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严亦慈的恩师
——悼念刘增杰先生
2023-04-05河南刘进才
河南 刘进才
1 月1 日下午两点多,我接到解志熙老师转来的信息,信息是刘增杰先生的儿子刘耕发给他的:“志熙兄,我父亲于2022 年12 月29 日9 时10 分……去世,享年88 岁。”这个消息太突然了,如晴天霹雳,让我一时缓不过神,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心中感念:刘老师,您走得太凄凉、太匆忙了!
这段时间,我还一直想着在南京跟着儿子一起生活的刘老师,现在身体怎样,生活怎样?不曾想,刘老师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在第一时间都不知道这一噩耗,未能尽心,未能送刘老师一程,真是惭愧得很!
自从师母潘国新老师2018 年去世以后,刘老师的精神就大不如前了,刘老师与潘老师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师母的去世对于刘老师的精神和生活的影响很大。有一次我和武新军一起去看望刘老师,刘老师仿佛还没有从失去潘老师的悲痛中走出来,口中还念叨潘老师的病情。看到刘老师这样的精神状况,我们做学生的很是心疼和无奈!为了让刘老师从悲伤的情感中尽快走出来,我们商量,让刘老师在家里给研究生授课,有学生在身边,谈论学术,兴许会冲淡刘老师失去潘老师的悲哀吧。但刘老师年事已高,一个人生活毕竟有诸多不便,后来就和在南京工作的儿子一起生活了。刘老师在南京生活的这几年,正赶上疫情,我和教研室的许多同事也一直想去南京看望一下他,却最终没能成行,真是抱愧遗憾呀!
回想刘老师多年以来对我学业的鼓励、帮助与关心,在深怀感恩和悲痛的同时,又更加觉得对老师感到惭愧与汗颜!
我1993 年到河南大学中文系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也正是在这一年4 月底的复试时第一次见到刘老师。在我和刘老师认识与交往的近三十年间,我对刘老师一直充满敬畏之情,这种敬畏不仅仅是刘老师那种不苟言笑的严肃外表,更重要的是源于他做事认真、以身作则、克己自守的严谨学风和为人风范。身边有这样的老师,是学生的福分!也正是出于对刘老师的敬畏之心,本来基础知识相对薄弱的我,在读研的三年中,学业上一直补课,不敢有丝毫懈怠。记得研究生第二学年,刘老师给我们上“文学思潮史”研究课,一、二两个年级一起合上,课程结业时我很认真地写了一篇课程论文《论施蛰存小说中的反讽》,刘老师在作业批语上的鼓励之词让学业上自卑的我鼓起了投稿的勇气,文章在《开封大学学报》1994 年第4 期刊载,这是我第一篇见诸铅字的文章。刘老师的鼓励让我在学业上树立了自信,我开始从单个作家作品研究逐步扩大到对文学流派的思考,毕业论文选题以新感觉派为研究对象,考察该派小说的叙事艺术。研究生论文答辩通过之后,刘老师有次特意找到我,叮嘱我把论文中“论新感觉派小说的叙事语链”一章认真修改,并推荐给了《河南大学学报》发表。作为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能够在本校的学报上刊发文章真是莫大的荣幸。
我1996 年研究生毕业留在现代文学教研室工作后,与刘老师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深深体会到刘老师对学生学业和工作上威严中有提醒和鼓励,生活上则更多是慈爱和帮助。我留校的事情刚一办妥,刘老师就叮嘱我留校以后首先要把课上好,在我上讲台之前,他专门找个时间与教研室的杜运通老师、解志熙老师一起听我的试讲课,对我上课中存在的问题一一指出,正是得益于刘老师严谨的要求,我很快适应了大学的课堂教学。那时间,教研室老师除了校内的本科教学,还承担校外一年两次的自学考试培训和辅导,当时文学院在全省各地市办的辅导点有很多,每次一站接着一站的辅导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尽管辛苦,但有些讲课的收入,尤其是对于刚毕业参加工作的我而言,忙在其中,也乐在其中,几乎荒芜了学术。记得有一次教研室活动,刘老师得知了这一情况,深感忧虑地说:“年轻人,念书很重要,要趁年轻多念些书。”刘老师的这番话点醒了我,研究生毕业以来,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却忘记了读书和学业。于是,我便一边工作,一边考虑准备攻读博士。当刘老师得知我准备报考博士时,非常高兴地给我写了报考推荐信。1999 年,我很幸运地考入了中山大学中文系,师从黄修己先生攻读博士学位。中秋前夕,我给刘老师写信报告初到广州的感受,说我当时很不适应广州的天气和生活,很快,就收到刘老师给我的信,刘老师对我的鼓励之情让我感动:
进才:
中秋节时读到了你的来信,感到一种格外的亲切和温馨。谢谢你。
这些年来,你的进步是让人尊敬的,对于每一位读书人来说,进步都意味着汗水、辛苦。你很不容易,很累,但也很充实。我祝贺你在新的学习生活中,把自己的脚步迈得更为实在。
人要有成,首先要有创造欲,创造自己。你的强烈的求知欲,将会把你带进佳境。面对如山如潮的专业书,盼你在导师指引下,通过精心安排、选择,逐步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近些天来,这里一直阴天,多雨,节日的气氛大约不如京、穗。但人也不是为热闹活着,想到这里,我们也就心安理得了。我仍在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主要是为北京人家的项目帮忙。年纪是每个人无法更易的。可以把握的是在有限时日,做自己可能做到的事。
在努力拼搏的紧张时刻,莫忘了身体锻炼,人,只有到了老年才能更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你似乎是个例外。
匆匆简复,即颂学安
刘增杰
99.10.10
刘老师当时已经六十多岁还忙着做项目,把精力全身心地投入学术研究当中。刘老师的来信给我以极大的鼓舞,我作为一个年轻人,生活上的不适应还不应该尽快克服么?这是我存放的和刘老师之间唯一的纸质通信,现在读起来,仍让我满含热泪。
刘老师在工作和学术上严谨不苟,在生活中对我们学生则宽厚慈祥、关爱有加。我2002 年博士研究生毕业以后,重回河南大学文学院工作,与刘老师住在同一个小区,与刘老师接触的机会更多了。每次到刘老师家里聊天,刘老师总是非常高兴地从书房里走出来,很有兴致地谈论他正在看的一本新书,或者谈论他正在写的一篇文章,潘师母要么往我手里不停地塞糖果,要么很熟练地给我削个大苹果,有时临走还要将糖果塞满我的口袋,说是给我家儿子捎回去吃。我有了孩子之后,与刘老师和潘师母的谈话又多了一些孩子教育的话题,刘老师和潘师母教子有方,不但儿女都非常优秀,外孙、孙子也都品学兼优。有一次,潘师母专门抄写并装订了一个小册子交给我,里面都是她精心挑选的适合幼儿背诵的诗文篇目。与刘老师认识、交往的近三十年中,有一个细节深深触动我,让我感念至深。每次到刘老师家聊完天,刘老师都会亲自送我到楼下,有时我走出了他家楼栋单元门口好远,偶一回头,高大魁梧的刘老师仍伫立在那里向我挥手,这个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刘老师对待学生的礼数就这么周全,对待其他人更是如此。2004 年10 月,由河南大学文学院、《文学评论》编辑部和洛阳师范学院中文系联合举办的“史料的新发现与文学史的再审视——中国现代文学文献问题研讨会”在开封召开,尽管刘老师当时年已七十,但他也全程指挥并参与了会议及会务的各项烦琐工作。刘老师做事既有大局观念和战略眼光,又能体察精微细节和人情物理。对于专家的迎来送往本该是我们学生辈分内的事情,刘老师却和我们一起亲力亲为。会议结束之后,刘老师带领我们送最后一批专家到郑州火车站,在返回开封途中,刘老师为会议的成功举办由衷高兴,我记得刘老师那天兴致很高,一路有说有笑,当时刘涛也在车上,一向严肃的刘老师竟和刘涛开了个玩笑,他模仿我们平常私下称呼刘涛的口吻,说了句“涛哥”。这不但让我们几个学生辈大为惊讶,也让刘涛甚为惶恐,顿时拘束得口不能言。“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孔子和弟子之间有时也不免会开开玩笑,平时一贯庄重严正的刘老师也难得这么高兴和放松,刘老师一句玩笑,也让我们倍感亲切和温润。“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正是刘老师铭刻在我心中的形象。
