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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曹的账本

2023-04-05张中民

清明 2023年1期
关键词:纺织厂账本开发商

张中民

家里卫生间的水管破了,这是老曹夜里起来小解时发现的。

晚上两点多钟,被一泡尿憋醒的老曹急急忙忙冲进卫生间,正当拉下裤子准备撒尿时,耳朵里突然传来 “啪嗒啪嗒” 的滴水声。深更半夜的,哪儿来的滴水声?老曹起了疑心,连尿也顾不上撒,竖起耳朵循着声音在卫生间里寻找起来。洗脸池上关着的水龙头没有滴水,还没来得及使用的坐便器不可能漏水,就连旁边的旧陶瓷浴盆里也是空的,更不可能漏水,可是滴水声仍然清晰地响着……这是怎么回事?老曹循着滴水声仔细查找一番。这才发现,原来是坐便器后边的一根塑料管子破了。

原来是这里出了问题。老曹把脑袋从坐便器后边抬起来时嘴里咕噜了一句。

塑料管是蛇皮的,小拇指头粗,从坐便器后边的水箱底下弯曲着伸出来,样子像条紧绷身子的蛇,一端连着后边的水箱,一端连着前边的坐便器,那水就是从中间破了的地方滴出来的。

其实塑料管子破得并不严重,老曹弯着腰蹲在那里观察了足有五分钟。在这五分钟里他做了一个大体统计,大约每五秒钟滴出一滴水,也就是说还没有严重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这里怎么会漏水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漏水的?他脑子里接连发出几个疑问。为了检验自己的观察结果,老曹当即在破了的塑料管下边放上一只空水盆。心里说,哼,我倒要看看,到明天早上,这盆里到底能漏出多少水。老曹跑到客厅看了下挂在墙壁上的石英钟,现在是夜里两点半,到明天早上六点钟时再起来观察。做好这些,老曹掏出家伙放开闸门,酣畅淋漓地撒了泡尿,这才打着哈欠回到卧室继续睡觉。

老曹住的是幢老式筒子楼,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盖起来的房子,面积只有四十多平方,勉强算是个两居室。由于当时住房条件差,大家谁也不计较,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市区开发的新楼盘如雨后春笋般竖起来,把人们的目光都吸了过去。看着那些楼房建得一座比一座漂亮,广告打得一个比一个诱人,简直把大家的魂都给勾走了,人人都在想方设法往宽敞明亮的楼房里搬。可是老曹却不,他住在这幢老楼里,就像坚守阵地的士兵一样,做出要与房子共存亡的架势。当然这么说并不是老曹不喜欢住新楼房,而是他现在手里没钱,不然他早就行动了。老曹是个下岗工人,手头紧张,自然不能奢望去买新楼房。十年前儿子结婚时,老曹掏干净老底拿出多年积蓄给儿子买了套新房。如今住在这幢旧楼里,老曹像只寒号鸟似的,一直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管他娘的,熬到哪天算哪天!只要这里不开发,老子就一直住下去!再说我现在已经没啥心劲儿了,管他今后走到哪一步呢!

老曹惦记着卫生间漏水的事,所以一大早就跑进卫生间里查看,还好,昨夜放在漏水处的水盆里已经积了二指多深。他把指头插进盆里探了探,自言自语说,嗯,看来水管破得还不算太严重。不过这时他心里想,既然要做实验,干脆把水盆继续放下去,一直放到明天夜里两点半再起来查看结果。他要看看经过一天一夜的等待,盆里到底能接多少水。怕老伴早晨起来不知道,误把盆里的水给倒掉,他临走时又特意叮嘱一番,这才放心下楼去外边锻炼身体。

一日无话。到了夜里两点半,老曹准时起来,盆里已经积了大半盆水。他把盆子端出来,先用绳子捆好拿秤称了称,然后再把水倒掉,再过一遍秤,很快计算出盆里水的重量,不多不少整整十斤。看到这里,老曹不由感慨,啊,照这样计算,一天十斤,一个月三十天就是三百斤,按一吨水两块五毛钱计算,一天滴掉的水就值0.0125元,几年下来,仅这个塑料管滴掉的水就值不少钱!如果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五十年呢!想到这里,老曹头上冒了汗。

老曹过去可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但是在这件事上,他突然对数字变得敏感起来。也是从这时起,他开始关心起家里那些毫不起眼的数字。

每次老伴从菜市场回来,他都像审犯人似的盯着她,要把菜重新再上秤过一遍,然后逐一核对。结果这一核对,他发现,每天在菜贩子手里损耗掉的钱从几分到几毛不等,这样日积月累下来就不是个小数目。

老曹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从那以后,他开始关心起家里所有与生活有关的数字。比如天冷的时候,老伴从商场给他买回一件棉衣,老曹拿起那件棉衣,翻着看了面料,又看了款式,接着又问起价钱。当听说买这件棉衣花了六十块钱时,老曹不由惊叫起来,什么,就这件棉衣花了六十块?我看顶多值五十!你咋花这么多钱?看老曹盯着自己像审犯人似的,老伴不高兴,嘴里嘟囔着解释,我为了给你买这件棉衣,一连转了四五个商场,跑了二三十个柜台,人家标价一百八,我硬给磨到六十块,你以为人家能白送你一件大棉衣?也不看看现在物价有多高!光嫌我花钱多,要不你去买,看低于六十块谁卖给你!老伴的话呛住了老曹,老曹僵在那里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这才又问起老伴逛商场是怎么去的。老曹希望老伴能步行着去再步行着回来,这样既锻炼身体,又能省下坐车钱。但是这可能吗?那么远的路呢!老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过了塑的硬卡片,在他面前扬了扬,没好气地说,老头子,我用的这个,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你个吝啬的老东西!

老曹盯着老伴手里那张老年免费公交乘车卡,这才从心里吁出一口气。

徐晓明坐在宽大的老板台前,紧锁眉头盯着面前的塔城市区地图出神。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为拿地的事情犯愁。

作为一个颇有实力的房地产开发商。这些年,他在塔城开发了很多房子,然而一直冲锋陷阵的徐晓明,直到现在都没有自己的根据地,更没有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标志性建筑。为此一些同行都在背后嘲笑他是 “钻头不顾屁股”,这话虽然是玩笑,但徐晓明听来却格外刺耳。为此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弄块地皮,盖座属于自己的办公大楼。不但要建在市内黄金地段,而且还要建得高大气派,建出特色和风格,也让同行们看看我徐晓明的实力!

徐晓明有自己的计划和考虑:前些年为了抢占市场,他玩起跑马圈地战术,在塔城市区攻城略地,四面开花,到处拿地开发楼盘,一心要做塔城房地产市场的 “龙头老大”。经过努力,终于打下一片江山,但却忽视了根据地建设,直到现在公司都没有自己的办公楼,而是一直在外边租房子办公。直到占据塔城房地产市场开发的半壁江山后,他才开始考虑建一座徐氏地产公司办公大楼,为下一步成立集团公司做准备。可是现在市区的好地段都被拿完了,自己该去哪里寻找这个黄金地段呢?

徐晓明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地图,边找边在心里叹气。由于当前房地产形势好,房价飞涨,同行们你争我夺,都把市区的好地段当成抢手货,能拿的地块差不多都被大家拿完了,看来要想在市区再找一块黄金地皮,只有考虑城中村改造。可是一想到这个项目,徐晓明心里就发怵。他知道城中村改造项目是难啃的硬骨头,开发起来难度大不说,里边的麻烦事情还太多。徐晓明曾经就吃过这种苦头,城中村的老住户一个比一个难缠。只要听说有人要在自己地盘上搞开发,他们就像苍蝇见到血一样团团围上来,不是提要求就是讲条件,而且所提要求和条件一个比一个高,一条比一条苛刻。总之一句话,要想在我们这么好的地段搞开发,不答应我们的要求决不许你们动工!

