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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粹有多美,自由有多贵

2023-04-05北京杨早刘晓蕾庄秋水

名作欣赏 2023年7期
关键词:贾家宝钗宝玉

北京 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

成规不存,意义焉附?

晓蕾、杨早:

最近小鱼儿迷上了《傲慢与偏见》,一口气读了五遍。旁观这种炽热,我真是无比羡慕呢。她看完后,还要拉着我讨论。我因此有了一个机会,去了解一个没有被充分“社会化”的人心目中的爱与婚姻。她最先问的问题,是当时五千镑和一万镑是多少,有钱到什么程度?最让我惊讶的是,她看到了伊丽莎白的女友夏洛特的选择。

用女性主义先锋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话说,丈夫是屋子里一件可移动的家具,柯林斯牧师被打发到庭园里埋首园艺,夏洛特有了一间朝北的“自己的房间”,在那个以结婚作为唯一出路的时代,为自己找到了部分自由。在她们那个年代,她那个阶层中,一位淑女自谋生路,比如去做女教师等职业,是极其不体面的。除了婚姻,她没有别的出路。她给伊丽莎白的解释合情合理:“我不是个有浪漫情趣的人,这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我只要求有一个舒适的家;考虑到柯林斯先生的性格、社会关系和社会地位,我相信,嫁给这样一个人,我获得幸福的机会,同许多人结婚的时候所夸耀的机会,是同样美好的。”

爱与自由,在前现代社会,都是极为奢侈的东西,尤其是对女性而言。我是很晚才看到夏洛特选择的合理性。年轻的时候,一心扑在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人财两得的美满婚姻上,看不到与婚姻关联着的,还有金钱和社会关系。我想起很多人无法理解简·奥斯汀的长盛不衰,比如美国作家爱默生,他始终对简·奥斯汀感到困惑:这些小说无非就是男婚女嫁,这样“狭窄”的主题,如何熬过文学的黯淡时光而长存?或者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描述,“最大的不幸事故仅仅是一个小伙子遭到一位姑娘的白眼,又受到另一位姑娘垂青”,“没有什么悲剧,也没有什么英雄壮举”。后来看到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这是对简·奥斯汀的误解:“她懂得成规的作用在于解放意志,尽管成规可能会扼杀个性,但没有它,意志也就无关紧要了。”我突然有醍醐灌顶之感。伊丽莎白的魅力在于成规下的意志,夏洛蒂的追求也同样是在成规下获得自由。

上封信里,提到了小人物贾瑞的悲剧,他这个人乏善可陈,毛病缺点不少,但在追求凤姐的过程中,也展现了一点点的意志——他明知那是他够不到的地位,却赌上一切去做。现在我对他没有多年前读的时候自然生出的那种嘲笑和讥讽,倒是在同情和怜悯之外有那么一点佩服。只要对比他和处于同样地位的贾芸,这一点就凸显了出来,后者就是完全活在成规里的人。成规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在于突破;另一个面向就是成规不存,意义焉附?用这个标尺去度量《红楼梦》里的爱情与婚姻,就成了趣味横生的一场游戏。

支持宝、黛还是支持钗、玉,这是《红楼梦》阅读史上经久不衰的主流话题之一。使用现代人的二分法,很容易判定宝、黛是爱情,钗、玉是婚姻,也就是说和黛玉谈恋爱,和宝钗结婚。这固然有一定的道理。就像上次聊天杨早说黛玉比较“傻”,就是完全看不到她为未来做了任何铺垫,一头扎到和宝玉的感情中。初恋男女往往如此,爱最大,其他都是云烟。而宝钗一开始就是奔着婚姻去的,所以一到贾府就散布金玉良缘的公共舆论。第八回里,宝钗要看宝玉的玉: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到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到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

这一回的回目就叫“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直接来了个“前情提要”,为钗、玉是一对放出风声。按照正常的逻辑和对古代大家族的认知,我相信这是王夫人和薛姨妈早就通过气的,也是这姐妹俩的共识,促成子女联姻亲上加亲。很多人认为钗、玉门当户对,分别属于四大家族中的两大家族,这有一定合理性。不过人们忽略了大家庭政治的逻辑。王家的女儿已经占据了贾家的两个显要位置,荣国府总理事王夫人和执行理事凤姐,如果最受宠的宝玉再娶一个王家外甥女,王家独大,就不符合平衡之道。支持宝、黛还是支持钗、玉,这也是大家族内部博弈的动态过程。正是因为这个过程非常之微妙,涉及荣国府里的几尊大神,身为当事人(工具人)的宝钗,就必须安分随时,守拙无欲。出格的举动,都会影响到博弈的结果。

宝钗这个人为人行事,过于正确,因此显得无趣。反而是她无意之间的一些行动,内心波澜微露,也就是溢出成规的地方,让这个人有了意趣和生命力。试看第三十六回里,宝钗大中午去怡红院找宝玉聊天,结果宝玉在睡午觉,袭人在旁做针线活,是给宝玉做的白绫红里的兜肚。这时候,才在王夫人面前卖好,要维护宝玉一生声名品行的袭人,不知作何想,竟要宝钗独自坐一坐,自己出去走走。最受高层喜爱的丫鬟袭人,她这双标也是无可辩驳了。

