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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动坐标:“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复式理解

2023-04-05任剑涛

关键词: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大变局命题

任剑涛

(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084)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命题了。对此,还有就命题本身的含义进行深入分析和解释的必要吗?回答是肯定的。因为,这一命题,无论是就它的时间尺度,还是空间尺度,抑或是时空结构尺度来看,都还有许多待解之疑。命题涉及的自然时间与社会时间差异,(1)参见任剑涛、郭台辉、杨阳等:《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社会科学汇思(笔谈)》,《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9卷第4期,第1—21页。关联的古今两类社会机制,牵连的现代时空构成,都是需要从微观细节、中观制度、宏观理念上进一步澄清的复杂问题。而从理解这一命题必须确立的基本坐标来看,不是将之固定在一个僵化坐标之中,而是变动坐标,即可以看出命题本身的含义出现的重大差异。无疑,“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命题,是要凸显审视“大变局”的中国位置。取决于中国同样处在数百年的“古今之变”大环境中的历史前提,“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便是一个在变局中寻找中国与世界互动局面中的“变之中不变”的确定性的尝试。

一、坐标即方法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一个描述百年时间尺度内的社会结构性变迁的命题。它不是一个单一坐标可以呈现丰富内涵的命题,而是一个可以在不同坐标中获得理解的复杂命题。因此,人们只能以一种复式而非单线的理解,才能明了这一命题的丰富含义。这不是说命题蕴含本身有多么复杂,以至于难以尽显;而是说必须变动坐标,才能够将命题的丰富内涵凸显出来。就此而言,与其像坊间那样亟于直白给定这一命题的含义,不如为理解这一命题的含义确定基本坐标。

确立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不同坐标,其实就是明确理解这一命题时采用的不同方法。在这个特定意义上,坐标(coordinate)就是方法(approach)。但何以不直接表述为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不同方法呢?理由有二:其一,如果不采纳理解这一命题的坐标说法,直接将之表述为理解这一命题的方法,就有将问题抽象为方法论的嫌疑。这就可能将理解命题内涵的意图转向方法论的讨论。即转向可以采用哪些方法,哪些方法更为适当,是采取规范的方法,还是实证的方法更有利于展现命题的复杂含义这类问题上去了。这就掩盖了理解命题本身内涵的解释任务。其二,如果采用理解命题方法的说法,可能会将凸显不同坐标中的丰富内涵,干瘪化为几个方法论教条,从而遮蔽不同坐标中凸显的时间与空间维度上的复杂内容,并借助这些丰富的内容呈现“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社会变迁方向与社会结构内涵。前者让方法完全主导了命题分析,后者让方法遮蔽了命题内涵的揭橥。

足以帮助人们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诸坐标,不可能悉数罗列、详尽分析。因为随着描述与分析意图的变化,可以确立的坐标甚多。诸如前述的时间坐标,从十年、百年、千年,乃至于万年,都可以作为审视“百年”的时间横轴值;在空间坐标上,从个体、到大小不同的群体,也都可以作为审视“大变局”的纵轴指标;在社会的一定时空结构坐标上,传统、现代及转向现代的不同程度,也可以作为审视“未有”之大变局的参照结构。这里拟从空间大小不同的坐标,来审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复杂内涵。从这一坐标系来审视命题含义的理由,一是时间上的明晰性,它让人们可以比较清楚其时间限度,无须太多的辨析。而空间结构变化相对于时间长短尺度来讲,更易于衡量人类社会所遭遇的变化状态。二是空间坐标中呈现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能够发挥出连接时间与古今社会结构的作用,让其成为凸显命题丰富含义的最佳坐标。但确定坐标中的时空两个向度呈现出来的命题含义,势必将确定的坐标转换为一种方法:一种引导出在坐标既定的情况下,“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特定框架中的内涵的方法。受此方法驱动,人们可以获得这一框架中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特定含义的认识结果。就此而言,所谓坐标也就是方法,也就是说,确立一个坐标,意味着限定了一个认识坐标中事物的进路,一种在所确立的坐标中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特殊进路。

