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路
2023-04-05王刚
王 刚
一
绝壁千仞,直插云天。孔如鹏站在吴王山下,双手叉腰,脑袋后仰,脸庞几乎与天空平行。疲惫的目光经过长途跋涉,终于爬上云雾缭绕的峰顶。不得不承认,要在岩壁上凿出一条公路,真是比登天还难啊。
岩壁呈灰白色,如刀砍斧削,几乎与地面垂直。崖上古木倒挂,似乎稍有响动,就会轰然掉落。稀疏的荒草一律倒伏,一阵风就能卷走。靠近岩顶的位置,赫然有一片色彩斑斓的灌木,像振翅欲飞的凤凰。更高的地方,就是虚无缥缈的天空。苍鹰贴着天幕飞翔,像飘浮的云朵。
这个叫天门的村庄,匍匐在吴王山下。村庄呈三角状,窝在凹陷之处。
按鲍书记的说法,让孔如鹏来天门挂支书,就是要接过老支书王天平的担子。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打通连接山外的公路。
两天前,孔如鹏乘坐乡政府的猎豹,屁颠屁颠赶到底母。
孔如鹏钻出猎豹,一个面色乌黑的汉子迎上来,抢过他背上的帆布包。汉子叫刘志发,天门村的主任。四十多岁,地中海头型。脑门油腻腻的,看上去不太干净;屁股硕大,走路时摆来摆去,像推一盘磨。
刘志发带着孔如鹏,绕过一座山,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吴王山悬崖口,蜗牛般沿石梯往下挪。风真大,从崖下呼啦啦冲上来,吹得草木刷刷发抖。灌木又矮又小,扭曲变形,裸露枯黑。说是石梯,不过是岩壁上开凿出来的或横或竖的石头槽子,正如当地人所言:猴子难攀登,鸟儿无歇处,下山打屁股,上山碰鼻子。脚下悬崖垂直,深不见底;头顶犬牙交错,挂着一些枯树断藤。途中经过一道狭窄的石缝,仅能容一人钻过。
孔如鹏的目光移过石梯,缓缓坠落。岩壁下趴着一段公路,破破烂烂的,尚未成型。路面堆满乱七八糟的石头,石缝里长出稀疏的野草。几把锄头躺在干燥的泥土上,已生出细密的铁锈。草丛中躺着两三只破撮箕,拉出七长八短的篾片。不远处歪着一架板车,轮子沾满泥土,木板已经发霉。
据刘志发说,木板车是老支书王天平的。半年前,王天平带领村里人,打算从岩壁上劈出一条公路。公路爬上岩壁不到半公里,他就被石头砸断了一条腿。
断腿的王天平不得不扔下板车,被人们用木头做成的简易担架抬回村里。近半年来,他天天坐在门前,抱着一支唢呐,反反复复地吹。
落日西坠,耳边又传来咿咿呀呀的曲调。
二
用天门人的话说,孔如鹏是 “空降” 下来的。
王天平出事后,再也挑不起天门的 “担子”。乡领导筛来筛去,也筛不出一个合适的接班人。巴掌大的盘子,就那么点人,谁能干什么,谁不能干什么,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稍微合适的,要么不愿干,要么出门在外。恰在此时,孔如鹏从部队转业,被安排到花嘎乡机关。乡领导一合计,认为这小子有股狠劲,可以加加担子。
事实上,孔如鹏并不想被 “空降”。待在机关多好,有身份有地位,谁见了不高看一眼?天门那个 “窝窝”,就是无底深坑,掉进去休想爬出来。那地方是人住的吗?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只要掉进 “穽” 里,就会成为一只蜗牛,长年趴在井底,连太阳也看不见。
为了不被 “流放”,孔如鹏打算动用父亲的关系。孔如鹏的父亲名叫孔学忠,曾是赫赫有名的战斗英雄。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的右腿被地雷炸成扫帚,从此成了瘸子。孔学忠退休后,安心回家颐养天年。孔如鹏的意思,让父亲跟乡领导打一声招呼,就别玩什么空降了。凭父亲的名望,这点事应该没什么难度。
谁料,听了孔如鹏的话,孔学忠久久不语。孔如鹏心里打鼓,脚杆发颤,真想一跑了之。他最怕面对沉默的父亲,感觉被某种力量牢牢摁住,浑身上下如被火烤,却没有办法动一下。
孔学忠叹了口气,颤巍巍打开柜子,提出一只木箱,递给孔如鹏。木箱乌黑斑驳,挂着一把铁锁,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孔学忠捡起拐杖,弓着腰往外走。孔如鹏不敢多言,只得提上木箱,跟着父亲走出家门。父子俩一前一后,走过石桥,穿过玉米地,爬上山梁,走进杉树林。茂盛的荒草中间,站着一块青石墓碑。孔如鹏一震,那是祖父的坟墓。五六年不见,这地方荒芜了许多。
孔学忠对着墓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孔如鹏放下箱子,学着父亲的样子,也磕了三个头。孔学忠坐在坟前,掏出一把钥匙,小心翼翼打开木箱。孔如鹏瞥了一眼,看见黄澄澄的勋章,红彤彤的荣誉证,还有泛黄的报纸。
阳光直直地照下来。孔学忠一枚一枚捡起勋章,细细摩挲之后,再递给孔如鹏。日光明亮,勋章泛起金黄的光芒。孔如鹏托着沉甸甸的勋章,眼前又浮现出一张消瘦苍老的脸庞。那是祖父的脸,似乎很远,似乎又很近。