强龙不压地头蛇。为了顺利拿地,开发商不得不拿出息事宁人的态度,出钱摆平。一个项目做下来,简直能把人给折腾死。所以现在一提城中村改造,他马上就会大摇其头。一想到那些人个个张牙舞爪的样子,他就感到头疼不已。唉,算了,还是不去碰那些硬钉子。如果真想在市区黄金地段拿到一块好地,看来只有从那些可以搬迁的老厂子或老住宅楼上做文章。

徐晓明用篦子一样的目光在面前的地图上认真梳理着,看了一会儿,他眼前突然一亮,目光盯住 “市纺织厂” 几个字。他把手里的笔往面前地图上一扔,不由惊讶地说,这地方位置不错,我过去怎么就没注意到呢?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就是它了!

塔城是个没有多少历史的工业城市,由于缺乏规划意识,建市之初,许多工厂占据着这个城市的重要地段和位置。几十年过去,随着市场变化,这些老厂子效益下滑,许多企业破产,只有少数几个市属国营企业还能勉强维持,市纺织厂就属于这种性质。徐晓明又认真审视一下面前的地图,他发现市纺织厂位于市中心,周围商场林立,学校、医院、幼儿园、大型超市和购物中心环绕,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里都是位置优越地段绝佳的黄金宝地。这么好的地段,如果自己能把它顺利拿到手该有多好!

妈的,在市区找了那么长时间,我过去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它呢?

徐晓明又盯着刚才用笔圈起来的 “市纺织厂” 几个字看了几秒钟,这才闭上眼睛把身子向后靠去,他的头枕在真皮椅背上的同时,脑子里也在飞快地转着。在塔城 “混”了这么多年,他清楚纺织厂的情况。这是一个有着近四十年历史的老国营企业,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已经存在。当年作为市里的重点企业,市纺织厂可是没少风光,产品销路好,企业经济效益连年位居全市之首,为全市经济建设做出过不少贡献。然而随着市场形势的不断变化,如今市纺织厂却变成市里的 “老大难”:历史包袱重,企业职工多,设备老化,生产工艺落后,早已不能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需求,半死不活地僵在那里,所以现在谁提起来都摇头。由于是市属国营老企业,尽管纺织厂的现状比较尴尬,但是一直占着市中心最好的位置。徐晓明知道,市纺织厂占地面积和企业规模,如果加上厂区和职工居住区,面积差不多有一百多亩,这在寸土寸金的市区来说,可是一大块肥肉。这么好的地段为什么一直没人开发呢?是大家都对它熟视无睹,还是另有原因?

徐晓明给办公室打电话,要他们赶快给自己整一份有关市纺织厂的资料。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面对工作人员送上来的材料和自己掌握的情况,徐晓明再次陷入沉思。不错,尽管这块地相当诱人,可是存在的问题也让人皱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国有企业,那么多的机器设备需要重新建厂搬迁,那么多的企业职工需要安置,此外还有许多与之相关的其他社会问题等因素加在一起,的确不是件小事。直到这时徐晓明心里才明白,要想把它开发出来的难度会有多大!怪不得市里一直拿它没办法,就连许多同行也把它视为“带刺的玫瑰”。大概正是这个原因,它才一直处于闲置状态。

明白这些后,徐晓明心里算了笔账,如果把公司这些年赚的钱全部拿出来,满打满算只有十多个亿,要想啃掉市纺织厂这块价值二三十亿的大骨头,不亚于玩一场蛇吞象的游戏。不过要玩就玩场大的,也让同行们看看自己的本事和能力。既然自己已经盯上它,就绝对不能轻易放手,不然去哪里才能找到这么好的地呢?

哼,我一定要想办法啃下这块硬骨头!徐晓明当即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自从那天晚上发现卫生间的水管破裂后,老曹现在特别留心家里的开支情况:这个月电用了多少,水用了多少,煤气用了多少,然后再具体平均到每天的花费是多少等等,这些数字被他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两位。尽管他对坐便器后边破裂的塑料管进行了更换,但是由那根塑料管漏水的事,让他发现那些毫不起眼的数字,无不与自己的生活息息相关。

积少成多,看来日子不敢长算!老曹感叹起来,现在家里经济这么紧张,说什么也得勤俭节约,不然这今后的生活真就没法过下去了。

大到平时吃饭穿衣,小到日常生活用品的购置,老曹把生活中所有可能的开销项目和内容,全都纳入自己的计划,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开源节流,减少浪费。也是从这时起,老曹开始萌发出记家庭生活账的念头。

这天晚饭后,他到儿子家找小孙子,要他废弃不用的作业本和铅笔头,打算拿回来记账用。

爸,你要这些东西干吗?听说父亲要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儿子不解,媳妇也不解,就连刚读小学二年级的小孙子也不理解。听说爷爷需要自己那些废弃不用的学习用品,小孙子急忙打开自己的学习桌,一边从抽屉里翻找那些废弃不用的作业本和铅笔头,一边好奇地问,爷爷,你要这些东西干吗?是不是学习用呀?要不,我给你拿妈妈刚给我买的新作业本吧!铅笔我有的是,爸爸给我买了好多好多,我可以给你一根从来没有用过的自动铅笔。

不用不用,老曹举起手里的旧作业本和旧铅笔晃了晃,爷爷只是用它记个账,那些东西你还是留着写作业用吧!

记账?小孙子歪起脑袋问,你要用它记什么账呀?爷爷,我可以帮助你吗?

不用了我的好孙子,爷爷只是记一记家里平时的开支情况。

你记这些干什么呢?

看看,这就不懂了吧!老曹弯下腰摸着小孙子的头说,一个国家有国家的账,一个家庭有家庭的账,只有记好了账,才能知道自己花了多少钱,都干什么用了,这样才能知道家里的收支情况,有利于安排今后的生活。

那,我过生日时去麦当劳吃的鸡翅和汉堡,还有爸爸给我买的大蛋糕、新衣服、儿童自行车、滑冰鞋和玩具是不是也要记下来呀?

这倒不用,那是你爸爸给你买的生日礼物,而我只是记一记爷爷奶奶家里的日常花费。

哦,我明白了,原来爷爷是记你们自己家的账。小孙子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语气说,不过我还是不明白,爷爷记这些账到底有什么用?

看孙子这么认真,老曹只好告诉他,我们居家过日子,要学会节俭。古人说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尽管咱们现在的生活好了,也同样不能浪费,只有这样,我们的财富才会越积越多……

爸爸妈妈就不知道节俭,他们总是买最贵的东西,爷爷你说这算不算是浪费呀?

这个、这个嘛……老曹不知道怎么应答,脸上僵了一下只好搪塞,你爸爸妈妈这样做不是浪费,是他们必须要这样做,不然你怎么会过得这么幸福快乐呢!

老曹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站不住脚,有点糊弄小孙子的味道,所以说完后马上感到有些后悔,不过面对孙子提出的问题,自己也只能这样回答,不然儿子和媳妇怎么看自己?他心里清楚儿子家的条件并不好,两人都是上班族,手里又没什么钱,之所以像小孙子说的那样过日子,完全是年轻人的生活方式,自己又怎好过问?

为了掩饰自己,老曹没在儿子家多待,急忙带着几分失落逃也似的离开了儿子家。

直到吃过晚饭,一天的生活才算基本结束。刚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连黄金时段的电视剧都顾不上看,老曹急忙取出从小孙子那里拿回来的铅笔头和正面写满字的废旧作业本,戴上老花镜,趴在旧沙发前的折叠桌上,就着一盏15瓦的电灯,一丝不苟地记起自己的家庭生活账。

老曹记账有个特点,不像有些人那样潦潦草草地随便记两下,也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想起一笔记一笔,而是开始养成一种职业习惯,不但要把家里与生活有关的收支情况一一记录下来,而且还要记得十分详尽。为了便于日后回忆,他还要把购买生活用品的大小数量和具体物品,以及与之相关的天气等其他情况,都详细认真记下来。老曹很瘦。记账时,老花镜滑到鼻梁上,一副滑稽相。不过看他眯起眼睛摇着一头白发,低头伏在那里的样子,你会觉得这个老头简直执着得可爱。

人上了年纪难免记性差,所以老曹有时会边记边歪过头问老伴,哎——把你今天从早到晚买的东西给我报一下。

不就是些日常生活开支嘛,有啥好报的?老伴坐在旁边看着电视嘲笑他,但在老曹追问下,她还是把自己一天从早到晚所有的花费一一报出来。

咦,你今天怎么花这么多?老曹边听边记,等把老伴报上来的各项开支汇在一起,掐着指头算了一番,不由吃惊起来,我记得昨天才花了二十三块钱,今天怎么突然多出四块三?

