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 一百年》写作过程的回顾与反思
2023-04-05北京张梦阳
北京 张梦阳
我对阿Q 研究的思考,最早起始于1972 年7 月向何其芳先生求教时期。
我1964 夏从北京二中毕业,在韩少华老师那里得到了难得一遇的文学教育,考进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但没上什么课,就到了1966 年。1968 年坚决闭门读书,拒绝参与一切活动。然而当时图书馆都关了门,幸好父亲是位明智的高级知识分子,1964 年入大学时给我买了一套1958 年版的《鲁迅全集》。这套全集就成为我的“救命书”,整天捧着细读。和很多人只读表面、写心得不同,我一开始就研究问题,出于对哲学的偏好,确定的题目是“鲁迅后期杂文的辩证法问题”。1972 年写出一篇一万六千字的论文《〈“题未定”草(六至九)〉的哲学分析》,想向懂行的老一辈学者请教。后来成为电影导演的北京二中老同学徐庆东跟我关系很好,他跟何其芳先生的小儿子何辛卯说了此事,把论文交给他,请他问问父亲愿不愿意指教。很快传来消息,何其芳先生对论文很感兴趣,愿意见见这位年轻人,谈一谈。于是约定一天晚上,我到西裱褙胡同何其芳先生家去,拜会这位学识渊博、才华横溢的老人。他热情地跟我谈了论文的得失,我们结成了“忘年交”。后来我写了文章就跑到他家里请求指点,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教诲。空下来,也说些闲话,发些牢骚。他对自己的《论阿Q》被说成“跌入人性论的泥坑”不服气,表示以后还要写文章重论这个鲁迅研究中的难题。这就激起了我对阿Q 典型问题的兴趣,也有心探讨一下。正好我在往《人民日报》送稿时,结识了李希凡、姜德明同志,后来找机会也听取了李希凡对阿Q 典型问题的意见。
1977 年何其芳先生去世,他的夫人牟决鸣先生继续关心着我,1978 年底介绍我结识了到北京参编1981 年版《鲁迅全集》的陈涌(何其芳的学生)。熟悉后,陈涌讲得最多的还是阿Q。1979 年10 月,我在林非先生的不懈努力、陈荒煤同志的坚决支持下,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工作,编辑《鲁迅研究》。正好陈涌调进中央政策研究室任文化组组长,住在平安里中组部招待所。我成为那里的常客。陈涌重新出山后,正式致力写作的第一篇论文就是《阿Q 与文学的典型问题》。他因历史原因,不愿交给当时所谓的“东鲁”发表。我就凭着与他的私人关系,软磨硬泡,终于把论文稿拿到手,经林非先生终审刊登在《鲁迅研究》第三辑。以后又细读了他关于阿Q 的其他文章,认真思考起这个被称为鲁迅研究中“哥德巴赫猜想”的核心难题,简直成了“阿Q 迷”。1982 年至1991 编纂《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期间,我着力收集阿Q 研究的资料,只言片语也不放过。收集齐全后,按时间顺序排列起来,不断精读、思考,并充分利用20世纪80 年代以来思想解放的条件,广泛阅读了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等有关书籍,涉猎了弗洛伊德、荣格、弗洛姆等人的心理学新论。1991 年用《1913—1983 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完成后的半年时间,写成了二万五千字的长篇论文《阿Q 与世界文学中的精神典型问题》,1991 年10 月纪念鲁迅诞生一百一十周年时,提交给国际学术研讨会,受到广泛好评。当时王信先生觉得很好,有意在《文学评论》发表,后因篇幅太长,又不好压缩,舍弃了。最后收入彭小苓、韩蔼丽编的《阿Q——七十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 年版)一书中。在此论文基础上,我又在袁良骏先生的大力赞助下扩充成二十七万字的《阿Q 新论》,编入《鲁迅研究书系》,由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于1996 年9 月出版。聊以慰藉的是父亲弥留之刻见到了雪白的精装书,含笑而去。
《阿Q 新论》出版后,受到学界好评。台湾出版人士到西安从《鲁迅研究书系》十六部书中仅挑选了这一部拟在台湾出繁体字版。特别使我激动的是,2019 年8 月我应临清县邀请到临清参加季羡林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会时,县宣传部副部长井扬同志陪我到聊城大学文学院参观王富仁藏书纪念室,富仁先生在书系中仅存《阿Q 新论》一本,可见他的重视。钱理群先生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初版中谈鲁迅作品时,着重谈了《阿Q 新论》。再版时,虽然加了新出版的其他书,但对精神现象一说,仍很注意。这都是对我的鼓励!
