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之路:杜甫吴越行
2023-04-05彭志强
彭志强
开元十九年,即公元731年,杜甫二十岁。这年,他尚未参加进士科举考试,却已生发一个宰相梦,用他的原话说,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他坚信“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也践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于是在这年春天,踌躇满志的杜甫,手执家信,腰缠诗书,肩负长剑,登上扁舟,从东京洛阳的洛河边出发了。他要去江南。从731年春到735年夏,杜甫起于洛河,经黄河,转运河,入长江,登金陵,下姑苏,游镜湖,泛剡溪,终于天姥山。持续四年有余的“吴越行”,深刻影响了杜甫此后的诗风。可以说,杜甫的山水诗源头,就是江南的山水。后来客居成都浣花溪畔,杜甫在《〈戏为六绝句〉其五》谈过自己“清词丽句必为邻”的诗观。是的,这次去江南,学习山水诗,杜甫正是向谢灵运、谢朓取经。
江南,自东晋以来被谢灵运、谢朓、庾信等多位诗人、文学家用诗赋文章洗亮的“文化江南”,曾感召了李白、王维、孟浩然等人前往壮游,现在又感召了杜甫。
一、追风流
杜甫游历江南那几年,其父杜闲健在,且是朝廷官员,他为何不守在父亲身边聆听家教以尽长子之孝?那时,杜甫面临一个很现实的情况:母亲崔氏早亡,继母卢氏当家,父亲杜闲常在外地当官奔波。可能是这个继母不太好相处,他的很多时光都不在家中度过,而是在二姑母杜氏所居的洛阳仁风里家中成长受教。天宝元年,杜甫在给这位形同慈母的二姑撰写墓志时说过:“至于星霜伏腊,轩骑归宁,慈母每谓飞来,幼童亦生乎感悦。加以诗书润业,导诱为心,遏悔,吝于未萌,验是非于往事。”
从730年近游郇暇,到731年远游江南,杜甫持续不断地外出游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和李白一样,他也有一个游侠梦。那时,生活在长安、洛阳两京的唐代青少年常常受到英雄情怀的感召,很早便外出闯荡江湖。李白旅居洛阳时,在《结客少年场行》一诗中就描述过云集东都洛阳的游侠们结伴出行的宏大场面:“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在唐玄宗开元年间,这种源自万朝来拜持续涌现大国自信的英雄情怀,在多位盛唐诗人笔下皆有留影。比如王维、李白、高适的同名诗《少年行》里都有少年游侠形象。少年行,属于汉代乐府旧题,唐代诗人一般都爱以此题吟咏少年壮志,抒发慷慨激昂之情。杜甫写的《少年行》有三首,其中一首实写了一个唐代少年,恍若游侠,又似乎更像缺少教养的纨绔子弟,为“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唐人盛行的这种壮游,跟今人的春游、秋游或者游学完全迥异。没有老师带队,没有家长陪伴,不用缴纳保险,不会担心出事。他们既读书也练武,会骑射,懂剑术,大多文武双全,似乎浑身是胆,只要父母给足盘缠,便会独自或结伴闯荡江湖。王维在《送从弟蕃游淮南》中写道:“读书复骑射,带剑游淮阴。淮阴少年辈,千里远相寻。”杜甫在晚年回忆青年时期的壮游经历,也有“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遣怀》)等杀气腾腾的诗句。后人大概很难想象:教科书里的杜甫总是满目愁苦,仿佛只有忧国忧民的病恹恹身躯,怎会有如此生猛一面?其实,青少年时期的杜甫就是一个艺高胆大的游侠。杜甫诗歌中记录的,大约有三四次壮游,勾勒着他的骑射、剑术等功夫,与侠客般的豪迈,比如“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壮游》),又如“肉食三十万,猎射起黄埃”(《昔游》)。还原杜甫,尤其是还原青少年时期的杜甫,我们有必要摘掉后人贴在晚年杜甫身上的愁苦标签,才便于洛阳的洛河水以及洛阳附近的黄河水映照出一个快意驰骋江湖的游侠形象。
