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歌唱
2023-04-05拖雷
拖雷
1
我梦见我爸死了。
白幡飘动,到处是哭声,我看见我爸穿着一身崭新的老衣,绸缎面的,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他双眼闭合,嘴唇微张,表情看上去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我的哭声就卡在嗓子眼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发不出来,我多想高喊一声“爹呀,我的孝心还没敬够,你不能就这么扔下我们撒手而去,爹呀,你睁开眼,看看我们吧……”
在梦里,我的眼泪肆意狂流,等身边的电话突然响起,我还没从真实的梦境中摆脱出来。
来电话的是我妈,我愣怔了半天,以为梦里的情景在现实中真的发生了,不然的话,我妈怎么会给我来电话?我擦了把挂在脸上的泪,赶紧接通了我妈的电话。这里先说明一下,我爸是个哑巴,他的哑,我听我妈说是后天的,也就是说我爸以前不哑,后来哑的,再说一下,我爸今年八十六岁了,我妈八十,天底下我可以不接任何人的电话,可唯独他俩的,我不能不接,这么大岁数了,万一有点什么事呢?
电话通了,我以为我妈真的会对我说我爸没了。我妈过了七十岁那年,中过一次风,耳朵背得厉害,我一边克制自己的念头,一边扯开嗓子,让她大声点。她呢,什么都听不清,电话通了约有五六分钟,我嗓子也快喊哑了。
这是最要命的,我一点也不清楚我妈给我打电话的目的,这个电话来得莫名其妙,等我想把问题问清楚时,电话信号不好,里面偶尔能传来我妈的声音,断断续续,更要命的是接下来电话就没了信号,我举着电话“喂喂”地喊了几声,发现对方已经挂掉了。我再打过去,对面却总是“嘟嘟”的忙音。
窗外大雪弥漫,我看着不断飞舞的雪花,一种不好的预感陡然增强,我脑子里闪现着电视剧里雪天出殡的场景。
我一下子慌了,第一个念头是我爸真的没了,如果没事,我妈怎么会好端端地给我打电话?我试着把事情彻底搞清楚,又拨打了几次,电话不是忙音就是不在服务区内。我很焦急,就给我妹妹打了电话,平日里我妹妹在村里照应老人。结果她人在天水的婆婆家,已经去了一个月了。她问啥事,我一看跟她离得那么远,说也没用,就说没事。挂了电话,我想了半天,看来我必须要回趟老家。
距我的老家大约有二百多公里,一路上我心急火燎,好在国道没有封路。在刺眼的雪地里,我一直在想我爸的事。我中秋节回去时,我爸身体还算硬朗,人虽然下不了地(年前摔过一跤,腿脚不利索了),可吃饭还可以,比小伙子都能吃。当时我估算着我爸再活两三年问题不大。我曾极力劝过老两口来我家住,可他俩死活不肯,说去了不方便。他们这么说,我只能不再作声。
我爸这个人,怎么说呢,一辈子有点窝窝囊囊的,不光因为他是哑巴,他做人也是这样,一辈子从来不敢跟人起冲突。我记得上中学时,我爸曾在乡政府里下过夜,下夜现在人可能听不懂,说白了,就是给人家看大门。那会儿我在乡中学上学,没住校,晚上放了学,就住在我爸待的乡政府门房里,我记得那个门房又黑又脏,里面一股羊膻气。我在那里度过了四年的时光。我记得我爸胆子小,按照乡里规定,晚上下夜的人必须检查一下安全,一到晚上,我爸就拉着我一起走,黑咕隆咚的,我爸举着一个手电筒,手电筒里放射出来的光很像个明亮的陷阱,忽高忽低。有一年冬天,我和我爸到仓库检查,那里存放着几只刚杀的羊,是供乡政府食堂用的,我俩走到那里,突然有了动静,我爸惊得一哆嗦,手不自然地抓住了我的手,手电筒不断乱照着。
突然从墙角站起来一个人,我爸一看不认识,当我们的手电筒照到他脸上时,我看见他一脸惊慌,但眼睛里有了狠意,他声音很闷地说,我想拿只羊行不?