从活动着的个体是一切社会运动与变迁过程的主体出发,逐渐扩展开来看,在民族国家时代的人类活动空间,不外国家、地区与世界三个逐渐扩展的空间。由此,可以区分出审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四个基本坐标:这就是个人、国家、大洲与世界。站在中国人的特定视角看,这四个基本坐标可以表述为个人、中国、亚洲与世界。简单地讲,个人之所以成为“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坐标,是因为个人是任何理解活动的主体。不从个人出发,就等于让理解主体缺席了。理解主体一旦缺席,哪还有什么理解活动呢?!中国之成为理解同一命题的坐标,是因为在民族国家时代,理解者总是站在一定的国家视角,发动自己的理解能力,确定自己的理解意图。尽管国家视角不是唯一的视角,但却是一个影响理解者偏好相当重要的视角。无国家视角的人文社会科学命题很难被人们呈现出来,这是由强势的民族国家建制所决定的事情。中国学者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注定了是从“中国”的存在论与认识论角度出发去理解该命题,但不等于说中国学者种种倾向于“自主的”理解,就会僵化地限定在“中国”的地理范围、政治意指与文化理念之中。它会在国家间、地区间的相互理解中,去寻求“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不同理解,并努力去发现不同理解之间的异同。于是,“东亚”、亚洲或指涉更为广泛的“东方”,就会成为一个空间范围更大、社会文化内涵更为复杂的理解进路。这是因为,亚洲,是一个自陆权时代以来,就与欧洲相形而在的地区存在与文化理念。在古代,近东与中东对欧洲的关系,构成东西方社会相互碰撞、相互理解、积极互动的文化互融关系;在现代,东亚,尤其是文化上相近的中国、日本与韩国,伴随三个国家经济实力的明显增长,日益成为亚洲的代表性力量,成为“以亚洲为方法”的大洲实体所指。今日东亚,尤其是中国,以其国家发展奇迹和改变世界的雄心,成为借名亚洲而理解世界变局的重要方法或路径。但无论怎样讲,16世纪降临的、由西方人创制的这个“世界”,还是人类理解古今变局的、最强势的方法理念,以其对人类的“现代”世界的信念、制度与生活方式的认识来讲,它在方法上的支配性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稍微具体一些看,作为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坐标的个人,不是指与群体相对而言的个体,而是指相对于我们、他们这些复数主体的个体一己。这就是项飚所说的“把自己作为方法”。这一方法强调的是,将研究者自己的经历转换为尝试研究的问题,从而让“自我”进入研究之中,而不是像一般的社会科学研究那样谨守超越自我、自己或个人经历才足以保证研究的科学性的教条,将“自我”视为妨碍科学研究的重要因素。“把个人经验问题化是一个重要方法。我们关心的是世界,不是自己,现在关键就是从哪里开始了解这个世界,同时也更好地了解自己,把个人自己的经历问题化,就是一个了解世界的具体的开始。我对自己不满意,看自己的成长经历,同时也要看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别人怎么会想到这些事情而自己看不到,这样才能不断地看到很具体的世界。”(2)项飚、吴琦:《把自己作为方法:与项飚谈话》,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217页。在这里,似乎个人、自我、自己、个体差不多是同义词。其作为方法,就是将个体一己的经历与他人的经历、世界的变迁统合起来看问题,从而既解决自己的问题关切,又做出个体一己经验支持的学理贡献。

“把中国作为方法”,是一个超过个体范围,进入大共同体范围的方法进路。这首先是外国人研究中国的一个方法突破。在美国的中国学(China study)研究中,先后流行的研究范式是“冲击-回应说”“中心-边缘说”“传统-现代说”以及“帝国主义说”等等。这都是将中国视为被动的研究对象而确立起来的方法意识与研究模式。柯文则强调一种“中国中心观”的研究理念,倡导一种从中国内部视角、区分为横向地区和纵向层级的多学科研究方法。(3)参见柯文(Paul A. Cohen):《在中国发现历史 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09—114页。在日本的中国研究中,沟口雄三批评“没有中国的中国学”即汉学研究传统,即将中国仅仅当作认识古代日本的参照性中国,而无视当代活生生的中国的一种研究传统。他倡导一种不仅了解中国,而且超越中国范围,向世界主张中国地位的“以中国为方法的中国学”,这就将中国、欧洲都只作为多元世界的构成要素之一。(4)参见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孙军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130—131页。这是要改变将欧洲看作世界来审视中国的定势,转而从中国来看待欧洲与世界的新思路。在中国国势发生巨变的当下,这样的方法思路已经成为中国学者自己的一种方法理念。(5)这一方法理念,其实在中国现代社会学兴起之际就浮现出来了,但当下的自觉程度似乎更高更普遍。参见解为瀚:《吴文藻与中国社会学学术话语体系的构建》,《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9卷第6期,第55—62页。这样的方法意识,顺接了前述两者的基本思路,但转换成为中国学者自己的研究方法以后,突出的特点是以国家主义的眼光,重新衡量中国的国家历史与世界地位。

“把亚洲作为方法”可以说是“把中国作为方法”的扩展版。这是针对欧洲中心的“世界”理解中,亚洲的长期丢失而尝试重建的一种方法。“亚洲这个地理区域当然没有丢,不过发生在这个地理空间内的历史过程,却饱含着各种‘丢失’。近代以来,亚洲经历了一个被殖民被侵略的过程,丢掉的不仅仅是领土主权、物质资源,还有精神文化传统乃至主体尊严。”(6)孙歌:《寻找亚洲:创制另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ⅰ页。在亚洲,尤其是东亚的中、日、韩三国经济社会发展状况有了极大改善的前提条件下,一个以多样性和开放性为特点的世界观,促使人们找回一个不被欧洲化约的亚洲,重现不同于欧洲的亚洲地域、风土、空间与认同、理念、意识形态,便成为一种重新审视世界的方法。这与前述沟口雄三吁求以中国为方法时的主张,具有一致性。这既是沟口雄三的诉求,也是中国学者受其影响的结果。(7)参见孙歌:《寻找亚洲:创制另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Ⅷ页。

“以世界为方法”是1500年以来主导全球的方法意识。这是一种从“世界”的视角审视,认知国家、民族、历史与文化的特定视角。但这个“世界”,如前所述,长期以来是具有特殊含义的,那就是由欧洲人,尤其是西欧人所开拓的那个“世界”,其不仅是“地理大发现”意义上的实体世界,而且是人权、民主、法治构成的那个制度世界,更是那个古希腊古罗马、中世纪和文艺复兴运动以降呈现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以其广被实体世界的殖民运动以及文化的全球性互动,塑造了“现代”世界的面貌。但在前述的中国、亚洲获得方法意涵之后,既定的“世界”开始动摇,其方法指引或塑造作用开始下降,人们致力于将此一“世界”还原为“多元”世界。于是,用以审视不同国家与民族实体的多元“世界”理念,开始主导认识“世界”的认知活动。

二、坐标的变动

由上可见,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不是直接给出人们期待的某种状态的一个描述就能够了事的。在认识论(epistemology)的意义上,明确究竟应如何准确把握这一命题的发生机制与演变过程,可能比给出实在论(realism)意义上,即“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何种情形存在的结论要更有意义。既然确定不同的坐标,就会发现很不相同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命题含义,那么,拒斥那种在一个僵化的固定坐标中理解这一命题的尝试,就应当获得鼓励与赢得赞赏。