接下来便是来找袭人道喜的黛玉和湘云看到的情景:

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

一向最是守礼的宝钗,坐在睡着了的男子床边,手里在给他做着贴身小衣。这幅图景仿若宝钗内心的外化。此刻,她没有避嫌,没有选择一种安全的遮掩。而这种无意中的显露,也给部分宝钗爱好者沉重一击,他们给她戴上“无欲无求”的得道高人的大帽子,把她视作存天理灭人欲的典范。接下来还有一段: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这时宝钗心中,作何想?因何怔?是很值得猜想的。因为黛玉爱刻薄人的习性,人们只见得她关注金玉良缘(钗、玉),却未曾深思,宝钗也一直关注着宝、黛,她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很清楚。她必须自我克制,才能实现家族安排给她的命运,但在这个午间,她没有克制心中的爱意。在这个午间,一个健康的少女对一个同龄美少年的爱慕,纯粹而动人,因此时间过得太快——“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完全是一种心理时间。直到那沾染了社会关系的“金玉姻缘”再次破坏掉美好的时刻。

再退回到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宝钗托着一丸药走进来,见宝玉好了一些,心中也宽慰了一些。她不由得真情流露:“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话说出来,才知不妥,红了脸,低下头。痛得半死的宝玉也意会到了,他用八个字来描述:“亲切稠密,大有深意。”

因此,我一直无法接受续书里,宝玉出家,宝钗不以为意的说法。宝钗这个人也完全不是无欲,她的爱欲是克制着的,或者隐藏起来的,不仅骗过了别人,有时候可能也骗过了自己。和黛玉比起来,她其实更“贪婪”,她是地位也要,人也要,心也要。也是这种贪欲,给她增加了人性的深度。这个人虽然无趣,毕竟不是一个完全屈从社会意识的工具人,也不是只会念佛号的高人,而是活生生的人。

说起来,我也是最近重读,才接纳了宝钗这个人,作为一个铁杆的“拥黛派”,以前对她,真可谓是深恶痛绝,视作一切成规的拥护者、一切正确的实践者。这次深入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才看到她的某些自由意志,也因此对她有了一份理解之同情。

我记得胡适1918 年写给钱玄同的一封信里提及《金瓶梅》时,有个断语:“我以为今日中国人所谓男女情爱,尚全是兽性的肉欲。”爱情本就是一个舶来词。它并不是中国传统固有的,成为日常生活中的关键词,也不过一百多年。爱情宣告了个人性和日常性,以及女性身份的认同。我们仨有次聊天,杨早说爱情也是一种意识形态,我也赞同。爱情需要习得的,或者说是被洗脑的。家庭教育、言情小说、主流媒介故事,都在塑造着个体的爱情观。前段时间我们都读过的上野千鹤子与铃木凉美的书信对话,铃木凉美就被中学时候的经历深深影响,对恋爱婚姻有一种疏离的态度。不晓得你们俩的爱情启蒙书是哪一类型的?高中以前我没怎么读过言情小说,回想起来,我关于男女两性之间的认知,早期还是那些腐朽的评话小说。大英雄都是男性,女性是配角,即便是可以上马杀敌的女性,最终也要配给一个更厉害的男性,为他守住家门、生儿育女,夫贵妻荣,或者一起送命冤死。这种关于情爱或者说只是婚姻的观念,其实也是一直以来的主流意识形态。所以胡适说全是“兽性的肉欲”,倒也没错,兽性的肉欲,无非是以繁衍为最终目标。后来读到《红楼梦》,就完全被宝、黛之爱迷住了。那时候也和小鱼儿一样,凡是阻碍宝、黛者,见佛杀佛,见魔杀魔。

我以为以现在的观念去看宝、黛之间的感情,是不公平的,还是要把他们置身于书中的世界,方能见得其妙。我们可以看到,在《红楼梦》的世界里,性是稀松平常的事,尤其是对于男性。大观园里那个堂而皇之出现的绣春囊就是象征。那些置身于顶层的男性,像宝玉,他可以与丫鬟、朋友尝试各种性关系,只要不出格挡了别人的路,并无人指责,他甚至在秦可卿的房间里体会了一把“虚拟性爱”。说到这里,我有点不理解王夫人,她允许宝玉和袭人之间真的存在性关系,却对金钏儿的几句调笑之语恨之入骨,毁了这个侍奉自己多年的丫鬟。在这个世界里,玩弄、通奸这一类是可以存在的,但是两个平等的个体之间的互相沉迷是不被允许的。

《红楼梦》为了让宝、黛之爱有合理性,为他俩前置了两个身份和一段夙缘。这倒也不是新创意,有前缘者下凡历劫,再度聚首。新颖之处在于两人之间的“还泪说”。木石前盟既然是一种先天神谕式的情感归依,那么还泪便是关于情感的终极思考。在强大的成规面前,那些洞晓命运的人只能是卡桑德拉式的悲剧存在。绛珠仙子还泪以酬灌溉之恩,消解了宝、黛在现实中无立足之境的悲哀。宝玉在经历了和黛玉最真诚的知己之爱后,再失去这美好,这真是一个人的成人之路——在痛苦和悲哀中领悟到人的价值与意义。这里我要说一句,许多人把宝、黛视作纯精神性的,而钗、玉之间是有性吸引的(以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为例)。其实在前置神话里,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绛珠草,绛珠草得以修成女体,就是很有性含义的——男人的甘露滋养女人,所以宝、黛之间也有一种性本能的先天吸引,不能说他俩是纯粹的精神之爱。