从十九岁到二十九岁,杜甫犹如一匹脱缰野马,驰骋于黄河边,放荡于长江边,不过,他并非毫无规划地野游或者闲游。安史之乱期间,杜甫辞官远游至秦州避难,便说“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杜甫青年时期的郇暇游、吴越行,其实也是“因人作远游”。去郇暇,造访河东蒲州,是因二姑父裴荣期家族在那里,王之涣去过那里,王维出生在那里。到吴越,寻觅江南古迹,则是因读书时代就视为学习榜样的谢灵运、谢朓、阴铿、何逊、鲍照、庾信等魏晋南北朝诗人,以诗歌咏过这里。他们,要么在这里出生,要么在这里当官,要么在这里旅行,给杜甫构建了两个令人向往的江南,一个是地理概念上的秀丽江南,一个是文学概念上的文化江南。更现实的原因是,杜登、贺撝两位亲人已在江南一带当官,这才有了杜甫人生中这次漫长的吴越行。杜登是谁?贺撝又是谁?据杜甫写给继祖母卢氏的悼念散文《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记载:“(杜)登即太君所生,前任武康尉。二女:曰适京兆王佑,任硖石尉;曰适会稽贺撝,卒常熟主簙。”按杜甫此文记述,父亲杜闲是杜审言的长子,其下有五个妹妹,前三个妹妹为同父同母妹,后两个妹妹为同父异母妹,嫁给常熟县主簿贺撝的杜氏是杜闲的五妹,如此算来,贺撝便是杜甫的五姑父。杜闲之下还有三个弟弟,分别是杜并、杜专、杜登,也就是说,在武康当县尉的杜登是杜甫的四叔父。杜甫启程去吴越远游期间,其四叔父杜登、五姑父贺撝应已分别担任武康县尉、常熟县主簿。武康,初名永安,在三国时期就已立县,在唐玄宗开元年间属于湖州管辖,在天宝年间改为吴兴郡管辖,古县址大约在今天的浙江湖州市德清县武康镇一带。常熟,在唐代是吴郡管辖的一个县,今属苏州代管的一个县级市,古县址在常熟市虞山镇一带。杜甫常说的“因人作远游”,除了前朝诗人的诗意感召,更实在的一点当然是前方有人接待。在五十四岁那年,杜甫写于夔州(今重庆奉节县)的自传体长诗《壮游》,就用一句“王谢风流远”追忆过二十岁左右远游吴越两个故国所在的江南的往事。
二、瓦棺寺
开元十九年,杜甫凭借运河的便捷交通,乘船从东京洛阳来到扬州,又从扬州赶至江宁。杜甫来时,江宁的码头、驿站乃至大街小巷皆是一片繁华,唯独寺庙冷清。为何?源于唐玄宗在开元十九年六月复申僧徒之禁。这年,唐玄宗敕令,不准僧尼与俗家往来,凡是有二十岁以下的小僧尼,所在府县均会检责处分,而妄说生缘的僧尼一律勒令还俗,并在俗家居止。这道禁令,属于复申,杜甫却并未当回事。因为从小跟随二姑母生活,她信仰佛教,他的儒家思想之外的佛家思想也已根深蒂固。
在江宁的驿站放下行李,杜甫就径直向集庆门附近的瓦棺寺走来。由于当时官府禁佛,眼前的瓦棺寺已是一座破败的古庙。当他推开庙门,只见院中杂草丛生,满地落叶翻滚,蛛网遍布屋檐,佛像沾满旧尘,一片凄凉景象。然而,远处照壁上斑驳的墨迹引起了杜甫的注意。当他用长袖拂去厚厚的积尘,一幅巨大的画像跃入眼帘,画中老者目光如电,恍若金光闪闪的菩萨以一双明眸与人对视,眨眼之间便能攫取人心,给人力量。“维摩诘菩萨!”杜甫脱口而出的维摩诘,与世人熟知的文殊菩萨、观音菩萨不同,他一身儒者装束,就像一位在家修行的极其普通的居士。维摩诘,是在家修行的菩萨,也是居士佛教理想的象征,又名维摩罗诘、金粟如来、净名居士、维摩居士,《维摩诘经》有载,他原是一位富家公子,后因勤于苦读、虔诚修行、擅论佛法、随缘度化,教导婆娑众生,终得圣果,修成菩萨。因仕途不顺而一心向佛的诗人王维,一生皆以维摩诘为修行楷模,甚至对外宣称自己字摩诘,号摩诘居士,最终以诗入佛修炼为后人尊称的“诗佛”。此时,栩栩如生的维摩诘画像让杜甫流连忘返,久久不愿离去。就在照壁下方一个角落,“兴宁二年”的题字和壁画作者的落款,让杜甫陷入了沉思。