孔如鹏的祖父名叫孔大勇,也是一名老兵。孔大勇十六岁参加红军,跟着部队爬山涉水,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他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及抗美援朝战争,屡次立下战功,受到上级的嘉奖。
孔如鹏九岁那年,祖父灯枯油尽,驾鹤西去。孔如鹏记得很清楚,祖父躺在床上,干枯的手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祖父说,我从没遇过那么冷的天气,天天刮风下雪,哪怕哈一口气,也会结成冰;尿撒出去,马上成为棍子……在一个地方站上几分钟,就被冰雪冻住……嘴巴被冻住了,头发被冻住了,衣服也被冻住了,整个人就像冰块……地面硬邦邦的,比钢铁还要硬,哪怕用刀砍,也没办法砍开……我们伏在冰雪中等了许久,终于听见隐约的脚步声……祖父的故事没有讲完,就闭上了眼睛。多年后,孔如鹏也成了一名士兵。他终于知道,祖父并没有虚构故事。事实上,还有远比这个更惨烈的,比如说长津湖战役中,有一支连队甚至被冻成了“冰雕”。
勋章分为两堆,一堆是孔大勇的,一堆是孔学忠的。日光明亮温暖,静静地洒在勋章上,荣誉证上,泛黄的报纸上。孔学忠不说话,默默地抽烟,看着那些闪光的东西。孔如鹏瞟了一眼,瞥见报纸上跳出祖父的名字,还有父亲的名字。
孔学忠吐了口烟雾,点点头说,你爷爷是好样的。
顿了顿,又一字一句地说,我没给你爷爷丢脸。
孔如鹏冷哼一声,要是有机会上战场,我也不会给你丢脸。
孩子,你错了,天门就是你的战场,孔学忠拍了拍孔如鹏的肩膀,加重语气说,记住,你这个战场,并不比我们的战场容易啊。
孔如鹏抬起头,看见一轮残阳挂在天边,鲜红如血。
孔学忠举起拐杖说,去吧,别给老孔家丢脸。
三
孔如鹏“空降” 那天,村里搞了个欢迎会。说是会,不如说是接风宴。刘志发的意思,在村委摆上几桌,召集村干部以及部分村民代表,喝喝酒,聊聊天,增进增进感情。孔如鹏坚持不让村里破费,认为应该由自己掏钱。
酒过三巡,刘志发提议,请孔如鹏讲几句。孔如鹏表示,今后要与大家一道,千方百计谋发展,齐心协力求致富,红红火火过日子……正说在兴头上,忽见王天平拄着拐杖,提着唢呐,腰间吊一只酒壶,一跳一跳地窜过来。
刘志发拉过一把椅子,赔笑说,老支书,快请坐,我敬你一杯。
王天平按了按酒壶,冷笑一声,笑话,老子没酒喝?
众目睽睽之下,刘志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实在想不通,王天平为啥冲他发火。搞接风宴之前,他再三派人请他,可他死活不来。
大伯,别老站着,坐下喝一杯。孔如鹏赔笑。
小子,你能把路修通吗?王天平举起唢呐,指着孔如鹏。
刘志发缓过来,叹口气说,孔支书刚到,给点面子。
大伯,你放心,我尽力。孔如鹏拍拍胸脯。
王天平指了指酒杯,路通了,你才配喝这杯酒。
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跑过来,拽住王天平的胳膊,让他不要胡闹。刘志发低声告诉孔如鹏,女孩叫阿朵,是王天平的独生女儿。阿朵个子虽然不高,但头发浓黑,眉毛弯弯,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格外漂亮。
路通了,你才配喝这杯酒。王天平逼视着孔如鹏,不依不饶。
路打不通,我就不干这个支书。孔如鹏将酒杯咚地放在桌子上。
王天平扬起唢呐,高声说,路通了,我为你吹三支曲子。
顿了顿,目光锥子一般掷过来,若干不了,到一边凉快去。
孔如鹏放下酒杯,抬起脸说,哪怕拼了命,我也会劈开一条路。
经这一闹,大家丧失了喝酒的兴趣,早早地散了场。孔如鹏走出村委会,仰头眺望月光中高耸的吴王山。月亮挂在山顶,看上去如一把弯刀。岩壁上传来夜鸹子阴惨惨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让人汗毛倒竖,背脊发凉。
走进村子,一幢幢吊脚楼已经亮起灯火。天门的房屋很有特点,清一色吊脚楼,木质结构,青瓦盖顶。房屋一律两层,一楼作圈舍,二楼住人。孔如鹏来天门之前,鲍书记再三提醒,说天门是罕见的古村落,一定要做好保护工作。除了吊脚楼,天门还有大山大河、芦笙舞、唢呐、古树、梯田、红米……鲍书记强调,天门是一座沉睡的金矿,正等待有心人将它唤醒。
唢呐断断续续,若丝线牵引脚步。孔如鹏一路走下去,看见有人在喂猪,有人在吹唢呐,有人在说笑,有人在打牌,有人在跳芦笙舞……有人提着酒壶跑上来,斟满一杯酒,拦在他的面前。孔如鹏知道,这叫拦路酒,是天门人待客的一种礼数,万万不能拒绝。他一路走,一路喝,竟然喝了五六杯。
拐个弯,冒出一幢吊脚楼,孤零零地挂在大樟树下。王天平黑衣黑裤黑脸,笔直端坐竹椅之上,托着一支唢呐。屋檐上吊着一颗灯泡,散发出昏黄的光芒。小虫子绕着灯泡乱飞,看上去像一团升腾的乌云。
孔如鹏一步一步走上去,一直走到石头台阶下。王天平似乎没有看见他,枯瘦的身影端坐竹椅,一动不动,如一柄铁剑。
大,大伯,能和你聊一会儿吗?