怎么?你光嫌我花钱多,难道你就没看见现在的物价有多高?老伴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过去几毛钱一斤的青菜,现在都涨到一两块了,肉和鸡蛋也是见风涨呢。

唉,你说得也是。老曹拖长声音感叹,看看这鸡蛋价格,去年一斤才三块三,今年一下涨到四块五了。还有面条,上个月还是一斤一块五,这个月忽然一下涨到两块二。

老头子,你别在这里抱怨,谁叫你没本事呢!老伴埋怨,你看人家那些搞房地产的,哪个不是腰缠万贯?天天花天酒地的,什么时候说过物价高?不还照样住宾馆下饭店,吃香的喝辣的。

这话说得是,可你知道他们盖的房子多少钱一平方吗?说出来吓不死你!老曹摘下老花镜扭头对老伴叫道,前些年买房子,一平方不到一千块,现在一平方已经涨到了八九千了,这买一平方的房子搁过去就是咱一年的工资!本来盖房成本并不高,可是被他们这一搞,房价马上涨得没了谱。他们能不发财吗?

谁说不是呢!老伴叹着气,看看咱这套小房子,如果不是咱在纺织厂上班,厂里当初分给咱一套福利房,就咱手里那点退休金,再看看现在的房价,连个卫生间也买不起。

老曹被老伴的话弄坏了心情,不由生起气来,索性把铅笔往本子上一摔。

你别咸吃萝卜淡操心好不好?咱现在不是有房子住吗,你发啥脾气?老伴说。

你们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老曹批评她,就现在这形势,你敢肯定咱纺织厂不被开发?地理位置这么好,说不定早被人盯上了,如果有人真要在这里搞开发,你说咱该怎么办?

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又不是光咱一家在这里住,只要别人有办法,咱也会有办法,他们总不能平白无故把咱撵出去,让咱没房子住吧!

听老伴说得有理,老曹不再说话,坐在那里一个劲地叹气。不过一想到眼前噌噌往上涨的房价,又联想到自己所在的纺织厂,他心里突然一抖,再这样下去,自己现在住的纺织厂家属楼,会不会被开发商盯上?如果真到那一步,该怎么办呢?

从市里拿到项目审批书后,徐晓明开始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来。他在心里已经计划好了,一定要在市中心这么大一块黄金地皮上好好做文章,最大限度地做到合理规划。打算采用提高容积率的办法开发这块地。除在周围建起三十幢高层,打造一个人间仙境般的桃花园高档小区外,还要在临近市中心拐角处,建起一幢150米高的地标建筑,以此来提升徐氏集团的社会形象和地位。想到这里,他眼前马上出现了一座造型别致,气势恢宏,直插云霄的徐氏大厦……

不过眼下的难题是他需要一大笔资金作为项目的启动资金。

徐晓明找到市里几家国有银行,想从他们那里贷笔款子。然而银行的款并不好贷,手续麻烦不说,还要看各方面的验资报告和资产抵押情况,然后再一层一层报到上面审批。尽管徐晓明手续齐全,可是银行方面并不认同,仍然找出各种理由不予放款。因为他需要的贷款数额实在太大,万一到时候收不回来怎么办?他们不愿冒这个险。国有银行行不通,徐晓明只好去找原先曾与自己有过业务往来的商业银行行长郭兴凯。

徐总,不是我不帮这个忙,看看你这些年从我们行里贷了多少款?差不多有两个多亿吧!郭兴凯坐在办公桌后提醒他,可是除了我们催得紧时还还利息外,你什么时候才能主动把贷款还上?如果还不上,你要我这个行长咋办?要知道我们银行也要生存,也要发展,你总不能光顾自己潇洒快活,不顾我们死活吧!

郭兴凯的话说得徐晓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可又不好发作,只好装出一副笑脸继续央求,郭行长,我现在急需一笔启动资金,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让我先渡过这个难关再说?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些贷款,等我把这块地开发完后一并还你怎样?

我还能不了解你们这些开发商的心思?郭兴凯白他一眼,平时只知道往自己腰包塞钱,什么时候考虑过别人的感受?所以这次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你。对不起,你还是另想办法吧!说着拿过当天的晚报看起来。

听郭兴凯把话说得这么死,徐晓明不由着急起来。他知道如果银行贷不来款,自己下一步的工作就无法开展,更重要的是没法给市里交代,这可怎么办?

从银行出来,徐晓明只好又去请先前 “麻烦” 过的一位领导帮忙,想让他出面做做银行的工作。

领导没有推辞,很快就把电话打了过来。一听领导的声音,郭兴凯急忙坐正身子。听完他的指示和意思,当即在电话里表态,请放心,只要有您指示,我们就同意给他贷款,不过我们也希望徐晓明能体谅我们银行的难处,按时还款!

徐晓明再次去银行时,郭兴凯用手指敲着面前漆光闪亮的老板台,坐在高背皮椅上跷着二郎腿,调侃道,徐总,你还真够厉害,不过我得向你说明一点,如果不是领导出面为你说话,我们根本不会给你放这个款,你欠我们的贷款实在太多,哪有老账不还再借新账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知道知道,郭行长,徐晓明一再表示,只要你帮了我这个大忙,等资金回笼后,我马上就还!

但愿如此,不过我们银行可不想听你干打雷不下雨,你得拿出实际行动才行。郭兴凯扫了眼徐晓明,你不要高兴得太早,这么大的银行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还要由几个领导坐下研究后才能做出决定,再说,即使我们银行审贷会同意给你贷这笔款,你也不能轻易就把这么多钱全都拿走。

为啥?徐晓明看着郭兴凯,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徐晓明马上紧张起来。

郭兴凯皮笑肉不笑地点拨他,徐总,你那么聪明,怎么装起糊涂了,难道你真不知道事情该怎么做?

明白,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在郭兴凯的提示下,徐晓明马上顿悟过来,急忙点着头,一挥大手说,放心郭行长,您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您要我怎么做都行,一切听您的安排!

好,徐总果然是个明白人,我不绕弯子,还按过去的老规矩办,怎么样?

可以可以,尽管徐晓明知道这样做自己吃亏不小,可是为了尽快拿到这笔钱,他还是满口答应,郭行长,您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意思办!

办完贷款手续那天,徐晓明特意在塔城大酒店订了个豪华包房,把郭兴凯请去好好招待一番。

饭局结束,徐晓明送他从酒店电梯里出来时,心里禁不住涌出一种酸楚,尤其是当他看到郭兴凯坐进轿车,连句招呼都不打就绝尘而去的样子,心里不由骂道,他妈的,这人可真够黑的,一顿饭花我一万多不说,还要我按过去的老规矩,硬从我手里拿走百分之十的回扣!哼,如果不是现在老子急用钱,谁他妈这么做?这不是把我当 “冤大头” 嘛!

这天早上,老曹从外边锻炼身体回来,路过厂大门时,忽然看见一大群人正围在宣传栏前,看上边张贴的布告,不觉好奇地挤上前去。还没到近前,突然听到里边有人在那里高声叫骂,妈的,都是这些人干的好事,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就把布告贴出来了。说是为企业着想,要在这里搞开发。这不是明摆着想霸占我们纺织厂吗?真是太不把我们往眼里放了!