兴宁二年,是东晋时期晋哀帝司马丕的第二个年号,也就是公元364年,是年初春,主持修建瓦棺寺的慧力和尚向京城信众募捐,不料应者寥寥,唯有年轻画家顾恺之写下认捐一百万巨款的签名。顾恺之,字长康,小字虎头,出身于无锡顾族,是前朝的名门望族。在三国时期,顾家出过宰相、武官,进入西晋则已家道中落,到了东晋,顾恺之的父辈虽仍在朝廷做官却不再显赫。不到二十岁的顾恺之突然认捐百万,慧力和尚当然知道他拿不出这么多钱,便问缘由。于是,顾恺之出了一个主意,说给他留一个照壁供他画画,画像不是佛祖讲经论道之类的传统壁画,而是在京城上层名士中有巨大感召力的维摩诘菩萨像,特别之处在于,信众欲看此画必须先捐钱,第一天需捐十万,第二天减半需捐五万,第三天捐款多少可随意。消息放出之后,建康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信众观画当天,京城名士云集,他们都很惊讶:这个维摩诘菩萨,画的相貌、衣着都好,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眼睛。这时,顾恺之才举起毛笔走向照壁,接连两笔,补了眼珠。就这点睛之笔,维摩诘画像顿时灼灼生辉。顾恺之此举不仅解了瓦棺寺的缺钱危局,也让自己迅速名扬京城,创造“点睛之笔”这个声震天下的新词。随着《女史箴图》《洛神赋图》等绘画名作的出炉,顾恺之更是被后人尊为东晋画圣、正统的中国画肇始鼻祖。
从东晋诞生,到传至盛唐,这件三百多年前的壁画没有被历代战火焚毁,没有因唐玄宗的僧徒禁令而灭迹,堪称奇迹。杜甫意识到,自己面前的《维摩诘像》壁画,无疑是一件罕见的人间至宝。
就在两年前,归隐数年的王维便开始在大荐福寺跟随道光禅师学佛顿教。杜甫来到瓦棺寺这年,被贬出长安多年的王维已回到长安闲居,因爱妻去世坚定了终生不娶的信念,正在佛门与仕途之间徘徊。在长安、洛阳两地都找不到工作的李白,这年滞留洛阳,有了归隐之心。不过,王维和李白的这些最新消息尚未流传开来。在江宁瓦棺寺,游兴正浓的杜甫当然不会追问王维为何会号摩诘居士,而是凭借儿时跟随二姑母杜氏学来的佛教常识,感受顾恺之所画的《维摩诘像》好在哪里、妙在何处。面前这幅《维摩诘像》对杜甫的内心冲击很大。礼佛、赏画,这两件事,不仅成了杜甫在江南游历时期的美学主修课,其实也贯穿着他的人生始终。就像喜欢以诗写书法评论一样,杜甫诗歌中的绘画评论犹如一座座鳞次栉比的高楼,从此开始让人目不暇接。元稹称之为集大成者,正在于他对万事万物都可以熔化成诗,以诗勾勒书法的线条,以诗评谈绘画的构图,对于后世而言可谓一道蔚为壮观的独特风景。
在唐代,瓦棺寺又名瓦官寺,今名“古瓦官寺”。瓦棺寺,在唐代诗人中传有盛名,正是因为东晋画家顾恺之在此庙墙壁上画了一幅令人惊艳的《维摩诘像》。壁上作画,不仅是顾恺之的最爱,唐代画圣吴道子也爱在人来人往的寺庙里催生妙笔丹青。当时,在全国多个寺庙、道观里都有他们的壁画展陈,引领无数唐代诗人寻迹追访吟诗作赋,唐诗中的咏画诗层出不穷,甚至成为一大奇观,首功当属擅画佛像的顾恺之,其次则是受命创作道家始祖老子画像的吴道子。后来旅居梓州(今四川三台县)期间,杜甫前往位于隶属梓州中江县的乾昌寺(又名玄武庙,今已改为道士修行的玄武观,在玄武山顶)拜谒玄武禅师,留诗《题玄武禅师屋壁》:“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州”,盛赞玄武禅师的禅房屋壁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大画家顾恺之留下了精美的壁画,壁画里满满全是佛山禅意的妙境。到了晚年旅居夔州时,杜甫还在一首属于五言排律的《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又提到顾恺之,大赞其画艺“顾恺丹青列,头陀琬琰镌”,诗中“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等句说明他已从内心皈依佛门。杜甫所说的“顾虎头”,与姚鼐所称的“虎头”,皆是代指东晋画家顾恺之。因为顾恺之的小字正是“虎头”,他和生于会稽郡(今浙江绍兴市)的诗人、旅行家谢灵运皆是杜甫青少年时期崇拜的偶像。