宝、黛之爱,其实是完整呈现了一段不曾通向婚姻的爱情,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日则同起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第五回)。在亲密无间的日常相处中,彼此了解、欣赏,随着逐渐长大,学会关怀、体贴对方最微妙的心思。当到快要适婚的年龄(当时标准),外部压力增大,两人心理压力同步增加,互相试探,想印证对方的心,结果就给外界留下整天争吵的印象。两人的真心,也只能在梦境、诗文中呈现。杨早说不能想象林黛玉在婚姻中的情景。确实,我也想过,如果黛玉真做了宝二奶奶,以后管家生子,她的诗意才华岂不也是要湮没了?

在《红楼梦》的世界里,或者说前现代社会里,为繁衍和家族所存在的婚姻,就是全部感情的正确归宿。这成规在宝、黛这里也被打破,偏偏就是一段没有走向婚姻的情感,宝玉和黛玉,在这情感中获得了自由(那些争吵和拌嘴,和自由无关),认领了自我,心智上从一个孩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没有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和旁观别人的情(龄官画蔷),宝玉就不会有“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的顿悟。别小看了这种认知,这是人的觉醒,意识到自己并非世界的中心,正是脱离孩童状态后才能出现的智慧,否则只能是一个个的巨婴。所以脂砚斋才说宝玉是“今古未有之一人”“今古未见之人”。宝玉和黛玉是那个世界里的新新人类。

所以,我觉得现代人争论宝、黛一起好,还是钗、玉一起好,有点儿关公战秦琼的意思。你不是世界的中心,你不可能拥有全部的好东西,你不可能既要又要,这不应该是共识了吗?《红楼梦》是一部多视角之书,今天我只聊了自己心目中的宝、黛和钗、玉,希望以后有机会聊聊别的情感,比如贾政和赵姨娘,总觉得他俩的情感牵绊,要比贾政和王夫人有趣丰富得多。

期盼你俩的美妙见解。

秋水

2023 年1 月7 日

十字路口的贾家

晓蕾、秋水:

好久不见。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又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你们看杨苡,即使在日机轰炸后,也能将所有的情绪,都写给远方的朋友。我觉得那种信心真的难得:你在沦陷区,过着同样惊惶不安却相对平静的生活,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在生死阴影下的情绪。那些时代加之于我的伤害,我都可以告诉你——我觉得,这后面有一种坚信,坚信我们有共同的价值观,共同的期盼与憧憬。自然这也是因为她年轻,才廿岁。

这几年,我们的社会伦理、交际规则、共情能力,都会有很大的变化。现在或许还不能清晰地说出变化的走向,但巨大的变化是一定的。

但能继续读名著,也是因为生活没有扑灭咱们对文字与文学的热情,可以借着诗与远方,把眼光与话语从现实生活拉远开去,说一些感想。

我现在给学生讲课,反复劝他们,读小说或读史时,发挥想象力,尽量要贴近人物当时的语境,来认知人物的行为与思想逻辑。他们大抵会说“还是隔”,这也没办法,因为我年轻时也会隔。理解人物与时代,真是需要掌握多多益善的信息,还要有很好的边界感。如果用现代社会的眼光与思路去理解古人古事,读得还是自己,不是对象。我现在喜欢的方式,就是像罗新《漫长的余生》那样,关注人物与tā的时代,或是像王笛在《碌碌有为》中提倡的那样,将微观历史与宏观研究结合起来(此处略去详细解释5000 字)。

像《红楼梦》,解读的文字汗牛充栋,我经常扪心自问:我为啥觉得自己还能来解读它呢?因为我读到的大部分文字,要么是在借《红楼梦》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要么是把认知限死在《红楼梦》的本体(比如将“红学”读成“曹学”),总感觉路会越走越窄。所以就想试试,以自己的方式来说说看。

秋水从《傲慢与偏见》说起,这也是我很爱的小说。简·奥斯汀是那种——用网络说法,叫“三十年饮冰,不凉热血心”,意思是很多事看透了,还是保持一份从容与温情——的作家。她嘴角总带着微笑,像在说:看,人的弱点谁又没有呢?既然都有,为什么不容忍结局不那么完美呢?