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如上四个坐标,可以从两个向度来做进一步的分析:一是理解这一命题的坐标的可变动性。人文社会科学的任何命题,都需要安置在一定的坐标系中,才能获得相对准确的理解。与自然科学不同的是,人文社会科学并不在实在的唯一性基础上展开运思,也不在研究者寻求的共同体“唯一解”上下功夫。人文学科对研究者的个性特点的重视,超过社会科学。社会科学研究者对研究论题的理解,在研究共同体上可望达到的认同程度,要高于人文学科。在与自然科学的亲缘关系上,人文学科是明显比社会科学要疏远的。社会科学试图借助自然科学提供的思维、理念和工具,实现对社会的科学研究。所谓价值无涉的社会科学研究理想,就比较明显地体现出社会科学严格约束研究者主观意欲的特点。科学研究的客观性,正是价值无涉的社会科学研究追求的目标。(8)参见马克·里斯乔德:《当代社会科学哲学导论》,殷杰、郭亚茹、申晓旭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16—22页。但从总体上讲,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成就的是两种文化。

一极是文学知识分子,另一极是科学家,特别是最有代表性的物理学家。二者之间存在着互不理解的鸿沟——有时(特别是在年青人中间)还相互憎恨和厌恶。……非科学家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认为科学家抱有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没有意识到人的处境。而科学家则认为,文学知识分子都缺乏远见,特别不关心自己的同胞,深层意义上的反知识(anti-intellectual),热衷于把艺术和思想局限在存在的瞬间,如此等等。(9)C. P. 斯诺:《两种文化》,纪树立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第5页。

尽管这是两种文化,即人文文化与科学文化之间的误解,而且随着相互之间了解的增进,这种误解的程度已经明显下降,但两种文化的基本界限仍然是清晰可辨的。正是因为如此,包含社会科学在内的人文文化,总是会以研究者视角或坐标的变动,促成迥异其趣的研究结果。而如前所述,从研究者或思考者总是真实个体出发,在国家(民族)、大洲与世界的不同坐标中审视社会变迁,就一定会是一个研究的基本态势,也一定会因此得出大不相同的结论。假设面对社会变迁时,人们都处在同一个坐标中,轻易就达成完全一致的认知结论,那反倒是让人惊异、奇乎怪哉的事情。正是由于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坐标是可变动的,这一命题的人文社会科学属性才得以呈现出来。而相应的多元化(不同个体、民族、国家与世界)认知结果,也才会展示出这一命题的内涵的极大丰富性与内在张力感。

二是理解这一命题在变动坐标中的具体含义。这就需要对四个坐标中呈现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丰富内涵进行疏解。在“以自己为方法”的坐标中去理解这一命题,乃是将这一命题切近芸芸众生的个体经验,转换为展示百年时间尺度中社会变迁大局的种种实际问题,并在丰富多样的实际问题中展现这一命题中具有超逾个体性的共同性问题向度以及含义。简单讲,每一个个体都处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只要他愿意思考,愿意将自己放置在一个与其他个体积极互动的反思位置上,他就可以获得比较中的理性认识,从而从己身出发、从当下启思,对超逾自己生活时间段的“百年变局”之百年事务有一个串联性的审视,对远远超出自己生活实际范围的广阔世界的重大事务进行关联性的观察。一个人实际生活于其中的有限时空范围,本来是局限个体认知的无以突破的天堑。百年时长,就成熟的理性思考来讲,至少跨越了三代人以上,这就需要思考百年变局的个体有一种接力的自觉意识;大变局,就人们能够把控的空间范围来讲,起码超出人们能够驾驭事务的边界,这也相应需要思考社会变迁宏观事务的个体,有一种与他人积极互动的意愿与行动。这样一个个体,才能克服认识较长时段与较大空间或宏大问题的无情限制,能够去理解和言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在个体一己的坐标中,理解百年大变局命题的时间尺度可长可短,短至当下体验的一刻,长至跨越世代的百年、千年甚至万年,去交互体验时长的可变性,让不同个体的深刻体验跨越时段地交融,即可促成一种理解古今连续性与断裂性的变局思维。在个体一己的坐标中,理解百年变局的空间结构可大可小,大到广袤宇宙、小到私密空间。从百年大变局的关联性上讲,则大到整个多元世界,小到街坊邻居,将一己的生活世界与广及国家、民族与世界的空间连接起来,即可促成一种理解世界的结构变化意识,形成一种适应相异民族、国家在世界中合宜相处的状态。具体说来,在近百年的时间尺度中,个体一己有机会极为深刻地体会世界变迁的广泛性与复杂性,对古今之变的惊心动魄,既有穿透历史的观察,也有透入人心的体验,从而形成了迥然有别的、个人化的社会变迁认知局面:其间,尊重相异民族、国家的个体化理念,已经深入人心;超越个体一己,指向更大范围、更深层次的共同问题,便成为塑就观察百年大变局的真正“世界”眼光。因此,以自己为方法“是一个切入点,一定要运用更广泛的知识,指向更大的存在”。(10)项飚、吴琦:《把自己作为方法:与项飚谈话》,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218页。个体一己眼中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显然不应是百年时长和世界结构中定位个人的命题,而是个人经由自己的特殊经历对“百年”“大变局”的宏阔认知。