王天平凝然不动,锥子般的目光忽射过来。
孔如鹏悚然一惊,颤声说,大伯,我……
王天平起身,拍拍裤子,提着唢呐,倏然闪进屋里。
孔如鹏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忽听吱嘎一声,木门打开,阿朵闪身而出。像一朵斑斓彩云,沿青石台阶飘下来。
孔支书,你别介意。阿朵低下头,小声说。
孔如鹏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没什么。
真对不起,我阿爸心情不好。
放心吧,我不会介意。
四
天气晴朗的日子,孔如鹏穿着迷彩服,顶着太阳帽,戴着墨镜,走过吊脚楼,走过稻田,走过石桥,走进树林……或沿着河流跋涉,绕着古树转圈,对着绝壁发呆……有时,他攀上石梯,一直爬到吴王山顶。有人看见他独坐崖顶,对着呼啸的风,像一只秃鹫。
人们还发现,无论走到哪里,孔如鹏总挎着一个鼓彭囊囊的帆布包。他走走停停,掏出笔记本写写画画,举起手机拍这拍那……他就是一只幽灵,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也可以这样说,人们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碰见他。
有句话说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孔如鹏呢,一点火花也没敲出来。自从来到天门,他不像支书,倒像个游客。刘志发很快就把他看轻了,认定他就是只绣花枕头,啥也不会,啥也不懂。村民们也私下议论,孔支书不像支书,倒像说书的。王天平成天拉长脸,见鸡骂鸡,见狗踢狗。阿朵劝他不要生气,保重身体要紧。他皱着眉头说,姓孔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我能好受吗?不行,我要向上级反映,把狗日的弄出天门。阿朵让他不要折腾,把腿养好再说。王天平长声哀叹,缓缓举起唢呐。于是,村庄上空又响起了苍凉的旋律。
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孔如鹏挎着帆布包,循着潮湿的音符走去。吊脚楼依旧像一幅画挂在大樟树下。屋檐下没有人,只有一张空空的竹椅。目光滑下屋檐,循声望去,碰上一间偏房。偏房很小,搭在正屋侧边,斜面青瓦盖,仅有几根柱子支撑,三面空空无板壁。
王天平坐在炉火边,正在试吹一支唢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不用说,这偏房就是王天平的唢呐小作坊。王天平不仅唢呐吹得好,还会纯手工打制唢呐。听人说,他制作的唢呐名声在外,一支能卖两三千元。
孔如鹏走进屋檐,王天平的小作坊一览无遗。王天平坐在木凳上,面前是砖砌的火炉,旁边卧一具风箱,身后站着几把长长短短的唢呐。靠墙有一排木架,上面摆放木槌、锤子、铜片、转子、芦苇哨子、唢呐碗、铁钳、扳手、锯子、剪刀、实心木杆或空心圆木杆……分门别类,一点不乱。地板上有零星的木屑,趴着两三只大小不一的木墩,站着一只装木炭的桶,还有小半盆清水。
王天平停下吹奏,举起唢呐,对着亮光看了又看。
孔如鹏走进去,赞叹说,大伯,这唢呐真漂亮。
王天平好像没听见,保持姿势不变,目光顺着唢呐杆子,从第一孔移到最后一孔。他一声不吭,皱了皱眉头,把唢呐放在另一把唢呐的旁边。
地板上站着八支唢呐,两两成双,按高矮排列。第一对短,第二对稍长,第三对长,第四对最长。颜色不一,分别为酱紫、鲜红、淡黄、乌黑。孔如鹏弯下腰,从第一支开始,一一打量。王天平起身,走到架子边,捡起一块红铜片,坐在木凳上,用尺子量,又用画针画,再用剪刀剪下一溜铜片。
孔如鹏提起一把唢呐,笑笑说,我吹一下试试。
放下,不要乱动。王天平蹭地站起来。
王天平轻轻扶了扶唢呐,又坐回木墩,继续干活。他将铜片略长的一边剪成弧形,然后将铜片放在画针杆处,再用小锤子轻轻捶打,使铜片两端连起来。敲打结实之后,再用焊药均匀地、反反复复涂抹连接处。
孔如鹏打开手机,对准忙活的王天平。镜头里,他看见了古铜的脸庞,花白的头发,皱纹密布的额头,专注的目光,粗糙的手掌,灵巧的手指,精准微妙的动作……王天平将铜片放进火炉,高温加热,再反复锤打,细细整形。那些不起眼的铜片,在敲打中渐渐变形,渐渐升华,成为一枚闪光的芯子。
过了好久,王天平抬起头,惊异地说,你还没走?
大伯,你这个可以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呢。
不,不报,丢不丢人。
这事你别管,我来弄。
不报,把视频删了。砰的一声,铁锤砸落。
孔如鹏沉默片刻,打开帆布包,掏出一瓶酒,拧开盖子说,大伯,你歇一下吧,我请你喝酒,一起聊聊。
没什么可聊的,你走吧。
喝一口,这酒不错。孔如鹏把酒瓶递过来。
王天平挡开酒瓶,指指腰间的酒壶说,我有酒,不用你的。
大伯,公路该动工了。孔如鹏叹了口气。
王天平捡起铁钳,望了望灰色的天空,嘟囔说,要下雨了。
孔如鹏把酒瓶递过去,大伯,这事还得请你帮忙主持呢。
王天平挡开酒瓶,捡起拐杖,一瘸一拐走出作坊。
下雨了,噼噼啪啪,敲打瓦片,声声入耳。
五
这场雨来得突然,像一张大网,眨眼间将天地罩住。雨点从屋檐掉落,滴滴答答。孔如鹏呆坐片刻,背起帆布包,提着酒瓶,走出偏房,看着雨点溅在青石梯子上,犹豫着要不要爬上楼,找王天平讨一把伞,或者再坐上几分钟。他的目光穿过雨幕,只看见一张空空的竹椅,直戳戳横在屋檐下。
拐弯处,忽然冒出一个撑伞的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孔如鹏擦了把雨水,失声喊道,阿朵。
来人正是阿朵。她立住脚,看着落汤鸡似的孔如鹏,咯咯笑了起来。她把伞移过来,笑着说,孔大哥,你这是干吗?