肯定是厂领导那帮王八蛋和开发商相互勾结,不然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也许是开发商的主意。你没看这年头房价多高?八成是有人看上我们这里的地皮了。

谁说不是?唉!这年头,一看有利可图,谁都想趁机捞一把,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偷偷摸摸地搞。

如果不经厂领导同意,那些开发商敢在咱们的地盘上搞开发?

不行我们去找厂领导,看他怎么给咱们解释。

听着这些议论,老曹摇着头在心里说,你们这些人都是纸老虎,也就是在这里发发牢骚,开发商既然盯上这里的地皮,他们就会千方百计弄到手。没听电视新闻里说吗?许多外地很牛的钉子户,到最后不还是被拔掉了?现在既然把通知都贴出来,说明人家早就私下做好了准备工作。

老曹回到家还没开口,刚从厨房忙活完出来的老伴凑上来,老头子,你从外边回来,看没看见厂门口的通知?

看了,老曹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瞎子,难道那么大的通知都看不见?何况前边还围着一群人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议论。看来当初我估计得不错,该来的还是来了。

看这情况,纺织厂马上要被开发了,咱得赶快想办法啊!

你急个啥?老曹突然不满地叫起来,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先着急了,天塌下来有地顶着,你慌个啥?

你说怎么办?我们也不能就这么无动于衷地不做准备吧!

别着急,你没看门口那些老职工都在议论着怎么对付开发商吗?既然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咱就不着急,还是先等等再说。

可是就在老曹说过这话不久后,纺织厂的搬迁工作就开始了。

那几天,看着机器设备从厂房里一台一台搬出来,又被一车一车拉走时,老曹和全厂工人站在那里,个个像木偶似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除了小声议论几句,丝毫没有办法。

厂子搬迁完毕,接下来就该谈到职工安置问题。

那天上午,有人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厂门口突然摆了张桌子,后边坐着两个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拿出印刷精美的宣传页,一边发放一边向大家宣传。听着他们夸大其词的描述,大家沉不住气,全都站在那里发泄内心的不满。

什么?我们原来的住房面积多少你们就补多少,剩下的再按市场价卖给我们,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甘蔗没有两头甜。想得美,难道你们还想把什么好处都占走?让我们这些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工人怎么办?别的不说,我们纺织厂这么好的黄金地段地价就值多少钱,你们以为掏这么点补偿费就算完事?

给你们明说,靠你们给的这点补偿费,连个卫生间都买不起!

赶快回去告诉你们老板,一平方换一平方,多余出来的楼房面积按成本价给我们,不答应,你们休想在这个地方盖房子!

来做宣传的是徐氏房地产开发公司营销中心的两名业务经理。他们按照公司事先制定的有关政策来给市纺织厂的职工们解释,可是大家哪里肯听?纷纷围在面前发着牢骚,不是提条件就是讲要求。两名经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刚争辩两句,立刻就被这群人愤怒地打断,冲他俩吼道,你们两个能不能当家?如果能,咱就坐下来好好谈,如果不能,赶快滚回去叫你们老板来,我们和他理论!

看大家群情激愤的样子,知道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两人只好无奈地告诉他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出口伤人。

因为我们实在太气愤,老工人们再次冲他们吼起来,如果不答应,你们休想在我们的地盘上动工!

两个业务经理还要解释,可是工人们早已忍无可忍,团团围住他们愤怒地声讨着。这时人群中不知谁喊道,和他们有什么好谈的,这些黑心开发商只知道挣黑心钱,哪管我们死活?随着呐喊,人群中立时飞出一块砖头,如果不是两个业务经理躲得快,脑袋就要“开花”。看有人出手,围在前边的工人一拥而上,不等两个人有何反应,一把掀翻面前的桌子……一看情况不妙,两个业务经理急忙收拾起东西,桌椅都不要了,仓皇失措地离开了现场。

看着两个业务经理狼狈逃跑的样子,纺织厂的职工们个个兴高采烈地说,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团结一致,就一定能战胜他们。哼,不怕他们不答应咱的要求,咱就走着瞧!

什么,他们竟敢这样?听说纺织厂的工人不但砸了场子,还赶跑自己的工作人员,徐晓明气得肺都炸了,不让开发,难道只有住在破房子里才乐意?你们有你们的难处,可我也有我的难处,现在搞开发成本这么高,又是买地皮又是找人托关系跑手续,还要向银行贷款,哪里不需要花钱?何况现在钢筋水泥价格一个劲地往上涨,人员工资那么高,我有什么办法?哼,不就是帮老头老太太吗,你们有什么可牛气的?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所有工作做完,难道还能被你们这帮老家伙缠住不叫开工?不行,这个地盘我开发定了!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有什么能耐能阻挡住我?

第二天早上,经过安排,几台挖掘机耀武扬威地开进市纺织厂大门,准备强行拆迁。

当时厂里很多职工正在外边锻炼身体,得到消息,大家急忙组织起来,在厂大门口扯起横幅进行抗议。与此同时,还有不少老职工也跑过来,静坐在横幅下边示威。这些职工大多都是建厂之初就在这里工作生活的,年龄大都在六十岁左右,他们对厂子有着很深的感情,现在看到开发商要强行对自己的工厂实施拆迁,心里的怨气特别大。他们手里拿着蒸馍和开水,盘脚搭手地坐在那里,一个个同仇敌忾,大有誓与工厂共存亡的架势……

施工受阻,挖掘机开不进去,得到消息,正在市里开会的徐晓明不由火冒三丈,心里骂道,妈的,真是反了他们!

徐晓明连个招呼都没打,急忙离开会场,带着两名副总往现场赶。他要看看这些纺织厂的老职工究竟怎么个难缠法。结果他人还没到跟前,马上就被眼前的情景给镇住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工人,像群蚂蚁似的把挖掘机团团围住。人群后边打出的横幅上写着:“我们要吃饭,我们要住房,誓死捍卫我们的合法利益不受侵害,坚决抵制不良开发商的投机倒把行为!” 字很大,也很抢眼,仿佛是用扫帚写上去的。那些张牙舞爪的大黑字在几丈长的白布上杀气腾腾。现场一片混乱,挖掘机根本不可能开进去。

这可怎么行?眼看项目马上就要开工,没想到却在此处受阻,难道因为他们的阻挠就让自己的项目半途而废吗?徐晓明在车里看着外边的情景,生气地交代身边的两个副总,你们过去一下,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事情给我摆平!

两名副总下车后过去不到十分钟,很快就把电话打过来,徐总,不行啊!这些人实在太难对付,他们根本不听我们的,不但口口声声骂我们是黑心开发商,而且还要我们答应他们的条件和要求,不然就要砸挖掘机……

听完汇报,徐晓明握着手机,一把打开车门,疾步走上前去。可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刚一下车,就被眼尖的工人给盯上了。弄清他的身份后,这些人纷纷跑上来围住他,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讨说法提条件。面对这些人的围攻,徐晓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挥着手站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大家都不要激动,静一静,安静一下好不好?

工人们本来就是要见开发商的,现在一看徐晓明终于露面,又看他站在那里像是要和大家对话,人群很快安静下来,全都望着他,看他究竟能说出些什么内容。可是刚听完他阐述的观点和理由,句句都是在讲自己的难处,要大家理解配合,可是丝毫不提赔偿问题,大家很生气,尤其是当听到他口口声声说公司这样做是迫不得已时,工人们的愤怒再次被激起,你们为什么不按现在的市场行情给我们赔偿?一句话问得徐晓明张口结舌,站在那里说不出话。

看开发商被问住,人群中马上有人高呼,开发商不同意我们的要求和条件,就是有意欺骗我们,我们坚决不答应!听到这话,工人们马上激愤起来,人群中有人趁机喊道,开发商不让我们好过,我们就不让他好过!随着吼叫,人们很快潮水似的围上来。看情况不妙,紧跟在徐晓明身边的司机急忙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胖身子护住他往车旁撤。两人且战且退,刚躲进车里,工人们立即围上来像是要砸车。司机急忙发动机器,开起车子就往后退,直到退出二三十米,一看冲出包围圈,马上一个急转弯就向另外一个方向冲去。尽管跑得快,可是崭新的奔驰轿车上还是被石头砸了几个坑。

看看已经驶离纺织厂到了安全地方,司机这才在徐晓明的示意下放慢车速。透过车窗向外望去,他发现那些情绪激动的工人们,除了在那里闹哄哄地嚷叫着什么,还不时挥着拳头,样子像电视里的画面。徐晓明知道自己遇上了麻烦,把身子往后一靠,叹着气说,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这可怎么办?