我爸愣了一下。
他见我爸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我能感觉到我爸的身体在发抖。
过了一会儿,他把身上的羊又扔回地上,从柜子上拿了几桶罐头,他说,羊不行,这个总行吧?
我爸还是那么看着他。说不出话,就看着。
他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过我俩面前,临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罐牛肉罐头,扔给我,然后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
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那天夜里是我第一次吃上牛肉罐头,可我心里已经把我爸看扁了,他真是胆小鬼,怎么遇见小偷会这么怕事?要是我,拼了命也不让那人把羊偷走。
2
我一回家,看见我家门口并没有白幡飘动,长长嘘了口气。
果真,我爸并没有死,而是好好地坐在窗台边抽烟。屋里很暖和,窗台那里有大团的阳光,照得烟雾也是金光闪闪的,我爸看见我,愣了一下,有点没反应过来。
我差一点哭出来,可我还是忍住了。是我胡思乱想了,眼下什么事都没发生。
等我坐在他面前时,他才认出我,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丰富起来,很显然他有点激动。本来他想用一个痒痒挠敲一下眼前的痰盂,提醒我妈出来,可结果一清嗓子,一阵剧烈的咳嗽,费了半天劲,嘴里涌出一口浓痰。
我妈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她手上有面粉,我估计我妈在和面,她见是我,也有点意外,说,下雪天的,你咋回来了?
我就说,妈呀,我一接到你电话,我还以为是……说着我看了眼我爸,然后把剩下的话咽了。我说我担心别出点事,电话也打不通,就跑了回来。
我妈就把事情前后经过讲了一遍,我听懂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听村里人说,旗里面要给退伍军人发钱,有了这个消息,她就着急了,他俩一个哑巴一个耳背,谁也办不成这个事,我妹妹若在,她就能办,可她也不在,没办法,就只能给我打电话,让我回来一趟。
在我妈跟我说话期间,我爸似乎想要说什么,可他嗓子里像有个漏了气的风箱,只是“咝咝”的,人呢,一激动还咳嗽,咳个没完没了。这一下,弄得我妈也手忙脚乱,她一边用带着面粉的手捶我爸的后背,一边继续跟我说着发钱的事。
听完我妈的话,我想看来这次我是来对了,如果我不来,他们在很长时间内都会纠结这件事。
为了让他们安心,我就跟他们说,今天是来不及了,明天,明天我直接去旗里。
晚上我妈做了我爱吃的葱爆羊肉手擀面,直到我吃得肚子溜圆,才想起我爸是退伍军人的事,咋这件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妈看了眼我爸,故意压低声音(我觉得没必要,就是放开了讲,我爸也什么都听不清),给我讲我爸的事。在这个过程中,我爸一动不动地靠在被窝垛上,瞪着眼睛看着我和我妈,他似乎想从我俩说话的表情和口型中,判断出我俩说话的内容。
我妈说我爸当年当兵的事,也是听我奶奶讲的。他俩刚结婚那会儿,我奶奶对我妈讲,我爸以前给绥北游击队的大官牵过马,大官是谁,是杨泉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爸算是个当兵的,档案上就从那会儿算入伍时间,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爸就再也不提当兵的事。直到前几年,有乡里武装部的人提着米面油来慰问我爸,我爸当兵的事才被人知道,可不知道咋了,他却不高兴。
这是个光荣的事呀。我对我妈说,咋我爸不高兴?
我妈说,他倔骡子,谁知道他想甚呢!