在江宁,杜甫多了个叫许八的朋友。此人姓许,名不详,可能叫许登,应是江宁本地人,因排行老八,杜甫在诗里称他为许八。他们的人生多有交集,也算有缘之人。除了给杜甫这次吴越行充当导游,许八后来又与杜甫在唐肃宗李亨主政时期同朝为官,那是乾元元年(758年)的事了,杜甫在门下省担任左拾遗,许八在中书省担任右拾遗,他们皆是大事廷诤、小事上封之类的谏官。就在758年,许八获唐肃宗恩准回江宁老家省亲,杜甫于是写了送别诗《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相赠:
诏许辞中禁,慈颜赴北堂。
圣朝新孝理,祖席倍辉光。
内帛擎偏重,宫衣著更香。
淮阴清夜驿,京口渡江航。
春隔鸡人昼,秋期燕子凉。
赐书夸父老,寿酒乐城隍。
看画曾饥渴,追踪恨淼茫。
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
杜甫此诗,《杜诗全集今注》罗列的诗题很长,为《送许八拾遗归江宁觐省。甫昔时尝客游此县,于许生处乞瓦棺寺维摩图样,志诸篇末》。杜甫诗句显示,他到达江宁之前均是走水路,与许八大概认识于淮阴(今淮安市淮阴区),并在许八的陪同下从京口(唐属润州,今属江苏镇江市京口区)乘船去的江宁瓦棺寺,从而观赏到顾恺之的壁画《维摩诘像》。那时,两人均无官职,应是相互欣赏对方才华,故而相处投缘,杜甫说的“春隔鸡人昼,秋期燕子凉”,是指他们从春到秋都是一路同行。杜甫生母崔氏去世很早,他对母亲的记忆模糊,却对尽孝一直倡导,此诗前四句因此对好友许八有寄语:“诏许辞中禁,慈颜赴北堂。圣朝新孝理,祖席倍辉光。”杜甫写此诗,大意是说:圣朝实行的新理念是以孝治国,皇帝下诏准许你回家探亲,你可一定要先去看望慈祥的母亲。
作为江宁本地人,许八应跟瓦棺寺的僧侣比较熟悉甚至要好,所以杜甫向他索求顾恺之《维摩诘像》的图样(相当于摹本),也能得偿所愿。“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杜甫以“虎头”称谓顾恺之,直言其画描人绘物颇为传神微妙,让人难忘。“看画曾饥渴,追踪恨淼茫”,又可看出杜甫在731年秋天对这类绘画大家真迹的如饥似渴。从六岁在郾城街头看到唐代第一舞蹈家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到十四岁在洛阳岐王宅里听到唐代第一歌唱家李龟年的动人歌声,再到二十岁在江宁瓦棺寺见到东晋绘画名家顾恺之的珍贵墨宝,杜甫早年频频接触到顶级文艺名家的作品,反复受其滋养,皆可视为其“诗圣的美学思想启蒙”。
在江宁赏画、礼佛的日子里,杜甫还交往了一个佛家友人。此人叫旻上人,可能也是江宁人。至于二人相识,是在瓦棺寺还是秦淮河,或者江宁的其他地方,杜甫没有详述。或许这个旻上人就是瓦棺寺的僧人,由热心肠的许八介绍认识,才有后来委托许八带话关心杜甫当官现状一事,杜甫《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一诗因此同时提到了他们二人:
不见旻公三十年,
封书寄与泪潺湲。
旧来好事今能否,
老去新诗谁与传。
棋局动随寻涧竹,
袈裟忆上泛湖船。
闻君话我为官在,
头白昏昏只醉眠。