在“以中国为方法”的坐标中去认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自然是要在百年之前与百年之中的两个时间尺度中,去丈量作为方法的“中国”之根本变化。正像沟口雄三指出的那样,日本“把中国作为方法”,主要是在古代时段将中国作为日本自我认识的参照,它对现代日本的认知,缺少方法含义。唯有在现代世界之一元的意义上去“复权中国学”,才足以让日本人理解作为多元世界中一元的中国,对日本认知世界所具有的必不可少的方法效能。这对人们认识中国的独特性,进而认识世界多元性,都具有帮助作用。(11)参见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孙军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133页。至于像柯文那样,为了认识中国的独特性,先是批判性地审视遮蔽中国真实状态的三种流行方法的弊端,继而倡导“以中国为中心”重建中国历史认识,则主要指向的是非西洋眼光中的中国面目,如何可以被刻画出来的问题。那是对西方人曾经非常自负地建构欧洲中心、西方中心的“世界观”的一个检讨,是有助于人们对世界变局加以准确把握的一个必要认识论准备。因为只有先突破欧洲或西方中心论,世界的真实面目,或世界的多种样态才不至于被欧洲或西方遮蔽,才能够挣脱地区即是全球的认知困扰,把世界还给属于各个民族与国家的“世界”。这可能是人们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也就是在时间尺度上大致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至今,空间上以欧洲或西方为“世界”的局面,而对这一时段和世界能够最接近实际情形认知的必要方法突破。

至于中国学者尝试超越欧洲或西方中心论,转而以中国为中心来建构百年世界认知的尝试,说实在的,常常是欧洲或西方近百年认知定势的另一种叙事而已。当前需要的是为世界或人类的百年变局认知,提供基于中国、日本、美国或欧洲、西方的多元认知,从而凸显人类诸民族、国家与地区在“世界”范围内和平共处的观念与方法指向。这才是一种超越人类社会单一中心、全方位支配的线性思维的出路。而这样的定位,正是“把亚洲作为方法”,以及“把世界作为方法”的内涵得以呈现出来的一个基本方向。

总之,通过“世界”来一元地衡量亚洲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只要就相对的场域达成共识我们可以利用中国、亚洲来衡量欧洲,反之亦无不可;我希望通过这样的交流,创造出崭新的世界图景。回顾以往,二十世纪是以欧洲为先进的世纪,而二十一世纪则将在亚洲和欧洲齐头并进之中拉开帷幕。并进并不是指挤入先进行列,而必须是从先后的纵向原理向并列的横向原理的转换。换言之,对过去的各种原理的反思和再审必须和新的摸索与创造直接相关。(12)沟口雄三:《作为方法的中国》,孙军悦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133页。

这是沟口雄三最切近“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一个方法表述,他几乎将重新认识百年来世界结构大改变的路向指示给人们了:二十世纪的百年是欧洲主导世界、亚洲随欧洲起舞的百年;二十一世纪将是亚洲脱离欧洲塑就的世界,与欧洲共同起舞的百年。掐头去尾,一战后至今的百年,正好对应“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空指向。在这个时段里,世界经历的确实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变局,而是在欧亚关系、现代方案上都大大不同于欧洲现代格局的“大”变局,也就是世界构成上的变局。

为什么一定要在变动坐标中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一方面,是因为理解这一命题的主体与客体都是多元的,前者从个人、群体到民族、国家与世界,后者从欧洲现代、亚洲现代到多元现代。但这只是一个必要理由,而不是一个充分理由:多元未必需要变动坐标,在一个既定的纵轴与横轴上,也可以多元散点呈现不同主体与客体的差异状态与共同特征。唯有在不同主体与客体的交错互动关系的活泼变迁过程中,从一个纵轴横轴的既定坐标,转向另一个纵轴与横轴的新坐标中,广袤世界中存在的多元主体与客体的不同存在与认知面目,才会展现在人们面前。因此,另一方面,变动四个坐标以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理由,就在于人们在一个固定坐标中,只能认识到被置于坐标之中的事物的特定面相,而无以认识在不同坐标中的其他面相。如果说前者是在不同坐标中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存在论理由,那么这一方面便是理解同一命题的认识论理由。再一方面,之所以有必要变动坐标去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最为主要的还是引导人们意识到,既然不同主体与客体在互动中处在改变面相的状态,那么人们就必须学会如何友善相处,在大变局中相互尊重、互相学习、共同成长、共谋发展。一方对另一方的彻底控制与征服,乃是不可指望的世界局面。这是促使人类心智成熟与行动更为向善的必需品。这也是多元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实践论理由。在一个僵固不变的坐标中,人们既无法准确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更无法应对这一变局,当然也就丧失了引领这一变局,促使人类健康发展的可能。

三、中国中心?

需要看到的是,尽管可以在不同的坐标中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并且得到足以让人们心智更为成熟、行动更趋理性的认识结果,但四个坐标并不具有同等的效用。相较而言,在认识主体上讲,最有助于形成理性认知的是“把自己作为方法”的进路,因为互动中的个体,在相互竞争中形成的认识,是最为接近认识对象真相的结果。作为群体的认识主体,不管是国家、民族还是其他,都很难达成一种理性的认识结果。原因很简单,群体的认识抽象程度极高,很容易滑入群体的自尊心、自信心与自负感的认识窠臼。一旦群体在对立的情绪中陷入自证优越的相互认识陷阱,那么,非理性的认识就成为绝对主导认知的认识进路,得出的认识结果,自然就处在离无法对象化、已经由认识客体转换为认识主体一部分的那个认识物的真相甚远的状态了。在现代历史上,无论是长期称雄欧陆对自己民族有着优越性想象的法国,还是对自己民族历史与文化尤其感到骄傲故而蔑视其他民族与国家的文化与历史的德国,或是自认跨越欧亚、兼得两洲精华不能以欧洲国家或亚洲国家来宥限的俄国,最后都无法真正清醒地认识清楚其民族和国家百年以上、超出国家范围的大历史与大处境,最终由国家偿付了认识不清大局而延误发展的沉重代价。因此,如何将以民族和国家为单位的世界大局认识,安置到一个让其意识到认识大局的竞争必要性与重要性的位置上,对任何一个民族与国家的大局认知,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而在相关认识活动中,如何让一个民族或国家在认识世界大局的时候,意识到打破国家与民族界限,促使民族、国家向超民族、超国家的更大认识范围扩展,是一个显著影响认识世界大局的理性程度的关键决断。如一个国家将世界收缩进民族或国家的狭小范围内来处置,让“世界”成为这个民族与国家单方面塑造的对象,那么,这个民族或国家就不仅难以认识世界大局的真相,也难以采取适宜的国内国际政策,发挥支持国家健康发展、引领人类理性前行的积极作用。