这里又回到一个老话题。很多人在幻想自己穿越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必定是主角,是霸总,是王霸之气满溢的天选之子。为什么我们不会变成夏洛特和贾瑞呢?可能那样就太接近生活的本相了,求爽的读者不爱看。但好作家好作品可不管这个,他们不怕冒犯读者。或者像曹雪芹那样,就把有价值的撕破碾碎成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或者像简·奥斯汀,写一个“财”貌双全的故事满足你们这些浅薄的慕强者,在这个故事后面,才是她要书写的人生。

不过,我今天要扮演的角色是一位贾府的“精神股东”。我是支持男男女女互相爱恋的,只要是真挚的感情,都值得尊重。但人生与社会,不会因为感情真挚就放它一马。最近重读了《三体》,我同意网上看到的一个说法,大刘比起别的作家的特异之处,在于他够狠。了解真实的世界是如何运行,不会损害你的价值观(如果够牢靠的话),只会让你更知道自由有多贵,纯粹有多美,而不是天天慨叹“不可思议”,没啥不可思议的,只是摩菲定律起了作用:蛋糕掉到地上,一定是奶油那一面着地。

贾府是军功世家。历代皇权处理军功世家的方式虽然不同,但并非皇族又能真正世代富贵的,非常少见。一朝天子一朝臣,功劳也好,恩宠也罢,总会被时间耗尽,而军功世家占有的资源,总会有别的阶层、别的集团想来夺取。

贾雨村初任金陵知府,故人门子递给他一张“护官符”。我小时候读的时候,只注意那四句顺口溜。其实护官符没那么简单,它不只有“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那只是便于记诵传播),更重要的是“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从这张护官符的记载,可知:(一)贾史王薛四大家的根本在金陵;(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以贾家为首,不只是爵位最高,总的房数及在都的房数也是最多的;(三)四大家族“皆连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一规则不只适用于金陵本地,他们都是从南方入京的外来勋贵,四大家族的利益是相捆绑的,是一个军事贵族集团。

不过,《红楼梦》开篇,即使是这个集团为首的贾家,也已经处于摇摇欲坠的危机之中。这一点古董商人冷子兴说得明白:“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冷子兴是贾府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他说的自然不差,贾家已经走到了危机重重的十字路口。

“钟鸣鼎食之家”的收入,肯定不能靠爵禄与俸禄。国家承平,当然也不能像乱世那样靠抢掠支持。想来想去,无非是两样:庄子和铺子。《红楼梦》中不曾提及贾府的铺子(“铺子”都是薛家的),庄子倒有一段名文,就是黑山村的庄头乌进孝来京交租,单子极为详细: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小时候看过许多文章,愤愤不平,说这些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如此丰盛。贾珍还说“真真是又教别过年了”,穷奢极欲,压榨农民,坏透了!

其实我们仔细看看贾珍和乌进孝的对话,才能明白贾府的主要收入来源与危机所在:

(一)乌进孝管着宁国府的庄子,范围极广,仅仅是一场雹子,“方近一千三百里地,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涝,你们又打擂台”,“八九个庄子”如果是宁国府农庄的总数,总面积有多大?乌进孝的兄弟管着荣国府的庄子,“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里,谁知竟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里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那又是多大面积?两相比较,单子上的物事还算多吗?

(二)贾珍说指望乌进孝能送来五千两银子,乌进孝又说他兄弟管着荣国府八处庄地,“今年也只这些东西,不过多二三千两银子”。但是我们不能确定,贾家只有黑山村这一处农村。

(三)当乌进孝“庄家老实人”说皇上与贵妃娘娘会赏赐贾家时,贾蓉等七嘴八舌地算账给他听:“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了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也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到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顽意儿。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也就是说,贾家每年的财政赤字是“几千两银子”,这个赤字,一方面是由于“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一方面也是农业收入靠天吃饭,“从三月下雨起,接接连连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日”。收入不稳定,支出逐年增加,贾府的财政危机显而易见。

贾府的“生齿日繁,事务日盛”,其实可以管中窥豹,从一些细节里看见。一是秦可卿夭丧之后,来吊丧的贾家众人:“贾代儒带领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㻞、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有的本子还出现了“贾代修”的名字)这还只是姓贾的,加上母族、妻族、妾族,奴仆、家生子,得有多少人!再看看小红那一段贯口:

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这“四五门子的话”,连大少奶奶李纨都听不明白。小时候看这段,只看见小红的慧黠、凤姐的精明,而今再细读,字里行间都只有三个字:当家难。

以上说的是财政危机,再说一下政治地位。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翰墨诗书之族”的评价只是套话,是靠不住的。贾家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功名富贵(焦大的功劳便是“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焦大老而未死,这才多少年?),三代数下来,只有贾政“原欲以科甲出身”,但皇上恩典,还是荫袭。一个读书人未出,算什么翰墨诗书之族?

贾家出了个元妃,外人看起来当然是泼天的富贵保障。然而元妃如果无子,如果失宠,外戚贾家能保得住长久富贵吗?难。而且,争取政治利益是需要经济实力作为支撑的。为了维持贵妃外家的体面,贾家已经想尽一切办法,仍然入不敷出,东支西绌。

贾家必须要为后代争取更多的钱、更长久的权势。而四大家族里,只有王家的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算是当红的官员。史家是早已没落,要靠史湘云这种嫡系小姐做针线活儿贴补。薛家皇商出身,现今钱可能还有,但有什么势力呢?没有贾政与王子腾的庇佑,呆霸王薛蟠连人命官司都摆脱不了。

贾家站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往后走不可能,往前走是最难也是最保险的做法,那就是子弟争气,进入文官集团,将贾家真正变成“翰墨诗书之族”,可是正如冷子兴所说,贾家一代不如一代,唯一聪明伶俐的贾宝玉还“躺平摆烂”。

