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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与曾巩

2023-04-05广东彭玉平

名作欣赏 2023年7期
关键词:曾巩晏殊变法

广东 彭玉平

公元1083 年,曾巩虽然受到宋神宗的欣赏,留京任职,但这个时候的曾巩已经64 岁了,对官场几乎没有了兴趣,他只是勉强接受了中书舍人一职,然后就携母亲的灵柩回到了江宁。王安石听说,马上去吊唁,刚上船发现身上佩戴的是红色的带子,就赶紧换了别人的皂带。十多年未见,再见已是百感丛生了。①

可能是长年郁郁不得志,身体本来就弱,也可能受到母亲去世的影响。曾巩不久也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同时退隐在金陵的王安石几乎天天去看望曾巩,用曾巩侄子曾纡的话来说就是“南丰先生病重,介甫日造卧内”②,也就是天天到病床前看望,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令一边的曾巩家人也很是惊讶。因为曾巩与王安石晚年的不合几乎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但从曾巩对王安石的每一天期待,以及王安石看望曾巩的眼神,那分明是至交才可能有的。

这一天,虚弱的曾巩强撑着坐了起来,带着歉意对王安石说:“现在我很后悔在神宗面前说过你的坏话。”王安石一听,故作惊讶地说:“能说我什么坏话呢?”曾巩说:“有一天神宗问我:‘听说你与王安石是至交,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哦,那你怎么回答?”王安石问道。“我就说:‘王安石的文章、德行和仗义都不输给扬雄,但因为‘吝啬’,所以终究还是没法跟扬雄比的。’神宗听了直摇头:‘不对不对不对,我很了解王安石的,他一点也没有私心,不求个人富贵,他怎么会是吝啬的人呢?’我回答说:‘我说他吝啬,不是说他在钱财上小气,而是说他有胆量有魄力做事,但对于自己的过错却一点也不愿意改,这不是一种性格上的吝啬吗?’神宗听了,沉思了一会,点点头说:‘这倒也是’。”③

曾巩说完这话,有点愧疚地看着王安石说:“其实这两天我突然发现,你对友情一点也不吝啬的啊。”对曾巩这一番话,王安石虽然也确实感到意外,但现在不同往日了,王安石更多了一份自我反省。他对曾巩说:“你说的有道理。由你刚才讲的话,倒让我想到我刚进士及第的时候,晏殊对我说的一番话了。”

“哦,他说了什么?”曾巩追问。王安石追忆说:“当时我们及第后,十个人一起去拜访时任枢密使的同乡晏殊,等大家走了,晏殊特地留下我,一再对我说:‘大家都说你是我同乡,道德文章在乡里评价也很高,您能高中进士,我也感到光荣!’又说:‘等休息日,我请你过来吃个饭,我们一起叙叙乡情。’后来晏殊真的约饭了,饭后晏殊又拉着我聊天:‘我直觉同乡你以后的发展,肯定远在我之上的。’一边说居然一边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临走时,晏殊又说:‘但我有两句话想送给你,不知该讲不该讲?’看着晏殊吞吞吐吐的样子,我当然就说:‘但讲无妨。’晏殊说:‘能容于物,物亦容矣。’一个人能容下别人,别人也就能容下你了。我当时听了,其实很不以为然,但还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我回到住地,心里面还是很困惑:‘这晏殊好歹也是国家大臣,但教导人的话,怎么如此低调呢?而且好像还有点莫名其妙。’”

王安石说:“我以前确实意气用事一点,后来我罢相回到金陵,有一次跟我弟弟说起这事,才悟出晏殊好像真是太了解我了。我在朝廷结识的朋友,几乎个个后来都翻脸了,很少有一直保持密切关系的朋友。今天想想,难道晏殊提前就知道我的个性?也不知‘能容于物,物亦容焉’是不是有出处,也可能是晏殊自己总结的人生道理吧。”(以上参见《默记》卷上)

王安石的言外之意,曾巩当然是懂的,因为他们曾经也有过隔阂甚至误解,但看着眼前王安石真诚反思的样子,他知道那个曾经有点远的朋友如今又回来了,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也只有这样的王安石才能重新走近曾经的平生第一知己曾巩。这样的王安石当然是曾巩熟悉的,也是一直盼望的,可惜此时的曾巩已经病入膏肓。在这次与王安石交谈后没几天,曾巩就溘然长逝了。

我此前还从来没有一上来就把两个朋友曾经闹过矛盾的事先说一番的。其实,诗人朋友跟一般朋友一样,也会有隔阂有矛盾,但如果他们的友情基础扎实,这些矛盾早晚都会有化解的一天。经历过风波的朋友,也许更能明白“朋友”两个字的珍贵了。