孔如鹏叹口气说,我请你爹喝酒,他把我赶出来了。
我爹就是那脾气,谁让你招惹他?阿朵又笑了。
我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容不下我?
唉,我爹老了,脾气也大了。
孔如鹏嗅到一股清香,不禁慌了一下,悄悄挪开身体。
孔如鹏表示,他这次过来,主要是想谈谈修路的事。这事不能再拖了,再拖黄花菜都凉了。不过,修路不是说干就干的,牵扯着方方面面的问题。他初来乍到,对情况不熟,希望得到老支书的支持。老支书德高望重,若能帮忙吆喝吆喝,肯定能把村民拧成一条绳,啃下这块硬骨头。
阿朵叹口气说,这事太难了,我每次看见阿爹的断腿,就忍不住掉泪。你知道吗?我爹做梦都想把公路打通。他不止一次说过,天门人真是太苦了,一辈子被压在山下,比孙猴子还憋屈。他多次表示,要苦就苦我们这一代吧,哪怕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路打通。他带着天门的男人们,爬上岩壁,系着安全带,用锤子敲,用钢钎钻,打炮眼,炸岩石,移山开路。老天真不长眼,公路刚爬上岩壁,我爹就出了事。我爹说,他活得真窝囊,注定要被大山压一辈子。
放心,大伯没做完的事情,我来做。
唉,我爹,他不相信你,说你是……
说我是什么?
我爹说,你是说书的,来天门不过镀镀金。
孔如鹏举起瓶子,跟天空碰了碰,猛地灌了一口。
你放心,哪怕死,我也要把路打通。
阿朵点点头,你回去吧,我会尽力劝劝我爹。
孔如鹏掏出手机,让阿朵观看王天平制作唢呐芯子的视频。他认为,纯手工打造唢呐这事挺有意思,可以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省里市里都有这方面的文件,如果申报成功,至少有上万甚至几万的资金扶持呢。
好事情,那就报啊。阿朵跺了跺脚。
孔如鹏叹口气,唉,可惜大伯不配合。
阿朵笑笑说,这事嘛,你不行,我行。
你,你,能行?孔如鹏瞪大了眼睛。
雨点变得稀疏起来。孔如鹏挥手告别,提着酒瓶走进暮色之中。阿朵要把雨伞给他,但他拒绝了。他无视风雨,脚步坚定,从容而行。
六
在人们的眼中,孔如鹏就是一只孤魂,游荡在天门的土地上。用刘志发的话说,除了晃荡,他还会做什么?还能做什么?谁也没有料到,忽然有一天,孔如鹏不 “晃”了。他一反常态,通知村委会干部,马上召开重要会议。
刘志发提着水烟筒,趿拉拖鞋走进会议室,看见孔如鹏沉着脸坐在长桌的一端。其他人都到了,稀稀拉拉围桌而坐。刘志发坐到位置上,吧嗒吧嗒拉水烟。孔如鹏皱了皱眉头,让他收起烟筒,准备开会。
孔如鹏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敲敲桌子说,下面,我们讨论几个问题,请作好记录。
孔如鹏说,应采取措施,对古树、吊脚楼、唢呐、芦笙舞等进行保护,不能任其自生自灭。尤其是纯手工打造唢呐的技艺,如今仅剩王天平一人。如果丢掉了这些元素,天门将不再是天门。孔如鹏反复强调,将来发展旅游,这些东西比金子还可贵。
最后讨论修路事宜。孔如鹏表示,要想富,先修路,没有路,没出路。村委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尽快召开村民大会,商议筹款、出工等问题,尽快将修路提上日程。
话音刚落,会场炸开了锅。这事说起容易,做起来却千难万难。钱从哪儿来?绝壁如何凿?炸药雷管怎么解决?万一弄出人命怎么办?
刘志发长吸一口烟,清清嗓子说,孔支书,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谁开玩笑?再难也要上,我们不修,谁修?孔如鹏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沉声说,一年修不通,两年;两年不够,三年;这代人不行,下一代。
大家纷纷发言,有支持的,有反对的,还有模棱两可的。陆小虎提出,动工时间应安排在秋收之后,理由有两条,一是错开农忙季节,时间比较宽裕;二是入冬之后,外出打工的人陆续返回,人力较为充足。
刘志发皱着眉头说,你们说了算,但我保留意见。
孔如鹏一锤定音,秋收之后,便是动工之时。
七
村子上空,萦绕着断断续续的唢呐。有人找上门,跟王天平说起修路的事,他置若罔闻,如同聋子。他天天窝在作坊里,埋头制作芦苇哨子、铜片芯子、木头杆子、唢呐碗子,再进行装配、试吹、校音、打磨。作坊里挂满了长长短短的唢呐,将王天平团团围住。阿朵举着手机,跟在他身后转悠,拍下古铜色的脸,花白的头发,纵横的皱纹,粗糙的手掌,专注的目光,精准的动作……她问这问那,大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王天平觉得奇怪,问她到底想要干嘛。阿朵伸伸舌头,笑着说,爹,你老了,我得继承你的手艺嘛。
修路的消息传开后,好像没多少人当回事。有人咂咂嘴说,修啥子路,别做白日梦了,山神爷是好惹的吗?看看老支书吧,岩壁没啃开,倒贴了一条腿。还有人发牢骚,认为孔支书只会喊口号,修路修路,要钱没钱,要物没物,要人没人,拿什么修?用嘴啃,用手刨,用头撞,还是用脚踢?
私下里,刘志发也会发表几句议论。他认为,孔如鹏只会耍嘴皮子,啥事也办不成。作为支书,他从不干实事,只会 “晃”来 “晃” 去。怎么说呢?真把天门当度假村了。修路不是喊喊口号,那可是玩真功夫。试想一下,连老支书都搞不定的事,新支书搞得定吗?一只还没开嗓的小公鸡,能唱什么调?