不过令人窘迫的是,我们处在一个民族国家的时代(the era of nation state)。取决于民族机制与国家建制对人们置身其中的政治社会的显著可辨或潜移默化的影响,人们不得不承诺民族、国家等值性基础上的、理解世界大局的这个前置条件。这就意味着,现代世界形成初期那种世界主义的政治理念,必然会让位于民族国家的政治理念,而后者乃是思考世界大局的出发点与归宿点。在早期现代(the early modern)阶段,脱胎于基督教“世界社会”(world society)的、建立在自然法基础上的政治社会即国家设计,明显呈现出对普世主义的政治准则的推崇,并以自由、人权、平等、法治、分权等普适原则作为建构国家的基本信条。这是现代政治学开创者霍布斯明确强调“要统治整个国家的人就必须从自己的内心进行了解而不是去了解这个或那个个别的人,而是要了解全人类”(13)霍布斯:《利维坦》,黎思复、黎廷弼译,杨昌裕校,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3页。的缘故,也是洛克一无例外地认定“政治权力就是为了规定和保护财产而制定法律的权利,判处死刑和一切较轻处分的权利,以及使用共同体的力量来执行这些法律和保卫国家不受外来侵害的权利,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公众福利”(14)洛克:《政府论》下篇,叶启芳、瞿菊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4页。的依据。但这样的普遍主义理念与普适性的政治社会建构方案,在从第一个规范意义的现代国家即英国,向西欧国家扩展的时候,便遭到了这些国家基于历史与文化理由的顽强抵抗。如果说西欧的法国犹犹豫豫、欲迎还拒、勉勉强强地接受了英国的现代方案的话,(15)法国启蒙运动时期,像伏尔泰那样的领袖人物,非常清醒地看到了法国向英国学习的重要性。但法国的保守主义势力是很强大的,尤其是法英对抗长达数百年之久,完全可以“世仇”目之。在接纳或是拒斥英国现代方案上,法国经过艰难的争辩与发展起伏,才终于尘埃落定:依照法国方式,接受英国现代原则。参见伊恩·布鲁玛:《伏尔泰的椰子:欧洲的英国文化热》,刘雪岚、萧萍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二章“伏尔泰的椰子”,第23—57页。那么在德国那里,它遭遇了极为强势的民族文化与历史的抗拒。德国的浪漫主义运动,将德国的语言与历史文化抬举到空前的高度,并以此抗拒德国的现代转变,最终催生了极为畸形的民族社会主义运动,也就是以简称“纳粹”行世的极端民族主义运动,其不仅给德国自身,也给全人类造成极大伤害。(16)参见斯特龙伯格:《西方现代思想史》,刘北成、赵国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十四章第二节,第472—480页。从绝对“普世主义”跳到极端民族主义,是欧洲不同国家的现代转轨呈现的两个极点。在两个极点之间,寻找世界体系中的国家位置,并发现与其他国家的理性、和平的相处之道,是世界各国都得面对的极具张力的难题:在世界中发现不了国家的位置,似乎国家的存在价值就消失了;在国家间寻找不到理性的相处之道,战争的灾难就会降临人间。两次世界大战这样的“反复的震荡”,(17)斯特龙伯格:《西方现代思想史》,刘北成、赵国新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509页。就正是世界失衡的国际关系,尤其是致力维护霸权与全力寻求崛起的国家之间催生的悲剧。

人类已经意识到了不重视民族、国家因素的负面影响,但更已经自觉意识到了太看重民族、国家因素的危害性。但是,在现实世界中,民族、国家仍然是这个人类社会发挥作用最为引人瞩目的政治建制。如果说在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命题中,个体一己是建构理性知识的绝对主体的话,那么,在构造相对自足的国家话语、审视文化-文明话语方面,民族国家就是规模最大、影响最巨的主体。循此,人们便不难理解,在中国经济获得令世人瞩目的增长情况下,凸显出来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命题,其实正可以被认读为中国人理解当下世界时,为了发现中国的世界位置,甚至更直接地讲,为了呈现中国作为世界重要国家与文化-文明的位置,而提出来的一个相对中性的特别命题。在这个特定的维度看,前述有助于理解这一命题的四个坐标,最吸引人注意力的便是国家坐标,或者说中国坐标。这可能是理解中国提出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最为直接而重要的维度。