不仅没有可以科举取仕的人才,连能够经商营利的高手也欠奉。除非琏二爷跟夫人互换身体,不然贾家的亏空只会越来越大。

剩下的选择就只有联姻了。所谓宝、黛与钗、玉之争,很多人看见的是价值观是否契合,喜欢不喜欢,爱不爱。事实上,这是一场家族利益的PK。吕思勉在《吕著中国通史》里这样分析:

礼经所说的婚礼,是家族制度全盛时的风俗,所以其立意,全是为家族打算的。《礼记·内则》说:“子甚宜其妻,父母不说,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妇之礼焉,没身不衰。”可见家长权力之大。《昏义》说:“成妇礼,明妇顺,又申之以著代,所以重责妇顺焉也。妇顺也者,顺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当于夫;以成丝麻布帛之事;以审守委积盖藏。是故妇顺备而后内和理,内和理而后家可长久也,故圣王重之。”尤可见娶妇全为家族打算的情形。《曾子问》说:“嫁女之家,三夜不息烛,思相离也。”这是我们容易了解的。又说:“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此意我们就不易了解了。原来现代的人,把结婚看作个人的事情,认为是结婚者的幸福,所以多有欢乐的意思。古人则把结婚看作为家族而举行的事情。儿子到长大能娶妻,父母就近于凋谢了,所以反有感伤的意思。《曲礼》说:“昏礼不贺,人之序也。”也是这个道理。此亦可见当时家族主义的昌盛,个人价值全被埋没的一斑。

因为《仪礼》中的《士昏礼》,即后世所谓“六礼”,第一步是“纳采”,就是求婚,第二步是“问名”,你答应嫁一个你家的姑娘给我,嫁哪个随便你,因为求婚的本意就是两个家族联姻,姑娘是谁有什么关系呢?

那么从贾府的家族利益出发,荣国府二房嫡子、老太太的心肝宝贝贾宝玉,娶谁合适呢?

王家是可以排除的。宝玉的母亲是王氏女,贾琏的妻子王熙凤也是王氏女,两家的联盟已经有了足够的保证,再娶一个王氏女有何意义?

如果在四大家族的传统路径里择婚,史湘云是一个选择。贾母出自史家,她将史湘云从小养在身边,未尝没有为宝玉未来谋划的意思。但史家没落得很快,已经很难为贾家提供助力,因此几乎没人看好贾史通婚——偏偏又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但那应该已经不是家族的选择。

种子选手只剩下林黛玉、薛宝钗二位了。林黛玉其实已经是贾家在十字路口向左走的产物。她的父亲林如海,进士出身,而且是皇上的宠臣(巡盐御史可不是随便谁都可以当的)。林家不是军事贵族集团的一员,因此贾敏嫁给林如海,应该就是贾家和文官集团联姻的重大尝试。可惜林如海一是家族人丁不旺,二是本人早逝。但这也方便了林家的遗产可以全部被贾家继承,尤其是林黛玉嫁给贾宝玉的话,连那份嫁妆都不会外流。而且不管是贾政出仕还是宝玉、贾兰将来走上仕途,林如海的那些座师、同年,未必不能给予助力。从这个角度说,宝、黛婚姻是不二之选。

薛宝钗是薛氏女,又是王家的外孙女。加上家里经商,她的优势劣势都非常明显。从地位上来说,薛家对贾家没什么助益,从经济上说,跟林黛玉相比,谁带来的嫁妆更多,真不好说,考虑到薛家还有薛蟠、薛蝌,宝钗这方面怕也没有太大优势。

宝钗的最大优势,是她的见识与商业才能。跟王熙凤相比,宝钗的学识要高太多了,不亚于甚至超过黛玉(至少曲词唱本,她比宝、黛读得更早更多)。从商业才能来说,至少生于商贾之家,她怕是比王熙凤还熟悉商场的门道,更是秒爆大观园里任何姐妹。赵园在《家人父子》里曾指出,明末士大夫从青楼娶妾成为风气,并不是因为这些名妓的色艺动人——这一点根本打动不了家族,只会制造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士大夫迎娶妓女,是因为她们从小在欢场成长,有很强的理财能力,她们从良之后,往往会成为家族的管家人。大家族并不傻,娶妻娶德,要的是名声、地位、家风,娶妾,当事人可能是娶色,大家族只会是娶“才”,此处特指经营之才。

纵观薛宝钗的逆袭之路,她就是在展露长才(比如加入贾家的兴利除弊)之外,不断地补充自己的短板:坚决不让人有机会给她贴上豪奢、暴发、粗鲁这样的商贾标签。可以说,薛宝钗的人设是“反薛蟠”——如果可能,她大概恨不得这个哥哥消失。研读者喜欢引的这段宝钗房里的摆设:“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其实就是打造人设的结果。

不只宝钗在打造,史湘云也在自觉不自觉地打造人设。三十二回里,史湘云说了一段应酬世务求上进的规劝之辞,立即遭到宝玉的回怼:“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为了圆场,说出了“宝姑娘也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的往事。

在这件事上,薛、史二人的思路是一致的。她们真的不知道宝玉不爱仕途经济吗?史湘云自己就不见得多讲上进,薛宝钗更是从小见惯世故,她们不知道这些话不能讨好宝玉而会反遭厌恶吗?她们当然知道,但放在家族眼里,一个时时规劝夫君上进的淑女,一个“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的才女,谁更像将来的宝二奶奶呢?可笑宝玉,还时时宣扬林妹妹的高冷纯品,殊不知每说一次这种话,就将宝、黛婚姻的希望打灭了一分。