在学术研究上,刘老师对学生鼓励鞭策有加,对自己则相当严谨不苟。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出版前,他将打印好的书稿交给我,很谦虚地说让我提提建议。我记得当时打印稿的书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料论稿”,我读完之后建议刘老师把书名改为“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他当时说他的思考还有不完备之处,称“论稿”更为合适。后来,在出版社编辑的强烈要求下,他才采用了现在的书名。刘老师对人宽厚公正,对己自律自守。我的邮箱中还留存着与刘老师讨论他的学术的通信。2013 年9 月份,我写了篇关于刘老师学术研究的文章:《从史料的发掘整理到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建立——略论刘增杰的史料研究》,初稿写成后发给刘老师过目。刘老师看过文章后,2013 年9 月19 日给我邮箱的回信如下:“进才:你好。你用去了大量时间来读我的不成熟的文字,并写出了踏实、有见地的评论,使我颇为感动,既感谢你的指教,又有几分愧疚。人生太短促。检点自己的过去,除才气不足外,我的要害是写作中的匆忙。你叙述的过程符合实际,但有些地方说过了头,建议做些删削,具体意见详见信后。研究要和研究对象保持距离。我们太亲近了,容易偏爱,看不清真面目。”刘老师对自己的学术有非常清醒的认知和严苛的要求,他提醒我注意学术研究的距离感让我获益匪浅,我根据刘老师的建议对论文进行了修订。刘老师谦虚严谨、虚怀若谷,他有时会把他写的文章发给我阅读。2014 年9 月5 日给我的邮件写道:“进才:纪念王瑶先生的文字,我早就有意写一点。实际上,80 年代我们的学科建设,就有他的鼎力支持。文字写得很粗糙,请你把关修改。”附件中是刘老师追怀王瑶先生的文章《他是一位这样的引路人——忆王瑶先生》,刘老师1959 年曾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王瑶先生的指导下进修学习一年。刘老师重情重义,对于王瑶先生的知遇之恩,他一直念念不忘,铭记于心。我与刘老师之间这种难得的师生缘分让我终身受益,刘老师对我,不仅是学术上的耳提面命、生活中的关心鼓励,更重要的是人格上对我的无形熏陶和教育。
过往的这些点点滴滴,现在回想起来,温馨而感人。在刘老师面前,我是个学生,又像个孩子。有刘老师在,就有一双睿智而严厉的目光盯着我,让我的学术研究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和懈怠,有刘老师在,就有一副伟岸的身躯助推我们、鼓励我们!
2013 年,我的国家后期资助项目结项,准备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我把书稿打印后送给刘老师,想请刘老师做个序,也是为师生之间的缘分做一个纪念吧,我当时内心很忐忑不安,担心给刘老师增加工作量,毕竟他已经八十高龄了。刘老师欣然应允,不久,刘老师就给我打电话,说序言已经写好,让我到他家中拿回书稿。二十六万字的书稿交给我时,我见到书稿中夹了很多张小纸条,刘老师在书稿上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这篇序言,倾注了刘老师多大的心血啊!序言中更多的是老师对学生的鼓励之情:“‘主动向自己挑战’,也许是刘进才在学术研究中逐渐形成的一个重要理念”,“我忆起了与进才交往的一些琐事”,“一些年来,他对现代文学史料的收集、整理与研究,有着近乎痴迷的嗜好”,“一次从外地开会回来,他曾经向我叙说过在会议之外打捞到一批史料的收获。”刘老师,我想对您说,学生在史料方面的点滴进步,也是在您的不断鼓励和学术影响下逐步取得的。刘老师,您的鼓励将成为我学术前进的动力!
刘老师是河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灵魂式人物,刘老师的离去,是我们学科的重大损失,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重大损失,我失去了一位父亲般的好导师,也失去了一个时时提醒我、鼓励我的精神上的引路人。刘老师虽然离我们而去,但他严谨无私、自强不息的工作和学术作风,宽厚仁爱、坦荡为人、克己自守的君子情怀,依然是一道穿透时空的强光,照亮着我们前行的路,我们沐浴在这光辉中,永远不会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