此后,鲁迅先生和他的代表作《阿Q 正传》一直陪伴着我,从来没有离开。
2018 年4 月,重建在“周氏兄弟旧居”的北京三十五中学,请我为师生开讲座,我讲的仍然是阿Q。讲演提炼为《在阿Q 诞生地讲阿Q》一文,在5月9 日《中华读书报》家园头条发表。
2021 年,是鲁迅诞生一百四十周年和阿Q 发表一百周年。头一年我就下决心重论阿Q 与世界文学中的精神典型问题。经五十年之积累、提炼,掌握了能够找到的全部资料,又得天独厚地亲密接触了所有重要的阿Q 研究专家,在他们的启发下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应该说是有信心谈出些新见的。
积五十年的积累、提炼,逐渐形成这样的观点:《阿Q 正传》实质是思想家型的文学家鲁迅创作的哲学小说。阿Q 是一位与世界文学中堂·吉诃德、哈姆雷特、奥勃洛摩夫等典型形象相通的着重表现人类精神弱点的特异型的艺术典型,可以简称为“精神典型”。以这种典型人物为镜像,人们可以看到自身的精神弱点,“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阿Q 是中国现代文学贡献给世界文学典型画廊的唯一一个出色的典型形象。《阿Q 正传》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最高成就,也是第一部传播到世界,受到罗曼·罗兰等大作家称赞的现代文学作品。
如陈涌所说:“鲁迅即使没有其他著作,只要有一部《阿Q 正传》,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至今,《阿Q 正传》仍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因为阿Q 和他的精神胜利法在中国以至世界各地还很普遍!确实是“不存在而又到处存在的”,令国人惊醒!
在水利工程安全监测技术方面,引进了高精度GPS监测、双星卫星定位监测、实时三维变形监测、机器人自动监测、无人机探测等高精尖技术和设备,开发了监测数据分析等软件,改进了安全监测仪器设备,并在三峡大坝船闸高边坡、清江水布垭台子上滑坡级金沙江溪洛渡水电站等典型工程中成功运用;促进了我国边坡安全监测、大坝安全监测、堤防安全监测、滑坡安全监测、水库库岸崩塌安全监测、水下工程安全探测等技术水平的提高,为保证我国水利工程的正常运行提供了支撑。
应当肯定,自己五十年来的跋涉是有成效的,仅从《阿Q 新论》和《阿Q 一百年》两书来看,研究工作具有以下特点:
(1)资料比较扎实。我从不相信在学术研究中会有什么不从资料工作入手,仅凭一时灵感就能获得成功的所谓“才气”,只认定我所由衷敬佩的师长和同事樊骏先生的一段名言:“学术研究的每一个开拓、突破,都是从已有的成果、结论起步的,有所超越,也有所承袭,由此汇成学术发展的长河。”
所以我在决心研究阿Q 典型问题之始,就从收集、梳理前人的研究成果入手,连只言片语都不放过。然后将论著资料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起来,反复阅读,反复回味,反复把玩,反复思考,终于归理耙梳出了阿Q 典型研究的学术发展链条,并提取出了其中的关键环节——冯雪峰的“思想性典型说”“精神寄植说”与何其芳的“共名说”。从这一关键环节出发,沿着“学术链”进行调整、梳理、阐释和发展,在扎扎实实、继承前人学术成果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独立见解。别人就算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但也不能否认我从事研究工作的每一步都是脚踏实地的,从来没有悬空过。2021 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评我为“老有所为”先进个人,评语用三个词概括我四十年来的研究工作——“务实、稳健、固本”。我感到非常准确。
(2)视野比较宽广。致力于阿Q 典型研究,却并没有仅限于阿Q 的评骘,而是将眼光扩大到世界文学的广阔视域中去,对阿Q 与堂·吉诃德、哈姆雷特、奥勃洛莫夫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进行了纵横交错的比较研究,发现了这一类世界级艺术典型之间所存在的深层共性与不同个性。并从此出发,考察了阿Q 的文学后裔,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典型塑造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以致联想到某种带有“星球意识”的宇宙智慧生物精神发展的深层共性,想到在那个遥远时代和神秘空间里阿Q、堂·吉诃德、哈姆雷特的底蕴无穷的哲学启悟意义。在古今中外、上下左右的纵横驰骋中,展现了研究视野的广阔。
