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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中日文明互鉴中的日语借词现象

2023-04-05陈一婧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借词日语汉语

陈一婧

(长沙理工大学,湖南长沙 410076)

借词,即从别的语言中吸收过来的词。它既是一种文化传播现象,又是文明碰撞的见证。通常由经济和文化发达地区向经济和文化落后地区进行传播。千百年来,中国作为世界最古老的文明古国之一和发达的农业经济大国,一度成为亚洲汉字文化圈借词的源语国。同时,汉语在不断的发展和变革中,也不断吸收外来词汇,从而极大地丰富了汉语的表达。尤其是近代以来,由于西方各国的博兴和东方邻国的崛起,汉语加速了借词过程,伴随西方列强的入侵和国门的开启,大量的外来词汇涌入中文。但最引入注目的应属汉语向日语的大量借词现象。作为“大化革新”的产物之一,日本曾经不仅在文化上接受了中国的儒家思想,更是在文字上接受了中文模式,借用汉字来发明日语的书写体系[1]。为何会在近代反而成为借词的源语国呢?汉语向日语大量借词现象后面又隐藏着何种原因呢?任何文化都不可能只是单向度的传播,在汉语吸收日语借词的同时,是否也有反向传播到日文呢?

1 日语借词现象

19世纪中后期,日本实施“明治维新”运动,在“富国强兵、殖产兴业、文明开化”的口号下,日本加速走上资本主义道路。从军事到科技和现代教育,全面接受西化。1895年爆发的甲午战争,是中日关系的转折点,也是文化之间一场血与火的角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昔日师生关系的置换让中国士大夫阶层有了变法图强的清醒认知。康有为上书光绪皇帝:“泰西以五百年讲求之者,日本以二十余年成之。”并提出:“更新之法,不能舍日本而有异道。”因此,自1896年开始,清政府开始派13 名学生留日,到1905年,留日学生多达2 万余人。从留学生学习科目来看,师范科、法政科、理财科、商业科及警务科是中心科系,以满足清政府“新政”所需人才为主。从结果导向来看,主要对国人文化和教育的影响最为深远。一是留学生们转译并引介了在日本接触的西方书籍,将新的思想和学说传播到中国,起到了思想启蒙的作用;二是清末参考日本模式的教育改革,不仅确立了中国近代最初的教育制度,并在此基础上诞生了大批的新式学堂;三是留学生把日本人在明治维新以后用汉字创造的大量词汇,如哲学、社会、浪漫、民主、仲裁、出版等,反向传入中国,称为“日语借词”现象。

孙常叙在《汉语词汇》中最早提出“日语借词”概念,定义为“借助书写形式的特殊借词”。董炳月在《同文的现代转换:日语借词中的思想与文学》中将日语借词定义为现代汉语从日语汉字词汇中借用的词汇。日语借词虽然属于汉语外来词,但与源于欧美语言的音译词有着本质差别,它利用中日两国共用的汉字特点,直接把日语的汉字词按照原形和原义搬到汉语。由于日语借词的词性与汉语词汇基本相同,所以一经融合,难辨彼此。因此,对于日语借词的数量也有不同的统计数据和统计方法,1958年出版的《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统计出了465 个,同年的论文《现代汉语中从日语借来的词汇》统计出588 个,1984年出版的《汉语外来词词典》则统计出890 个。

2 借词现象后的文字改革

清末的积弱积贫促使当时的先进知识分子意识到中国社会的变革应从思想上“去除苛恶”,而旧思想正寄生在汉文之中,故先得从文字改革做起。黄遵宪所著的《日本国志》清楚地提道:日语借助假名建立起来的言文一致性和简易性决定了日语的大众性与公共性。日语假名对于教育普及和民智早开的关键性,促使中国文字改革运动决心向这位近邻学习。王国维倡导使用日语借词时强调,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2]。钱玄同甚至声称:“汉字不革命,则教育绝不能普及。”国人发现中日之间有共用汉字之便,日语汉字虽然念法不同,但大部分可凭字面理解并照搬使用[3]。其中,明治时期产生的各学科术语名词则是汉语中日语借词的直接源头,主要集中在1896年至1919年五四运动期间,引进渠道首先通过报纸,如1896年梁启超在上海主办的《时务报》中开辟了专栏“东方报译”,大量引进日语借词。与此同时,留日学生翻译的日本书籍中也大量引用日语借词,如教科书、各学科的概论书等,按学科分类如下:

化学:化肥、化学家、中和、原子、定量分析

数学:反比例、二次方程式、系数、半径

植物学:微生物、动植物学、生物学、亚麻科、坚果

历史:历史、民权、帝国

物理学:电气镀金、分子力、可燃性、比重、湿度

体育学:体操

法学:宪法、议会、议员、主权、上议院、投票

军事:大尉、少尉、海军、射击、警戒线

医学:皮肤科、小儿科

3 借词现象后的文体革新

文体,是指独立成篇的文字体裁或样式、体制,是文字构成的规格和模式。文字改革的深处必然是文体的改革,中日的文体意识改革虽有先后,但都是现代化进程中社会变革的产物。日本的文体意识始于19世纪60年代,历经60 多年,受到日本“言文一致”的影响,融合了和文体、汉文体和欧化翻译体。而中文的文体改革主要是用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始于五四运动前后的“白话文运动”,既有800年历史的白话文烙印,又有欧化文的痕迹,当然也离不开日文的影响。鲁迅文章中大量的量词用法几乎是对日语的沿袭,大原信一曾举出一个“匹”的例子,指出该词在鲁迅作品中使用范围的扩大,超出了现代汉语的规范用法。同时,梁启超的“新民体”用法也不无日语的影子。

日语文体的变革中,早期的欧文翻译都是用汉语文体来意译,然后逐步引入欧文直译体,在这一过程中日语在翻译英语时,采用的是汉语训读体,因此对中文后来的变革产生严重的影响。尤其是近代中国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文学家和科学家大多在日本留学,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郭沫若等,所以他们的作品中大量充斥着日式汉语。据统计,中国近代翻译著作的60%以上来自日语,当然很多是转译自西方的作品,如鲁迅和其弟翻译的《域外小说集》、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这些作品在国内的传播更是加剧了日文对中文文体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引用鲁迅的话,就是“中国的文或话,句子实在太不精密了。”而要医这病,只能是“装进异样的句子,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日语欧化体的周密性自然成为中文学习的榜样,如“被”字句和名词前长定语修饰的泛用都是受日语欧化体的影响。黎锦熙先生在《国语运动史纲》中提及的“有字句”是最好的一个例证,“有+名词”表示说话者为实现后面动作动词短语的一种态度,如有决心、有勇气、有权利、有义务等。同样,“非谓形容词”也是一大特色,如“-式”“-型”“-色”等。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汉语在自身白话文的改革中,恰逢政治和文化的变革。其时,趋于变革成熟的日文对于汉语的文本变革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不论在词法结构还是句法结构上。在词法结构上,复音节虚词的引入,如认可、认为、对于;构词法的引入,如“-盲”、色盲、文盲、法盲;结尾词的用法,如“-界”“-心”“-体”“-力”;非谓形容词,如国营、国立、男性、女性。在句法结构上,汉语是典型的主谓宾结构,而日语是主宾谓结构,日语明显带有主宾谓结构特征的借词在引入汉语时,完全没有顾及其语法特征,而是被当作一种观念的词汇来用,如日语的「お手洗」本是宾语置于谓语前,引入汉语后,受到汉语谓—宾语序影响变为现在的“洗手间”。

4 借词现象后的文学变革

单纯的文字改革并不是最有效的改革方式,胡适指出,若要造国语,先须造国语的文学,即小说、诗歌和戏剧。随着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潮的兴起和向明治维新成功的日本学习高潮的到来,日本文学的翻译和引介拉开了中国新文学改革的序幕。大量的日本文学原创作品或苏俄等国家的作品经日译后再转译成中文。首开先河的就是政治小说,梁启超在维新运动失败后东渡日本,期间翻译了矢野龙溪的《经国美谈》,其作品宣扬了自己所属党派的改进政治观点,具有浓郁的民主主义启蒙思想,对于国内兴起的反清运动,要求自由民权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恰如及时雨,因此深受国内民众的追捧。其后,梁启超又翻译了东海散士的《佳人奇遇》,以抒发个人情感、反对封建礼制,引起言情小说之风在国内的滥觞。随后一系列的政治小说和言情小说开始频频登台,如尾崎红叶的《寒牡丹》《侠黑奴》,押川春浪的《秘密电光艇》《侠女郎》,德富芦花的《不如归》,其中林纾翻译的《不如归》影响最大,被誉为“家庭小说”的代表作。政治小说和言情小说苦于原作价值不高,译者日语水平不强,且多用文言文翻译,虽然日语借词方面引入了殖民、经济、国际、爱国、变革,但总的来说对国内的影响深度与广度都有局限。真正给文学带来革命的是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视为新文学运动的真正开始。开民智以强国家是国语运动和新文学运动的共同目的,这种共同目的导致了两种运动主体的重叠——新文学倡导者同时也是新文字倡导者,如黎锦熙、鲁迅、胡愈之等。胡愈之在《“五四”与文字改革》中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实在不过是一种文字改革运动,目的在于废除封建社会等旧文字,创造平民化、大众化的新文字。”值此,日本文学的翻译进入鼎盛期。不仅诸多团体参与,且个人才华尤显出众。语丝社的鲁迅、周作人和创造社的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都有留日经历,他们的译作肯定积极的人性立场,尊重个性解放和自由追求,提倡人道主义和新现实主义,因此,一批新现实主义小说被译介至国内,主要有小路实笃的《某夫妇》(周作人译),志贺直哉的《老人》(鲁迅译)、《到网走去》(周作人译),有岛武郎的《与幼小者》、《阿末之死》(鲁迅译)。其后,许多日本名家名作的译本也随之引入国内,如大家熟知的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三四郎》,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河童》等。据不完全统计,从五四运动到二战结束,日本文学翻译单行本在国内出版多达200余种,被译介的日本作家多达80 余人。