我们毕竟是现代人,在读《红楼梦》时,会将“真爱”看成不言自明的前提,又容易将自己投入男女主角身上。可是,曹雪芹的同代人是懂这个的。曹雪芹会将《红楼梦》写实成一出大悲剧,其他人可是千方百计想要制造大团圆(那才是民族的主流审美)。高鹗的做法是让黛玉非常“抓马”地去世,宝钗劝转了宝玉,叔侄二人高中进士,完了宝玉对家族的责任。他没有改变宝玉出家的个人结局,却执着地写了贾家的复兴。

我看到吴组缃先生主编的《红楼梦》续书系列里,有一本是写神明复活了黛玉,而且给了黛玉bug一样的理财经商能力。宝、黛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贾家也重振家声了。这就是当时的“爽文”啊,容不得半点缺憾。

不是有“双峰并峙,二水分流”的钗、黛合一论吗?确实,如果钗、黛能合二为一,对于贾家来说,是最合适的选择。再加上宝玉幡然醒悟,进入官场成为林如海、贾雨村式的文官,那才是十全十美。可惜,这恰恰是反《红楼梦》的。

也就是说,宝、黛爱情提供了一种“反价值”,悲剧收场是必然的。但生活的缺憾,会留在文学里去补偿。在曹雪芹的时代,万千男女为了家族利益做出了理性的选择,而坚持不向生活妥协的,只有一个林黛玉,一个贾宝玉。一不小心,这封信写长了。但我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很痛快。接下来期待晓蕾的信。

即请

文安

杨早

2023 年1 月8 日

对爱情的老调重弹

秋水、杨早:

惭愧,我的回信拖太久了。从12 月中旬到现在,经历了两件事:得了一场新冠,安置好了江南的新家。

我太喜欢江南了,一下雨,云雾就飘在半山腰,让我想起黛玉的“罥烟眉”。脚下是徽州再建的古村落:斑驳的白壁,青黑的瓦,配上高低错落的马头墙,极富审美性。第一故乡没得选,但在有生之年选择一个中意的落脚地充当第二故乡,还是挺让人欣慰的。选择可以带来松弛感和自由度,尽管并不多,但也可以让人生拥有另一种可能性,这也是我一直喜欢宝玉和黛玉这些人的原因。

贾家历经百年,清代的袭爵制度是逐次降级,军功起家的宁、荣二公是权势顶峰,到了贾敬、贾赦这代是一等将军,贾珍就只能是三等威烈将军……按照惯例,再往前走,就是降阶至平民阶层,想要保持家族以往的荣耀已不可能,现实就是这样冰冷。冷子兴冷眼旁观:“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连外人都看出不对劲了,局中人又如何?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王熙凤,掏心掏肺叮嘱:靠祖宗的余荫行不通了,家族败落不可避免了,但结局有硬着陆和软着陆。如想软着陆,需早做打算,一是保障基本生存,在祖坟附近多买田地房舍;二是重视教育,让子弟们好好读书参加科举。这显然是曹雪芹在遭遇家变后总结的经验,倒也是传统农业社会里大家族应对必然性危机的出路。

到贾宝玉这一代,正如杨早所言,贾家确实走到了十字路口——往左走,做两手准备软着陆;往右走,内外交困下贾家逐步土崩瓦解;往前走,政治环境剧变被抄家(甄家如是,曹家如是,巨族多如是),就第五回的判词看,贾家显然走了最后这条路,最惨烈。总之,就是走下坡路,此乃历史规律,也是中国历史上豪族们的宿命。所以,整部《红楼梦》正如鲁迅先生说的,是“悲凉之雾,遍披华林”。

在这样末日的阴霾里,再看书中人的表现,就颇有意味了。

贾敬、贾赦、贾珍、贾琏们从未睁眼看家族和自己的处境,活得最自私也最没顾虑;贾母和贾政则能隐约感知山雨之欲来,清虚观打醮时,神前点了三出戏,一个《白蛇记》,一个《满床笏》,贾母满心欢喜,听到第三个是《南柯梦》,便不言语。元宵节众小辈作字谜娱乐,谜底有炮仗、算盘、风筝、海灯和更香,皆为不祥之物,贾政“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但即使能看清局势,又能如何?没用的。贾母索性撒手不管,且跟孙子孙女们玩乐。贾政早先还对宝玉抱有一线希望,后来也想开了,人拗不过命,爱咋咋滴吧。

贾宝玉呢?在花柳繁华的温柔富贵乡里,他的末世感却最强烈:“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这才刚到第三十六回,身边有袭人、晴雯,有风流袅娜的林妹妹,还有鲜艳妩媚的宝姐姐,正是他和大观园的黄金时代,他怎么发出如此哀音,如此厌弃人间?这让我想到印度诗剧《沙恭达罗》,豆扇陀国王荣耀无边,拥有权势和爱情。但当神允许他说出愿望时,他的最后一个愿望居然是:愿全能的湿婆免除他下一世的痛苦,不要让他投生在这充满罪与罚的人世间。正是对生命之苦有深刻领悟,才会在巅峰之际,对此生此世毫不眷恋,而且拒绝再来。