(3)思考比较深入。以扎实谨严的资料为根基,却没有局限于史料的复述与连缀,也没有因循守旧、沿袭陈说,而是坚实地进行了深入的开掘。在掌握和运用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前提下,汲取黑格尔、弗洛伊德、荣格和弗洛姆的有益见解,提出建立马克思主义精神现象学的主张,并尝试以精神现象学为视角,从更深层次聚焦透视阿Q,得出了阿Q 属于侧重反映人类精神现象的变异性艺术典型(亦可简称“精神典型”)这一前人未曾言说的观点。并由此说明鲁迅对阿Q 这一精神胜利典型的创造,同塞万提斯创造堂·吉诃德、莎士比亚创造哈姆雷特一样,是对“人类心灵方面的新发现”。这正是他们“拥有全世界意义的原因”。在“抽象与变形”一章中,又对《阿Q 正传》的艺术特色,尤其是与印度《百喻经》的艺术渊源关系做了独到的分析。对于这些观点和分析,尽可各持所见,但是不能不承认是在前人基础上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开掘与思考,起码是为后人的进一步研究提供了参照。
因此,《阿Q 新论》一书出版以后,虽然也有异议,然而从主导方面看还是得到了好评。在诸种评论当中,我最为看重的是未曾发表的当代著名作家冯骥才先生于1997 年4 月1 日给我的亲笔来信。他在信中认为《阿Q 新论》中“精神典型的探讨,乃是文学研究重大命题,亦是对鲁迅研究高层次之深入”。
也可能是由于我曾经有过数量很大的创作,虽然因为各方面的原因未能发表,始终没有实现少年时代就已做起的“作家梦”,但是这让我的学术理论研究总是自觉地从创作实践出发,想到作家艺术创作中的种种甘苦和需要,所以研究结果常常得到作家们的理解。对于这一点,我感到庆幸,并对作家们充满了感激和钦佩之情。
但《阿Q 新论》问世后,学界几无反响,只见到葛中义的一篇书评。二十年后,直到2011 年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王丽丽教授才在《重评鲁迅阐释史上的一件往事——耿庸的〈《阿Q 正传》研究〉对冯雪峰〈论《阿Q 正传》〉的批评》(《鲁迅研究月刊》2011 年第8 期)中指出:“对《论〈阿Q 正传〉》的理论潜力认识得最充分的可能要数张梦阳。通过学术史的考察,张梦阳断言:冯雪峰的‘思想性典型说’与‘精神寄植说’实质上是70 年阿Q 典型研究史上最值得珍惜、最接近阿Q 典型意义与鲁迅创作本意的理论成果。”
看到这段话后,我确实有一种知音之感。而这位知音竟然是二十年之后才遇到的。
《阿Q 新论》出版以后,我没有就此停止自己的研究,而是继续钻研下去。1998 年发表的论文《〈阿Q 正传〉·“鲁迅人学”·阶级论》又有新的思考:
(1)从哲学人类学,亦即人学的高度,在人类的整个历史发展范畴内,从人类的根本性的生存境遇和精神状况出发,对阿Q 进行了更深层次的学术观照和哲理反思,从而更为自觉地冲出了过去长期禁锢人们思想的阶级论的牢笼。
(2)由《阿Q 正传》透视了“鲁迅人学”的主要方面:人的个体精神自由是群体觉悟的前提;阿Q 是“末人”的形象,从反面给人们提供了一面明镜;深入人的精神机制中去,概括出精神胜利法这一人类的普通弱点,为人类认识自己做出独特的贡献。最后指出:从人类黑暗和苦难面切入的特殊思维方式和对被压迫者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使鲁迅的《阿Q 正传》等作品具有宗教式的哲学深度和为受难者而牺牲的高尚的人格魅力,从而显示出永远不会消失的“鲁迅人学”特有的现代意义。
2000 年《文学评论》第3 期上发表的《阿Q 与中国当代文学的典型问题》是近一年心血的结晶,花费的精力简直比写一本书的功夫还大。该文实质上是长期致力的阿Q 典型研究的延伸与深化。延伸意味着由鲁迅的阿Q 典型创造经验延伸到中国当代文学中去,由此觅出了一条深层的贯通的线索——从鲁迅的阿Q 到余华的许三观,代表了20 世纪中国文学中一种全新的写作态度和思维方式。这就是反常规地“接近真实”,不再去从事精细地描述人物的外貌和周围环境这种无效劳动,而是去抓住最主要的事物,也就是人的内心和意识;不再竭力塑造人物性格,而是更关心人物的欲望,也就是精神,因为精神高于性格,欲望和精神比性格更能代表一个人的存在价值;也就是脱离常识,背弃现状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逻辑,从而自由地“接近真实”。