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精神之父”到“生活之友”
——缅怀刘增杰先生
2023-04-05河南刘涛
河南 刘涛
不幸的消息总是不期而至。2023 年1 月1 日中午午休起来,打开手机,蓦然看到解志熙老师发来的信息——刘增杰师于12 月29 日走了。这消息于我太突然,因为我一直还想着能再见到他。大疫三年,现在终于看到希望,终于可以到南京去见见他了。四年了,刘老师一直在南京儿子家,我们做学生的,虽很想念他,但由于封控,由于工作,由于各种原因,见一面却成奢望。记得前年,关爱和老师、解志熙老师、沈卫威老师曾与春超等人一起去看望他,他们拍了照片,发到微信群,这才终于又一次见到久违而稍显陌生的先生。照片中的先生,已为一纯然老者,谦和慈爱依然,但那种睿智、那种精悍之气却已不在,人显得有点木呆茫然。看了之后,欣慰喜悦中难免夹杂惆怅辛酸。我突然意识到,那个大家都熟悉的刘增杰先生,其实正在离我们渐行渐远。但当时的我还是没有意识到这远有多远。现在意识到,为时已晚。
我们每个人受父母孕育而生,但我们精神的成长,还需要得到“精神之父”的指引。这里的“精神之父”可以是一个人、一所大学,也可以是一种学脉或学统(学术传承与传统)。对于我来说,我的“精神之父”,应该就是河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学脉学统和刘增杰师代表的诸位先生。1993 年9 月,我由河南师范大学中文系进入河南大学中文系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学位。虽然河南师范大学与河南大学亲如一家兄弟,素有“南院北院”之称,但由于历史原因,在文史学科的学术积淀和传承上,“北院”还是无法与“南院”相比。正是在河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点,亲炙于诸位先生,我这才有了一点学术意识和专业观念。在硕士生开设的各门课程里,刘增杰师的《现代文学史料学》对我影响很大,由于这门课,以及其他老师课上课下的耳提面命,这才稍稍有一点史料意识,自己之后的学术之路之所以一直能够围绕史料研究的路子走,与河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对史料的重视分不开,与刘增杰等诸位先生对史料意识的反复强调分不开。这么多年一直从事于学术,虽无大成,但终究还算是一名学术从业人员,在自己的学术路上,河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学统、刘增杰师与其他诸位先生,无疑是我的“精神之父”,是我的学术之路、人生之路的引领者和陪伴者。我很庆幸自己的学术路上,能遇到刘增杰师这样人品学品俱佳的精神之父的帮助与指引。
刘老师不但给予学生学术方法的指导,同时在人生的关键节点,还给予学生实实在在的帮助和鼓励。刘老师八十华诞时,解志熙老师为他撰写《“导师”的意义》一文,文中称他为“‘推着’学生前行的老师”,信哉此言!我也是被他“推着”前行的学生之一。大概是1996 年7 月,硕士学位论文答辩刚结束不久,刘老师突然把我叫到他河大西门的家中,告诉我论文的其中一部分他感觉还可以,已经帮我推荐到《河南师范大学学报》,让我尽快修改后交给他。此文后以《论中国现当代系列小说的结构》为题,发表于《河南师范大学学报》1997 年第1 期。这是我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作为硕士学位论文的一部分,能够发表于大学学报这样高级别的刊物,无疑是对我硕士阶段学习的一个肯定。而没有刘老师的推荐,这篇论文是很难发表的。可以说,我的学术之路是由刘老师推着而开始的。