不行咱就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看老总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司机突然在旁边提醒,徐总,不就是帮老头老太太嘛,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懂什么?徐晓明白了他一眼,觉得他不该多嘴多舌,不过司机的提醒突然让他意识到,或许可以用一些别的手段。他心里不由发起了狠,这帮不识时务的老家伙,看来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然他们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他拿起手机,从通讯录里调出一个号码,想也不想就打了出去。

喂,王老大,电话通了,徐晓明严肃地说,我现在要你马上替我办件事……我在开发市纺织厂这块地皮时遇上点麻烦,一帮老头老太太堵住门死活不让施工……你想办法摆平……钱不是问题,事成之后,还按老规矩办……也许是对方答应得比较干脆,两人很快就在电话里把事情谈妥。挂上电话,想到刚才的安排,徐晓明自言自语地说,不是我为难你们,是你们先把我惹毛的,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做!哼,我倒要看看究竟谁硬得过谁!

徐晓明正自鸣得意,手机突然响了,是老家打来的。他刚接听两句,脸色突然一变,立即说,好的,妈,你放心,我马上回去!说着急忙叫司机调转车头往老家方向赶……

晚饭后,老曹翻出账本,正准备往上边记录一天的开支,突然听见小孙子在门外叫“爷爷” 的声音。急忙跑去打开门,原来是儿子一家三口提着东西来看自己,于是赶快把他们往客厅让。

这段时间,家属区的住户们个个都变得神经质起来。大家都知道脚下地皮被开发是迟早的事,之所以暂时不同意,目的是想让开发商多给些补偿。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大家已经不怎么关心纺织厂将来的生产问题,不少人已经的有了将来住新楼房的计划和打算。

爸,我听说开发商要开发这片地皮,现在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儿子在旧沙发上刚一落座就关心地问。

双方正在谈着呢!听儿子说话的语气,老曹心里有点不高兴,知道他是冲着开发商补偿款来的,一边合上账本,一边悲观地说,这个开发商很有来头,看来大伙儿有点顶不住了。

顶不住也得顶!儿子生气地说,开发商再厉害也不能把你们怎样,再说搞开发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如果大家都不同意他也没办法,何况现在是法制社会,难道他还敢对你们动武?

这可不好说,现在看来里边的情况复杂着呢!究竟走到哪一步,谁也说不准,老曹心情复杂地坐在那里叹着气,唉,还是等等看情况再说吧!

这事不能急,也许等过段时间情况就会发生变化,只要你们坚持住,到时候说不定开发商就会做出让步。儿子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接着口气一转,爸,你知道我们那套房子面积有点小,环境也不太好,眼看龙龙慢慢长大了,我想如果开发商赔偿到位的话,我们也跟着换换地方住,毕竟这里的位置好……

百十平方的房子已经不小了,你就先在那里住着吧,谁知道这边情况怎样?再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就开始考虑这些了?

爸,你别生气,我不就一说嘛,再说现在年轻人谁不想住大房子?看父亲有些不满,儿子小心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和我妈年龄大了,腿脚不方便,也住不了那么高那么大的房子,所以我就想,将来咱不如换换住……

你先别做这个梦好不好?老曹白了一眼儿子,要知道这个开发商也不是善茬,万一最后谈不成呢?

老曹的话一下把儿子堵在那里,使他再无还嘴余地,只好和妻子对视一眼,坐在那里不再说话。

看父子俩的谈话有些僵,小孙子打开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个塑料袋跑到爷爷身边,从里边拿出几个废旧作业本和几个铅笔头说,爷爷你看,这是我平时用剩下的作业本和铅笔头。知道你要记账,我就把它们积攒起来给你带来了,他歪着头接着问,爷爷,能不能让我看看你记的都是什么账呀?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都是记些家里平时的生活开支情况,看那干啥?

我不嘛,爷爷,你就让我看看吧!

老曹拗不过,只好把账本拿出来。谁知小孙子刚看几眼,马上惊叫起来,爷爷,怎么全是萝卜、白菜、豆腐呀?

小孙子,要知道这就是你爷爷奶奶的日常生活呀!

爷爷,你们平时吃得也太差了,怎么连鸡鸭鱼肉都没有呢?

爷爷奶奶现在没那么多钱,所以只能吃这些东西。

那我带你们去吃肯德基好不好?麦当劳也行!

爷爷吃不惯那些洋东西,还是留着给你吃吧!

听爷爷这么说,小孙子把嘴一噘,郁闷地站在那里不说话了。

儿子今晚来本想和父亲谈谈关于地皮和老房子的赔偿问题,看自己能不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即使分不到钱,能弄套大房子也行,结果什么也没谈成。非但如此,反而听父亲说得如此悲观,就知道父亲有自己的想法,心里不觉有些失落。只好在那里稍坐一会儿,便起身带着老婆孩子回去了。

夜里,躺在床上的老曹怎么也无法入睡,心里一直在想着儿子的话。作为这里的老住户,老曹和其他人一样,时刻都在关注着开发商的一举一动。尽管这里的居住条件和生活环境并不好,但毕竟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已经住出了感情,怎么能对这里不留恋呢?不过一想到眼下的形势,自己也得顺应时代潮流不是?所以他有时想,既然要开发就赶快来吧!别在那里磨磨蹭蹭的,害得大家连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稳。到时候,只要开发商答应大家提的条件和要求,说不定自己会第一个带头搬出去。

唉,我在这里实在住够了,看看这里又脏又乱的环境,哪是城里该有的样子?

躺在旁边听着老曹的感慨,老伴不由插话,老头子,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在这里住了。

老曹在被窝里长叹一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道你就不想住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想啊,谁说我不想?我做梦都想!不过老伴马上叹起气来,我听人家说,住高层是不错,有电梯,有物业,不但采光好,空气好,而且住在上边看远处的风景也好,可是其他开支也大,不说别的,光物业费一平方就得一两块钱,这哪受得了?

是啊,高层住着是舒服,可现在物价涨得这么厉害,如果收入不增加,即使将来住得再好又有啥用?到头来,咱不还是住在高楼里的穷人?两下一比,和咱现在过的这种生活有啥区别。所以住大房子还不如多给些补偿款,咱们拿着这笔钱买套小房子,余下的,咱就用来养老不是比啥都好?

你说得对!不过看今晚咱儿子来的意思,不就是想让咱把开发商赔偿的大房子换给他住吗?

我怎能不知道,可是开发的事情还没谈好,他就想提赔偿和换房子的事,不是太心急了吗?老曹不满地说,他这样做是光顾自己不管咱们,所以我才没同意,就把他的话给堵回去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咋就不多为老年人考虑呢?真是太自私了!

可他毕竟是咱儿子,有这个想法也很正常,再说你是他爸,难道你就不能满足孩子吗?

他要求太高,我满足不了,老伴的话突然让老曹生气起来,他是咱儿子不假,可我已经把一辈子积蓄都用在给他买房子和娶媳妇上了,咋?现在一看咱的老房子要开发,他就想过来占便宜,不考虑咱的生活,你说我能随便答应吗?

唉,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这样?为了自己,都想把父母啃光。你刚才说得对,看来只有叫开发商多给咱些补偿费,这样咱将来的生活才有保障!老伴说着伸个懒腰,歪过头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外出锻炼身体时,老曹把自己的想法和老工人们一讲,很快得到大家的认可,他们纷纷议论起来,最后大家一致说,我们决不能轻易让开发商给骗了,一定要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利益,想办法逼他多给我们一些补偿,不然咱们今后的生活就没有保证!