秋风渐紧,村民们抡起雪亮的镰刀,走向金色的田野。某个早晨,人们看见孔如鹏挎着帆布包,穿着迷彩服,从村委晃出来,像一个逃兵。他踩着薄雾,匆匆赶到吴王山下,抓住石梯往上爬,仿佛一只风中摇晃的蚱蜢。
有人议论,孔支书是不是逃走了,还回不回来?刘志发冷笑,谁知道呢?天门太小,不够孔支书晃,他要去更广阔的天地。陆小虎骂道,放屁,孔支书过几天就回来。有人笑道,一只没开嗓的小公鸡,不回来也罢。
一天,两天,三天……孔如鹏没有回来。有人说,孔如鹏出去找关系,试图坐直升机。有人说,孔如鹏干不下去了,打算跟战友投资办厂。有人说,孔如鹏犯了错误,已被派出所扣押。还有人说,孔如鹏傍上一富婆,甘当吃软饭的小白脸。面对各种议论,王天平从不发表看法,整天待在小作坊里,敲敲打打,吹吹唱唱。
第七天的下午,孔如鹏押着一卡车炸药回到底母。他给陆小虎打电话,让他多带点人手,马上过去搬运火药雷管。
陆小虎带上十几名汉子,背上背篼赶到底母。他们走近卡车,看见了满面风尘的孔如鹏。他瘦了,也黑了。眼睛红红的,额头有了皱纹。
回到天门,孔如鹏召开村委会,汇报了几天来的活动情况:一是得到上级大力支持,已解决雷管炸药,并拨款二十余万元;二是经多方争取,获得爱心捐款近十万;三是经请示协调,交通局将调来一名业务过硬的技术员,对修路作指导。孔如鹏强调,村委要尽快召开村民大会,充分发动村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修路的事必须尽快上马,箭在弦上,不可不发。
会后,陆小虎跟孔如鹏提议,让他去找找王天平。理由很简单,王天平不止是老支书,还是村里的寨老,村民们听他的。
孔如鹏提上两瓶平坝大曲,连夜去了王天平家。跟往常一样,王天平端坐竹椅之上,黑衣黑裤黑脸,托着一支唢呐。屋檐下的灯泡一动不动,散发出昏黄的光芒。一曲奏完,孔如鹏踏上青石台阶,走到王天平的身边,笑着喊了声大伯。王天平一动不动,好像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见。孔如鹏放下酒瓶,掇一张凳子坐下,笑笑说,大伯,我想找你谈一谈修路的事。
王天平指着酒瓶说,提走,少来这套。
一点小心意,还望大伯笑纳。
提走,赶紧提走。王天平捡起拐杖,站了起来。
等一下,大伯,我找你真有事。
灯光下的王天平如同雕像,棱角分明的脸庞泛起冷冷的光芒。
大伯,修路的事情,得请你帮忙拿主意啊。
唉,我老了,腿也断了,没什么用了。
阿朵跑出来,责怪父亲说,爹,咋不让孔大哥进屋?
王天平瞪了阿朵一眼,小孩子懂什么?别插嘴。
阿朵噘了噘嘴,爹,我已经二十了。
王天平叹口气,唉,二十了?瞧我这记性。
阿朵笑了笑,转身进屋,提出一把酒壶,倒了半碗酒,端给孔如鹏。王天平瞟一眼,没有吭声。孔如鹏举起酒,一饮而尽。
王天平沉默一会儿,缓缓掉转头,拄着拐杖往屋里走。孔如鹏急了,接连喊了几声,没有丝毫回音。阿朵扑哧笑了,偷偷打手势,让他别追了。孔如鹏请阿朵收下平坝大曲,并劝劝她的父亲。阿朵说,酒你带走,我会尽力。
孔如鹏恳求说,收下吧,一点小心意。
带走带走,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子的脾气。
唉,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没招谁惹谁啊。
阿朵看了看挂在树梢的月亮,悄声问,那件事办得怎样了?
没问题,你放心。孔如鹏拍了拍胸脯。
太好了,你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八
孔如鹏上了一趟吴王山,领来一个戴着眼镜,面色白净的小伙子。村里人说,怎么那么白呢?是雪做的,还是面捏的?
