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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幽深

2023-04-05李成墙

清明 2023年1期
关键词:杠子栓子槐树

李成墙

小莺跟着她妈走进我们槐树湾的时候,我刚从小东北家出来。那是五月里的一个星期天,落日缓缓沉入村外的树林,头顶的天空中倦鸟啁啾寻找归巢。村口那两棵百年老槐苍翠的枝叶间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色槐花,槐香在初夏傍晚温润的空气中静静弥散。一群孩子在树下玩耍,几个单身汉坐在老槐树下扯闲篇,苕碾子也站在旁边,仿佛能听懂的样子,脸上是一成不变的似笑非笑,撇起的嘴角让他唇上几根稀疏的小黑胡翘到脸颊上。小东北的堂妹小灵边跑边招呼我过去一起玩,我没有搭理她。我还在想小东北的事。

小东北对我说,上完四年级他婶子就不让他念书了。这样说的时候小东北眼圈儿发红。我没想到小东北竟然喜欢上学,他学习很懒,老师几次在他脑袋上把拇指粗的教鞭都敲折了——那些柳木棍儿都是老师让我弄的,敲在头上有多疼我一清二楚。面对小东北,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觉得不上学也挺好的,但看小东北挺难过的样子,我知道这话不能说。到下学期,小东北该上五年级了。槐树湾小学没有五、六年级,得到三里之外的邻村去上。小东北的婶子不让他去,让他放羊。那群羊本来是小东北的婶子放着的,可她哮喘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追不上咩咩叫着到处乱跑的羊。

我比小东北小两三岁,正上二年级,但我们一直在一个教室里,因为槐树湾小学只有一间教室,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既教语文又教数学,所以槐树湾小学隔一年才能招一回学生——不然哪教得过来?顾名思义,小东北是从东北来的,具体东北哪儿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我可不知道东北还分三省。他的真名叫念南,他说他爸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的故乡在东北之南。但槐树湾的人背后都叫他小东北,当面也只是叫他小南。他爸离家出走,二十多年杳无音信,两年前突然回来,把小东北留下又走了。小东北和我说过,他爸他妈因为总是打架离婚了,他爸一个人带不了他,就把他送回来了。我问小东北离婚是什么意思。小东北说就是他爸他妈不在一起过了,他妈又找了个人。他爸也想找,但还没找到。我吓了一跳,问那你爸你妈就不要你了?小东北不说话。打架就离婚,真是奇怪。在槐树湾也常有两口子打架,但打完了照样一个锅里捞饭吃。不过,我喜欢小东北说话的口音,喜欢听他讲那些发生在遥远地方的事,所以经常缠着他。

我站在小东北家房后的土坡上,看着夕阳的余晖把村外弯曲的小路映得黄中带红,小路上慢慢走来两个人,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隔老远就知道不是槐树湾的人。她们像是赶了远路的样子,风尘仆仆,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头发乱糟糟。老槐树下玩闹的孩子停了下来,几个单身汉也停止了说笑,一起望着走过来的陌生女人和孩子。女人看这么多人望着她,眼神慌乱地躲着,那女孩紧紧地牵着她的手。

这是上谁家去的?等女人走过了,杠子爷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谁说似的说道。

上谁家也不上你家。歪脖的长贵伯笑道,你刚才咋不上去问问,说不定就跟你走了呢。说完哈哈地笑。

你这熊人,杠子爷满脸的尴尬,不上俺家上你家?

那敢情好,咱不像你,想娘们儿还不认,要不咱追上去问问看跟咱走吗?

去吧,去吧。另外几个人跟着起哄,拿杠子爷耍笑,嘿,嘿,往你家那边拐了,说不定还真去你家了,快追上去看看。

别闹了。这么多孩子呢,也不嫌丢人。杠子爷说着,但还是忍不住引颈张望一眼。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他转头对苕碾子说了句,碾子,蛤蟆蹦蹦。

苕碾子除了吃和睡只能听懂这句话。听了这话,真的蹲下身子,两只手放在脚前,手足一齐用力向前蹦,就像一只青蛙。几个人大笑起来。正在玩耍的孩子跟在他后面,嘴里叫着,苕碾子蛤蟆蹦蹦,蛤蟆蹦蹦。

苕碾子越蹦越远。夕阳也终于不见了。人群散开,随着荷锄吆牛的农人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一到学校就听说昨天来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成了栓子爷的女人和孩子。消息是小灵先传出来的。小灵和我同桌,是个小 “包打听”。她说是我的邻居二奶奶把她们领到栓子爷家的,还说那个女孩叫小莺,是跟着她妈妈来的。听小灵继续说着那对母女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杠子爷。杠子爷是栓子爷的哥哥,他先看到了那个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却跟了他兄弟,他心里肯定老大不高兴。

我不知道小灵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正如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村里发生的那么多隐秘之事的。但消息是确凿无疑了,中午放学时我还看到有几个好事的妇女结伴从村子另一头来栓子爷家看稀奇。

据说事情是这样的。女人和孩子走进槐树湾,本想找户人家要点干粮吃,看见村口有几个男人,就有些慌乱。硬着头皮走进村,碰到一条胡同就拐进去了,正碰上出来拿柴火的二奶奶。女人张口问大娘能不能给口吃的,二奶奶人心善又热情,深知其中的辛酸。她抱了把棉花柴说,跟俺来吧。

二奶奶说俺这就做饭了,你们就在这儿吃。女人推辞。二奶奶说俺整天就一个人吃饭,也没啥好客气的,多抓把米多馏个馍的事儿。二奶奶守寡大半辈子,把两个儿子拉扯大给他们都娶了媳妇之后就分了家,用她自己的话说,这样更清心。