2000 年6 月,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完成博士阶段的学习,再次回到河南大学中文系,这一次,与刘老师由师生而成了同事。虽然成为同事,但我依然在恩师面前恭谨执弟子之礼,而刘老师依然在默默关注着学生的每一步。知弟子者莫如师,刘老师知道我性格拘谨内向,害怕我把控不了大学课堂。而我之前也确实没有从教的经历和经验,对于第一次走向课堂难免存在畏难情绪。清楚记得我第一次上课之前,刘老师曾反复给我指导,让我注意每一个细节,并且在我第一次上课时,亲自到课堂听我讲课,课后再次给我细心指教,指出需要改进之处,且不忘给我鼓励。现在想来,刘老师之所以对我的第一次课如此用心尽力,是担心我无法在大学课堂立足,从而影响我在学校以后的发展。
刘老师是推着学生前行的导师,当然,这“推着”也并非纯粹“帮忙”,有时则是善意的“提醒”和“敲打”。2000 年从复旦大学回到母校后,我曾有过一段非常懈怠的时期,这“懈怠”也并非是无所事事。记得那段时间,上课之余就是读书,泛览文史哲方面的各类闲书,很少写文章,更不申请项目,甚至连本该早应申请的讲师职称也全然忘诸脑后,没有及时申报。而且,教研室内存在这种状态的不止我一人。在这种散淡的生活中,我们师兄弟优哉游哉,得其所哉,但刘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有一天政治学习时间结束后,刘老师把教研室同仁特意召集起来开了一小会,会议的内容就是要求每人草拟出本人的年度写作计划,撰写论文几篇,是否有专著出版,若有,请写上专著名称。在刘老师的要求下,我草拟了自己的年度写作计划,同时也读懂了他的微言大义。在这些年轻的教研室同事面前,他虽然是每个人的老师,但他又怕直言批评伤了这些“学生同事”的自尊,于是,采用这种“自拟写作规划”的方式来委婉地提醒大家,敲打大家。我就是经过那次提醒和敲打才认识到阅读积累与学术写作之间的关系,开始慢慢地进行调整,逐渐从坚持学术论文写作和不懈申报项目中找到学术自信,形成学术发表、项目申报与阅读积累间的良性循环。刘老师默默关注着整个教研室同仁的学术动态,不间断地对大家进行善意的提醒,在此意义上,他称得上是教研室同仁的“精神之父”。在他的指引和提醒下,大家团结一致,在学术之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坚持前行。
刘老师推着我们前行,这“推着”也包含对于弟子的每一点点进步从不忘记给予及时的点赞和鼓励。2008 年,我给张大明先生的《中国象征主义百年史》写了一篇书评,发表在《文学评论》第2 期。这篇文章刘老师读到了。这时他已搬到苹果园河南大学新区家属院居住,我们同在一个小区,相距很近,所以,我经常会把寄到学校的刘老师的信件顺手带回去送给他。当我这次把信件送到他家后,他没有让我立马走,而是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谈起了我刚发表的这篇文章,在充分肯定了之后,还不忘引用里面的句子,说“任何一个条目时间上的微小错误,都会使作者精心编制的时间链条断裂”这句话很形象生动。我没有想到他对我刚发表的文章读得这么仔细,感动和不好意思之余,当然也有被老师肯定后的喜悦。现在想来,刘老师是用这种肯定和鼓励为学生找到学术的自信和勇气。他了解我的性格,深知我的自卑、内向和怯懦。
2011 年,我把自己辑佚研究的系列文章汇集成书,名为《现代作家佚文考信录》,打算出版。该书着力于现代作家重要文献的打捞,其研究方法与路径,完全是从研究生阶段的诸位恩师那里来的,其中,受刘老师《现代文学史料学》这门课的影响尤深,可算作愚钝学生交给老师的一篇迟到的作业。由于这层关系,我很想请他赐序,以作为师生交往和缘分的一个纪念。但我同时也知道,他的时间宝贵,精力有限,加上他做事认真,自己求序无疑会占用他的时间,增加他的负担,他会同意吗?当我忐忑不安地到他家里呈上书稿,满怀紧张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时,他却没有任何犹豫,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过不久他的序已写好,序中,刘老师深情回顾师生间的交往,随即对书的内容做了精到简要的总结,最后对我提出了更高期待和要求。读过文章后非常高兴和感动。为人作序其实是为人作嫁,面对学生后进之请求,很多名人大腕或干脆拒绝,拒之不果则漫不经心,敷衍了事。但是,刘老师却写得非常用情尽心。现在展卷读来,他对学生的期待与激励依然鲜活如新!
