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相遇
——读么书仪的《寻常百姓家》
2023-04-05台湾黄文倩
台湾 黄文倩
屠格涅夫在《三次相遇》中写道:
翻山越岭,愿你欣然来到我的身边。
不必为纷繁的尘事操心忧虑;
独自来吧,途中时刻把我思念,
好让我成为你一路的伴侣。
对我来说,认识么书仪老师是生命中的一种奇遇。2009 年,洪子诚先生应徐秀慧教授的邀请,到彰化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中国当代文学,这是洪先生第一次在台湾客座讲学。那一年我还在台北淡江就读博士班,与几个淡江和新竹清华的同学,趁着年轻的精力和高度的热力,每周一次由我开车从台北途经新竹南下到彰化旁听课,偶尔还能在下课后到老师的宿舍蹭饭谈话,因而也认识了洪老师的夫人么书仪女士。第一次的印象感觉她颇为严肃,依照台湾学院的礼仪,我喊了声“师母”,但已经不记得是么老师还其他朋友给我“指点”——“么老师就是么老师”“不只是师母”。
第二次值得纪录的相遇,是在2014 的某一天。那一年洪先生在台湾清大中文系客座,我们依旧是旁听树苗。不确定是偶然性还是莫名的因缘,有一天么老师突然说要到淡水来看我。那一年我刚回到淡江大学中文系任教,就近住在学校松涛馆的单人教师宿舍。淡江大学是私立学校,私立学校的责任繁杂,每天几乎都待在文学馆“危楼”般的七楼研究室工作。我们没有约定明确的时间与见面地点,印象里我也没有给过她任何路线图与指引说明,她就这么一路从新竹坐车北上,在台北转程捷运与公交车,到了淡江又一路以询问的方式,问到了文学馆与我的研究室,还好遇到本系研究小学的老师曾昱夫。文学馆是旧式建筑,没有电梯,曾老师亲自带她爬上七楼。我的研究室非常小,属于顶楼加盖区,时常被学校和许多高层认为不太安全,平常很少有老师、学生上来。听到敲门声,打开门,看见迎面而来的么老师,真是完全刷新我的经验与感受力。或许是被前辈善待的自在,那一天我们像两个小女生一样分享了彼此生命中的许多故事,有些么老师的故事,在她的《寻常百姓家》也能读到,但聆听本人亲口讲述老北京式的家族与生命史,对我而言还是形同传奇。不过,更令我朦胧接收到的是一些时代与灵魂秘密,或许接近屠格涅夫《三次相遇》的处境。在《三次相遇》中,主人公认识了一位新的美丽女性,生命中再度产生了许多新的美好瞬间与重逢的期待,但也同时顿悟──对真心喜欢或有爱意的对象的秘密的尊重,或者说对他人不愿公开的秘密保持沉默,是一种更高意义的理解与感情。我至今仍不太明白,为什么当天么老师会告诉我一些人与事,并且她会加上如此这般的一句“不过我跟你我说这些,也不会影响你的观点吧……”《三次相遇》最终没有揭开双方主人公生命中的关键悬念,我好像也遥远地对许多精灵会心一笑:“不告诉你们,这辈子我都不会说的。”
第三次的相遇就是2022 年冬天重读么老师的《寻常百姓家》。这本书在2010 年及2016 年由台北人间出版社出版繁体中文版,根据李浴洋老师给我发来的最新简体版目录的对照,简体版可能采用的就是2016 年的繁体底本,这个版本的书名改为《历史缝隙中的寻常百姓》,主要收录么老师父母辈及祖辈们的生命故事,历经了中国从现代到当代的整个大历史与时代的转型。经历特殊时代,么老师的祖父辈及父母亲,以一种朴素的寻常百姓的韧性存活下来,改革开放后看着子女们陆续成材,看似是20世纪40 年代移居北京的普通人家的故事,但处处充满了一种中国人文传家的书香门第的自我要求与期许,以及为了维持这种教养与尊严所做出的刻苦努力。
洪老师在台版的序言中已经说过:“本书在回顾往事的时候,坚持的是‘不虚美,不隐恶’的信条,‘真实’是认定的前提,也是最高标准。她确实也是按照她自己对“‘美’‘恶’‘真实’的理解来处理所写的生活情境的”。洪老师幽微的评点话语,仍旧令人会心。对我而言,阅读《寻常百姓家》是结合了多年来跟么老师互动相处记忆碎片的重层感悟,是延续了前两次相遇的再一次重逢。在此,我略谈对此书的三点感发:
第一,这是一部对前人承重充满敬意的作品。叙事者么老师从叔祖父、祖父、父亲、母亲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细数下来,让我们得以充分地感知到早年中国人民的家庭教养、经济生活、工作态度与人情往来。在许多细节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主人公们的沉默与夹在缝隙中的承受能力,例如写到叔祖父双目失明,祖父劳累至死,但长辈们仍长期包容着么老师的父亲的“反叛”──这样的书写甚至可以说是很有现代性反思的,因为儒家传统的理念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但么老师的正直无疑是更为理性的,使得她能勇于中性地陈述与保留事实与感情的多面向,同时当我们因此读到“他(叔祖父)用自己的‘沉默’等待着父亲的‘成熟’”,似乎也能感知到一种老派式的了然与温厚之美。