王安石(1021—1086)是抚州临川人,曾巩(1019—1083)是抚州南丰人,来自同一地区,当然是老乡了。而且从曾巩的父亲开始,就居住在临川,所以他们其实也可以说是狭义的老乡了,但他们在临川并不相识。

庆历元年(1041),21 岁的王安石到京城参加礼部试,而23 岁的曾巩也先期到了京城备考。本来京城人流涌涌,要认识也不容易,但就在这茫茫人海中,他们居然很意外地认识了。两人一交谈,原来是老乡,地缘的亲切感一下子油然而生。再一细聊,原来两人还有一层亲戚关系,王安石外祖父的继室就是曾巩的姑姑,地缘之外还有亲缘。王安石从布袋里拿出编好的文集,送给曾巩,对他说:“我读过仁兄的文章,那真是纯正而大气,我也写了不少文章,仁兄帮我看看,若得一言指教,那就是我的荣幸了。”曾巩接过厚厚的一叠文章,对王安石说:“文章的事情不急,我一定认真拜读,先回我住地喝两杯?”这话正中王安石下怀,因此就跟着回到了曾巩的住地。

当晚推杯换盏,第二天酒醒了,曾巩把王安石的文章一篇一篇翻着看,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佩服,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曾巩因此写了一篇长长的《寄王介卿》,表达了与王安石相识的快乐以及对他文章的高度评价。诗歌开头四句及中间四句分别是:

忆昨走京尘,衡门始相识。

疏帘挂秋日,客庖留共食。

……

寥寥孟韩后,斯文大难得。

嗟予见之晚,反覆不能释。

“衡门”就是寒舍的意思,是对自己住地的谦称。他们在京城一角相遇,薄薄的窗帘映照着淡淡的秋光,他们边吃边聊,真有相见恨晚之感。这诗歌当然还说了一些其他的话题。上面的后四句是集中赞美王安石的文章,认为那是继孟子、韩愈之后难得一见的文章。曾巩说我把王安石的文章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真是爱不释手。我怎么这么晚才遇到这么优秀的人呢?你看曾巩用的词都相当有力度,说王安石的文章是“大”难得,不是一般的罕见,而是非常难得的高水平文章。说自己爱不释手是“反覆”不能释,曾巩的评价可以见出他惊喜和敬佩的程度。

你看这曾巩结识王安石,与一般的朋友需要慢慢相处、慢慢加深友情不同,他们才是真正的一见如故,地缘、亲缘加上文缘,就这样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但第二年放榜,王安石高中,曾巩落榜了,只能回南丰。王安石先是在京城送别了满怀不平的曾巩,不久,自己也踏上了淮南节度判官之路,奔向扬州。

他们可能都以为从此就只能天各一方,靠鸿雁传书来表达情怀了。但其实第二年(1043)他们就又见面了。大概是这年的五月,王安石从扬州回到临川,除了扫墓就是看望祖母、舅舅等人。当然去见曾巩也是此行的一项重要工作,他们相谈甚欢,彼此也有诗歌唱和。

曾巩当然也要回看王安石。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曾巩骑着一匹马去王安石住地,到了以后,拴好马,就敲开了王安石的大门。王安石一见是曾巩,赶紧请进。这一次他们聊了很多很多,一直聊到星星都挂满了天空。曾巩《过介甫》诗就是描写了这次见面的情形,其中有四句值得特别关注:

颇谙肺腑尽,不闻可否言。

淡尔非外乐,恬然忘世喧。

两个人都了解对方,所以都心无城府,知无不言,而且从来不说模棱两可的话,都是直接、真实地表达自己的看法。曾巩说,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是那样的宁静、淡泊,完全忘掉了那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感觉那时的世界就是两个人的世界。从曾巩这样情真意切的诗歌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王安石给曾巩带来的思想和情感的快乐,简直是难以形容的。

但再好的友情,也会有分别的时候,当年八月,在江西老家差不多待了三个月的王安石要回扬州了。曾巩一路相送,一直送到洪州,也就是现在的南昌才返回,可见他们的依依惜别之情。

曾巩虽然当时尚未考中进士,但他倾慕王安石的为人,他觉得像王安石这样的大才,应该有一个更高的舞台,所以庆历四年(1044),他先后向蔡襄、欧阳修上书推荐。在《上欧阳舍人书》中说,王安石这个人文章高古,为人也有这味道,有点清高,不接地气,不会推销自己,所以虽然也算有功名了,但知道王安石的人还是寥寥可数。他说:

如今时所急,虽无常人千万不害也,顾如安石,不可失也。

这话当然说得很重,曾巩说,在当今这么一个关键时期,平常的人少个万儿八千的都没关系,只有这个王安石,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要是朝廷不好好重用,不仅是王安石个人的损失,也是整个国家的损失。后来曾巩还专门去滁州拜见了欧阳修,把王安石的文章带给欧阳修看,欧阳修非常欣赏,据说欧阳修曾把当时年轻人投给他的文章,从中选了一些优秀的编了一部《文林》,里面就收了好多篇王安石的文章,可惜这部书没有流传到今天。

曾巩对王安石尽了一个朋友最大的努力和最大的真诚。这时候的曾巩,我相信也一定是非常快乐的。

顺便说一下,王安石能有这么高的成就,当然与他天资聪明有关,但王安石的勤奋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他在任扬州通判的时候,据说天天晚上读到天蒙蒙亮,然后再稍微睡一会儿,便匆匆忙忙去上班了,因为时间紧来不及洗漱,经常蓬头垢面来到府上,以至于当时的扬州知府韩琦误以为王安石年轻放浪,晚上鬼混去了,还曾批评他不好好读书。(参见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九)这当然是一场误会了。

王安石在任职扬州时期,虽然与曾巩的诗文往返不断,但比较集中地表现王安石对曾巩的热烈情怀的,还是庆历七年(1047)王安石离京赴知鄞县(今属浙江省宁波市)期间。这一年的九月,曾巩的父亲去世,当时误传曾巩没有回去奔丧,其实曾巩是被冤枉的,王安石很清楚这件事情,所以专门写了一首诗《赠曾子固》为曾巩声援。其中就有“吾语群儿勿谤伤,岂有曾子终皇皇”两句,说你们这些小人不要以为联合起来一起诋毁曾巩,就能让曾巩怎么样,曾巩才不会因为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情而惊慌失措呢。可见王安石与曾巩同声共气的基本立场。数年的交往,让王安石对曾巩充满了知遇之恩。王安石的《寄曾子固》,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与曾巩之间契若平生的关系。诗太长,我只能挑选一些句子给大家看看:

吾少与莫合,爱我君为最。

……

低心收蠢友,似不让尘壒。

又如沧江水,不逆沟畎浍。

……

平居每自守,高论从谁丐。

摇摇西南心,梦想与君会。

……

行行愿无留,日夕伫倾盖。

会将见颜色,不复谋蓍蔡。

……

宵床连衾帱,昼食共粗粝。

兹欢何时合,清瘦见衣带。

大家是不是一直觉得王安石是一个非常理性冷峻的人?但读了这首诗,可能会颠覆你对他的印象,原来王安石也曾经对友情如此火热,而且面对曾巩,王安石真是像张爱玲说的一样,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看来王安石是真的佩服曾巩,也是真的付出了一腔真情。

王安石在这首长诗里抒发了非常丰富的情感,我上面只是一些节选。

王安石先说,可能是性格原因,自己年轻的时候交的朋友很少,但在有限的几个朋友中,只有曾巩你对我王安石最好最真诚。接下来还有一些句子我删掉了,大概意思是说,你曾巩就像高山,我王安石不过是世间的灰尘,你是大江雄涛,我是田沟里的细流,等等。我读这些句子的时候,总在想这王安石怎么把自己的身段放得那么低呢?

王安石接着说,你不在,我到哪里听你的高论呢?当时曾巩因为父亲去世,只能回到江西老家守丧,王安石在宁波,所以曾巩在王安石的西南方向,这就是“摇摇西南心”一句的意思了。王安石因为白天总想着见曾巩却见不到,所以希望能在梦中与曾巩相会。

可能是曾巩曾经给王安石写信,要来鄞县看他,但其实曾巩一直没有付诸行动,而王安石当真了,天天等,天天盼,却总也等不到。所以这诗接着就写:你什么时候能启程过来呢?你不会被一路的风景迷住了吧?你不会走在路上遇到人就停下来交谈,耽误了行程吧?只有真的见面了,我才不会去猜测你的行程了。

接下来,王安石就更放开想象了:一旦见面了,晚上我们同床抵足而谈,白天我们一起吃着粗茶淡饭。但这样简单的快乐什么时候能实现呢?我为此想得形容憔悴啊。

我不知道大家对王安石这一番真情表达有什么体会,反正颠覆了我此前对他的印象。我总以为他是一个大政治家,智商肯定高,但读了这诗,我才发现,王安石的情商也过人。原来曾巩在王安石心目中有这么高的地位。

