何绍基,从此心灰意冷,绝意仕进,干脆坚辞官职,一心一意去“玩”他的诗词文章和何体书法,去讲学布道、校刊古籍,传播湖湘文化去了。藉此,才有他后来被誉为“有清二百年来第一人”之盛名。尤在书法上得诸体皆擅,熔铸古今,形成其独具特色之貌状,获曾国藩“字必传千古无疑”的评价。
据《何绍基日记》记载,咸丰五年六月八日交印于四川总督,然后打点行装,辞别旧友,出游峨眉瓦屋,始其游历天下之途。
“蜀中父老勤相忆,莫惜因风寄好音。”话说回来,那方百姓确实真心敬重和留恋他,相伴给他送匾送万民伞,见者皆呼“好大人”。举子学士们也钦佩其秉性和真才实学,纷纷上书督院挽留他。何绍基心里既感到欣慰,又直叹宦海沉浮,人心不古,遂千方百计辞却邀请。
“三年搁笔草堂诗,敢较低昂杜拾遗。”“遥遥尚友归忠爱,澹澹残秋动别思;万里桥西好风景,可无亭馆映参差。”这是何绍基一首七言律诗,曰《离别》,收在《何绍基诗文集》中。
他始终难以释怀的是,自己秉承皇上旨意将四川弊政上书朝廷,无愧于心,到头来却被撤了官职,愤慨和孤寂之感,唯有在内心深处默默与杜甫倾诉。秋高云淡之下,秋风吹起离愁,就此作别巴蜀父老,何日还能重来呢?
六月二十七日,何绍基偕幕僚吴寿恬、顾幼耕及儿庆涵等人同游草堂,与杜公作别。他借诗言情,既表露自己心迹,同时也寄寓他对草堂、对巴蜀大地的万般不舍与念念流连。
不难想象,当年何绍基怀着极度落寞的心情踏上蜀道,迈步向秦川,朝西安徐徐而去时,他一定是频频回望过的。有如《去蜀入秦纪事抒怀,却寄蜀中士民三十二首并序》中一句:“俾士民知我之不能忘蜀人,犹蜀人之不能我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