女人见二奶奶是真心实意留她们吃饭,就帮着烧锅。二奶奶问女人从哪儿来,又问孩子叫什么。女人一一作答,家在四川,孩子叫小莺。二奶奶说,四川,那可是够远的,怎么一路走到这里来了?心里更加可怜这对母女。灶膛里火光彤彤,炊烟伴着蒸汽从门口飘逸而出,饭香伴着柴香弥漫,三个人就这样在低矮的小厨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俨然幸福的一家人。

吃完饭女人又抢着刷了锅碗,之后领着小莺要走。二奶奶让她们先坐下,清了清嗓子说,俺刚才就在寻思,没敢问你,你男人哪儿去了,还在不在?俺寻思着你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走这么远的路,八成是……二奶奶说到这里停下了,等着那女人说话。那女人低着头一手搓弄着衣角,眼圈儿红红的。二奶奶见状接着说,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孩子还小,日子还长着呢。你要是愿意听俺的,俺屋后就有一家,说起来跟俺还是一家人。叔侄儿仨,有个叫栓子的,年纪比你大些,也才四十来岁。俺领你去看看,你要愿意呢就留下,不愿意就在俺家住一宿,赶明儿再走。

那女人抬头看看二奶奶,又转头看看小莺,又看看外面如墨的夜色,之后点了点头。

就这样,二奶奶领着母女俩出门左转,然后往北穿过一条小胡同,来到栓子爷家门前。

三个单身汉看见二奶奶领着一个女人和孩子来到自己家既十分奇怪,又隐隐期待。待二奶奶说明来意之后,他们都喜笑颜开。尤其是栓子,一听女人是说给他的,连忙给二奶奶搬了一把椅子,说二嫂你坐。二奶奶没有坐,她对女人说,这就是俺跟你说的那家人,你看看,要是愿意就留下,不乐意咱就走。三个男人一听,脸上的笑戛然止住,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都热切地看着那女人。两兄弟的老叔九山爷把手里的烟袋锅往桌上一放,对二奶奶说,老二家的,你先坐,坐下说。又指着女人对栓子说,还不快搬椅子过来,没点眼力见儿。又指挥杠子去给孩子拿点好吃的。兄弟两个一时间手忙脚乱。

昏暗的灯光下,二奶奶看着乱糟糟的屋子,以及那把黑乎乎的椅子,心想这个家真该有个女人了。

俺是见她一个人带个孩子可怜……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留下。二奶奶再次申明说。

那是那是。九山爷讪笑道。

栓子搬来一把同样黑漆漆的椅子放在女人身边,用手抹了两把,说你坐你坐。女人见二奶奶不坐,她也没坐。小莺紧紧地偎着她。杠子在家里这儿找那儿翻,最后翻出一把晒干的红枣。小莺看眼前这个满头大汗的男人一双黑黑的大手递过来的红枣,一个劲儿地直往女人身后躲。

明儿赶集去给孩子买糖吃。九山爷说。

你要是愿意就点个头。二奶奶再次问女人。

三个男人齐刷刷地望着她。

俺家穷是穷了点,可也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要愿意留下,孩子俺们会当成亲生的,不会亏她的。九山爷说。

女人这才环顾了屋里一圈,默默地点点头。

几个人都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二奶奶走的时候,女人和孩子又跟到门口,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二奶奶让她们快回去,自己转身往家走的时候,突然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失落。自己虽是一片好心,可这事办得到底对不对,她心里也没底。

就这样,女人成了栓子爷的女人。槐树湾没有人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在这里,女人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丈夫是谁,随丈夫的名字或排行被叫作 “谁谁家的” 或是“老几家的”;小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栓子爷的闺女,仍叫小莺。

两天之后,当穿戴一新的女人重新站在槐树湾人面前的时候,人们才惊奇地发现她比刚来那天要好看得多,也更年轻。女人个儿不高,小巧玲珑的身段,头发乌黑,绾成一个圆圆的髻盘在脑后。圆圆的脸,宽宽的额头,眉毛眼睛细长,开口说话前先嫣然一笑,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论模样,我觉得她比槐树湾的其他女人都好看。尤其是她的外地口音,语速很快,抑扬顿挫,从她那张好看的嘴里出来宛如淙淙作响的泉声。虽然听不太懂,却让我更加觉得她与众不同。槐树湾的很多男人,尤其是那些光棍汉们,不无羡慕又酸溜溜地说道,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这种充满醋意的嘲讽让栓子爷更加心满意足,见人先露三分笑,仿佛也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活了小半辈子的栓子爷对这个突然间从天上掉下来的媳妇宠爱有加,就像那些刚结婚的小伙子一样,逢集就带着她去赶集,给她买吃的,买穿的。对待小莺,他也当成是自己的亲生闺女一般,只是从来没有做过父亲的他难免表现得笨手笨脚,就像舞台上一个努力表演却浑然不知自己用力过度的演员。这些事都曾化作一段段趣闻成为槐树湾人舌尖的谈资。

自从女人住进栓子爷家里后,村里的人都说他家干净多了,屋里不再随处扔着脏衣服,炕上的被子也不再从来不叠不拆不洗,锅台灶台也不再落满灰尘洒上汤水也不擦,三个男人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汗渍斑驳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馊酸味。女人不仅勤劳肯干能吃苦,还性格开朗,没有几天就和住在近处的村妇们混熟了。人们经常看见她在吃过午饭之后抱着满满一大盆衣服去村后的湾边浣洗。我记得有一回,祖母领着不睡晌觉的堂妹,我跟在后面,去村后的枣树林里捉蚂蚱。酷暑时节,烈日当空,连吹到身上的风都是热烘烘的。来到湾边,看见女人在湾里洗衣服,祖母站住,和女人大声说话。岸边的女人高挽着裤腿,露着白白的两条小腿,站在大铝盆里,踩着里面泡着的衣服。一边踩,一边和祖母说,她们那里的人都是这样洗的。女人的脚踩在衣服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她柔白的双腿和双脚在烈日下发出瓷一样的光。