中国的国家权力方面对这一命题的阐述,是比较克制与中性的。而学界的探索性表述,展现的则是国家崛起的一派欣喜之情。这种欣喜之情以轻盈或沉重的不同情愫,催生了“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China’s moment in world history)这一命题。“moment[时刻]注定要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标志,这不仅是因为黑格尔用这个词语所标明的世界历史新阶段已经成为中国的经历,或者不易辨识的‘马基雅维利时刻’正在向我们抛出难以抵御的媚眼。毋宁说,古老中国的晚近150年历史清楚标明,新中国的崛起的确堪称世界历史的又一个kairos[关键时刻]。”(18)刘小枫:《何谓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读董成龙博士〈武帝文教与史家笔法〉》,《拥彗先驱:走向政治史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3页。这段话文约义丰:一是提醒人们,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已经出现了;二是提点人们,这个命题乃是中国近150年历史起伏跌宕运行的最近结果,是一个刻画从国家悲剧到国家崛起,以至于改变世界格局的结果;三是提示人们,这是一个由德国人给出的命题,暗示要到德国人那里获得其原义的理解,同时,以其提及的马基雅维利时刻,暗示人们这是一个中国敢不敢动用政治力量兑现的时刻;四是指引人们,这是一个将要改变世界的历史关键时刻,而不是一个维系西方人创制的民族国家局面的不起眼的小小变化。这可以被视为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命题所蕴含的中国改变世界意味的鲜明彰显。既然已经出现“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那么中国之居于当代世界的中心位置,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这就将前述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中国坐标,置于四个基本坐标的核心位置。这样的评断,不是对其做是非对错的判定,只是对四个坐标的重点位置的变化进行客观确认:相比于个人、亚洲与世界三个坐标,中国坐标的突出位置,反映了国人认识百年大变局的一种新的思路。

以中国为认识百年大变局的基本坐标,中国在世界体系中的位置也就应当有相应的改变。或者说,中国就应当设计出与当下运行的世界体系完全不同的一个新世界体系。这样,才足以显示出“以中国为方法”重塑世界的力度。其中,学术界的两个提法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一是尝试以“天下体系”(the Tianxia system)矫正,甚至取代“国际体系”(international system)。这一尝试的标志性学者是赵汀阳。他明白无误地指出,西方创制的民族国家,以及在民族国家基础上生成的国际体系,是一个建立在各国自私自利基础上的体系,因此完全无力免除战争的威胁,国际秩序的乱局是一个无以改变的定势。“对于世界来说,中国所能够贡献的是成为一个新型大国。一个对世界负责任的大国,一个有别于世界历史上各种帝国的大国。对世界负责任,而不是仅仅对自己的国家负责任,这在理论上是一个中国哲学视界,在实践上则是全新的可能性,即以‘天下’作为关于政治/经济利益的优先分析单位,从天下去理解世界,也就是要以‘世界’作为思考单位去分析问题,超越西方的民族、国家思维模式,也就是要以世界责任为己任,创造世界新理念和世界制度。”(19)赵汀阳:《天下体系——世界制度哲学导论》,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页。这段近乎天下体系“宣言”的论断,一是宣布了民族国家及其基础上形成的国际体系,已经成为不对世界负责的自私自利体系;二是宣告要以对世界负责的天下体系来取代国际体系,这其实就是以中国来取代西方;三是宣示天下体系是相比国际体系而言“全新的”新理念与新制度。这种将中国置于世界中心位置的意欲是毋庸多言的。姑且不评价这种意欲是否值得期待,但起码它尝试打破沟口雄三所说的西方创制的那个“世界”霸权的意图是明显可辨的。而且代之而起的中国,毫无疑问地成为新世界的中心。这是“作为方法的中国”可能直接导出的激进结论。

二是尝试将“国际政治”(international politics)转换为“世界政治”(world politics)。从字面看上去,国际政治与世界政治似乎不会有多大差别,但从前述超越民族国家、建构天下体系的论述框架中,人们就可以推知,国际政治乃是民族国家之间的政治,世界政治则是现存世界各个国家总和的政治。“世界政治作为一门学科,研究的是世界范围内政治发展的总趋势,各个国家和地区内部的政治、国家之间的关系,比通常理解的国际关系涉及的领域更深更广。”(20)王缉思:《世界政治的终极目标:安全、财富、信仰、公正、自由》,北京: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4—5页。国际关系,一般研究的是国家之间的种种关系。国际政治,属于国际关系之一种。国际政治或国际关系,一般不研究国内政治,或只将国内政治作为探究国际政治的背景。但世界政治是从国内政治出发,不仅将国内政治作为研究的支点,且以国内政治作为理解国际政治、世界政治的支撑。这就将地理意义上的“世界”都纳入了政治研究的范围,其范围与深度自非国际政治可比。“世界政治”这一命题,被不少中国学者移用作抗拒国际政治霸权,建构平等世界政治的概念。无论是王辑思的阐述,还是学者们的挪用,内里似乎都存在一个清晰可辨的、不满西方学者创制的国际政治概念的意图。这种意图,有助于人们打破国际政治的学术教条,但同时也反映了中国学者在国家疾速发展之际,挑战西方学者既定学术权威或习见的念想。

由上可见,无论是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命题,还是天下体系的观念重启,或是世界政治观念的倡导,都有一种在前述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四个坐标中突出中国坐标的意味。这样的方法理念在当下成为中国学界不约而同的一种选择,恐怕人们是很容易发现其驱动机制的:一是中国从边缘到中心的腾跃,是这类命题设定了的前提条件。这是认识百年大变局的一个现实驱动力。没有这个现实驱动力,人们是很难有挑战认识百年大变局命题内涵的大洲与世界坐标的勇气的。二是中国坐标的凸显,是国人理解世界大变局的定势的一个最新表现。从古今之变的视角看,个体坐标从来就隐而不彰,中国坐标一直被强国坐标所抑制,世界也只是欧洲的“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坐标彻底隐匿。相反,在国家崛起之际,这一暂时被遮蔽的、认识百年大变局的坐标,会迅速蹿升到绝对主导,甚至单一呈现的坐标位置。但不能不指出的是,即便是中国处在国家坐标的中心位置,这个中心却不是唯一的中心,而是多个中心之一。欧洲中心依然还在,而且在批判中不断重建其中心性。因此,即便中国中心、日本中心,甚至亚洲中心能够证成,它也只是竞争性中心之一。这无疑让“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国家坐标本身,也变成可变动的坐标。