这首七言律诗对于研究杜甫的棋艺爱好,不失为一个小切口。“棋局动随寻涧竹”,杜甫此句细描了他与身着袈裟的旻上人泛舟下棋的悠闲画面。杜甫一生有不少诗歌提到下棋。最温馨的画面当属成都草堂时期,在水波荡漾的浣花溪畔,燕子在堂前屋檐飞来飞去,沙鸥在浣花溪里相亲相近,为了打发闲暇时光,杜甫与妻子杨氏随便找了一张纸画成棋盘,便开始夫妻之间的对弈,其诗《江村》就有浪漫而宁静的彩绘:“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此诗起句则是“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仿佛夫妻二人不仅仅是对弈,还有一起与流水下棋的惬意与写意。
与旻上人在江宁的不期而遇,二人一同吟诗下棋,纵论诗艺与棋艺,像是找到极为难得的人生知音,杜甫于是才会于多年之后还在感慨:“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谁与传。”写《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时,杜甫的为官之路正在经历一波三折,其所担任的左拾遗官阶虽小,却是在皇帝身边工作,属于有机会忠言直谏的近臣,然而唐肃宗当时非常排挤其父唐玄宗的旧臣,比如杜甫依靠的宰相房琯,打了败仗就差点被杀头,杜甫出面谏言又差点受牵连下狱,他因而有点丧气,便给旻上人写信发发牢骚,也深深怀念当年在江南客游无官一身轻的自由日子。这就是杜甫的矛盾之处,或者说他并不适合当官,至少不懂迂回与圆滑。要生存,他不得不入仕。求自由,他又无法轻易放弃当官。入世,而不世故,在今天看来,可说是杜甫的一大优点。入仕,不知如何有效作为,不论古人还是今人,又可说是杜甫和杜甫们的一大缺点。
商胡离别下扬州,
忆上西陵故驿楼。
为问淮南米贵贱,
老夫乘兴欲东流。
三、下扬州
公元730年三月,李白在长江边的武汉黄鹤楼目送孟浩然“烟花三月下扬州”,写出《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另有说法是作于728年或者735年)不久,就去长安开启了干谒求官路。四年之前的春天,李白也是从武汉走水路前往扬州,那是他离开蜀地之后的第一次远行。仿佛春天更适合远游,731年春天,杜甫接到一封家书,便从洛阳出发,大约是在初秋抵达了扬州。其《〈解闷十二首〉其二》中写道:
在唐代,扬州与成都经济繁荣,有“扬一益二”之称。据《资治通鉴》记载:“扬州富庶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元和郡县制》也称:“扬州与成都号为天下繁侈,故称扬、益。”安史之乱初期,唐玄宗选择逃往西蜀成都,一方面是想借助秦岭、蜀山的天险据守,另一方面则因时称蜀郡的成都经济发达,不愁吃穿,出行方便。黄巢之乱时期,唐僖宗也是选择到成都避乱。随着唐玄宗驾幸蜀郡,古称益州的成都一度升级为成都府,以“南京”为号作为唐王朝的陪都,政治地位等同于西京长安、东京洛阳。杜甫于759年冬天来到成都写的第一首诗《成都府》,就及时记录了这一变化。后来定居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杜甫创作的千古名诗《绝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不仅是在忆江南,也是在说停泊于成都草堂浣花溪的船可以走水路直达东吴。扬州,古称广陵、江都,正是依据运河可以将江淮大米运抵长安、洛阳,解决关中和中原偶尔缺粮的问题。杜甫的“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流”一句,道出了他当年吴越行的另一个原由。仿佛一旦挨饿,杜甫就会想到江南以及那里香喷喷的稻米。