槐树湾人都说,这女人留是留下了,就是不知道会待多久。栓子爷自然也是不放心,紧紧地看着她。他从镇上买来了两车砖,把院墙垒得高高的,木棍绑成的栅栏门也换成了新的木门。也有人说,女人只要再有了孩子就不会走了。小时候,我不知道小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母亲说是从门前的湾里刨的。我见过有人刨出过藕,有人刨出过泥鳅,却从来没见过有人刨出过孩子,母亲说那是因为只有在半夜里去刨才成。但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栓子爷家始终没多个小孩儿。这下我知道村里人所言非虚了,他们说栓子爷兄弟之所以娶不上媳妇是因为他们一家人都懒,地都不好好种。懒人嗜睡,夜里更是睡得死,听不见孩子的哭声,所以孩子都被别人家刨走了。我有点替栓子爷着急,有一回出门上学时我在胡同口碰见了他,问他怎么还不赶紧刨个小孩儿,小莺她妈跑了怎么办?他红着脸摸摸我的头直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他不说自己的孩子,说我干吗?我真是纳闷。

更让我纳闷的是,村里有些人不但开着栓子爷的玩笑,在见到杠子爷时也会笑着问他,穿兄弟媳妇洗过的衣服什么感觉?之前一直是兄弟两个睡在一张炕上,如今一个人睡是不是睡不着?杠子爷面红耳赤,嘴里不住地嘟哝着,你这熊人。

那年新学期开学,栓子爷送小莺进槐树湾小学上一年级。我上三年级,和小莺在一个教室。小莺扎着两根小辫子,穿着新买的衣服,瞪着两只大眼睛,眼神怯生生,不爱说话,也不爱跟我们一起玩。她不像她妈妈有那么重的口音,但也还没学会说我们那里的话,这成了很多调皮捣蛋的孩子取笑她的由头。小东北说话一直都是浓浓的东北口音,但没有孩子嘲笑他,因为谁笑他他就揍谁。

小莺上学之后,白天,栓子爷就对女人看得没那么紧了,因为谁都知道,女人是不会舍下孩子自个儿走的。用槐树湾人的话说,小莺就是根拴牛的橛,把橛看好,牛就跑不了。

槐树湾的日子很多时候都像那条绕村而过的无名小河,流得缓慢而不动声色,没有波澜,更没有浪花。夏去秋来,秋尽冬到,时间就在季节的变换里悄悄消逝。人们已经失去了最初对小莺母女的好奇,也已经习惯把她们当成村里人了。遇到婚丧嫁娶,小莺妈也入乡随俗地和其他女人一样前去帮忙,混在人群里,端盘洗碗择菜和面。她不说话的时候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外地女人,对一些混不吝男人开出的玩笑她也能嬉笑怒骂应对自如。

至今我还记得那年的春节,栓子爷家买了好多的鞭炮,除夕那天从太阳还没落山就开始放,一直放到天色擦黑,火花崩散,硝烟如雾般弥漫。栓子爷和杠子爷兄弟两个都穿着新衣,脸上挂着笑,嘴里叼着烟,点一挂鞭炮,噼噼啪啪;点几个二踢脚,咚嗒一声飞上天;再点一个礼花,呲呲呲火树银花。我们一帮孩子围在他家门前看热闹,这是之前从没有过的场景。

小东北不上学之后,每天都要赶着一群羊去村外放。他年纪小,性子野,走得远,羊吃的草就好,几个月下来,羊们就膘肥体壮了。一个冬天下来,小东北的脸和手上都生满了冻疮。槐树湾的妇女为他抱不平,说小东北放了这么一大群羊,光卖钱都不知道卖多少,他婶子连身厚衣裳新帽子都不给孩子买。可是这种事也就只是在背后说说而已。

槐树湾有了两个外来的孩子,用我母亲的话说是两个 “弹嫌人” 的孩子。“弹嫌人” 在我们那里是指让人可怜、心疼——嫌要读轻声。小莺跟着她妈四处流浪,管不认识的人叫爹,但她毕竟还有亲妈在身旁,所以相比之下,我母亲还是觉得小东北更弹嫌人。每当我不听话胡闹任性的时候,她就说真该把你也送给别人去。

忽然有一天,槐树湾的人发现放羊的又换成了小东北的婶子。一连几天都没见小东北的身影,村里人都以为他病了,问起来,小东北的婶子却说,小南让他爸接走了,说是出去玩几天。人们半信半疑,谁也没见小东北他爸是咋回来,又是咋带着他走的。有一天,一辆面包车驶进槐树湾,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女人,一看穿着打扮就是城里人。女人向人打听小东北他爸是不是这个村的。有人告诉她是,但早就不住这里了。女人说那就对了,然后又打听小东北叔叔家在哪里。那人指给她。女人谢过之后往小东北叔叔家的胡同口走去,脚上的皮鞋在乡村的土路上留下一溜带着图纹的脚印。

女人说话的口音让人们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小东北的妈,人家找孩子来了。槐树湾村不大,不一会儿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大半个村庄,人们围在胡同里,隔着小东北叔叔家矮矮的土墙往院里瞧。我们小孩个子矮,就爬到墙上。我看见小东北的婶子和那女人站在屋门口说话。小东北他妈似乎在哭,擦着眼泪叫弟妹,说我这么大老远来了,又坐火车又租汽车,走了好几天。弟妹你就让我见一见,我不带他走,我就是想他了。小东北的婶子铁青着脸,丝毫不为所动,说话依旧伴着呼啦呼啦的喘息。她说的还是和村里人说的那些话,小南让他爸接走了。去哪里?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不知道。总之就是人没在这里。