小伙子名叫赵庆阳,孔如鹏称他为赵工。据孔如鹏说,赵工毕业于某所著名的大学,主修道路桥梁工程,具有过硬的专业技术能力。别看赵工年纪不大,已多次参与指挥修建公路,算这一行的老人了。尤其难得的是,赵工曾带领百里之外的罗盘村,从悬崖上劈出一条挂壁公路。刘志发不以为然,当面称赵工,背地里却说,一个雪人能做什么?那么白那么软,太阳大一点就化了。
令人意外的是,“雪人” 却扛着测绘工具,天天往山上跑。爬石梯,钻草丛,攀岩壁,测定路线,绘制草图……接连干了十几天,“雪人” 没有软,也没有化,相反,越来越硬,越来越黑,成了 “黑人”“铁人”。
一大早,孔如鹏叫上村干部,候在村委会门口。时间已过,只来了七八个人。孔如鹏打开喇叭,让大家赶快来村委集中。天地间回荡着如雷的吼声,村庄却寂然不应。人们好像成了聋子,多大的声音也听不见。
陆小虎看不下去,让孔如鹏别喊了。他告诉孔如鹏,王天平不开口,喊破嗓子也没用。刘志发拖长声调说,那怎么办?还上山吗?孔如鹏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说,走,上山。刘志发笑了,什么,上山?就凭这几个人?孔如鹏说,对,就凭这几个人。刘志发大笑,孔支书,你疯了?孔如鹏说,走,上山。
刘志发不想去,认为这不过是耍猴戏。个别干部也犹豫不决,大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孔如鹏拉下脸,要求村干部必须上,一个也不能少。就这样,孔如鹏扛上钢钎,带上十几人组成的队伍出发了。他们迎着萧瑟的秋风,走出村子,走过稻田,走过那段破路,攀上挂在岩上的石梯,恍如一串蚱蜢。
孔如鹏听从赵工的意见,决定从峰顶切入,从上往下掘进。顶峰虽险,但人在其上,气势胜了一头。从下往上,绝壁压顶,抬不起头,伸不直腰,恍若背负巨石作业,哪有什么出头之日。古人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从上往下,一鼓作气,先拿下最为险要的地方,无异于射马擒王。
话虽如此,当孔如鹏站在悬崖口,却忍不住双腿打颤。风声响亮,从崖下呼啦啦冲上来。灌木又矮又小,裸露枯黑的枝干,瑟瑟发抖。小心地探出头,但见悬崖垂直,深不见底。要是一脚踩空,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盯着孔如鹏,似乎在等他拿主意。孔如鹏伫立崖顶,不能转身,也不能往前。他知道,如果自己软了,修路的事就算彻底完了。
一轮红日从天边升起,洒下万丈光芒。孔如鹏久久伫立,久久不语。其他人还在等待,硬硬的目光直戳后背。恍惚中,他又看见祖父托起金黄的勋章,目光沉甸甸地看着他。他定了定神,祖父消失不见,父亲拄着拐杖走来。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父亲飞上天空,又砸下来……父亲举起拐杖,指着天空说,去吧,别给老孔家丢脸。
孔如鹏霍然转身,大声说,来,给我系上绳子。
赵工为孔如鹏系上绳索,反复检查几遍,握了握他的手,使劲点点头。孔如鹏也点点头,缓缓走到悬崖边,爬进竹箩筐。箩筐用龙竹编制,异常牢固扎实,如同钢筋铁骨。箩筐上系着一根粗大的棕绳,绳子的另一头拴着碗口粗的树干。几条汉子握住绳索,一点点往下放。孔如鹏蹲在箩筐里,双手紧紧抓住绳索,忍不住微微颤抖。他贴着绝壁,一点点矮下去,矮下去。最后看了一眼赵工,还有赵工身后的树,以及树后面的天空,便只剩下坚硬的岩壁。
风呼呼吹来,箩筐荡来荡去。孔如鹏抓紧绳子,像一只蜘蛛,随风起起落落。他定了定神,往身后瞟了一眼。岩壁如镜,笔直插入峡谷。北盘江纤细如线,蜿蜒缠在谷底,时隐时现。天门像一叶浮萍,那么远,那么小。他转头面对石壁,吐出一口粗气,拽了拽腰间的绳子,粗大坚固;又试了试箩筐上的棕绳,粗硬如铁。这时,岩顶传来赵工的声音,让他不用担心,绳子很扎实。
他荡过去,举起风钻,对准冷硬的岩石。轰鸣声响起,整个岩壁似乎颤抖了一下。孔如鹏吓了一跳,风钻差点脱手。他咬咬牙,握稳风钻,撞向岩石,粉尘纷飞,响声如雷。石壁真硬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只打出一个浅洞。他将风钻放进箩筐,提起钢钎,凿入岩体,溅起呛人的石灰味。
风声远去,忽听头上传来说话声。他抬起头,看见陆小虎腰系长绳,趴在箩筐里,缓缓落下来。他们冲他挥挥手,贴着石壁往下坠,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他点点头,举起钢钎,杀向沉默千年的岩石。
吴王山上,响起了敲打声,吼叫声,还有隆隆的炮声。沉默的石头,坚硬的石头,顽固的石头……被钢钎撬开,被大锤敲碎,在炮声中分崩离析。
九
村庄上空的唢呐稀疏了许多。王天平得知修路已开始了,变得繁忙起来。他走出小作坊,拄着拐杖,一家挨一家串门。看着行色匆匆的老支书,人们颇感意外。近半年来,他天天摆弄唢呐,死活不愿挪窝。如今呢,好像打了鸡血,比谁都闹得欢。
很意外,参加修路的村民渐渐多了起来。看着长长的队伍,刘志发忍不住嘀咕,真是疯了,疯了。唢呐声又响起来,变得生机勃勃,茂盛铿锵。
赵工与孔如鹏商量,成立了两个特殊的战斗组:一是将石匠们编为一组,作为尖刀班;二是抽出十几个身手灵活的汉子,组成炮兵连。尖刀班由陆小虎担任组长,主要负责攻坚排难,就是要 “啃最硬的骨头”。炮兵连由赵工指挥,主要负责打炮眼、放炮。赵工将队员集中起来,进行强化培训。赵工反复强调,放炮是个技术活,绝不能一味苦干蛮干,还要学会善干巧干。
公路一点一点推进,如蜗牛爬行。岩石真硬,坚如铜墙铁壁。锤子敲上去,火花四溅,虎口欲裂。钢钎杀上去,只留下浅浅的痕迹。汉子们身系长绳,吊在悬崖上,趴在箩筐里,用风钻钻,用钢钎撬,用雷管炸,用脚蹬,用手扒……噪音轰响,尘土纷飞。岩壁陡峭嶙峋,那就先放一炮,炸出立足之地,再一钎一钎地钻,一锤一锤地敲。刘志发发牢骚,照这样啃下去,不知要啃到猴年马月。陆小虎说,别说丧气话,啃一点,少一点。阿朵说,是啊,山凿一尺宽一尺,路修一丈长一丈。刘志发干笑说,如果我记得不错,这是你爹说过的话。阿朵说,不错,是我爹说的。刘志发又笑了一下,你爹啊,怎么说呢?好了伤疤忘了痛。孔如鹏勃然变色,厉声呵斥道,刘主任,你说的是人话吗?