开元年间的唐玄宗也爱忆苦思甜,常常关心农事,时不时把农田作为奖品赐给他所赏识的官员们。这些小事,《资治通鉴》也有记录。比如公元731年正月二十七日,唐玄宗躬耕于长安兴庆宫侧,尽三百步。这年四月,唐玄宗又敕天下诸州县并府镇戍官等职田顷亩籍帐,仍依允租价对定,无过六斗;地不毛者,亩给二斗。732年,户部给唐玄宗的奏疏称,今年全国七百八十六万一千二百三十六户,四千五百四十三万一千二百六十五口。这两年,李隆基统治的唐王朝在经济上达到鼎盛。扬州,其时正是整个唐王朝的经济大动脉,也可以说是经济命脉所系。杜甫说是“为问淮南米贵贱”,无非是想亲眼目睹东京洛阳与天下第一富饶的扬州的经济关系。那时,物产丰富,人丁兴旺,物价低廉,四海昌平,一斗米不过十余文钱,一匹绢最多两百文钱,杜甫可能从这时起就开始关注国家经济和百姓收支。当官后的杜甫有篇散文《乾元元年华州试进士策问五首》,其从谷米到经济再到政事与用人之见皆有独到见解,如:
窃观古人之圣哲,未有不以君唱于上,臣和于下,致乎人和年丰,成乎无为而理者也。主上躬纯孝之圣,树非常之功,内则拳拳然事亲如有阙,外则悸悸然求贤如不及,伊百姓不知帝力、庶官但恭。已而已。寇孽未平,咎征之至数也;仓廪未实,物理之固然也。……当此之际,百姓蒙利厚薄,何人所制轻重?又谷者,所以阜俗康时、聚人守位者也。下至十室之邑,必有千钟之藏。苟凶穰以之,贵贱失度,虽封丞相而犹困,侯大农而谓何?是以继绝表微,无或区分逾越,蒙实不敏,仁远何哉?
杜甫这段文字,是在批评唐代科举过于重视考试学子文章才学而忽略了经济才能,在他看来,经济是国家的根本,因此提倡丰实仓廪,关心百姓疾苦。客居成都时期,杜甫《说旱》一文再次明确己见,称“谷者,百姓之本,百役是出”。不仅是说说而已,杜甫在成都草堂甚至开垦土地躬身为农,其760年夏天所写的五言律诗《为农》就描述过自给自足的农夫生活:“卜宅从兹老,为农去国赊。”
四、浮海梦
公元766年,卧病于夔州的杜甫写了一首自传体长诗《壮游》,对自己早年的吴越行未能挂帆远航去大海另一边的扶桑,深感遗憾。此诗勾勒吴越之行用了大量笔墨,节选如下:
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
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
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
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
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
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
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
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
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
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
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
《壮游》提到的扶桑,是指日本,那时的大唐运河开了海航路线,停在姑苏城外的客船就可东渡前往日本。在唐玄宗时期求学任官的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吕,便是通过这条海航路线先到姑苏,再经运河乘船来到东京洛阳,他从姑苏出发的入京之路与杜甫来到姑苏的出京之路属于同一路线,方向恰好相反。晚年的杜甫多病,因出行不便,故而遗憾青年时期没有从姑苏远游至扶桑看看海外的世界。