关系这么好的朋友也会产生矛盾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因为能力突出,王安石不断地得到他人的推荐,他当然也不断地拒绝,但有的时候是无法拒绝的。譬如至和元年(1054),34 岁的王安石在欧阳修等人的一再推荐下,出任群牧判官,负责管理国家公用的马匹,这个职位现在大家觉得可能不怎么样,但在交通、战争等多方面都需要马匹的情况下,这个位置其实是很重要的。

中间的经历我把它跳过去。

时光匆匆,转眼到了熙宁年间,王安石深受宋神宗宠幸,宋神宗虽然在熙宁元年(1068)就想让王安石担任参知政事,但遇到了阻力。到了熙宁二年(1069),宋神宗还是排除阻力,让王安石走马上任参知政事一职。熙宁三年(1070),擢拔王安石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权同宰相。宋神宗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时国家的内政外交,几乎事无巨细都会征求王安石的意见,王安石当然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王安石的意见又往往被宋神宗认同并采纳。

在宋神宗的强力支持下,王安石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熙宁变法,变法的范围涉及政治、经济、军事等多个方面,核心思想是效法古代尧舜治国的经验,精简官职,改革军事,尤其是通过一系列措施来提升国家的经济实力。宋神宗与王安石应该都很清楚,在当时的情况下,要让国家走出长期以来国力不振、受人欺负的局面,就得来大动作,大动作才能有大效果。但大动作也必然会动到许多人的奶酪,所以王安石受到的质疑和批评几乎伴随着熙宁变法的全过程。王安石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是那种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人。但在他政敌的眼里,他却是一个刚愎自用、听不进任何意见的执拗、狂妄之人。

王安石与别人的矛盾,我就不去说了。我要说的是,这么一种铺天盖地大范围的改革,曾巩先是着急,接着是提意见,而这个时候热血沸腾的王安石哪里会听得进去意见呢?所以有一次曾巩直接去见王安石,陈述了自己的种种政治理念。简单来说,曾巩主张先教化,再变法,而且要给教化以时间。他直言批评王安石有操之过急甚至盲目的地方。而王安石认为建立法度才是维护国家发展的当务之急。两人说着说着,几乎吵了起来,王安石慷慨陈述自己的变法大志,曾巩一一细说变法弊端。两人这样自说自话,最后注定是不欢而散了。

从王安石住地回到家中,曾巩想起此前两人如此亲密友好,而现在推心置腹的话,王安石却一句也听不进,郁闷之中,就写下了一首《过介甫偶成》:

结交谓无嫌,忠告期有补。

直道讵非难,尽言竟多迕。

知者尚复然,悠悠谁可语。

这首诗写出了曾巩满怀的失望和困惑。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当初去找王安石,当然是从国家发展的方向来说,但也未尝没有为王安石个人考虑的成分,他其实很担心王安石因为过于激烈的改革而给他个人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但王安石即使面对曾经最为知心的朋友的忠告,也完全听不进去。因为在王安石看来,在变法的关键时期,退一步也许就溃不成军,无法收拾,所以勇往直前是必须的。曾巩就困惑了:我们曾经是无所不谈、相知甚深的朋友,我提出忠告就是为了你的变法更有序更合理,产生更大更好的效果。我是直言相告,不是故意指责,结果呢,你把我的推心置腹认为是故意触犯你的尊严。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尚且如此隔膜,谈不拢,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我说点真心话呢?

看得出来,倒不是曾巩的意见没被听讲去,他觉得委屈,而是作为曾经最好的朋友,如此不理解自己,这才是曾巩最大的委屈所在。

这边曾巩深感委屈,那边王安石也感到委屈。别人不支持不理解也就算了,你曾巩可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也如此不理解我呢?王安石读了曾巩的诗,也同样把自己的困惑写给了曾巩。其《寄曾子固》诗说:

斗粟犹惭报礼轻,敢嗟吾道独难行。

脱身负米将求志,戮力乘田岂为名?

高论几为衰俗废,壮怀难值故人倾。

荒城回首山川隔,更觉秋风白发生。

我先说一句,王安石的诗歌确实写得比曾巩要好。这里有两个典故要先说一下:第一个是“斗粟”,出自《史记·淮南衡山列传》。汉文帝的弟弟淮南王谋反失败,在被押解的路上绝食而死。当时人就觉得兄弟之间如此无情,所以作了一首歌讽刺这事:

一尺布,尚可缝;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再短的一尺布,也可缝衣;再少的一斗粟,也可以舂米;而兄弟两个人,却不能相容。第二个是“负米”,出自《孔子家语》。子路见到孔子,孔子见子路的神情很悲伤,问子路怎么了,子路说:“以前父母健在的时候,我经常自己吃点粗劣的食物,把米背给百里之外的父母吃,那时的我多快乐啊,而现在父母都去世了,想再这样背着米去送给父母也不可能了,所以想想就伤心。”