我爸还在端详着我俩。
夜里,在我爸的打鼾声中,我一点睡意都没有,脑子还在想我爸当兵的事,我就想不通,他既然当兵,怎么后来会成了一个农民?他可是枪林弹雨中活过来的人。这一切谜团如同屋里的夜色,黑漆漆的,让我理不出一点头绪。我瞪着眼睛,看着屋顶,脑子里胡思乱想了半夜。等鸡打鸣的时候,我才渐渐地合上眼,刚要入睡,我听见有人在哼哼,可听着听着,发现那不是哼哼,而是小调,是能连成串的小调,大半夜的,哪来的小调?
我霍地从梦里醒来,外面有了晨曦,天光正从窗帘下面的缝隙里照射进来,我发现哼小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爸,我愣住了。他一个哑巴,怎么会哼出这么完整的调调?
早晨吃早饭的时候,我有心想把我爸哼调子的事跟我妈说说,可话题到嘴边,我还是咽回去了,我想,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赶紧去旗里问问发钱的事。
3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去了旗里,现在退伍军人都归退役军人管理局管理。大雪已经停止,整个世界白得像个发了酵的馒头。旗里这几年有些变化,马路变宽了,高楼起了不少。当年我在这里上学时,全是土路,每天尘土飞扬的,街道两边全是卖货的大马车,吆喝声此起彼伏。
一开始,我在柜台前跟一个梳着小分头的办事员产生了点争执,争执的原因是我想看看我爸入伍的经历,这个小分头问我爸的名字,我就把我爸的名字李二银虎告诉他。小分头在电脑上敲打了几下,然后让我过来看,我一看电脑上的档案太简单,就是一张表格,写着我爸是1940年参加大青山游击队,证明人是高占群,等我往下看时,上面写着退伍时间不详,后回家务农,再也没有什么内容了。
我就问年轻人,怎么会退伍时间不详呢?
年轻人说话有点吞吞吐吐。
我着急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说档案上就这么记的,他也不知道。
我就急了,大声地嚷着,你们怎么能不知道呢?
小分头说,我也是刚来,1940年的事,我怎么能知道?以前资料是纸质的,我们就把资料输入电脑。要么你去档案局查查,那里的资料全一点,我们这里只有个基础登记。
我本来还想说两句,正好他们头儿来了,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头儿竟然是我同学的同学,现在他当上了股长。他很热情地把我拉到他的办公室,有了熟人,办起事来自然方便多了,等我把我妈跟我说的事跟他说了以后,他似乎认识我爸,他说你原来是李马倌的小子,他说前几天你妈来过两次。我一愣,这事我妈没跟我说起。老同学继续说,我们跟你妈说了,那全是村里人瞎说呢,上面根本就没发钱,是我们这几天正在办理退役军人优待证,这个证,我们已经通过邮局寄到了李家地,估计你家很快就能收到了,可你妈偏不信,她又耳聋,说了一大堆车轱辘话,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给劝回去。
到现在我才彻底明白,是我妈听错了。
既然是一场误会,我和这位同学的话题,就没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了,于是我问起我爸当兵的经历。
一听我的话,他的兴致就来了,看样子他似乎很了解我爸的事,他说你爸那是个日悬(厉害的意思)人,当年在青山沟跟日本人打过仗,要不是你爸没文化,后来又成了哑巴,现在早就是个大官了。
你说我爸跟日本人打过?