公路推进顺利,孔如鹏却陷入了更大的焦虑。修路修路,可不能只喊口号,必须有真金白银。账上的数字越来越少,雷管炸药消耗飞快,锄头铲子钢筋锤子损耗严重……这些问题怎么办?一旦断了补给,这路还怎么修?
孔如鹏召集村干部,连夜召开会议。经过讨论,会议决定了四件事,最终解决了修路问题。
开完会,天已经亮了。孔如鹏跟往常一样,带着队伍赶向工地。工地上忙开了,一片热气腾腾。他转了几圈,把陆小虎和刘志发叫到一边,嘱托他们务必看好工地,决不能出丝毫差错。随后,他挎上帆布包,一阵风似的走了。
三天后的下午,孔如鹏押着一卡车炸药回来了。他仰面躺在副驾驶上,面色憔悴,头发零乱。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黑皮包,包里装着一张文化局颁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认证书,还有两万元的扶持金。真没想到,王天平的资料这么快就通过了审核。文化局的领导说,唢呐艺术源远流长,值得每一个人保护。
这一次进城,他还把储蓄卡里的家底全掏出来了。不多,也就两万五千五百元。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该是动用这笔钱的时候了。说不心疼是假的,毕竟攒了好几年。他想过了,再心疼也要拿出来,否则没办法给自己交差。
卡车司机是个大胡子,一边开车一边抽烟。进入盘山公路后,卡车左右上下颠簸,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大胡子抱住方向盘,随着卡车甩来甩去。
孔如鹏掏出手机,给陆小虎打电话,没接。他想了想,拨打刘志发的号码,没反应。他的心跳了一下,赶紧拨打赵工的电话,还是没通。
风呜呜吹过,天空飘起毛毛细雨。天气越来越冷,也许要下雪了。孔如鹏稍一犹豫,翻开阿朵的号码。电话接通了,传来咯咯的笑声,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乱哄哄的吵闹声。他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了,问工地上情况怎样。阿朵说,放心吧,没啥问题。阿朵还说,要不要拍几张照片,发给他看看。他说不用,让阿朵转告陆小虎,多带点人手,半小时后赶到底母,搬运炸药雷管。
卡车抵达底母,小街上空荡荡的,仿佛遭遇了一场飓风。大胡子停下车,让孔如鹏赶快叫人下货,他得尽快赶回去。
孔如鹏左看右看,没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
大胡子探出头,冲他喊,喂,快一点。
手机骤然叫起来,如利刃划破沉寂。
孔如鹏不可抑止地抖动起来,好不容易才划开了屏保。
那一刻,他听见了阿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
十
阿朵接到孔如鹏的电话时,陆小虎和赵工身系长绳,正带着炮工们在悬崖上飞来飞去。刘志发站在一面石壁上,举起钢钎,漫不经心地撬动岩石。工地上人声鼎沸,敲打声吵闹声响成一片。阿朵举起小喇叭吆喝,让大家静一静,有好消息宣布。
听了阿朵的消息后,工地上响起如雷的掌声。陆小虎挑了十几条汉子,每人一只背篼,准备赶往底母。就在此时,意外猝然发生了。
半岩上的刘志发也许是走神了,忽然提起钢钎,狠狠撞向岩石。岩壁吱吱叫唤,哗啦啦掉石子。赵工急了,挥动旗帜跑过去,吆喝众人散开。石壁发出惨烈的哀嚎,砸下一阵石头雨。陆小虎冲上去,一把将赵工推开。石头啪啪啪啪滚落,他努力甩开脑袋,避开致命一击,却被砸中后背,一头栽倒在地。
孔如鹏陪同陆小虎的家人,连夜把陆小虎送进县人民医院。
安顿好陆小虎,孔如鹏爬上一辆货车,心急如焚往回赶。下车后,他挎上帆布包,急匆匆赶到悬崖口,不由呆若木鸡。昔日热气腾腾的工地,如今空无一人。尚未成型的公路挂在岩上,形同破烂的布条。他心如刀割,捂着胸口走近龇牙咧嘴的岩壁,目光移过钢钎、锤子、簸箕、铲子、锄头……移过乱七八糟的石头,缓缓爬上石壁,又缓缓坠落悬崖。他走到陆小虎出事的地方,找到那些带血的石块。他凝视许久,忽然提起脚,狠狠踢在坚硬的石头上。
孔如鹏滑下石梯,听见村里的喇叭响起来。那是王天平的声音,苍老,嘶哑,威严,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孔如鹏不由一愣,这是唱哪一出?印象中,王天平自从退居二线后,再也没有碰过那只喇叭。这个晚上,他是不是中邪了?那声音飞过头顶,被岩壁弹回,嗡嗡作响,又随风灌进耳朵。
走到村委会,孔如鹏大吃一惊。吊脚楼前面的水泥空地上,已经站满黑压压的人影。他们一动不动,沉默不语,像一片雕塑。王天平拄着拐杖,一跳一跳地走到台子上。他努力挺直脊背,目光炯炯,直视前方。
村民们低头俯首,一声不吭。王天平低头,弯腰,冲村民鞠了三躬。他动作缓慢,面色凝重。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挺直腰杆,低声说,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心里不好受,我又何尝好受呢?小虎出了事,你们难过,我更难过。
王天平顿了顿,又说,是的,谁不难过呢?将心比心,谁也不是铁石心肠。不过,我想问问大家,难过能当饭吃吗?公路只修了一半,吴王山仍然挡在村子后面。如果因为这事,大家撂挑子不干,我们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王天平挪开拐杖,指着断腿说,半年前,我丢了一条腿;半年后,小虎被石头砸伤。要做点事,总得付出代价。事情已经出了,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解决,而不是甩手不干。请问,我们不干,谁干?我请求大家,不要辜负孔支书的心血,明天早上立即复工,争取早日打通公路。
有人抬起头,嘟囔说,老支书,小虎该怎么办?
