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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斌《洛学编》对洛学史的谱系建构

2023-04-05刘文娟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3年2期
关键词:汤斌道学中州

刘文娟

(郑州大学,河南 郑州 450001)

明清交替之际,受明亡的冲击,以学术为先导,掀起了一股反思浪潮。这一时期诞生了许多地域性学术史著作,其中汤斌所著《洛学编》作为洛学史梳理的开山之作,无疑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此时的学术史著作承袭于理学道统之说,在学术倾向上,或尊程朱,或尊陆王,抑或是折衷朱陆,以期客观展现学术倾向。当下学术界同样以此为切入点,以著作所选人物或是节选语录作为判断作者学术倾向的依据,往往容易陷入朱陆之辩、汉宋之争的道统话题之内。本文拟对《洛学编》书中传主排序问题进行探讨,以期为呈现清代学术史梳理的多种旨趣提供一个独特视角。

1 《洛学编》传主排序情况

与《洛学编》同一时期的著作还有《中州道学存真录》《中州道学编》,其中后两本在人物排序上大体相同,而《洛学编》却显现出很多独特之处。

首先宋儒排序上,《中州道学存真录》与《中州道学编》首列二程、邵雍;其次则是谢良佐、尹焞等人,他们作为程门四大弟子,思想各异,在历来的学术史梳理中都是作为紧随二程的存在,因此这两本书如此排列自然无可厚非。但是汤斌《洛学编》一书中,将吕希哲列于四大弟子之前,则是罕见的排法。同样的,汤斌的老师孙奇逢在《理学宗传》一书中,虽首列杨时,但却在杨时与谢良佐中相继加入刘绚、李吁。最后在朱光庭的排序上,《中州道学存真录》《中州道学编》都将其排列在四弟子之后,而《洛学编》中则稍显靠后,与《理学宗传》的安排同样如出一辙。

在元儒的排序上,姚枢作为与赵复并驾齐驱的元代儒学开创性人物,也应当位列于元儒首位,《中州道学存真录》《中州道学编》均是如此安排的。可在汤斌的《洛学编》中,则首列许衡,次列姚枢,许衡虽也与姚枢交好,二者也并无明确的师承关系,但据记载许衡“从姚枢得程朱《易传》《四书集注》”①,因此许衡常被视为是继承姚枢而将元代儒学发扬光大的承上启下式人物。汤斌的这种安排显然与客观的学术传承不符,但是孙奇逢在《理学宗传》的元儒考中,也并未将姚枢放置于首位,而是将与许衡齐名的刘因排在了姚枢之前,可见师徒二人都是有着自己的深刻用意。

在明儒谱系的安排上,曹端常被认为是明代理学开宗,正德时期,大司马彭泽称其为本朝理学之冠,可见曹端的学术地位不仅在明朝,或是在后代,都应该位列首位。刘宗泗在创作《中州道学存真录》时,虽然在曹端之前加入李希颜,但是在曹端与薛瑄的地位对比上,仍旧将曹端位于首列,肯定了二者闻道先后的客观事实,但在《洛学编》中,却将薛瑄放置于曹端之前,这也是历来学术界讨论的热点。有学者认为,此举是受到从祀情况的影响,但是在《理学宗传》一书中,孙奇逢尽管在曹端的传记后刻意强调“举从祀孔子庙庭”②,却仍然将薛瑄放置于传道十一子里,而将曹端放于明儒考中,显然不完全是因其地位不同而做出的考量。

综上,汤斌在《洛学编》一书的学人谱系建构中蕴含着自己不同的价值审视态度,并且在人物的强调上亦不完全是基于地位的考量,以提高洛学学术的分量。本文认为汤斌此种架构主要是受其老师孙奇逢道统思想的影响,以及对洛学学术概念的重新定义。