小东北的妈妈红着眼抹着泪走出来,围观的人都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走到面包车旁,看着她打开车门又回望了一眼,就那样绝望而无奈地坐进车里。车开走了,卷起一道长长的黄尘,像一条长龙蜿蜒而去。

过了几天,小东北又回来了,每天早上赶着羊出村,啾啾啾的喝羊声在村子里回荡。没有人知道这些天他婶子把他藏到了哪里,更没有人知道他婶子是怎么知道他妈妈会来找他的。这些秘密,没有人好意思去问,只能纷纷猜测。有老人在小东北经过时问他想不想妈,小东北把鞭子啪地一甩,喝骂着乱跑的羊,说一声 “不想”,声音里透着干脆和不在乎。老人摇头叹息,这小子。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却促进了小莺妈和小东北的关系。小东北他妈来的那天,小莺妈也围在人群里。车开走之后,人们站在村口议论纷纷,小莺妈抹着泪回家了。自此以后,小莺妈对小东北关怀有加,给他缝补浆洗衣裳,做了包子饺子也会送给他。小东北一个人和他的羊住在一个破院子里。那所院子是他叔之前住的,一溜不知多少年的土房,院墙塌了不少豁口。因为有一群羊在,院子里落满了羊粪蛋,常年弥散着一股浓浓的羊膻味。除了几个和小东北有来往的孩子,槐树湾从来没有人往那所院子里去。有一段时间,槐树湾人经常看到小莺妈出入小东北的家门。有人说起来,小东北的婶子就是一脸鄙夷的神色,说正好省得我管他了,我走两步都喘不来气,哪有劲给他洗衣裳?这下好了,也是这孩子有福。为这,栓子爷没少说小莺妈,让她不要管这闲事。他说老一辈子少一辈子住着,你这样不是打人家的脸嘛。小莺妈不为所动。

这曾经让我一度很羡慕小东北。有好几次,我也想引起小莺妈的注意,在路上碰见她总是很有礼貌地问,二奶奶,吃了吗?二奶奶,上坡啊?她都是脸一红,点点头就走过去了,让我很是失落。

不知道其他孩子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总是对远方充满着莫名又美好的好奇,认为故事都是发生在远方。槐树湾太小,也太平淡,虽然每年也会有几个嫁进来的新媳妇,但无外乎都是周围村里的人。小莺妈不一样,她来自几千里之外,远得让我想象不出那里会是什么样子。我问小东北,小莺妈有没有给他讲过她那里的事。小东北一脸不解地看着我,问讲那个干什么?我愣了一下,觉得说清这些很不容易,就说她那里不是有很多山吗,多好玩啊。小东北嘴一撇说,有个屁好玩,都是山,连块能种的地都没有,穷得要死。

小时候的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上学,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能适应被圄在一个四面都是墙壁的空间里,听老师哇啦哇啦讲一些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课堂规矩众多,往门外瞟一眼也会受到严厉呵斥,而门外的路上总是人来车往,狗跑猪颠。我就像一只被关进笼子里的小鸟,羡慕那些在外面疯跑的孩子。不能适应的我学会了逃避,三番五次逃学最终换来的是母亲的一顿暴打。虽规矩了一段日子,但逃学俨然已成为一种扎在心底的瘾,那种自由自在的诱惑,始终在我心底蠢蠢欲动。

一天中午,吃过饭后我早早来到了学校。所谓学校只是一排红砖瓦房,一间大房做教室,一间小房做办公室,其他几间都空着锁着,没有院墙,也没有校门。学校前面一块低洼的空地一到雨季就成了一片汪洋,空地紧挨着穿村而过的道路,村里的人下地干活都会从这条路上经过,关心自己孩子的家长会冷不丁过来趴在窗户上看两眼。自从小莺入学以后,栓子爷也成了学校的常客。他来了之后就在窗外站着,赶上下课还和老师说几句话,还嘱咐我们和小莺一块儿玩,不要欺负她。那面面俱到的样子比亲爹还亲,但我们一点都不羡慕小莺,因为没有人愿意自己的父母到学校来。

前几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前面空地上又积了一塘黄绿色的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一阵阵暖烘烘的腥气。几只蜻蜓在水面上起起落落,一个个小小的涟漪扩散开来。老师这个时间还没来,教室里一片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我坐在台阶上看蜻蜓戏水,几个孩子尖叫着从我身边跑过。我看着他们的身影,实在搞不明白他们现在这么高兴,一会儿见了老师又都是一个个像见到猫的耗子。又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每年一到这时候我就更加不爱上学,就想一个人跑到村外的荒地里,把书包扔在一边,躺在厚厚的草地上看蓝蓝的天,看白色的云,想象它们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动物。我更喜欢就这样一个人躺在草地上看书。蓝天、白云、和煦的风,我举着课本,在心里默默地大声读,直到能从头背到尾。

我跑回教室,抓起书包,顺着教室西边的小路跑了出去。

正是小满时节,绿柳拂堤,路边荒草郁郁,远处麦田苍苍,喜鹊在树间鸣唱,咕咕鸟在苇田里欢叫。我向着远方进发,走了一段,看见一个小女孩在树下坐着。走近一看,原来是小莺,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逗地上的蚂蚁。

她抬头看是我,脸红了,眼神不安地四处瞟。我没有理她,有点心虚地继续往前走。

哎,你要去干吗?

没想到小莺叫住了我。我转过身,手里倒腾着书包带说,我头疼,想回家。

你家不是在那边嘛。小莺手指着西北方向说。

你管得着嘛。我嘟囔着往前走。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小莺竟然在后面跟着。我停下脚步问,你跟着我干吗?