王熙凤跟平儿论家务,评价宝玉“又不是这里头的货”,但在这个关系家族转折的节骨眼上,贾宝玉却被推向前台,不仅袭人和宝钗规劝,就连做贾府“精神股东”的读者们,也恨他无能,可是,他本来就是一个“无材可去补苍天”的弃石啊。哈姆雷特得知父之死的秘密,一点也不振作,反而叹息:“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他其实是一个文艺青年,一个思考人类和人性的思想者,却要被迫营业,担负起复仇大任,可不是悲剧吗?他临死前请求好友霍拉旭要活着:“你倘若爱我,请你暂时牺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留在这一个冷酷的人间,替我传述我的故事吧。”这不仅仅是一个复仇的故事,而且是一个不可复制的悲剧标本。同样,讨厌贾宝玉也好(多),喜爱也好(少),他确实独一无二,没有哪个男主人公像他这样浑身是筛子,他的痛苦和绝望,比他的软弱、无能更值得关注。

贾宝玉的放弃是出于自觉,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他不仅对主流价值置若罔闻,就连探春在大观园里兴致勃勃地搞改革,他也意兴阑珊:“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这个人的使命,就是来人间走一遭,经历得与失、爱与痛,见证繁华至凋落,在狂喜和深渊中,见证生命与命运的无情。

这也注定世人对他多误解。曹公在第二回借贾雨村之口,说贾宝玉其实是“正邪两赋之人”,属于圣人、坏人和普通人之外的第四种人。他知道这样的人不容易被理解,还列了一个名单,从许由、陶渊明到宋徽宗到唐伯虎到朝云,都是宝玉的同路人,有男有女,有隐士,有君主,有艺术家,有娱乐明星,处境不同,身份不同,但都混得不太好,是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这些人有“家族相似性”——不容易被归类被编码,多少拥有自由意志。

对大多数人来说,在现实面前自由意志早就化为齑粉,“现实”也是读《红楼梦》时不断被感知的铜墙铁壁。秋水信的主题是“成规不存,意义焉附”,“成规”是特别好的切入点,因为不面对“成规”,就无法理解何为“正邪两赋之人”,何为自由意志。贾宝玉面对的成规是制度、道德、舆论,这些构成了拉康意义上的“大他者”。到了现代社会,又多了全景监狱式的“规训权力”(福柯)、被符号化的消费社会(鲍德里亚),全面挤压下,自由意志越发可疑——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个体的选择背后有决定性的因素,是一种必然,自由其实是一种幻觉。

经历过后现代理论的洗礼,再加上文化保守主义者的回望,再提自由意志,就显得不大合时宜。但我还是相信有自由意志——人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去创造自己和未来。换句话说,人的选择和行动并没有全然被必然性和因果律决定,依然可以有自由,即使这种自由特别稀薄。现实不允许自由,但也该假定“人是自由的”,否则人只是DNA 和蛋白质构成的碳基生物,并不比科幻电影里的机器人、复制人更像人。

前两天重看了电影《银翼杀手》,复制人也有童年、好友(被植入的记忆程序),但没有自由意志,感受不到爱,只有四年寿命。复制人罗伊寻找自己的造物主,只是想延长寿命,但在这个过程中,他爱上了女复制人,而当罗伊大限来临的一刻,最终选择对杀手戴克出手相救,他有这样一段独白:“我曾见过人类无法想象的美,我曾见过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烧,我曾看着C 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而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流失在时光中,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结束的时间,到了。”然后颓然死去。此刻的罗伊,比人更富有人性。

一个内心不自由的人,大概也不会拥有爱的能力,也无法做出选择。为什么爱情是文学作品最畅销的母题?为什么宝、黛爱情特别让人有“代入感”?其实就是“代偿”,现实中我做不到,但他们能。

写爱情的文字多如牛毛,宝、黛爱情依然不可替代。他们的爱既有神性(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又有日常质感,在缓慢流淌的生活里,爱日渐饱满,主体性和个人性也日渐丰盈独立——黛玉小时候嘴巴不饶人,抢白李嬷嬷,因送宫花怼周瑞家的,专门跟宝钗对着干,又爱歪派宝玉,少不了自苦加自虐……但我们眼看着她长大了,变得心平气和,富有同理心,见了赵姨娘含笑让座,抓一把钱给丫鬟佳蕙,对送燕窝的婆子嘘寒问暖,追着宝钗喊姐姐。同样,在林妹妹的泪眼婆娑中,目睹龄官和贾蔷的爱情场景后,宝玉也懂得“各人得各人的眼泪”,分清了博爱与爱情,原来期待死后姐妹们哭自己的眼泪流成河,真的是孩子气。秋水也写到了这一点,心有戚戚焉。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怀疑曹公数改其稿,改到后来就淡忘宝、黛爱情线了,因为后来二人恋爱的戏份就少了。确实,但第四十五回是爱情戏的封神之作——宝玉雨中去看望林妹妹,见面就问吃和睡,咳嗽与否,黛玉脸红装咳嗽的渔翁渔婆,最后是玻璃绣球灯……无一字是“爱”,但无一不是爱,爱已经化入生活,如盐入水,哪里还用谈呢?