2 孙奇逢对汤斌的影响

孙奇逢在为《北学编》所作的序中说道:“余辑《理学宗传》成,张仲诚(沐)梓于内黄,因于汤孔伯(斌)商搜《洛学》一编,与魏莲陆(一鳌)商搜《北学》一编。”③可见《洛学编》一书是在老师孙奇逢的嘱托下所编,在编写的过程中,汤斌多次向老师请教义例、体裁以及学术思想等方面的指导。“承谕《洛学编》……今奉先生命,欲暂辍经书,从事洛学,但敝州书籍甚少,恐有遗漏,且义例体裁未奉明示,如有稿本,乞发下参酌,庶可早竣事也。”④也就是说,在《洛学编》编纂的整个过程中,孙奇逢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么汤斌在传主排序上的想法,自然也不能忽视老师孙奇逢对他的影响。而要了解孙奇逢具体的道统思想,就必须要从他的理学史著作《理学宗传》入手。

孙奇逢在编写《理学宗传》时写道:“如一身之有冠冕,一家之有大宗。一切上衣下裳,皆不敢出冠冕之上。一切小宗、别宗,皆不敢出大宗之上……至如尧大圣人而道其心,汤之大圣人而礼其心,孔子大圣人而矩其心,是谓理学。释氏本心之学,不可谓之理学。曾以至善为宗,孟以性善为宗,周以纯粹至善为宗,是谓传宗。释氏无善之宗,不可谓之传宗。”⑤因此,孙奇逢就是要明确“宗”的概念,展现出学术流传中有分有合、与黄宗羲明儒学案的指导思想明显不同。孙奇逢的《理学宗传》并不执着于在“史”的角度下,还原学脉演变的真实情况。孙奇逢将大宗解释为冠,而将小宗解释为人的上衣下裳,目的就是要展现儒学道脉传承中虽然各家学术主张各异但都不脱离于“道”的核心定义。一方面孙奇逢肯定各学派主张的不同,就具体而言,即便曹端是明代儒学的开创人物,但是其义理的深刻性与系统性都无法与薛瑄相比。曹端与薛瑄虽然在明代都被视作从祀孔庙的候选,但最终还是薛瑄成了明代从祀的第一人。曹端在当时经过多次奏疏请求,却依然没有得到认可,可见时人大都认同薛瑄的学术贡献要大于曹端。因此,孙奇逢将薛瑄列入十一子之中,肯定了他在道脉传承中的突出地位。刘因与之情况大致相同。许衡评论过“元有三儒,许平仲之兴学,耶律晋卿之谏杀,刘静修之不仕”⑥。在元代诸儒中,许衡对此三人评价如此之高,正是因为他们对道学做出了传薪之功。

在这三人之中,孙奇逢尤为推崇刘因,正在于他展现了儒家士人“隐”的学术气象。孙奇逢提到过一个刘因与许衡交谈的旧例,“宋元之际,道在许子。当年与静修同征,过容城,裔进止,静修曰:公不出则道不行,某亦出则道不尊。二子固各有所处也。”⑦在这一句中,刘因为自己的不出仕做了解释,也就是出则道不尊。孙奇逢提到这个旧例显然是颇为赞同刘因的。孙奇逢的这种认识延续了自唐宋道统说以来,道统主宰治统地位的内涵。君主虽然掌握着治理天下的大权,但是以何种方式治理天下,以何种形上架构来解释世界运转的本体依据,这个权力就落在了以刘因为代表的士人身上。就许衡和刘因二人来说,许衡的贡献在于引导君主、传衍儒学,促使整个社会回到儒家所搭建的伦理道德体系中。而刘因的贡献则在于通过不出仕的态度,来让君主对士子产生敬畏,同时看到士子所肩负的“理”的主宰力量。就这个层面来讲,孙奇逢将刘因放在姚枢之前,显然是有着学术贡献的考量。对于孙奇逢《理学宗传》中所体现的大宗、小宗的思想,学术界多有讨论,但都集中在以十一子为主体的大宗和以诸儒考为主的小宗关系上,而未能看到这种主辅关系在各环节上的体现。从整本书来说,十一子是大宗,诸儒考是小宗;就时代关系来看,宋儒是大宗,汉儒是小宗;但就同一时代来说,贡献突出者为大宗,学术阐发较为浅薄的为小宗,譬如元儒考,刘因即为大宗,姚枢等人就是相对的小宗。显然孙奇逢的这种架构对汤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洛学编》中将许衡放置在姚枢之前,薛瑄放置于曹端之前,就是要明确洛学传承中的主与辅。