小莺不说话。见我停住,她也停住了。

我心想真倒霉,这可怎么办?索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说,我不想上学了,你快回去吧。记住,老师问起来啥都不要说,不然……不然之后我没说,因为我也不知道不然能怎么办。

你是去玩吗?我……我也想去。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赶忙问,你也不愿意上学?

小莺认真地点点头。

那好。我像找到了知音一般,高兴地答应了。

走了几步小莺又停下了。我还是不去了,她说。

放心,我颇有经验地说,一下午不去老师不会问的。

可是小莺担心的不是老师,而是她爸爸,也就是栓子爷。原来每天回到家,栓子爷都要问她今天学的什么,还要让她读几遍课文,如果读得不好,就不让她和她妈妈一起睡觉。

你爸他自己都不识字,你瞎读不就行了?当我说出“你爸” 这个词的时候,觉得身上似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时候的槐树湾,“爸爸” 是时髦的叫法,是外面见过世面的人家里孩子的叫法,比如小东北,再比如小波——他爸爸当兵复员后在县城开车。像栓子爷这样的人,大字不识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他怎么能是“爸爸” 呢?

小莺惊奇地看着我,仿佛在说,这样也行?随即她还是摇摇头,说我不会。

那我来教你。我大包大揽地说,先去玩。

我们向着村外走去,这个时间劳累了一上午的人们都在歇晌,所以几乎不用担心会遇到什么人。过了村北那条小河就是别村的地界了,就更不用担心了。但小莺还是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四下张望。因为下过雨,坑洼的小路上到处都是泥泞。我告诉她要小心脚下,不要把鞋沾上泥,更不要弄湿了。她问为什么,我说弄得太脏的话回家就露馅了。她郑重地点点头,走得更加小心了。

以前我一个人逃课出来的时候,走走看看,捉几只蚂蚱,追会儿蝴蝶,逮几只蛤蟆,都能玩得不亦乐乎。现在带着小莺出来,我极力想找点好玩的事,好让她觉得不虚此行。可乡下就这么点事情,实在想不出什么新奇的主意。这个时节瓜果秧苗才刚刚出土,麦穗倒是在灌浆,可吃起来还是一包水,无滋无味。就这样胡思乱想地往前走着,前面不远处是一片苇塘,茂密的芦苇此时早已高过头顶,一片青葱,清风徐来,漾绿摇翠。咕咕鸟在里面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突然,苇塘左边钻出一个人。我吓了一跳,赶紧拉着小莺躲在道旁的一棵大柳树后。是个女人,她左右看看,拢了一把头发急匆匆地走了。是小莺妈!我看向小莺,她也正抬头看着我。我们都不知道她妈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只能继续躲着,想等她妈妈走远了再出来,可是过了没两分钟,芦苇荡里又钻出来一个人,竟然是杠子爷。我心里直纳闷,今儿这是怎么了?难道他们一家人都在里面找鸟蛋吗?这可稀奇。

等杠子爷走远,我拉着小莺,对她说咱们不能走这条路了,太危险。我们猫着腰穿过一大片麦田,走上另一条小路。这是这么久以来我头一回单独和小莺一起走——放学的路上虽然也会在一起走,但都是男孩一伙女孩一帮,她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于是,我问小莺她家到底在什么地方,那里有没有好玩的,她们是怎么一路走到这里来的。但小莺神不守舍,语焉不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时隔多年,我早已记不清那天下午和小莺玩了些什么。只记得农田外大片的荒草地,草地里丛薪错楚,有芦子头、狗尾草、绊马草,有蓬蒿、灰灰菜、苍耳棵,还有很多无名的小野花,白的粉的黄的红的,大如铜钱,散落各处,小如米粒,一蓬一蓬。北方贫瘠土地上的野花,虽开不出姹紫嫣红的气势,却也自有风味,亦能招蜂引蝶。阳光照耀之下,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香味和蓬蒿的涩味,都带着热烘烘的温度。每迈一步,都会惊起无数的昆虫。我还模糊地记得,在两蓬丛生的青草中间,小莺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窝,里面有两个鸟蛋,像半大的枣子,椭圆状,蛋皮灰白色,上面散布着不规则的小黑点。小莺蹲在窝旁,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拿起一个,放在手心里,托在眼前,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怜惜。两只鸟儿盘旋在我们头顶唧唧啾啾地叫,不知小莺动的是不是它们的宝贝。

后来,小莺拿出课本让我教她读,那篇课文的名字叫《这个办法真好》。

读了几遍,小东北赶着一群羊来了。我站起来向他跑过去,他看见我远远地喊,你小子又逃学,忘了你妈怎么揍你的了?说着他又看见了小莺,似乎吃了一惊,问小莺怎么也在这里,是不是你拐带人家不学好?说完,抬脚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

羊们低头吃草,一股浓重的膻腥味在周围漂浮。

我说是她自己跟来的,不信你问她。

小东北没问小莺,只是大声对她喊,你以后别跟这小子乱跑,不学好。

我和小东北说了一会儿话,抬头看见小莺又站在了鸟窝旁,眼睛盯着吃草的羊,发现有羊靠近就向外赶。小东北问她为什么赶他的羊,她说这里有俩鸟蛋,别让羊踩破了。小东北问我什么鸟蛋,我告诉了他。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小东北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地走过去。

可以拿回去煮煮吃了。小东北蹲下身子伸手刚要抓,小莺喊了一声,别动。声音尖厉,把我吓了一跳。小东北的手僵住,顿了一顿,他搓着手站了起来。

不能吃。小莺小脸通红,眼眶含着泪,这回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坚决。你吃了它,它的爸爸妈妈会着急的。