杜甫在姑苏,也就是在苏州,萌生的这个“浮海梦”,即坐船去看海,并非一时兴起。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孟子又说,观于海者难为水。年少苦读圣贤书,一生追求儒家仁爱精神的杜甫,在姑苏的运河边冒出这个想法,就源于孔孟言说。杜甫想当宰相,自然得有国际视野,也必须见多识广才能更好地辅助皇帝,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一政治理想。只是,灵动的江南山水让杜甫深陷,他并未把“浮海梦”付诸行动。这也成为他一生的一大遗憾。除了晚年在夔州感慨“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杜甫因避安史之乱,被迫客居成都时,还有一首小诗《破船》袒露过心迹,说“平生江海心,宿昔具扁舟”。此诗可见杜甫几乎随时都想从浣花溪乘船东行,泛舟大海,故有“仰看西飞翼,下愧东逝流”之叹。
回看杜甫的江南踪迹,离开江宁,就是姑苏,接着是阖闾墓、长洲苑、泰伯庙等地。前面已经说到,杜甫在吴越漫游,除了结交朋友,开阔眼界,还有一个重要目的:省亲。因此游完苏州城,他就得去拜访武康县尉杜登、常熟县主簿贺撝两位亲人。再从地理方位看,以姑苏为中心,常熟在北,武康在南,依从就近出行原则,可能来苏州城前,杜甫就已先去唐代也属苏州的常熟县,拜见此县主簿贺撝,并在这位五姑父家里过733年新年。之后,杜甫又是从姑苏去武康县(今湖州市德清县武康镇)看望担任县尉的四叔父杜登。可惜,不论是常熟还是武康,在杜甫诗歌中均未留下痕迹。
不过,杜甫在苏州留下的一个泪目侧影,很是耐人寻味。当杜甫行至苏州阊门附近的泰伯庙时,才二十岁出头的他,竟然泪水滂沱,其《壮游》一诗有记录:“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杜甫的内心似乎也有一个太湖,并且突然涨潮般泛滥了。这是为何?因为太伯引起了他的身世共鸣。泰伯,又称太伯,周王族诸侯国勾吴的第一代君主,他在长江下游地区开创吴国及其东吴文化是个意外。作为周王朝的奠基人公亶父的长子,泰伯本来可以按照古礼顺理成章继承王位,但因父亲有意传位给三弟季历(其实是公亶父偏爱季历的儿子、后来的周文王姬昌,以便姬昌继位),于是便与二弟仲雍迁居别处成全父意。在公亶父死后,面对回来奔丧的大哥,季历请求泰伯继位,他拒绝了。在季历死后,侄儿姬昌又请求泰伯继位,他仍然拒绝了,毅然和二弟仲雍在长江下游地区开创勾吴。后来临终,无子无女的泰伯再次把勾吴王位让给了仲雍,留下三让王位美德。孔子在《论语·泰伯》里提过此事,说:“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德而称焉。”在泰伯庙,目睹泰伯塑像,想起他的礼让美德,再回想自己的身世,杜甫眼眶里一片汪洋。幼年时期,杜甫与表弟同时感染一场时疫,二姑母杜氏正是因为怜爱自己,无暇兼顾,表弟才过早地失去生命。二姑母的割爱,吴太伯的礼让,对后来的杜甫影响巨大。父亲杜闲去世后,杜甫作为长子,其实本该首先享受荫封获得一官半职,事实上,他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同父异母的弟弟杜颖。礼让,恍若杜甫人生里最隐秘的一缕光,只是,暖了别人,冷了自己。要是没有礼让,也就没有杜甫困守长安求官十年的艰难苦恨了。
五、渡浙江
“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跟着杜甫的长诗《壮游》,继续回溯他的吴越行踪,会发现,其身影很快就从苏州切换到了绍兴。