这种全新的文学流向,在中国,正是由鲁迅作品,特别是《阿Q 正传》所开创的。鲁迅从本质上启悟了余华,余华又从新的视角道出了阿Q 典型创造的奥秘。许三观的内涵意义是形象地反映了中国人“求诸内”的传统心理定式与精神机制。创造典型须把握“度”,注意人物性格的多极性与人物之间的对比,从哲学高度全面、深刻地反映社会历史的真实。“人物第一”,“叙述革命”、文体创新须“贴”着人物进行。小说的突破主要在于哲学的突破,哲学又须通过个性化的人物形象体现,创造典型的难处在“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结合部”。总之,是以阿Q 典型研究的成果为现实的文学创作提供理论借鉴;反过来又以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经验和余华等优秀作家的超俗悟性,深化了阿Q 典型的理论研究。
我是这样把余华的写作方式与鲁迅联系在一起的。那是1999 年3 月14 日的下午,我正在为《文学评论》撰写阿Q 与中国当代文学典型塑造的论文,余华是其中重要一节,所以几乎读遍了他的作品。写作间隙外出散步,偶然从路边报栏上看到北京《晨报》刊载的关于余华的访谈:《我相信自己的实力》,第一次读到“20 世纪一种新的写作方式”的提法,不禁眼前一亮,立即与鲁迅创造阿Q 典型的历史经验联系起来。马上四处求购当天的北京《晨报》,然而访遍了周围报摊都没找到,只得又回到报栏前重读。当时真闪现过砸破玻璃把报纸“窃”走之念,当然,理智不会容许自己这样做。情急之中想到了那时在《北京日报》工作的至交孙郁,赶紧给他写信索要,他很快就把《晨报》寄来了,令我至今感激不已。我这个人很笨,但是终归做了一些事,就在于做事情有股子全神投入的韧劲儿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钻研精神。这篇论文发表以后,好几家媒体做了摘介。我曾经的同事、当代著名学者汪晖转告我说:“余华讲,在众多关于他的评论中,你的这篇是最好的。”又有一位同行告诉我:余华在一次研讨会上,拎着刊登该文的《文学评论》,称我为“中国最大的阿Q 研究专家”。这使我既不敢当,又分外高兴,更加对作家们充满了感激和钦佩。正是余华使我对多年探讨的阿Q 典型问题忽有所悟,而且找到了“精神高于性格”的理论支持。
一个阿Q 让我思考、研究了五十多年,用力不可谓不勤,成果不可谓不多。然而,不能不感到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能够完全破解阿Q 典型性问题这个鲁迅研究界乃至文学理论领域中的“哥德巴赫猜想”,未能摘取到这枚学术王冠上的明珠,与破解阿Q 典型性难题的距离尚十分遥远。
需要进行自我反思的地方是——
首先,我们这一代学者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模式是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形成的,受到苏联文艺理论构架的严重束缚。这种文艺观几乎成了一种潜意识的不自觉的本能,虽然80 年代思想解放运动中从字面和形式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它进行着批判和抵制,但是一到分析文艺理论的具体问题尤其是阿Q 这种艰深难题时就不由自己意志为转移地冒了出来,使你总想创新,却总也跳不出旧有的窠臼,始终在典型、非典型中绕圈子,不能冲出思想的牢笼,另辟蹊径。这种时代所造成的理论“怪圈”恐怕是非个人的才能和学识所能挣脱的,例如何其芳先生的才能和学识肯定是出类拔萃的,然而他在以空前的理论勇气提出“共名说”的同时,却把阿Q 典型研究的主要困难和矛盾归结为:“阿Q 是一个农民,但阿Q精神却是一种消极的可耻的现象。”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种归结实在有点儿可笑了:难道农民就不能有消极的可耻的现象?为什么要把本来不矛盾的事情硬当成是矛盾的呢?然而,如果做一下换位思考,回到五六十年代的环境中去,就会对何其芳先生表示理解了。阿Q 典型研究的主要困难和矛盾,是到了80 年代中期才由葛中义做出正确归结的:“阿Q 典型研究中的真正困难和矛盾在于阿Q 这个具体人物自身的性格复杂性,这种复杂性表现为阿Q 的思想意识和言行举止上有明显的反常性。阿Q 性格的反常性来自客观社会生活的复杂性以及作家对阿Q 的性格与命运的评价与感情态度。解决阿Q 典型研究之困难的道路在于要给阿Q 的反常性以合乎社会生活逻辑的解释,从社会整体现实的角度来认识阿Q性格的合乎社会生活逻辑的本质意义。”(葛中义:《〈阿Q 正传〉研究史稿》,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 年版)