不吃就不吃,小东北有点难堪,反正我拿回去也捞不着。说着,他一脚踹向一只低头啃草走过来的小羊,力气里透着一股狠劲儿。那只小羊没提防,咚的一声歪倒在地上,咩一声爬起来跑到妈妈身边。

那天下午一直玩到日落时分,我和小莺才背着书包往家走。小东北没和我们一起,他得等到天黑了才能回家。

晚上吃饭时,我最终没忍住,说起了中午在苇塘里碰见小莺妈和杠子爷的事。母亲用筷子在我手背上敲了一下,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别胡说。又说,这种话千万不能对别人说。喝了两口粥,她又不放心地问我对别人说过没有,我有点委屈地说没有。过了一会儿,母亲又狐疑地问我怎么跑到那里去了,我一听赶忙撒谎说是到那边去背课文了。

不久之后,村里隐隐在传小莺母女要走,说两人还没出门就被栓子爷发觉了,又从小莺妈的衣服里搜出了用来买票的钱,据传言说这钱都是杠子爷偷偷给她的。传言如风,真真假假,无处求证,但栓子爷兄弟俩打了一架却是真的。哥儿俩在院子里滚作一团,如同不共戴天的仇人,咒骂声引来四邻。我也挤在人群里,看见两兄弟滚得满身是土,口里鼻里都是血。后来,栓子爷把杠子爷压在身下,一边扇他的脸一边骂你他妈不是我哥。九山爷气得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口中骂骂咧咧,先是骂杠子爷吃人饭不干人事,比苕碾子还苕;接着骂栓子爷弟兄两个都是畜生玩意儿,把先人的脸都丢没了;后又骂小莺妈是惹事精、扫把星,孩子不能生倒搞得兄弟不和,让她走了算了。

一场风波之后,小莺还是每天按时上学。她的妈妈还是和往常一样,抱着衣盆去湾边洗衣服,只是盆里的衣服再也没有了杠子爷的。栓子爷把他哥哥的衣服从盆里挑出来,掼到门口,跺上两脚,恶狠狠地说让他自个儿去洗。他把小莺母女看得更紧了,也不再带她们去赶集。算来小莺母女来到槐树湾已经一年有余了,但小莺妈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人们在背后说起来,在惊怪的同时,还是觉得她们待不长久。事情被人们咬来嚼去,渐渐地没有了水分和味道,小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无聊和平静。

过了没多久,又有一种说法在村子里流传开来。据说这话是杠子爷自己在牌桌上和旁人似无意又像有意般提起来的,他说要是到过年时女人的肚子还没有动静,这女人就归他了,这是他叔保证过的。这种说法在一向保守的槐树湾引起的效应不啻在一锅热油里掉进了一滴水。叔侄三人因为此事闹翻了天,兄弟两个一左一右围着老叔,都要他做出保证,气得九山爷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嘴巴。我的邻居二奶奶也气愤地跑去质问九山爷,但九山爷断然否认曾那样说过,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分家,五口人不能再住在一个院里,要买砖买瓦盖一座新房让栓子爷一家三口出去住。

在那些日子里,二奶奶时常和我的祖母聊起这些事,言语之间她满怀着自责,说当初自己只是可怜那个随母四处流浪奔波的娃娃,没想到事情竟会闹成这样,只是木已成舟,对于别人的家事,她也不好说什么。对于小莺妈,二奶奶曾私下里找过她几回,这个女人依然感激二奶奶当初的一片好心。

小莺妈还得走,二奶奶这样说。只是她手里一分钱都没有,寸步难行啊。自从上次小莺妈逃跑失败之后,九山爷就把所有的钱全都锁在了他炕脚的箱子里,钥匙日夜不离身,不但杠子爷,连栓子爷也轻易拿不到一分钱。家里的粮食、鸡蛋等等能变卖钱的东西也都搬到了他的屋里。

我坐在祖母和二奶奶身边,听着两位老人对于一个来自远方的女人未知命运的喟叹,既担心她真的带着小莺离开,又盼着她们能早日逃离这未卜的前程,一时不知到底怎样才好。

秋假里的一天,父母让我下午去村东的地里拾棉花,别人家都拾过了,我们家要是再不拾,都得掉到地上。那块地太远,我有点不情愿地骑上自行车出了门。出门不久,正碰上小东北的婶子在骂街。

别看小东北的婶子平常说句话都困难,骂起街来却花样百出,引来一群顽童跟在她身后,嗷嗷地怪叫着。还有几只土狗,瘪着肚子,耷拉着尾巴,跟在人群后。

原来是小东北丢了两只羊。他也说不清是怎么丢的,他婶子问他,他说太困了,躺在草坡上看羊吃草,睡着了,等醒来才发现少了两只,怎么找都找不到了。他婶子就骂他属猪的,除了吃就是睡。骂完了小东北,就围着村子骂,不知是气的还是累的,喘得比之前更厉害了,那呼啦呼啦的声音让人听上去心里直发颤。有好心人劝她歇歇别骂了,肯定不会是槐树湾人偷的,说不定是让收羊的给偷走了。他怎么就偷俩,怎么不全偷走?小东北的婶子手叉着腰反驳道,要是收羊的偷了,他逮羊,羊能不叫?那熊孩子睡再死能听不见?肯定是跑到谁家给藏起来了。小东北他婶子话里有话,于是人不再搭腔,任她去骂。

我骑上车继续走,心想这下小东北可惨了。

到了村东,我一看,确实只剩下我家地里白花花一片。我把口袋扎到腰上,下到地里,棉花秆齐到胸口。四顾无人,越往地中间走我心里越慌乱,摘下来的棉花上沾着碎叶子也顾不得择掉。两个多月前,我们那里出了一件凶杀案,听说甚为恐怖,一时间人心惶惶,我越想越害怕,手哆嗦着不听使唤。就在我打算落荒而逃的时候,一阵歌声传来。