好,说得对,咱就这么办!

在几个热血职工的带动下,大家马上又掀起针对开发商的新一轮抗拆热潮。

二十多年前,徐晓明从一百多里外的乡下跑到城里打工时,塔城的城市建设刚刚起步,房地产市场还没形成,只有几家国营建筑公司。徐晓明高中毕业后,由于家境贫困上不起大学,这才进城到一家建筑公司干活。工地条件差,四周用砖块一砌,连墙缝都不勾,上边用石棉瓦一搭,就是睡觉的工棚。夏天蚊虫叮咬,冬天寒风刺骨,每天从工地下班后,徐晓明躺在里边摸着累了一天的腰,常常在心里叹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什么时候才会有自己的事业?心情不好的时候,他真想打退堂鼓回农村种地,可是一想到家里的情况,他只好又咬着牙坚定了在城里待下去的决心。

不久,公司来了个水平高超的技术员,徐晓明想学,便开始有意和他接触。工作之余,先是拉他出去吃饭,再是送烟送酒,技术员看徐晓明既聪明又有文化,便答应培养他。于是没事就教他怎么做工程预算……徐晓明一点就通,学得也快。不到半年时间,就学会了做工程预算。那几年正赶上国家形势变化,徐晓明抓住机会,拉起人马成立起一支建筑队,开始自己的创业之路。先从最普通的民房建起,逐渐发展到后来能单独承建高楼大厦的房地产公司。正是靠着自己在这方面的 “悟性”,不断找人送礼拉关系接项目,几年后,他在塔城房地产界叱咤风云,打下一片江山,他也成了塔城屈指可数的成功人士。

事业做大后,徐晓明想把父母接到城里住,可是没想到却遭到两位老人的一致反对。

不去,说啥都不去!倔强的父亲一口回绝儿子的好意,我们在农村住了一辈子,已经习惯了,不想去城里住那些高楼。甭说住,就是看着都头晕!

可是城里生活条件好,平时有啥事,我照应起你们也方便……

晓明,你就别再劝了,我们不会去城里的,去了谁都不认识,住在那里多难受!母亲看丈夫不同意,也在旁边劝儿子,现在农村生活条件好,不会有啥事,不需要你照应,我和你爸年龄大了,不想来回折腾!

看父母执意不来城里生活。没办法,徐晓明只好在农村老家给他们盖了座两层高的小洋楼,前边带着一个大院子。平时没事,老两口在那里开片小菜地,种上时令蔬菜,既解决吃菜问题,自己也有事干了,日子过得很舒心。

徐晓明是个孝子。平常只要有时间,就会开着车跑回去看一看。看父母在老家生活得这么愉快,也打心眼儿里高兴。不过他每次回去,两位老人都会把他叫到身边,关心地问这问那,当然有时也会了解一下儿子生意上的事情。徐晓明知道父母关心自己,所以专拣好听的给父母讲。

父亲听了总会叮嘱他,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知道你在外边挣钱不容易,不过咱可不能干那些违法的事。钱嘛,挣多少是够?所以我在家常和你妈说,像你这样做大生意的,挣钱相对容易,可是你得知道现在好多人都没能力挣钱,别看他们住在城里,其实他们过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你也得多帮衬他们才对。

我明白,爸,你放心!

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到了这个年龄,身体要紧,该收手时就收手,千万不能只顾挣钱不要命……

父亲的话,常常让他感动得热泪盈眶……

那天上午,就在徐晓明刚刚逃离市纺织厂那帮老工人围攻,拿出 “杀手锏” 准备绝地反击时,突然接到母亲电话说,父亲身体突然不舒服,要他赶快回去一趟。得到消息,徐晓明方寸大乱,顾不上考虑眼前问题,把事一丢,就往老家赶。

快,再快点,小王,我老家有急事!徐晓明催促前边的司机。

听老板这么说,司机一踩油门,立即把车速提了上去。半个小时后,等徐晓明匆匆忙忙赶到老家,推开院门一看不由愣住了。父亲挥着锄头,正在侍弄着院子一边的菜地,根本不像身体不舒服的样子,不禁疑窦丛生。

爸,你身体怎么了?徐晓明急忙上前拉住父亲,关心地问。

我,我身体没事啊!看着儿子惊诧的表情,父亲马上问,咋了,你听到啥消息了?

其实也没啥,就是你爸今天早上起来感到头有点晕,恶心难受……还没等徐晓明明白怎么回事,旁边的母亲急忙插话过来解释,不过你爸吃点药,现在感觉好多了。

身体有毛病赶快去医院检查,怎么能在家里耽搁?徐晓明焦急地冲父亲说,爸,走,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父亲摆着手安慰儿子,别听你妈瞎叨叨,我没她说得那么严重,就是早上起来感到有些不舒服,肯定是你妈没经我同意,偷偷给你打的电话。

徐晓明知道父亲的脾气和性格,他轻易不向人张口。如果身体哪里不舒服,只要不是卧床不起,他根本不会在意,至于平时的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他更不往心里去。所以如果不是家里有重大事情,父亲一般不会轻易让自己回来。吃苦受累一辈子,他太知道遇到事情时自己该怎么去扛,从来不让别人为他担心。父亲见他问得紧,就拉着徐晓明回到屋里坐下来,父亲说,听说你在开发市纺织厂?徐晓明说是的,父亲说那里可都是为国家建设贡献一辈子的老工人,你要把人家安置好,接着,父亲带他回忆家里过去的艰难……

孩子,你要记住我和你妈不指望你发多大财,但要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切不可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否则我们死了也闭不上眼哪!

听父亲把话说得如此严重,徐晓明心下开始有些不安。转身快步走到一边,掏出手机给王老大打电话。

手机刚一接通,徐晓明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王老大,情况有变,赶快取消行动……可是没想到王老大的一句话,把徐晓明的魂都吓掉了,徐总,我已经安排人帮你把事情摆平了……

什么?你说什么?徐晓明心里一惊,不由脱口而出,你说事情已经摆平了?

是呀,徐总,怎么样?我的办事效率够高吧!

王、王老大,你、你怎么下手这么快?徐晓明后背发冷,嘴也不由跟着结巴起来,我、我以为你还没、没开始行动呢,没想到你、你已经把事情给摆平了,这、这可怎么办?

怎么了徐总?对方听徐晓明说话口气不对,不由吃惊起来,但他马上在电话里安慰道,徐总,不就是帮你摆平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嘛,你咋能被吓成这样?不过,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事情,想必已经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谁说没麻烦?麻烦大了!徐晓明没好气地冲他吼了一句。但他很快意识到在父母身边,自己不能冲王老大发火,何况这一切都是自己安排的,只有在心里后悔不迭地叹着气……看来父亲对此事是有感觉的,可惜太晚了。如果他能早点给我打电话,说不定就能避免事情的发生。

咋了?看儿子站在那里心神不定的样子,父亲关切地问,晓明,是不是公司出了什么事?

没、没有。徐晓明慌忙掩饰,一个朋友出了点事,想让我帮个忙。

哦,没有就好,父亲长出一口气。接着便问起儿子生意上的事情。

既然到了这一步,徐晓明不再隐瞒,抬头望了眼湛蓝的天空,这才把自己目前遇到的情况简单给父亲讲了一遍。不过在讲述过程中,他丝毫没提自己找王老大的事,而是尽量把事情往小里说。他不想让父亲为自己担心。

原来是这样,听了儿子的叙述,父亲不由皱起眉头劝道,晓明,你是从农村出去的,咱可不能违法乱纪,更不能做对不起别人的事。虽说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但你一定要记住,凡事都要三思后行,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就不顾别人死活。我听说现在许多开发商不正经做事,结交一些社会上的坏人,结果闹出不少乱子,我可不希望你学他们。再说你是生意人,要学会宽容和体谅,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咱可千万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你明白吗?