另一方面,就孙奇逢个人的学术倾向来看,调和各家还是其思想主题。小宗虽然在地位上不同于大宗,但是在根本上却是与大宗相等的。正如同宗法制下血脉是联系各家的纽带,孙奇逢一直强调的“本天”之学,就是各学派抽象的共同点。孙奇逢编纂《理学宗传》之书虽然有过按学人的不同学术气象而分门别类的想法,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以时间为标准来梳理学术传承,显然就是要刻意模糊各家在义理上的不同。倘若要完全反映儒学传承中的差异性,那么在二程之后,应当是直接罗列及门四大弟子,但孙奇逢却在这之间加入刘绚、李吁,就是要有意地打破二程弟子间差异性的联系。当然,孙奇逢罗列的这两人也不是随意设置,谢良佐评价道:“向见程先生言《春秋》,须广见诸家之说,其门人惟刘质夫得先生意旨最多。”⑧可见二人在程门地位之高。

除此以外,《宋史·道学传》与《宋元学案》也将这二人放置于程门弟子中的靠前位置,足见二人的学术地位。但在汤斌《洛学编》中,却并没有完全沿袭孙奇逢的做法,而是先列程门四弟子中的尹焞、谢良佐、张绎,然后才是刘、李二人。可见汤斌也非完全附述师说,而是将《洛学编》创作的目的性融入其中。他的这种排列是为了更加明确二程以后的洛学道脉,强化洛学在源头上与二程的关系,同时凸显洛学的学术地位。

3 汤斌对洛学概念的重新定义

汤斌在《洛学编》传主排序问题上也有着自己对洛学学术概念的重新考量。洛学在创建之初,是因二程讲学于洛阳而得名,此时的“洛”字虽然是地域上的称呼,但其实还是与二程的联系更为紧密。洛学在这一时期的突出特点是学术性,并非地域性。它表征着以天理为本体,由二程所搭建起来的学术体系。洛学在南宋时期得以发扬光大,真德秀说道:“二程之学,龟山得之而南,传之豫章罗氏、罗氏传之延平李氏、李氏传之朱氏,此一派也;上蔡传之武夷胡氏、胡氏传其子五峰、五峰传之南轩张氏,此又一派也。若周恭叔,刘元承得之为永嘉之学,其源示同自出。然惟朱、张之传,最得其宗。”⑨上述反映了洛学在南宋时期发扬光大的历程。但是早期洛学的思想体系还稍显简略,二程弟子们对洛学含义的扩充,同时也是对洛学内涵的解构。随着道南学、湖湘学等学派的兴起,洛学一词则渐渐失去了传统的话语体系。梁山在《宋人“道学”与“理学”名称考辨》一文中提到:“随着洛学的薪火相传,程门弟子在政坛上占据了重要地位……在他们口里‘道学’……那就是二程先生及其学问。”⑩也就是说,随着道学名称的逐渐形成,“道”也逐渐成了统摄各家的根本宗旨,洛学也逐渐内涵于道学的概念中,成为学术史脉络下的一段历史。汤斌作《洛学编》要扩充洛学中的学术内涵,就必须要打破这种学术框架,而代之以一种地域上的考量。