高高山上哟,一树喔槐哟喂

手把栏杆噻,望郎来哟喂

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哟喂

我望槐花噻,几时开哟喂

……

听声音,我知道是小莺妈。

槐树湾的女人不会唱这样的歌。槐树湾的女人连歌都不唱。

我直起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不见人,满目都是碧绿的叶子,棉花秧苦涩的馨香在身边环绕涌动。一曲终了,我满怀期望地等待着,却不再有歌声传来。头顶的叶子依旧在徒劳地跃动,就像我不甘的心情。我猫着腰一点一点往前挪,尽量不弄出大的响动。越来越近,隔着数行棉株的空隙,我看见小莺妈低头坐在一搂草上,双手捂着脸,一声声悲痛压抑的啜泣从指缝间溢出。她竟然在哭,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惊诧像一条无声的鞭子突然抽在我快乐的心上,让我再也忍受不住一路别扭走来引起的腿疼腰酸,一下子跪在地上。

那天下午,我的眼前一直浮现着小莺妈抱头哭泣的画面,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体味到了一种说不清来由的愁绪。我感觉自己仿佛窥探到了一个不该窥探的秘密,却又没弄明白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她的哭泣让我感觉到她在我们槐树湾并不快乐,她口中所唱的 “槐花” 好像不是我们槐树湾的槐花了。难道还有其他地方的槐花比我们槐树湾的更好吗?我就像一只钻进牛角尖的蚂蚁,蒙头蒙脑,越琢磨心里越难过。直到坐在饭桌旁我依旧怅然若失,默不作声地嚼着饭,却全然感觉不到滋味。直到母亲说起小东北丢羊的事,我才惊觉竟然把这茬儿给忘了。

放下碗筷,去找小东北,刚走进他家的院子,拦在院角的羊咩咩地叫了几声,屋里的灯随之灭了。

谁?小东北在屋里问。

我说,是我。

一猜就是你小子。小东北走到门口说,灯没油了,你来干吗?

我说,你真把羊给弄丢了?

这还有假的?小东北满不在乎地说,都死光才好呢。

我也不喜欢那群羊,就附和着说,就是。

咱去外边玩,屋里黑咕隆咚啥都看不见。小东北反身关上门往外走。

你拿个瓶子去我家灌点油。

赶明儿个再说,黑灯瞎火的哪儿找瓶子去?

就在往外走的时候,我听到屋里好像有人咳嗽了一声。

谁在屋里?我问。

鬼。小东北步履匆匆嘿嘿笑着往院门口走,不信你就进去看看。

一个“鬼” 字让我一时间汗毛倒竖,瞥了一眼黑洞似的窗口,赶紧跟在小东北身后往外走。

据说因为这两只羊,小东北一天多没捞着饭吃。好心的小莺妈想给他送吃的,被栓子爷扯过来扔到了地上,指着鼻子骂她多事。后来还是小灵从家里拿了馒头给小东北送过去的。

那两只羊最终也没有回来,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秋收过后,天一天比一天短,也一天比一天冷。慢慢的,冬天又来了。腊月门一进,年关就近了。

这一年的除夕,栓子爷只在家门口象征性地放了几挂鞭炮,我们一帮看热闹的孩子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匆匆赶往更远处的全胜家。全胜半个多月前才娶的媳妇,按农村的习俗是大喜之年,一定会买很多花炮来放。全胜结婚时请乡里放映队的人来放了一场电影,在他家门口的空地上埋上两根木杠,挂起一块方形白色幕布。我们小孩子不等天黑就搬着小凳子去占位置。我看见栓子爷也带着小莺混在人群里。天色还早,大人们要么在家,要么在全胜家帮忙,栓子爷在我们一堆孩子中间显得很突兀。电影放映完的当晚及第二天中午,栓子爷都没有去吃酒席。有人问,他就笑着说,让俺哥去了。我问他那大肉片你也不吃了?不吃了,吃多了恶心。他和我们说着话,眼神却不离小莺左右。我才不信呢,他只是像村里人说的,要看住小莺罢了,尤其是在这种人多杂乱的时候。

晚上,我正要上床睡觉,忽然听到有人砸门。咣咣咣,声音急切,一边砸一边叫我父亲的名字。听声音是栓子爷。父亲走到屋门口问他有啥事。

小莺她妈跑了!栓子爷的声音听上去嘶哑中带着哭腔,你快帮俺一块儿去找找。

跑了?母亲也惊愕地跑出屋,跟在父亲身后往大门口跑。两个人一边开门一边安慰栓子爷,二叔你别急,这大过年的说不定去谁家玩了。

我穿好鞋来到院里。

小莺也不在,她本来说是去睡觉的,炕上也没人,准是跑了。我觉得要是再多说一句,栓子爷就得哭出来了。

母亲跑回屋给父亲拿了一件棉袄说,你快跟二叔去吧。

父亲接过棉袄,跟栓子爷二人往外跑。

母亲回屋,我已没有睡觉的心思了。

母亲给我裹上厚厚的衣服,带着我出了门。村口的槐树下聚集了很多人。黑漆漆的夜色里,很多红色的烟头明明灭灭,几束手电筒的光摇来晃去,还有几条狗在人群里窜来窜去。村支书正站在人群前,叼着烟,安排谁和谁一伙往哪个方向走。我看见小灵也在,她也看见了我,凑到我身边说,小莺跟她妈跑了,栓子叔正求人去找呢。我说我知道。然后问小东北呢。小灵说谁知道他呀。说完又跑到人堆里去了。

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见苕碾子也在,双手拢在袄袖里,缩着脖子,脸上还是那副似笑似不笑的模样。但是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去理他。