父亲的话让徐晓明心中一凛,不由抬头看了眼父亲那张宽厚的脸,什么也没说,只是努力点了下头。

王老大办事太利索了。那天上午刚接完徐晓明的电话,立即调兵遣将,召集一帮人马,出现在市纺织厂大门口。

此时那些老工人正兴高采烈谈论着,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们谁也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让大家猝不及防。结果还没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停在面前的两辆商务车车门一开,从里边冲出来一二十个年轻人。什么话也不说,只用阴冷的目光左右一扫,便带出一股凛冽的杀气。

老曹和一些人坐在人群最前边,此时正在商量下一步计划,没想到突然会被冲上来的一群人打了个措手不及。眨眼工夫,身上就挨了两棍,老曹立时感到肩膀一麻,整个身子便往地上歪去……

后来不知谁报的警,几分钟后,警车一路呼啸着赶到现场时,两辆银灰色无牌照商务车,早已拉着那帮人跑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闻讯急忙往回赶的徐晓明叹着气,一路上都是心急如焚的,他烦躁不安地在车上一直盘算着,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处理这件已经发生的事情。还没等他赶到市里,刘国顺的电话像条鞭子一样劈面打了过来。

徐晓明,你怎么搞的?市里要你开发纺织厂的地皮,你怎么派人把老工人们给打了?不等他反应过来,刘国顺冲他吼,徐晓明,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如果有人追查下来,我看你怎么办?你现在马上把事情给我处理好,千万不要给我惹出什么乱子,不然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徐晓明刚想解释,对方 “啪” 地挂了电话。刘国顺是市城建局副局长。

他妈的,事情怎么越弄越复杂?徐晓明擦着头上冒出来的汗,心里一个劲地嘀咕。他不明白这事怎么闹到刘国顺那里去的。看来如果不赶快出面把事情处理好,将来就会有大的麻烦。现在既然连领导们都知道了,说明事情捅得够大。如果有人追查起来怎么办?他急忙操起手机给公司办公室主任打电话,要他放下手里一切工作,赶快带几个人去市场上购买牛奶、饮料、水果和花篮,火速到医院门口集合,和自己一起去看望受伤的工人们。

在徐晓明的催促下,司机开着车像箭一样向市里射去。进入市区,徐晓明连公司都没进,直接赶往市人民医院。等赶到那里时,老曹和一些受伤老工人经过一阵紧急救治,现在已经躺在住院部的病房里休息了。

徐晓明带着人推门进去后,急忙上前弯下腰双手握住老曹的手,连声道歉,对不起大叔,让你们受委屈了!不等对方说话,便紧接着解释,唉,都怪我管教不严,致使他们犯下这些不可饶恕的错误,真是不该!我代表公司来看望你们,希望能得到原谅!至于你们在这里住院的所有医疗费不用担心,一切由我们公司来承担!和老曹说过这些,他又一一去和另外一些受伤工人握手致歉,安慰他们。尽管徐晓明的态度表现得十分真诚,可是老曹和其他受伤的老工人并不买账,纷纷生气地指责他,徐老板,你这是干吗?先是派人把我们打伤,现在又来道歉,你究竟演的哪出戏?

大叔大伯们,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都怪我管教不严才闹出这场误会,让你们受惊了,对不起,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只求你们能原谅……

原谅?原谅你啥?像你这种只顾赚钱不顾他人死活的黑心开发商,我们非但不能原谅,而且还要让新闻媒体曝光,去有关部门反映,看他们怎么来处理!

好了好了,大叔大伯,你们原谅我这一次吧!看老曹他们态度如此坚决,徐晓明急得头上冒火,生怕他们把事情闹大,于是把腰一弯,冲着老曹他们深鞠一躬,嘴里一再道歉,请你们相信,今后我再不会这么做了!

看徐晓明一躬到地,腰弯得快要跪到地上,又听他把话说得如此诚恳,老曹他们面面相觑,心里感到有点过意不去,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大家做得也有些过火,不然事情也不会闹到今天这一步。这才点点头,态度变得缓和下来。

由于这场意外风波,现在双方都处于休战状态。为了防止事态继续扩大,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徐晓明天天派人带着礼品到医院看望老曹他们。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把这帮老工人的伤养好,等他们一出院,自己马上就可以安排下一步的工作。

其间,刘国顺把徐晓明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了他一通,要他赶快把事情处理好,并且明确告诉他,如果再不按规矩办事,就要收回他的纺织厂开发权,到时就不仅是钱的问题,说不定还要追究刑事责任。一番话说得徐晓明心里发怵,当场向他保证,回去一定把事情妥善处理好!

十一

经过这场矛盾冲突后,现在双方都停下来反思自己。反思的结果,大家都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不再像先前那样剑拔弩张。

父亲的教诲加上刘国顺对自己的那次训话,徐晓明像是突然间明白了许多,于是在对待市纺织厂职工们要求赔偿问题上,他的态度也不再强硬。父亲说得没错,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既是中庸之道,也是处世哲学,过去自己怎么就没有悟出这一点呢?

谈判那天,纺织厂家属院派出了包括老曹在内的五人小组,开发商这边则是徐晓明带着两名副总和营销总监等人。尽管双方在谈判之前有过一定接触,但是等到坐在谈判桌前谈判时,难免还会遇到一些新的麻烦。由于一时没能达成一致,谈判过程像拉锯一样变得艰难起来。

这段时间,徐晓明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仿佛突然看开了,又或许是累了拖不起了,在市纺织厂工人赔偿问题上竟然松口了。

你们再去和他们交涉,只要对方提的要求不太过分,我们基本都能答应!

徐总,可是这么一来,公司的损失可就大了。一个副总提出说。

好了,不用计较那么多,僵持下去,我们的损失也不会小,所以该让步时我们还是要让让步,你们只管按我的意思去做就是。

两个副总和营销总监领命而去,并把徐晓明的意思带到了谈判桌上。

开发商态度上的转变,也让老曹他们有些惊讶,但说到底还是对自己有利的,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不像先前那么紧了。其实从住院和赔偿医疗费这件事情上,他们就已经看出徐晓明的诚意,也是那个时候,大家开始对他有了几分好感。现在又看他做出让步,也就不再斤斤计较。

看人家开发商如此有诚意,咱也不能太不讲理不是?老曹在背后劝大家,桃花园小区,听听开发商为这个小区起的名字就很美,你们说,咱忙活大半辈子图啥?还不是将来能有个舒适的窝,安安稳稳地在里边过日子。如果这块地一直不开发,咱什么时候才能住上好房子?难道还要继续在这阴暗破旧的老楼里一直生活下去?再不开发,这里恐怕就要变成老鼠窝和垃圾场了,你们说是不是?

听老曹说得有理,几个人不由点了头,在谈判时也让了步。

由于双方让步,马上使谈判变得顺利起来。

谈判结束,签完字,双方各自履行起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该搬迁搬迁,该安置安置,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根据公司安排,工作人员开始深入到纺织厂家属区,进门入户,逐一进行住房面积的丈量工作。按照徐晓明吩咐,他们每到一处,都是彬彬有礼的,不但态度和蔼可亲,而且说起话来也是和风细雨的,使那些老住户们的心里格外温暖。

大概是心血来潮,那天上午,徐晓明抽空跑到市纺织厂家属区的一幢家属楼里进行实地查看。从第一单元上楼进到第一家时他发现,这家人的生活情况比较艰苦,家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家用电器,甚至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七十年代建起来的老式筒子楼本来低矮破旧,加上房屋结构不够合理,楼梯狭窄不说,房间里一片昏暗。从客厅到厨房,再到卧室卫生间,到处黑漆漆的。

进第二家,还是这种情况,除了楼层稍高一点,和第一家相比,房间里的设施等情况几乎没什么区别。第三家是这样,第四家也是这样……看着看着,徐晓明的心情不由变得沉重起来,这难道就是老职工们的真实生活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没有什么改变呢?如果自己不来开发,真不知道他们还要在这种糟糕透顶的环境里生活多久。

回到公司,徐晓明急忙召开部门经理会议。他先讲了在市纺织厂家属楼里看到的情景,接着就把自己的打算讲了出来,并当场决定为了鼓励职工们尽早搬迁,凡是在这次搬迁工作中,积极配合我们工作,而且又能在一周之内完全实现搬迁的住户,公司给每户一千元的补助!