从1993 年秋季进入河大算起,与刘增杰师的交往竟然有近三十年。这三十年中,从作为弟子受教到作为同事与他一起工作,再到搬到一个小区后逐渐频繁起来的生活交往,对我来说,增杰师从高高在上的“精神之父”慢慢变成我们学生日常生活中可爱可亲的“父亲”和“朋友”。刘老师和师母潘老师的一子一女皆非常优秀,在美国和加拿大有非常好的发展。一度子女不在身旁,我们师生在日常交往中,一种隐隐约约的长辈与晚辈间的父子之情、母子之情不自觉地衍生,这种情感的发生是双向的,我们把先生和师母看作自己的父母一般,而他们看我们这些学生,包括看我们自己的孩子,眼光中透露的那种满满爱意和欣慰之情,又与父母看自己的子孙后辈无任何差异。同住一小区后,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当我和爱人抱着小孩在小区游玩散步,常常会遇到先生推着他那辆二八自行车,和师母一起穿过小区出去买菜,或刚刚结伴从外面散步归来。每次碰见,我总会让孩子喊爷爷奶奶,而他们也总会停下脚步,逗着可爱的小家伙玩儿,每次不逗得小家伙大笑不会停下来。这时的两位老人,面对小孩的那种慈祥爱悦,完全是发自内心的。这种场景现在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回想与先生和师母的交往,深深感到师生之间,由学术交往、工作交往、生活交往中所产生的那股浓浓亲情,真是人间至为宝贵的情感。正是这种产生自非血缘的亲情和友情,让人感到人生之温暖,让人感觉到人间确有善缘存在。
在三十年的师生交往和不知不觉的岁月轮换间,刘老师的形象在学生眼中慢慢改变,由学术上的大先生逐步演变成生活中的好朋友。古语“多年父子成兄弟”,多年的师生更会成朋友呀。在多年的工作交往和生活接触中,不自觉间刘老师已把我们这些老学生当成了他的小朋友,而我们这些老学生,也偶尔敢在老师面前放肆一把,全然忘记了师道之尊,包括我这个在老师面前显得有点过于拘谨腼腆的老实人,有时也会偶尔开开老师的玩笑。曾有一度,见到前面走着的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影,我会放慢脚步,害怕与他同行,甚至害怕他知道我在后面,而事后又总为错过与恩师的一次难得交流而后悔自责。但他的宽容随和、幽默诙谐,甚至专门针对我而开的善意玩笑,赶走了我的自闭与胆怯。可能由于我这个人为人踏实但过于拘谨内向,为了锻炼我,博士毕业回来后,刘老师让我负责学科点科研秘书和博士生辅导员的工作,负责博士点每年的博士学位论文开题和博士学位论文答辩。这些工作一定程度上锻炼了我的工作能力,特别是与人交往的能力。由于工作关系,与先生的密切交往,也增进了师生间的感情,加深了我对恩师的认识。刘老师担任过中文系主任,凭他的能力,其实可以在行政上有更大的发展,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学术。他处理繁杂工作能做到运筹帷幄,提纲挈领,有条不紊,对我是很好的言传身教,这是恩师对我的另一种培养。
在与恩师的工作交往和生活接触中,我们这些学生渐渐发现他在厚重克制、不苟言笑之外还拥有“激情飞扬”“舒放洒脱”的另一面。刘思谦老师激情澎湃、率真随性,对此,她的同事和学生们都能真切感受到。增杰师同样富于激情,但对这点了解的人可能不多。增杰师与思谦师同属一代,因而,他们皆拥有属于他们那一代人的“时代激情”,只不过,这种激情的存在状态和发抒方式不一样罢了。刘思谦师的激情是直露无碍,一泻千里,肆意而出;增杰师则是“火的冰”,他的激情被他的稳健自律、被他在学科点父亲般大家长的角色、被他的负重前行和勇于担当,重重包裹在里面。在学生面前的先生是谦抑克制、温情机智的,甚至有时显得多少有一点点内向。这种“内向”的印象,上海一学者曾亲口告诉我,他的此种印象产生自一次学术游历中与先生的交往。确实,两位刘老师性别不同,经历不同,学术观念和学术理路不同,性格方面当然也有一定差异。但增杰师其实同样富于激情,他的激情,体现在从学术、工作到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试想,他一生从行政到家庭,从学术到生活,各个方面都做得那么好,没有拼搏精神,没有激情洋溢,是很难完成的。他每天锻炼身体,几十年一贯坚持冬泳,数九寒天打破龙亭湖的冰跳进去。没有火样的激情,怎能抵抗严冬的寒冷?先生学术文章的文字大部分是平实持重的,但内蕴的激情压抑不住,有时会喷薄而出,偶露峥嵘——他在散文、论著后记或序言中,有时禁不住会放笔抒情,由此而闪露了他们那一代人所具有的“时代感情”。他们那一代人的激情发露于政治之外,还更多体现在对学术的执着上,那种对学术的痴迷和执念,后来的年轻人很难理解。对他们而言,生活即学术,学术即生活。记得每年春节到他家拜年,他都会介绍自己的读书和写作情况。这时他年龄已近八十,但依然坚持读书和写作不辍,这每每令我们这些晚生后辈感到惭愧汗颜,有了无形压力。