村支书安排完了,手一挥说,大过年的,大伙儿就辛苦辛苦。现在也弄不清到底几点走的,一个女人家,还带个孩子,走也走不了多远,大伙儿仔细着点,麦秸垛,柴火垛,沟沟崖崖上,树林里,多翻腾翻腾。

放心吧,众人说。

给大伙儿拿着烟。九山爷拿着几盒烟往人手里塞。

你老留着吧,把人找回来你可得摆两桌。有人玩笑道。

那是,那是。杠子爷在人群里抢先应道。

人找回来归谁呢?有年轻人轻佻地调侃道。

九山爷气呼呼地咳嗽几声,把一口让人毛骨悚然的黏痰吐在黑暗里。

他娘的,就你话多。村支书训斥那个年轻人,快点走,别废话了。

一束束手电筒光往四面八方分散开去,不知栓子爷跟在哪一队里,杠子爷又在哪一队里。

夜好黑,天好冷,我冻得直打哆嗦,母亲带着我回家了。等了好久,父亲都没有回来,我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在震耳的鞭炮声中醒来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我记起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个女人在唱歌,唱着唱着就不见了,我怎么找都找不着她;还有个背书包的小女孩走在路上,远远地看见我就跑,我在后面追,却怎么都追不上。小莺和她妈真的走了吗?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想。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炸断了我纷乱的思绪。

直到水饺都端上桌,父亲才起来。我问他人找着了没,满面倦容的父亲没好气地说,黑灯瞎火的哪儿找去,下去十里地硬是没见着人。母亲说这也怪了,黑灯瞎火的,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能走多快,这么些人愣是没追上。父亲说,看来她早就算计好了,栓子叔说这些天她一直忙着准备过年的吃食,昨晚还特意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九山爷看她这样还以为她踏实下来了,再加上过年,就让开了一瓶酒。爷仨儿刚倒上,她说她也陪着喝点。仨人都挺高兴,一来二去就都喝了不少。小莺熬不住说先去睡觉。又喝了一阵,她说她出去拿点柴火,预备着早晨早点起来煮饺子。大过年的谁也没有在意,她出去之后三个人又喝着等,等了会儿不见人,还以为她也去睡了,谁知到屋里一看没有人,这才慌了。母亲边夹饺子边说,这个年栓子叔家是别过了。你们还真找出十里地呀?父亲说,栓子叔就跟着我们呢!谁知别的那些人呢,反正回来都这么说。说着点上一支烟又补充了一句,杠子叔那一伙走得更远。不知为什么,我觉得父亲最后这一句有种意味深长,母亲撇了撇嘴说,走了也好,人家在老家说不定还有家,就算没有男人也该有爹娘,能不想吗?再说过了年……说到这里停住了,把一碗水饺递给我说,快吃,吃完还得去拜年。

按照村里的风俗,吃完饭小辈人要围着村去给长辈拜年,我跟着家族里的大人来到栓子爷家门口,大门紧闭,这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是极不妥当的,表示不欢迎人。一拨又一拨的人走过来,都是站一站就走了,没有人上前敲门。

在他家门口不远处的空地上,立着秋后买来的几垛砖瓦,预备开春之后盖房用的。对于这些砖瓦,当时村里人就有着不同的看法,有的人不无恶意地说,或许新房盖好了,住进去的是杠子爷和女人孩子也不一定,新房只是给她的安慰补偿。在这个萧瑟寒冷的新年的早晨,砖瓦依旧静静矗立,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只是不知等待它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我跟在拜年的人群里,一边走一边听人们议论,没有人能解释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在寒冷的大年夜里何以消失得如此干脆利落。不少人再次提起杠子爷说过的,要是女人再怀不上就给他做媳妇的话题,说这种话甭管真假,吓也把人家吓跑了。提起这茬,我忽然又回想起秋天里小莺妈在棉田里哭泣的一幕,觉得她们走了其实也挺好的。

拜完年之后,我去找小东北玩。走进他家院门,我看见他的羊都拦在圈里,大年初一当然是不用去放羊的。我叫了一声小东北的名字。他打开门站在门口问我干吗?我说小莺跟她妈跑了你知道了吧。我想起小莺妈平日里对他的好,满以为他会很难过,没想到他却毫不在意地说,跑了就跑了呗。惊诧之余,我问他去玩吗?他说他头疼不想动弹。发烧吗?我说着跷起脚去摸小东北的额头,小东北歪头躲开了我的手。我一只脚刚跨进屋门,小东北就往外推我,他说他要睡觉。我只好一个人走了。整整一天,小东北都没有出门。有几个孩子听我说了,不死心又去叫他,他也没有出来。看来他是真病了,那几个孩子说,蒙着头睡觉呢,叫也不答应。

第二天,我跟着父母去外婆家。闲话间母亲跟外婆说起小莺妈的事,外婆也讲起一件事,说是早上听打更的人说的,就在这天后半夜的时候,在公路上看见娘仨往北走,一个女人领着俩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十多岁,女孩要小一些。打更人觉得奇怪,问他们怎么大半夜里赶路,到哪里去。三个人都不说话,那男孩手里还拿着一根鞭子。外婆说不会就是你村那个人吧。

后半夜?你是说初一后半夜?母亲追问,待外婆点头之后才又说,那不是小莺娘俩,人家就一个小闺女。

会不会是……过了一会儿母亲像忽然明白什么来似的,但随即又摇着头说不可能,还叮嘱坐在一边嗑着瓜子烤火的我,对谁也不要提起外婆说的这件事。

我能对谁提起呢?这事跟谁有什么关系呢?母亲蛮不讲理的口吻让我觉得很委屈。我把手中的瓜子扔进炉膛的炭火里,来到外屋,和外公要了一挂鞭炮就跑出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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