弄清楚这两个典故的意思,理解这首诗歌就不难了。王安石说:我们兄弟之间现在不和,但我很惭愧不能报答你的深情厚谊,我也不能不感叹我的这一整套变法主张遭到各方反对,无法推行。其实我原来的志向并不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就是想能安安静静地陪侍在父母身边好好尽孝,像孔子当年那样当个乘田,管管小地方的畜牧业,也是我的志向,我哪里是为了大名才来做一番大事呢?我提出的主张因为超出了世俗的想象,触动了他们的利益,所以遭到了守旧派的大力抵制;而我满怀的壮志也很难得到老朋友的理解和支持。想抬头看看远处满目荒凉、毫无生气的城市,却被山川阻隔了。萧瑟的秋风中,我也头发斑白了。

王安石写了自己已趋老境,变法也让自己身心疲惫,早已无心大刀阔斧地去做了。只是这一番心迹,作为多年的朋友不能理解,还是让自己深感悲凉的。

大家看到没有,这两个人都有委屈。为什么会特别委屈呢?因为他们都把对方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所以最好的朋友如果在关键时候不能互相理解,心里委屈的感觉就会特别强烈。所以我觉得曾巩与王安石越是表达对这一时期两人关系的失望,越可见他们对对方的重视程度。

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为什么呢?当王安石在京城掀起变法浪潮的时候,曾巩与他共处一地的时间太短了。熙宁元年王安石从江宁入京担任翰林学士,当时曾巩正在京城担任馆阁校勘等职,但第二年二月,王安石出任参知政事,同年六月,曾巩就通判通州了,两人在京同官的时间只有一年多一点,然后曾巩在外一待就是十三年,当神宗元丰三年(1080)曾巩回到京城的时候,王安石已经被罢相,退居金陵了。因为在王安石支持变法之初,曾巩就比较激烈地反对,所以此后十多年王安石两度为相,虽然提拔了许多人,但知道曾巩的政治主张与自己不合,也无法来推荐他。从王安石这边来考虑,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王安石推行的变法是一场席卷全国的大变革,他需要的是支持,是同心协力和推波助澜。关于变法的弊端他不是不知道,但他更知道维持大局的重要性。

在那样一种声势浩大的变革中,王安石所有的精力也都放在政治上面,他几乎冷落了所有的朋友,不仅是曾巩一个人。在性格上,王安石真是“安如磐石”,而曾子固也是“固若金汤”,这样两种性格,意味着在当时谁也不会退步。再加上政治观念的差距,导致他们十多年间几乎没有什么来往。

元丰六年(1083),63 岁的王安石已经退居江宁五年了,当年的政治风云早已在他的心里烟消云散了,性格不再执拗,心境也趋于平和。王安石已经基本改掉了早年躁进的性格,平和随意了很多,当然这也是生活教会了他这一点。据说王安石晚年住在金陵的钟山脚下,出入都坐驴,有人去拜访王安石,见一个小卒正牵着驴外出,那人就问:“相公这是要去哪里呢?”小卒回答说:“这就难说了,如果牵着驴的小卒在前,那就听小卒的;如果小卒在后面赶着驴,那就听驴的。完全随意的。在外面也是高兴走就走,想停就停。随身带两本书,有空就翻两页。用一个布袋装了十多块大饼,相公吃好了,就将剩下的给小卒吃,小卒吃不完的就给驴子吃。完全是随心所欲啊。”(参见王巩:《甲申闻见近录》)王安石的这种行为如果发生在他当宰相主持熙宁变法的时候,肯定是不可想象的。

王安石也有了足够的时间反思他与曾巩的关系,内心里当然会泛过一丝不安甚至愧疚,毕竟曾巩当年稍显激烈的意见,其实也充满了对自己个人安危的关怀。来到江宁的曾巩已经是在重病之中,奄奄一息,一开始还能简单交谈几句,但后来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王安石还能为这一生中最珍贵的挚友做点什么呢?他能够做的也就是天天去看看,天天去陪陪他。他从曾巩的频频点头和充满温情的眼睛里,读懂了这么多年,友情其实从未远离。

① 参见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十。

② 《说郛》卷四十九曾纡《南游记旧》。

③ 神宗尝问:“安石何如人?”对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以吝故不及。”帝曰:“安石轻富贵,何吝也?”曰:“臣所谓吝者,谓其勇于有为,吝于改过耳。”帝然之。吕公著尝告神宗,以巩为人行义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以是不大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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