第二,本书最大的价值和特殊性,更在于作者/叙事者在叙事历史中坦露的一种真与善的紧张与焦虑。作者整理与书写此作的年纪大约在知天命与耳顺阶段,但是我们处处能读到作者在“真实细节”中对虚伪不实的讲究与不安,对善意付出下的不合理人事的真诚厌恶或怨念,甚至如第一点已提到的,既对父亲带有显性的检讨,但又处处将自己带入忏悔,既企图勉力追求寻常百姓的小历史的真实,又为他们过于承受了“真”的苦楚而充满同情与怜悯,以至于在许多形象中,表面上看好像是要批评前辈了,但又时常话锋一转要为她的前辈们的尊严辩护。参照么老师母亲晚年在医院的状况,亦如此,一方面作者深深为母亲癌症治疗过程中的医疗体系运作的不堪而愤怒,另一方面又自觉地反省医生、护士也有自身的需求与要求……我想起以前台湾作家骆以军的《远方》,写到父亲探亲过程中病倒所遭遇的艰难。我很难想象当年作者如何长年面对真与善之际的选择与平衡。写《西方正典》的布鲁姆曾说过:“成功的文学作品是产生焦虑而不是舒缓焦虑。经典也是一种习得的焦虑,东西方经典都不是道德的统一道具。”《寻常百姓家》当然也不是道德的统一道具。
第三,尽管么老师延续了父母辈的严格教养与习惯,但我更认为此书的各式主人公们,包括作者,在态度用力之余,更多的有一种隐藏的感情或温情。这方面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细节有两个,因为实在太感人,容我完全保留引文。一是写困难时期么家的吃饭状况:
吃饭的时候,都是由母亲来盛饭,姐妹四人加上母亲一个比一个少一点,我的最多,母亲第二,吃烙饼的时候,放在案板上的五个饼从大到小排成一排,大家都静静地等着,没有争执也没有异议……母亲的心没有白费,经过了三年漫长的“困难时期”,父亲在生产队始终不曾浮肿。我听到过父亲对母亲说:“我的身体能够这样,真得谢谢你。”
事实上,我们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曾经三度浮肿。
这段朴素的文字,由上到下读来令人震动,么书仪老师此书中,其实还有非常多类似的表述结构与人事故事,先是寻常日子、寻常百姓的生活场景,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揭开最辛苦艰困的那一人(母亲),母亲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默默无语的、清清淡淡的、自觉不要惊吓到子女的,不确定叙事者小时候是否就能意会这样“分饭”比重的历史意义,但多年后耿耿于怀的还是么老师,么老师是“我记得”的承受者,而且她还刻意硬要记下一堆,实在不能不令人读了备感心疼与怜惜。
第二个也跟她的母亲有关:
记得一九七〇年代我从新疆探亲回家的时候,母亲还和我说过:“趁着我还看得清,手也不抖,你去前门的谦祥益买一块白缎子,我给你绣一幅‘飞天’将来挂在镜框里好不好?”……不记得是因为谦祥益太远,还是我当时没有听懂母亲的话,白缎子没买,“飞天”也没绣,后来母亲不再提起这件事,因为她老了,眼睛也花了……事到如今,一想起“飞天”就让我后悔不已。
再度对照作者撰写此书已近耳顺或超过六十的年纪,我联想与反省到自己四十岁以后,自以为“聪明”地学习了佛法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凡事不执着与放下重量,但么老师不是这样,因为她心性更为耿直,用情更为彻底,她操作自己的记忆如烙印,在我看来甚至相当自苦且还在痛,在漫漫岁月里,她恐怕很难忘记与放过自己,在那二三十年前的一个并非一定是错误的瞬间吧。
其实我宁愿相信,么老师还有另一些瞬间与可能。2015 年2 月1 日,我带了一些莺歌的粗陶,到新竹与洪老师、么老师画着玩,么老师趣味地选择临摹了齐白石的画谱,画了一组老鼠与烛台,那一天,它们比什么梅兰竹菊、文人山水更让我们笑开怀了……这会不会也应该是“寻常百姓”难能可贵的生命需要呢?让我们再次想起屠格涅夫《三次相遇》的美好呼唤:“翻山越岭,愿你欣然来到我的身边……”但愿人长久,么老师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