四、约束不确定性

由上可以确信,“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一个可以在四个坐标中得到复式理解的命题。只要变动坐标,就可以分别从个体、国家、大洲与世界的视角,了解这一命题所包含的丰富内容。这是从一个可变性的角度理解百年大变局的结果。换言之,从这个角度,人们很难简单明了地给出一个什么是百年大变局的标准答案。如此一来,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就浮现出来,百年大变局是不是就无法得到一个较为准确的界定了?答案是否定的。在方法上确定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需要变动坐标,拒斥单线理解,寻求复式理解,是要让人们意识到理解这一命题,不是采取一种直接给定标准答案的方式就可以奏效的。但在确定这一进路后,还是有给出百年大变局究竟是一个什么变局的答案要点的必要性。这是约束漫无边际地争辩何谓“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一个必需品。

在四个坐标中,关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变局,有一些是明显可以琢磨得出来的基本答案。首先,就命题本身来讲,理解它的含义需要重视三个基本要素:一是时间尺度上的“百年”,二是结构状态上的“大变局”,三是在时空限定条件下的“未有”。这意味着,这个大变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变局,而是百年来没有出现过的结构性(大)而非功能性(小)的变化。

其次,就四个坐标而言,一者,这个百年大变局是给予每个人以巨大冲击的深刻体验与重要经历,足以让人去左右旁观,相互取证时代感受,将其提炼成为需要解答的宏大问题,以求有效回答人际间、跨代际的“时代”基本问题。简单讲,这个百年是一个人人都可以感受到的东西关系、全球状态出现巨大变化的时代,是一个推动人们重思时代、人类与未来等宏大问题的时段。二者,将这个百年放置在国家的层面上来看,起初是创制现代世界的欧洲,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泥淖,接着在战后经谈判促成了一种不稳定的国际秩序,落后的东方国家如中国经由这样的秩序进入了国际舞台。取决于德国对一战战后秩序的破坏,二战似乎难以避免。随着同盟国与轴心国的正义对邪恶之战的胜利,二战战后秩序得以建立起来。伴随战后殖民体系的瓦解,长期落后于现代步伐的亚、非、拉国家在赢得国家独立地位以后,逐渐进入现代发展的轨道。尤其是像中国这样的大国,开始进入以党建国、以党治国的历史轨道,最终在政党统辖之下,创造了国家复兴的一波奇迹。这让中国的方法意义在此凸显出来:中国成为理解世界的一个活性坐标,而不是一个历史坐标。这确实是百余年前不敢设想的大变化。三者,将这个百年置于欧亚两大洲兴衰起伏的关系格局中来看,百余年前的亚洲,在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中,根本不是与欧洲处在同一个重量级的大洲。除开日本在第二次工业革命期间(19世纪中后期到20世纪初期)突起为工业强国以外,亚洲的其他地区都是欠发展的地区。在近百余年间,东亚三国(日本、韩国与中国)先后取得了国家发展的惊人成绩:日本稳定处在发达国家前列的位置,韩国跻身发达国家行列,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跃升为世界第二位。这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变化。这使得沟口雄三、孙歌所倡导的“作为方法的亚洲”,具有了实在的意义。循此方法思路,可以理解陆权时代的欧亚轴心,在全域竞争的全球化时代,(21)人们一般认为,世界的古代史阶段是陆权时代,现代初期进入海权时代,成熟现代则可以称为空权时代。其实,当下是一个陆、海、空、天全域竞争的时代。这是人们限定在物理世界的某一领域所难以理解的复杂竞争时代。这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最值得注意的变化,也是一个需要另文讨论的大问题。又一次赢得了新的赋值:亚洲可以与欧洲一样,作为人们思考世界的方法或路径。那些曾经为人们熟悉的东风西风之喻、东升西降断言,都可以视为对欧亚两洲竞争世界的主导或对等方法的表象陈述。四者,把近百年的变局安顿在“世界”的坐标上衡量,这个世界可能指向的三个意思,凸显而出:一是欧洲人创制的“现代”世界,二是亚洲人带着历史关怀与政经成就展现的另一个“世界”,三是本应由全球各国共享的自然地理意义上的“世界”,在近百余年的“世界”史上,前两个世界都是社会意义上的“世界”,它们是指示人们理解百年大变局的两个基本框架,但真正的“世界”,既不是欧洲的,也不是亚洲的,而是自然地理与社会空间重叠意义上的、那个由全球各国共享的“世界”。只有在这个“世界”的坐标中,循竞争路径展开的对抗性的“世界”,才会让位于循合作路径呈现的共享性的“世界”。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引导出来的,也才会是一个更值得全人类期待的“世界”。

“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显然是就人类社会现代结构的变动性而言的命题。而将之放在四个设定坐标中来理解,所获得的也是可变性很强的结论。之所以需要在这两重可变性,或者说不确定性的角度理解这一命题,是因为存在一种命题理解的风险:倘若将这一变局的主体确定为某个不变的国家,那么极有可能引发德国给世界带来两次世界大战悲剧的变局结果;假如把百年变局看成是某一种观念力量独自主导的变局,那么很可能会再次诱发观念之间的战争,造成一种意识形态悲壮结局。唯有在不同坐标中理解这一命题,才足以让人们既对社会变迁保持应有的适应性,同时也保有足够的、拒斥单一国家主导世界进程的警惕性。但问题在于,人们肯定不会满足于这种缺乏确定性的活性结论。原因在于,人类总是在危险感知中寻求确定性的。四处存在的不确定性,正是人类在日常生活中都能感受到的危险性。“人生活在危险的世界中,便不得不寻求安全。人寻求安全有两种途径。一种途径是在开始时试图同他四周决定着他的命运的各种力量进行和解,这种和解的方式有祈祷、献祭、礼仪和巫祀等。不久,这些拙劣的方法大部分就被废替了。……另一种途径就是发明许多艺术(arts),通过它们来利用自然的力量;人就从威胁着他的那些条件和力量本身中构成了一座堡垒。他建筑房屋,缝制衣裳,利用火烧,不使为害,并养成共同生活的艺术。这就是通过行动改变世界的方法,而另一种则是在感情和观念上改变自我的方法。”(22)杜威:《杜威全集·晚期著作:1925~1953·第4卷:1929》,傅统先译,童世骏译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页。后者在这百年间的突出表现,就是以现代建制的全球推进,让人类生活在一个克制不确定性、把握确定性的相对安全环境中。