王天平点点头,掏出一沓钱说,这些年来,我吹唢呐卖唢呐,积攒了一点钱,这是五千元,就给小虎做医疗费吧。
人们纷纷抬起头,看着红彤彤的钞票,像一簇跳动的火焰。
王天平想了想,又说,孔支书帮我申报了一个项目,得到了两万元的扶持资金。等钱到手后,一万用来修路,一万用作小虎康复的费用。
话音刚落,一条人影冲上台子。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赵工。他头发零乱,面色乌紫,眼眶凹陷。短短几天,他几乎变了个人。
对不起,赵工小声说,对不起,是我害了小虎。
他掏出一沓钱,低下头说,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一半用来修路,一半用来给小虎买营养品。对不起,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话音未落,又一条人影窜上台子,冲大家扑通跪下。他弓着腰,将额头磕在地板上。人们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乱糟糟的头发。
王天平将他拽起来,露出一张灰扑扑的脸。
众人愕然,这不是村主任刘志发吗?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身子。
大家别吵了,王天平点点头说,小虎康复以后,让他跟着我,吹唢呐,做唢呐。
人们齐刷刷抬起头,看着拄着拐杖的王天平。
那可是王家的手艺,不是说不传外人吗?有人问。
王天平笑笑,一字一句地说,从今以后,小虎就是我的传人。
孔如鹏没有想到,一向寡言的老支书竟然说了那么多话。他躲在树影里,远远地看着,却不好意思走过去。他看见老支书举起拳头,人们也跟着举起拳头,像一把把锤子敲响天空。他也举起拳头,敲了一下夜空,转身走了。
十一
早晨,王天平拄着拐杖站在村口,看着长长的队伍走过。孔如鹏走在前面,头戴安全帽,身穿迷彩服,脚踏解放鞋,肩上扛着钢钎,黧黑的脸庞闪闪发亮。除了那口白亮的牙齿,他与天门人再没什么区别。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个面色黝黑的庄稼人,或扛着大锤,或提着钢钎,或拎着撮箕,或背着背篓……踏着铿锵的唢呐,走出村子,走向悬崖,爬上绳子般摇摆的石梯。
傍晚,王天平提着唢呐站在村口,看长长的队伍从暮色中走来。那是一支怎样的队伍呢?个个面目模糊,衣服裤子沾满泥土,手脚膀子刻满伤痕,浑身上下散发出浓重的汗臭……说说笑笑地走来。唢呐的旋律响起,又悠扬又温柔,回荡在村庄的上空。有人忍不住感叹,老支书的唢呐吹得真好啊。
每天中午,阿朵带上一队女人,提着篮子背着背篼,爬上陡峭的石梯,把吃的用的送到工地。男人们越来越黑了,像一块块煤炭。孔如鹏也是一块煤,只不过块头更大更壮。阿朵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忍不住偷偷瞟他一眼。他的脸方方正正,看上去比岩石还硬。赤裸的胳膊结实粗壮,估计能举起一头牛。眼睛又黑又亮,好像有火焰在跳动。吃饭的样子真逗,就像一只饿狼。
第一场雪后,公路抵达岩壁的三分之一处。腊月二十九,公路爬到了岩壁半腰。大年初四,村民们扛着钢钎提着大锤,冒着寒风走出家门。正月底,公路已赶到距离岩脚十几米高的地方。二月中旬,公路跑到山下,接上了那段遗弃许久的旧路……公路下到岩底的那一天,老支书王天平拄着拐杖来到工地,把那辆遗弃的木板车推出来,亲自参与运送泥土……
入秋,公路硬化结束,全线竣工。全村人一起出动,穿红着绿,杀猪宰羊,敲锣打鼓,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宴会上,人们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唱歌,不停地舞蹈……孔如鹏被村民抬起来,高高地举到空中。阿朵也灌了几杯,面色红如桃花,为大家跳了一支芦笙舞。陆小虎也来了,他举着一支唢呐,为大家吹了一曲。他白了胖了,走路时身子前倾,臀部朝一边扭,头部往一边歪。他吹得并不好,断断续续的,但人们报以了最热烈的掌声。
王天平叫上孔如鹏和阿朵,让他们陪他走一走。公路劈开岩壁,蜿蜒盘旋,形如巨龙。王天平拄着拐杖,踏着宽阔崭新的公路,踢踏踢踏走在前面。阿朵和孔如鹏要扶他,他说不用,这么好的路,没有腿也能走。
爬上半山腰,阿朵说,这么好的路,该叫什么名呢?
王天平停住脚步,看着孔如鹏说,是该有个名,你来取吧。
孔如鹏抬头望了望,只见靠近岩顶的地方,有一处色彩斑斓的灌木丛,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更高的地方是碧蓝的苍穹。
他一激灵,拍拍脑袋说,就叫凤凰路吧。
凤凰路?阿朵拍手叫道,好,这名字好。
王天平点点头,好,凤凰路,真好。
爬上峰顶,已是日头西沉。王天平坐在石头上,取下腰间酒壶,变魔术般掏出两个酒杯,斟满酒说,来,我请你喝酒。
干了一杯,王天平又把酒斟满,说,来,再干一杯。
孔如鹏说,大伯,不能再喝了。
王天平不容分说,跟孔如鹏连干了三杯。他放下酒壶,起身走到风口,举起长长的唢呐,对着血红的夕阳,一口气吹了三支曲子。看着伫立崖边的古铜色身影,听着热烈悠扬的音符,孔如鹏禁不住热泪盈眶。
阿朵碰碰他,悄声说,没出息,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