此言一出,那些开始还行动迟缓的工人们马上变得情绪高涨起来,不由加快了搬迁进度。

一个星期后,徐晓明再次来到市纺织厂家属区时,看到大部分职工已经搬迁完毕,只有少数一些人还在做最后的扫尾工作。看到这里,他不由心生感慨!

十二

那天早饭后,老曹取消晨练,和老伴一起忙着开始搬家。收拾东西时他心里还在想,自己马上要有新房住了,所以对家里一些破烂东西便看得不那么重要。于是把电视、沙发、柜子等大件物品一收拾,有些零碎的小东西干脆不要了。可是老伴却不,拿起一样看看,舍不得丢,又拿起一样看看,还是舍不得扔。老曹看她那样子,就在旁边劝她,马上要住新房子了,你要这些东西干啥?还不赶快丢掉!

咦,你个老东西,过去你可是个抠屁眼儿嘬指头的货,没想到现在倒变得这么大方?老伴嘴里嘟囔,别看这些东西旧,可是居家过日子离不了,所以只要能带的,我一定要想办法把它们带走!

老曹不再理她,而是继续收拾家里。在他看来什么东西都可以丢掉,唯独自己记了几年的生活账本不能丢,那可是自己家日常生活的点滴记录,对自己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所以收拾东西的时候,他把这些账本拿出来,一本一本压平摞在一起,再用绳子小心捆起来,像对待宝贝一样把它们放到装满东西的搬家车上。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早已厌烦他天天记账的老伴趁他不注意,拿起那些账本随手扔在了一边。她边扔边在心里痛恨地说,我叫你天天记这些没用东西,每天晚上记账时,都像审贼似的追着我问这问那,简直都快把人给烦死了,我把它一扔,看你今后怎么记!

就这样,等老曹搬到开发商为他们提前找好的安置房里后,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账本了。

奇怪,我记了那么长时间的账本,怎么给丢了呢?究竟丢到哪儿了?老曹痛惜地问老伴,老婆子,你见到我平时记的那些账本了吗?

没有,我没看见!老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不是天天把它们当宝贝一样放得好好的,怎么会找不到?

是啊,可我现在找不到它们了!老曹又在搬来的东西中翻找一遍,还是没有,不由变得沮丧起来,他摊着手无比惋惜地说,我的账本,你们究竟在哪里啊?

不就是几个破账本吗,值得你这么唉声叹气的?看老曹表现得如此失落,老伴在旁边没好气地讽刺他,看把你急得像狗过不去河一样!

老婆子,你根本不理解我的心情,老曹无比惋惜地说,那可不是一般的账本,那是咱们家的生活啊!

看着老曹在那里絮絮叨叨追悔莫及的样子,老伴不再理他,而是忙起自己手里的活。

老曹怎么也没想到,那些记录着自己家庭生活的账本,却意外地落到徐晓明的手里。

纺织厂顺利实现拆迁后,马上就要进入施工阶段。那天上午十点多钟,徐晓明开着奔驰来到拆迁工地。

这些年,徐晓明养成一个习惯:每个新项目开工之前,他都要到拆迁现场看一看,算是跟那些即将逝去的事物进行告别。

厂房被推倒,旁边的职工家属楼也已被破拆机械夷为平地,出现在眼前的建筑垃圾在那里堆成了一座山。

徐晓明顺着工厂大门直接把车开进去,在一处建筑垃圾旁停下来。当他穿着一件质地良好的阿玛尼黑色风衣从车里下来时,突然迎面刮来一股风,工地立刻变得尘土飞扬,徐晓明急忙扭过脸躲避。大风过后,他回头迈步准备往前走去时,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不由低头看了一眼,意外发现脚下是些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旧本子,起初以为是工人们的拆迁记录,便用脚踢了踢,本子散开,露出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原来是一捆账本。

这是谁的账本?谁会把账本捆得这么整齐后又扔在这里呢?徐晓明又认真看了眼,他发现这些账本竟然是用小学生作业本改成的,正面写着歪歪扭扭的汉字,背面却工工整整地记着一些账目。哎呀,谁会节俭得连账本都不舍得买,居然把账记在这些作业本的背面?

徐晓明怀着好奇把这些作业本捡起来,正想随手翻一翻,看看上边记的内容,这时负责拆迁的项目经理急忙跑到面前,向他汇报起工作进展情况。徐晓明顾不上看这些账本,随手把它扔进车里,这才拍拍手站在那里认真听起来。

下午两点多钟,午睡起来后,徐晓明坐在客厅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开始翻起上午在拆迁现场捡到的那些账本。

徐晓明本来对此事不感兴趣,都是些小户人家的生活记录,能有什么好看的?但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还是把它拿在手里翻起来。翻着翻着不由在心里笑起来。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特殊的记账方式,而且记的全是日常生活的开支情况。对一般人来说,也许没有任何价值,可是记账人却把它记得如此认真工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用心良苦。

严格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账本,甚至连最基本的记账方式都不对。徐晓明心里猜测,除非记账者别有用心,否则谁会记这些无聊内容?从这些记得工工整整的账目来看,记账者显然是个对待生活十分严肃的人,不然他不会把这些看似普通平常的事情做得如此认真细致。

账是流水账。徐晓明发现这些账本是按时间顺序记录的,因此拿在手里像捧着一本厚厚的日历。记账的时间则是从每月一号开始,然后一天天向后排去,一直排到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一个月记完,再接着从下个月的第一天开始向后记。这些家庭生活账就像生活日记一样,不但每一天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账目内容也记得很详细具体,包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这天买了什么菜,单价多少,重量多少,花费多少钱等,一笔一笔都记得非常清楚……一天记一次,一月做一次总结,真正做到了日清月结。不由让人感叹记账者的细心与认真。

一连翻看一个月的账,徐晓明发现账本上每天记的内容大体相似,不外乎某天买了斤肉,花费高一些,或者某天买了壶食用油,价格会多一些,其他内容几乎都是千篇一律地固定在面条、馒头等日常食物方面。偶尔变化一下,不是青菜的名称和价格,就是购买物品的数量和大小。看到这里,徐晓明不由感慨起来,看看他们的生活怎么会过得这么简朴?

徐晓明无法理解这个问题,于是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目光掠过面前的城市楼群,他仿佛看见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人,守着阴暗狭小的老房子,趴在一张旧桌子旁,不时皱起眉头,一边回忆一天的生活开支情况,一边在旧作业本的背面一笔一画地记录着……

十三

自从发现自己的账本丢失后,如今老曹不再记账。每天傍晚无事的时候,他就会一个人步行四站路,来到被拆迁的市纺织厂看一看。

拐过一个路口,再绕过一道刷满房地产广告的围墙,老曹站在市纺织厂的大门口远远地向里边张望着。他看到昔日的老厂房和旁边的家属楼已被夷为平地,几台铲车和挖掘机正在那里轰鸣着作业,旁边的拆迁工人正在那里紧张地忙碌着。看着看着,他会情不自禁地跨进大门,一直向前走去。哪里是厂房车间,哪里是仓库,哪里是办公楼,哪里是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他边走边一一辨认着,后来当他走到职工家属楼处,眼前马上又浮现出自己过去在这里生活的场景,同时也会很自然地想起那些自己记了几年的生活账本,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嘴里喃喃着说,账本,我的账本,你在哪儿呢?

后来不知哪一天,老曹从家里拿来铁钩和蛇皮编织袋,像拾荒老人那样来到楼房废墟前,一边用铁钩在上边认真地翻找,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一定要把我的账本找回来,因为那就是我过去的生活……累的时候,老曹就会抬起头向远处望一望,他看到远处那些一座高过一座的楼房窗口里露出的点点灯光,像点点繁星一样缀在那里。只是他不知道,这城市的灯光正在把自己的生活一点一点地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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