如今,仅凭“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两句,来追踪杜甫从吴地来到越地的行迹,显然很难。命名在杭州市余杭区鑫城路一带的杜甫村,目前看来,只能是后人心中一个美好的想象。杜甫到底有没有在杭州这个杜甫村游走过,谁也说不清。不过,从吴地到越地的交通工具,杜甫在五律《夜宴左氏庄》中倒是有记录,他称之为“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也就是说,杜甫此行是走水路,沿着唐代的运河告别吴地,站在船上看风景的他仍感意犹未尽。从运河穿过杭州转钱塘江,中途或许在杭州停留过。然后,他应是从钱塘江上岸,寻索秦始皇的行踪,登上地处萧山的西陵古驿楼(杜甫《解闷十二首》其二有句“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并在会稽体会勾践卧薪尝胆的仇恨,再从会稽纵马跃至镜湖。从他登上萧山的西陵古驿楼开始,可以遥想,退掉船只,身披长剑,腰挂弓箭,再次跨上一匹白马的杜甫,朝着会稽郡这个秦代辖郡最广的大都市打马而来的畅快。会稽郡,因会稽山而得名,最早设立此郡,可追溯到公元前222年来自秦始皇的摇手一指。杜甫踏入这片沃土时,历经多次改名的会稽郡还叫越州,到了天宝元年(742年),越州又一次改回为会稽郡。大约是734年暮春,杜甫心里规划着越地出游路线,一时想入非非。他要拜会的名胜古迹实在太多,他要参详的书法也有很多,必须先尝试舞一舞古越国的剑,“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他不知道自己又要重蹈李白的覆辙,从吴地深入越地,从佛教寺庙踏入道家仙山,在质疑人生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快意人生。
杜甫在《壮游》诗里提到的镜湖,今名鉴湖,相传为黄帝在此铸镜而得名,驰名中外的绍兴黄酒就是用镜湖之水酿制而成。镜湖与剡溪所在的绍兴,古称越池,属于春秋时越国的都城,在唐代又称越州、会稽郡。杜甫来到镜湖时,已是735年五月,荷花正在绽开,整个镜湖芳香四溢,清澈见底的湖水波光粼粼,竟然并不令人感到闷热,而是凉爽如秋。湖畔浣衣的越地女子,不施粉黛,依旧一脸洁白貌美如花,这让二十三四岁的杜甫有些入迷,他由此想到了那位艳绝古今的越国美女西施。杜甫因此感慨,越女天下白,怕是这一夜,他夜不能寐,直到晚年还难以忘怀。
按照《壮游》记述,离开念念不舍的镜湖不久,杜甫便去了一条堪比文化大河的剡溪,也就是今人命名的唐诗之路。显然,剡溪的风景相比镜湖,更令杜甫欲罢不能。剡溪,是绍兴嵊州(古称剡县)的母亲河,由南来的澄潭江和西来的长乐江汇流而成,行至上虞,便与曹娥江相接。剡溪上游有诸多山涧溪流,众源并注,万壑争流,整条溪流水明沙净,爱拿月亮作诗的李白曾写道,“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剡溪留给杜甫的印记则是:“剡溪蕴异秀,欲罢不能忘。”
不论是李白还是杜甫,前往剡溪,皆非单纯地游山玩水,而是一心追逐王谢足迹。王谢,是指王羲之和谢安、谢灵运。剡溪,正是因为这三位名士在这条溪流附近隐居而极富盛名。晋代以来,名流逸士如戴奎、戴勃、王羲之、许询、谢安、谢灵运,或寄游踪,或定居宅,在有意无意之间将剡溪营造成一条绵远悠长的文脉,恰似毓秀钟灵川流不息的剡溪。
行文至此,杜甫历时四年的吴越行,就将画上句号了。当然,杜甫在越地的足迹应当远远不止上文所述,至少从其长诗《壮游》可知,游历剡溪之后,他还去过绍兴的天姥山,只因家人催促他尽快赶回东京洛阳参加进士科考,天姥山便成了杜甫吴越行的最后一站。
经江南山水滋养的杜甫,在返回洛阳不久就创作了现存《杜诗全集》中的第一首山水诗《夜宴左氏庄》:
风林纤月落,衣露净琴张。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是的,只要听到有人用江南的吴音吟诗,杜甫就会回想起当年游历吴越泛舟的快意。那时的杜甫尚未被漂泊羁旅的哀伤笼罩,还是个看剑引杯的青年游侠。江南,杜甫念念不忘的江南,无疑承载了他最珍爱的青春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