可以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强调的虽然是变局,但其实内在应当隐含着对变之中不变的确定性寻求的深意。其中最重要的确定性含义,就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实是更大范围的“古今之变”的一个组成部分。“古今之变”的近百年表述,就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中间存在一个时间尺度与空间尺度及其交错关系问题。以“古今之变”来衡量百年大变局,就知道这一变局的现代化确定性内涵:在政治上,它依然是全球民主化进程的一个组成部分;在经济上,它仍然是工商经济世界化过程中的一个段落;在文化上,它仍旧是尊重人权、平等相处的现代文化成长的一个阶段。百年大变局,改变的只是东西力量的不均衡态势,但未改变的是“古今之变”的基本态势。

“古今之变”的首发区域与成熟地点,均在欧洲。但随着“古今之变”从欧洲推向全球,一种不确定的局面也就从欧洲推向了全球:在“古今之变”意义上的全球化第一波,是从西欧推向中欧和东欧,这就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全球化的第二波,是从欧洲推向美洲和亚洲。全球化的第三波,则是向亚洲广泛地区和全球其他地区的推广。这里的推广,不是指古今之变的先发地区将现代方案带到其他地区,主要指的是后发地区接受先发地区的现代方案,并作为自己发展的选择,推动国家实现“古今之变”。如果后起的现代国家,在国家的软硬实力有了显著增强后,却没有从根本上颠覆欧洲创制的现代模式,那么,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大洲坐标,就不会有替代性的变动;如果后发国家与欧洲国家都愿意在平等相处理念的引导下,优化曾经明显不对等的洲际关系,那么各洲就等于携手推进人类的公平发展。但这不是谁压倒谁的零和游戏,而是一种共赢状态。

同时,“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命题与当今社会变迁的全球局面与总体趋势相吻合。当今社会变迁的加速,是一个引人瞩目的现象。“自从文艺复兴后出现了有关‘现代’的可以追溯的讨论开始,现代性的维护者和对现代性的蔑视者在一点上就一直是一致的:人们的结构性的基本体验就是世界和生活的巨大的加速,以及因此带来的个体经验流的加速。正如这种包括了直到当下的完整的现代文化历史已被阐明的基本体验,最近共同聚焦于这种基本体验的大量的文化历史研究也指出,现代文化中不言自明的现象正是可以理解为对时间和空间体验的变化的反应。”(23)哈尔特穆特·罗萨:《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董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3页。技术的加速、社会变化的加速、生活节奏的加速,构成人们感受现代社会加速的三个维度。总而言之,社会变迁不是慢了,而是快了;不仅是快了,而且是愈来愈快。因此,断言人类正在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完全符合现代社会变迁的加速特点的。但加速的社会变迁,让人类怀着更为巨大的兴趣去寻求疾速变化的世界中的确定性。这种寻求,不会完全淹没在越来越快的变化之不确定性中。因为不管社会如何让人眼花缭乱地变迁,它终究是人的活动展现的变迁。“纵观历史,当人们想到变迁时,他们只是把变迁看作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而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事情。然而在现代世界中,随着我们对社会生活的认识不断增长,人们越来越试图按自己希望的方向塑造社会。”(24)波普诺:《社会学》,李强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76页。这就意味着人类在疾速的社会变迁中,总是存在按其意志与意愿而理性作为的空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既让人清楚意识到社会变化的加速,同时也促使人意识到在变局中适应和引导变局的可能性与自觉性。

结 语

通过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变换坐标而浮现的知识景观的考察,我们足以发现,一是对这一命题不能做简单草率的结论性、刚性化、单一式的理解,而必须以复式的理解,来探明这一命题的丰富意蕴。从个人、国家、洲际与世界四个坐标中所浮现的不同内涵可知,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一命题本身的复杂内容,需要在不同的方法进路中才有可能。二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凸显的是中国中心的时间观、历史观与世界观,因为正是在这个百年之中,中国自身的现代转型出现了根本性的转变,一个贫弱国家的瞩目发展,不仅改变了中国的国家命运,也改变了世界的政治经济格局。三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凸显的核心意旨是“变”,但变之中有不变:变的是,身处中国急遽的现代转变进程中的个人观察国运的眼光趋于多元,中国的国家自处之道更加理性,世界看待中国的眼光出现巨大的调整;不变的是,这一变局依然处在现代化的世界历史总体进程之中。更为重要的是,其四,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实质性维度,在其中展现出来,这方面的内容不是这里具体讨论的主题,但确实是需要明确指出的命题要领:在中国,从帝制演进到共和的政治革命、从落后的农商文明转型为先进的工商的经济发展、从闭关锁国的自美到开放国门的雍容大度、从伦理中心的传统转变为多元互动的文化进步、从国民甚少识字到普及高等教育的教育飞跃,“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多维度地呈现了现代变局中一个“旧邦新命”大国的快速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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