像黛玉这样的人会不会跟婚姻八字不合?秋水和杨早都为她担忧。我倒愿意为她保留可能性——伍尔夫这种难搞的“文青”,不也有一个伦纳德默默陪伴吗?宝玉也可以。当然了,贫穷除外。伍尔夫的名言,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前提也是有钱(她在大学演讲时说一个女性的年收入要有五百磅,当时一个普通英国工人年收入只有七八十磅)。在贫穷面前,爱情是平等的,被夷平的不单是宝、黛这一对,还是对他们保留一点想象力吧。“正邪两赋之人”本就在平庸之外,生活之上。

如今,爱情不是陈词滥调,就是溺亡在生活的海洋里。现代人为了捍卫自我的安全性,追求目标的确定性,学会了计算得失,愈觉得爱情耗神耗钱、得不偿失。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在他的《爱欲之死》里,把这种现象称为“驯服爱欲”,就是说爱欲体现了生命的强健,现代人却不想冒险,想把它训化成玩偶或工具,这就消解了爱情的神圣性,让个体在“疲怠社会”里丧失了思考力。

还是要有爱情。在我们仨都读过的《始于极限》里,上野千鹤子跟铃木凉美谈恋爱这个话题,说:“我至今相信,恋爱是谈了比不谈好。因为在恋爱的游戏场上,人能够深入学习自己和他人。恋爱会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宽容和超脱……我从不认为恋爱是一种放纵的体验。在恋爱的过程中,我们受到伤害,也互相伤害,借此艰难地摸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渡给他人的自我防线,以及对方那条无法逾越的自我界线。”是的。爱,是一门艺术,是一种能力,它需要在生活中不断去实践去习得,爱是向对方的无畏敞开,也是勇敢地接纳。她摘引了弗洛姆《爱的艺术》里的几句话,比如:“爱是一种积极的行动,而不是被动的情感,它是主动‘站进去’的行动,而不是盲目‘坠入’的情感。”“本质上,爱是将自己一生完全托付给对方的决断行为。”我手头也有《爱的艺术》,这几句话也被我标了红。关于爱情,有很多书,弗洛姆的这本值得一看再看。爱最需要的是勇气,勇气是人类最宝贵的品性。

我能理解但不喜欢宝钗。拥钗派为宝钗辩护的各种理由,当然是成立的,正如杨早分析的那样:薛家是正走向没落的皇商,还有一个不靠谱的哥哥,通过婚姻来拯救家族的重任就落到了她身上,她要走“反薛蟠”的路,营造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大家闺秀人设,为将来的宝二奶奶造势。辛苦了。在人世间的网格里腾挪跌转,谁不在“苦熬”?一个朋友很喜欢宝钗,她说:“但凡在现实中说过一次违心的话,就能理解宝钗的不容易。”言下之意,宝钗背负了太多我们中国人心知肚明却又不能明言的委屈,在替我们负重前行,所以宝钗真的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很多人从她身上看见了自己,跟她惺惺相惜。但把宝钗包装成无欲无求、超凡脱俗的得道高人(顾城),也很难说服我。现实不需要辩护,需要批判和超越,在宝钗身上,除了严密的自我规训,还深藏着欲望和恐惧。

曹公写宝钗一向曲笔,第二十八回有一段宝钗的心理独白:“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由此顺藤摸瓜,可一窥宝钗的“潜意识”。宝钗并没刻意远着宝玉(她爱去怡红院串门,还惹得晴雯发牢骚),至于宝玉的玉,她又何曾不留意?(识通灵金莺微露意,只有她留心湘云有金麒麟,莺儿打络子,宝钗提议不如把玉络上,且要用金线杂以黑线,玩射覆只有她覆的是宝玉的玉)不过有人据此批评宝钗心口不一,太虚伪,我也不同意。这种“虚伪”哪是错?如果人人像刘慈欣笔下的三体人那样,思维通体透明,观念毫无保留,早就鸡犬不宁了,有藏有露本来就是社会人的基本素质。

我怀疑连宝钗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自我规训久了,把自己都瞒过去了,真狠人也。而且活得太正确,不仅无趣,也丧失了对人性和道德的理解和想象——滴翠亭下宝钗评判丫鬟小红,教导黛玉、湘云,推崇宝钗的袭人认为宝、黛之爱是“丑祸”,是“不才之事”,王夫人痛恨金钏、晴雯、芳官……都是缺乏理解力和想象力的表现。反之,能理解“不正确”的宝玉、黛玉、凤姐、鸳鸯们,更能穿透道德桎梏体会人的价值。

秋水在开头提到《傲慢与偏见》,很佩服小鱼儿看到了配角夏洛特,现在的年轻人比当年的我们更见过世面,也尝过物质丰厚的滋味,对爱情的理解更多元。至于我的恋爱启蒙读物,姑且算是《简·爱》吧(那时候哪里懂爱,只觉得简爱的独白很拽),一个女性朋友说自己一心追求真爱,至今未遂,是被这本书毒害了。一本书能误终身?尽信书不如无书也。

写着写着就激动了,爱情和自由意志是老掉牙的话题,但把我天真的想法说出来,也是畅快得很呢。

祝好

晓蕾

2023 年1 月2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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