由于日常生活的接触,我还逐渐认识到先生的“生活艺术”。他的生活艺术体现在许多方面,但并非知堂老人所追求的精致颓废,而毋宁说是简单素朴、大道至简。注意散步和坚持游泳,就是他的“生活艺术”之一部分。对于饮食,他很注意,我们师生在一起吃饭,很少见他喝白酒,至多喝点红酒而已。师母从事化学专业,为先生健康考虑,听说她从自己的专业角度,对先生的平日饮食有严格细致的规定。他们平常多吃蒸煮食品,有一次我到他家正值吃饭时间,曾亲眼见他家餐桌的盘子里摆放着刚刚蒸好的胡萝卜和铁棍山药,师母说这就是他们的主食,这样吃可降低油盐之摄入。我们学生私下听说师母对先生每日摄入的花生豆都有颗粒数量上的要求,当然,这只是传闻,不敢当面向他求证。先生虽从事过行政,但并不喜过多的交际应酬、酒食征逐,不过,若是学科点的聚餐活动,为不扫大家兴,一般情况下他会乐于前往。但随着年龄渐长,对于外出用餐,他也开始视为危途,很少参与。记得一次博士学位论文答辩,我作为秘书参加。中午论文答辩会结束后,看到先生匆匆步出教研室走到外面走廊,我急忙追赶上他,十分恳挚地邀请他参加午宴。面对我的一再相邀,没想到先生却幽了我一默,低下头对我小声耳语:“保命要紧呀,我就不去了!”他的回答,让我瞬间百感交集。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先生在向我示弱——他已向时间和身体缴械,他要首先保存自我。而我们之前一直以为他是一棵大树,一棵永远挺立不倒的大树,还在不停地向他索取剩余价值。
先生讲究“生活艺术”,是与他对学术的激情融为一体的。他之注意生活艺术,是为了养生;而他的养生,是为了减少对子女、对弟子的拖累,同时也是为了可以好好读书,好好作文。不过,在他八十岁以后的一年春节,我们学生到他家拜年,在参观他书房时,他突然说自己已经不再读书,因为记忆力太差,读书过目即忘,因此不如不读。我们听了颇为震撼。他是以学术安身立命的,说出此话时内心该有多么痛苦。当然,也许这时的先生已经走向人生的更高阶段,他能说出此话,说明他已悟透人生,看淡人生之一切,包括名利、金钱,甚至他心爱的学术研究工作、他的大量宝贝书籍。
刘增杰、刘思谦等诸位先生的相继离世,使我更加深切地认识到“传承”这个词的含义。从物质的肉身的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生命链条上的一环,子女是我们生命的继承,作为个体的生命终将消逝,但生命之流却将永远绵延下去。从精神文化的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又是文化传承链条上的一环,学生是老师精神、思想、观念、人格的继承。老师终将远去,但老师老去之时,学生在老师的呵护下也已成为老师,接过老师的衣钵,站在老师的位置,开始燃烧自己。老师已去而新师已来,生命虽逝而文化永存。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精神、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学脉和学统,就是这样传承下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刘增杰、刘思谦等诸位先生虽然远行,但他们的精神、思想、人格,他们等身的著作,已经留存下来,留在河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学脉里,留在他们教过的三千弟子的内心里,永远陪伴大家继续前行。
最后,聊作杂诗一首,以表达对先生的忆念之情:
先生如铁塔,矗立大河滨。
执鞭五十载,弟子众如云。
任师辟榛莽,肇基学科魂。
先生承端序,前薪积后薪。
曾掌中文系,谦然待后昆。
究心现当代,从容以布阵。
京沪名师聚,四海一家亲。
广开学术宴,高谈论古今。
纵联文学馆,再使学科新。
学术成重镇,中原起昆仑。
忆昔相游处,难忘吾师恩。
一旦遽远逝,能不泪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