葛中义的这一见解极有理论价值,为以后的阿Q 典型研究指出了一条正确思路,然而也由于时代环境和知识结构的限制,他未及做出进一步的阐发和探讨。时代环境和知识结构对学者的制约实在是太大了!我们试回头看看20 世纪的学术发展史,后五十年不仅没有出现鲁迅、胡适、蔡元培等那样的大家,就连陈寅恪、汤用彤等那样的通才也没有面世,多的是教科书的编写人和时事的诠释者。
其次,感到了自己知识结构的陈旧,想竭力汲取新的理论和新的方法,于是像牛进了菜园一样拼命读弗洛伊德、荣格和弗洛姆的书,下死力啃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这部“天书”。应该说这对研究视角的拓新、理论思维的深化还是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但是由于时间的仓促和这些理论典籍本身的晦涩难懂,也出现了某种食洋不化、疏通不透的现象,未能进一步消化、融通、提炼,使得有些提法和论述显得生硬。例如“精神典型”这一概括的确有些过于宽泛,在《阿Q 新论》一书中又做了更细的界定,说明是属于一种侧重反映人类精神现象的变异性艺术典型,文学典型中的一个分支,亦可简称为“精神典型”。比以前明晰了一些,但是仍然缺乏鲜明的个性色彩,究竟应该怎样概括为好?看来已非我的才力所能想到,只能留待后来人去另辟新说了。
再次,虽然下了些功夫,但是远远不够深广、细透。何其芳先生在《关于〈论阿Q〉——〈文学艺术的春天〉序》中提出了典型问题的研究途径:“研究各种各样的典型人物,明了了不同类型的典型人物的差异和特点,并从他们概括出一些共同的规律。”我虽然尽力去研究了一些典型人物,例如堂·吉诃德、哈姆雷特、奥勃洛莫夫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物等,但是与何其芳先生的要求相比,却是远远不够的,而且就研究过的典型人物来说,也进行得不够深细、透彻,因而不可能达到更高的学术境界。
最后,书的一些章节文笔不够通畅圆润,显得有些生涩、烦琐、臃肿,不够明快、爽朗,绕了不少圈子却说不到点子上。当然,出现这种现象的根源还是许多问题连自己也没有想透。倘若真正想透了,自然就不会这样了。
值得反思的地方还有很多,主要谈以上四点。
进行这种反思,一方面是为了提高自己,促使自己以后的书和文章写得更好一些。但更为重要的另一方面是为了让后来人汲取自己的教训,少走弯路,尽早破解阿Q 典型性问题这个鲁迅研究界乃至文学理论领域中的“哥德巴赫猜想”,摘取到这枚学术王冠上的明珠。人生是有限的,我们这一代学者明白自己的不足,却已经无法弥补,只能期待后来人去超越了。因此,当我看到张全之教授的书评《鲁迅研究的“清道夫”与“炭矿夫”》时,感到由衷的欣慰,特别是他对《阿Q 一百年》的批评:“历史论”部分稍显薄弱,“马克思主义精神现象学”这一方法没有贯彻得很彻底,带有明显的尝试性和探索性等,切中肯綮!我不但衷心接受,还要做更尖锐的自我批评:“历史论”不是稍显薄弱,而是太薄弱了。这是在出版社进入最后编校时突然想起的,应该说是一个进展。自己虽然在大学毕业待分配、慈母溘然长逝的人生最艰难时刻,下狠心读了《国语》《国策》《史记》《资治通鉴》等史书,写了近一千张读史卡片,但与专业历史学者的研究无法比拟。这时再去重读是根本不可能的,只好从我所信任的历史学家,譬如雷赜那里,汲取一些研究成果,借以表述自己的观点。这种二手的研究怎么会不浅薄呢?建立“马克思主义精神现象学”是1992 年写作《阿Q 新论》时的雄心,还企图完成“精神现象史”“20 世纪精神现象史”等巨著。但真一着手,就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只好缩小到《中国鲁迅学通史》,副题标了“20 世纪中国精神现象史的一个侧影”。人生短促,精力有限,今生是不可能把计划贯彻彻底了。
当然,我们也自有别人无法替代的地方。这就是我们这一代学者从思想牢笼中冲出的艰苦的精神历程,《阿Q 新论》一书真正值得一读的地方正在这里。倘若不愿意读文艺理论部分的话,不妨读一读《悟性论》中的“哲学启悟”一章“认识自己与认识世界”和《阿Q 新论》的后记“鲁迅研究历程上的三次‘炼狱’”。这里面饱含着我们这一代学者痛苦而深沉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从中也可以感受到阿Q 的真谛,通过阿Q 这面“镜子”,我们不仅可以悟出自己的“病根”,而且能逐步理解真实鲁迅的真实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