在《洛学编》中,汤斌将吕希哲放在二程和邵雍后的洛学第一后学的位置,这种变动是巨大的,至于其究竟是何目的,可以从《洛学编》对吕希哲的评价中体现出来。“察其学问渊源,非他人比,首以师礼事之。”“孙祖谦、祖俭,南渡后寓居婺州,世有中原文献之传。”首先从前一句来看,汤斌强调吕希哲是二程之后,首以师礼的学人地位,这与尹焞、谢良佐的排列目的相同,均是要凸显洛学在源头上与理学开宗人物二程的密切联系。但是至于为何要将吕希哲放在尹、谢二人之前,可以从后一句看出。随着朱子学的发展兴盛,也标志着理学发展为儒学正统。吕祖谦提出的中原文献之传,除了作为南宋与金朝对峙的理论依据外,也成了儒学内部道学正统的代名词。宋金对峙之时,南宋示弱,不得不削去帝号,尊金朝为正统。金朝作为华夏正统,自然也成为儒家文化的主导。因此,吕祖谦提到:“呜呼!昔我伯祖西垣公躬受中原文献之传,载之而南,裴回顾瞻,未得所付。逾岭如闽,而先生与二李伯仲实来,一见意和,遂定师生之分。于是,嵩洛关辅诸儒之源流靡不讲,庆历元祐群叟之本末靡不咨。以广大为心,而陋专门之暖殊;以践履为实,而刊繁文之枝叶。……长乐之士知乡大学,知尊前辈,知宗正论,则皆先生与二李公之力。”⑪吕祖谦认为他的伯祖吕本中继承了儒学的正统,以此来展示南宋对于文化正统的继承性。吕祖谦的这种表述,不仅是他自己单方面的宣称,同时也得到当时士人的认可。

随着道学名称的逐渐确立,中原文献之传衍也成了道统的一部分。后来随着朱熹对理学的集大成,理学逐渐成了儒学在宋明时期的代名词,朱熹也俨然以道统的继承者自居。那么朱熹所继承的道统,就不再是吕祖谦等人所谈论的儒学学统,而是《伊洛渊源录》道学的谱系传承。在这种情况下,结合之前所讨论洛学概念的演变,吕祖谦所提到的中原文献之传也在某种程度上强化了洛学在儒学发展演变中的重要地位。经过这种解释,我们可以明确汤斌何以将吕希哲放置于如此重要的地位,正是因为以吕希哲为代表的吕氏家族在成为儒学学脉传承的同时也紧密地联系了洛学与道统以及洛学与儒学的关系。

同时汤斌弱化洛学的学术概念,也就意味着他不主张反映洛学的具体学术思想,不强调洛学后学中各式各样的思想倾向。而是将洛学概念逐渐变成中州学术概念,将反映中州学术的学术思辨性转变成中州学术的传承性,这也是汤斌将许衡放置于姚枢之前、薛瑄放置于曹端之前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这里,汤斌既是继承了孙奇逢大宗、小宗的内涵,同时也将此作为自己搭建洛学传承的理论内涵。二程、许衡、薛瑄,俨然构成了一条道统传承的学术谱系。这几人既是各个时代理学的开宗人物,同时也是理学传承的关键节点。这条主线无疑是汤斌在创作《洛学编》的过程中暗含的一种价值取向,也就是要通过这些主要学人地位的强调,将中州地区的学术传承与道统相联系。这一方面展现了中州地区浓厚的学风及学人气象,同时也强调了中州学术的代表性与主体性。

4 总结

学术史书写中的传主排序是反映作者思想的重要标识,但也是最容易被大家忽略的研究视角。汤斌受其师孙奇逢思想的影响,同时也为凸显洛学概念中的地域色彩,重新为程门弟子、元儒中的姚枢、许衡以及明儒中的曹端、薛瑄规划排序,反映了他在创作《洛学编》的过程中强化中州学术概念,强调地域学术传承性,强调洛学在儒学发展演变中的重要地位的编写目的。这无疑在原来以调和朱陆、汉宋等方面的旧视角上开辟了一个新的切入点。同时也为我们以后以学人排序问题来作为观察学者学术思想视角的方法提供了新的思路。

注释

①⑧汤斌.洛学编[M].吴元炳重刻本.1876(光绪二年).

②孙奇逢.孙奇逢集(上册)[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1038.

③魏一鳌.北学编[M].重刊本.1868(同治七年).

④汤斌.汤斌集(上册)[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161.

⑤孙奇逢.孙奇逢集(上册)[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332.

⑥孙奇逢.孙奇逢集(上册)[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1404.

⑦孙奇逢.孙奇逢集(上册)[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1243.

⑨真德秀.西山读书记[M]//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全宋笔记:第十编.郑州:大象出版社,2018:415.

⑩梁山.宋人“道学”与“理学”名称考辨[J].华夏文化,2017(2):37-39.

⑪吕祖谦,黄灵庚,吴战垒.吕祖谦全集(第1册)[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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