在翻译和引介日本文学的过程中,高擎新文学运动改革大旗的这批作家也明显受到日本文学的影响。鲁迅《呐喊》中诸多篇章不乏日本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他犀利刺骨的杂文,明显可见夏目漱石的讽刺文风。以至于周作人评论鲁迅的文章曾说道,豫才所作小说,虽不似漱石的作风,但他那寓嘲笑与讽刺于其中的轻妙笔调,确实是受了漱石很大的影响。其他作家,如郭沫若的《漂流三部曲》、郁达夫的《还乡记》等都显现了日本言情小说的创作手法,体现了个人郁郁寡欢、寂寞苦闷的风格。

无论是译作,还是自身创作,这批作家的留日经历及身处文言文与白话文交替时期,其作品中纳取日语元素,尤其是日语借词,构成了他们鲜明和独特的语言风格,并极大地丰富了现代汉语,加强了汉语的表现力。其中常见的是“文学、革命、批评、社会、心理、场所、出版、反响”等词汇。

5 借词现象后的文化交流

近代中日之间的文化交流从表象看似乎是彼时强国向弱国的单向输出,尤其是甲午战争后,我国大批有识之士纷纷留学东洋,在日本学习最新的科学、文学、医学和军事知识,并成为日后中国复兴的栋梁。但透过现象看本质,尤其是追溯日语借词的词源学过程,可以看到无论是日语借词中的日本新造词或回归词,很多都是西学东渐的产物,里面既有文化的交融,又有理解的各异,皆通过对外来文化的兼容并收、融会贯通来丰富本国语言的表达方式,同时亦体现了强国富民的宗旨与初心。早在清朝初期,西方传教士入华后即把西方的宗教和先进的科技书籍翻译成中文,并创造了一系列宗教和科学新词。这些书籍和用词在18世纪前半期传入日本,成为诱发江户兰学兴起的一个外部因素。随后,兰学进入鼎盛时代,兰学家们吸收来华传教士词语的同时也创造了一批日语新词。19世纪初,新传教士入华后,他们编译的英华字典和西学书籍在明治初期传入日本,又将一部分新词引入日语。乃至明治中期,日本通过译介源源不断地把西方科学词汇引入其国内,并创造以汉字词为主的新术语。伴随彼时大量留日的中国学生,通过报纸和译书,把大量的日语借词引入汉语。由此可见,中日双方既有分别造词的隔绝时期,也有一方影响另一方的交流时期[4]。清初第一批来华传教士的西方译书中创造的宗教词汇有天主、教会、十字架等,科技词汇有地球、赤道、经度、维度、三角形、显微镜等。随着日本江户幕府对禁书限制放宽,这些词汇纷纷进入日语[5]。1859年,日本正式开放门户,以马礼逊为首的第二批来华传教士的汉译西书和英华辞典大量传入日本,他们创造的新词有银行、保险、电气、电报、阴极、阳极,以及大量的数学术语。到了19世纪中期以后,日本完成了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术语为主的近代词汇体系的建构,而中国西学停滞不前,无法继续向日本提供新词[6]。此后,便是日语向汉语的单向输出借词为主,最初是日本兰学家或明治维新后的启蒙家、翻译家所创制的学科术语新词,如哲学、科学、政治学、经济学、解剖学、地质学。尔后,大量的日语借词进入汉语主要是基于救国图强,学习日本包含着一种通过日本学习西方政治思想的动机,连翻译日语书刊也被看作是种爱国行为。当时,日本政治小说很受国内读者欢迎,一是多用对仗、四字成语及古文用典等汉语式的修辞手法吸引了众多中文读者;二是小说中演说体的表述,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给白话文改革追求言文一致的特点带来一定的影响;最为重要的是,汉语中的社会科学,特别是社会主义方面的词汇与日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7]。以陈望道转译日译的《共产党宣言》为例,无论是语言文字,还是概念释义都受日语的影响,就词汇而言,出现的日语借词有共产党、共产主义、资本家、阶级斗争等;就概念释义而言,有急进、保守、权利阶级、革命阶级、社会等一直沿用至今。通过中国近代的这一“日本”视点,或者说中国现代性的语言视点,来梳理汉语文本成立过程的一个重要环节,可见语言是如何演变成物质力量的。

6 结语

穿越近代中日交流的长河,借词现象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它不仅见证了近代中日文明互鉴的事实,也是中日文化交流的产物。通过对借词现象的分析,可以看到近代学科知识的成长实际是全球性的文化迁移现象。相应的,各个国家在“知识转型”与“知识传播”上都有着自身的成长脉络,虽然有传统的因素、时代的影响、环境的造就,但并不能归因于单一的进程,它所呈现的永远是多种多样的时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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