当然啦。说着,老同学从书柜里翻出一本书,这是他牵头编写的一本革命故事书(他上学时就爱舞文弄墨),我找到了“青山沟杨泉水连长牺牲的经历”那一章,讲述人就是我爸的参军证明人高占群。
为了方便叙述,我摘抄如下:
1942年,日寇集结重兵向我大青山抗日根据地发动了规模空前的大扫荡,为了彻底消灭我军抗日武装力量,他们将青山沟一带作为围攻扫荡的重点区域。这股敌人凶残异常,我们的县政府和游击队均多次遭到了围剿。一时间,敌人的气焰非常嚣张……为了改变这一局面,杨泉水带着我和李马倌,我们三个人连夜赶往牛头沟的县大队去开会,领会最新的对敌斗争精神。那天是重阳节,我们三个从牛头沟开完会,秘密返回根据地,在路经青山沟时,已经是深夜,天气异常寒冷,我们不敢生火,担心暴露。三个人在沟里,挤着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由于我们的马虎大意,发出了响动,引起敌人的注意,很快被敌人包围。杨泉水视死如归,他让我和李马倌把文件带回根据地,我俩让杨泉水连长先走,他死活不走,说这里的地形我俩比他熟,能安全出去。最后杨泉水同志对我俩高喊着,这是命令!没办法,我俩只能撤离,我俩借着山上的巨石和树木掩护,躲进了一个山洞。敌人企图放火烧山梁,烧死我俩,幸好这个山洞是个活洞,李马倌以前来过,我俩顺利通过山洞的另一个出口,逃离了敌人的包围……后来我俩才知道,杨泉水同志为了给我俩争取时间,跟敌人浴血奋战,打光了枪里所有的子弹,自己头部、胸部、腹部中了三枪,最后倒在了血泊之中,年仅二十七岁……
同学说话时,我似乎也想起了青山沟的事,我记不清在哪本书上看过这个故事,没想到我爸竟然跟这个故事有关。这个讲述人高占群,我也听说过,当年我在旗里上中学时,他已经是副旗长了。
我问他,那我爸后来为什么退伍了?还有,既然是跟高占群一起出去的,后来人家成了副旗长,我爸咋就成了一个种地的农民?
这些问题,我的这个同学也回答不上来,他支支吾吾地说了些“可能你大大没文化吧”之类的话搪塞过去。
从行政大厅走出来,我有点疲惫,阳光迷乱,雪地上到处闪着耀眼的白光,光线中,我仿佛看到我爸颓废的背影在我眼前晃悠。看来这次回老家显然是白跑一趟,白跑一趟对我来说无所谓,我爸当兵的经历却引起了我的兴趣。那段经历里似乎隐藏着一些事情,我爸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4
回到家后,我有点累,倒在炕上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出现在我眼前,他的模样看上去有点眼熟,我一时无法断定他到底是谁。他一张口,我听出原来是我爸,我怎么感觉他的长相却不像我爸呢?他穿着一身黄绿色的军服,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笑呵呵地问我咋样。
我一脸羡慕地看着他说,好威风。
突然我爸身子侧了一下,我感到一阵热乎乎的气息,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他腋下钻了出来,我定睛一看是一个马头,那是一匹颜色纯正的枣红马,发红的皮毛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红色的光,它正用头拱着我爸的手臂,我爸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马的额头。一个跟我爸个子同样高的人,从马的一侧走了过来,他说话的语调一听就是大首长,他从我爸手里接过马的缰绳,问道,二银虎,这是谁呀?
我爸笑呵呵地答道,这是我的小子。
你的小子都这么大了。
说完他要走,我一把抓住大首长的衣角,对他说,我也要当兵。
大首长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下我的后背说,这小子有志气,想当兵,好,我批准你。
真的?
大首长说,这还有假?
我激动坏了,手舞足蹈的……突然我被人推醒,推醒我的人是我爸,我爸瞪着发肿的眼睛看着我。
我有点不敢看我爸,“嗯嗯”了两声,就转过了身。
醒来以后,我问我妈,你知不知道高占群是谁?
我妈看了下我爸,朝我点了下头。
等我爸睡着以后,我妈才压低声音说,这个高占群,前几年还来咱们村了,坐着小车,乡长陪着,他拎着东西专门过来看你爸,可不知道咋啦,你爸就是不见他,乡里书记也来劝,乡长也来劝,你爸就是躺在炕上不动弹,后来这个姓高的门也没进,把东西放在院门口,叹了口气就走了。
我妈说的这些,我依稀有点印象,想起来了,他原来就是我们乡的乡长,我爸到乡里下夜就是他安排的。我还想起件事,我中学毕业以后,到乡里当了两年的临时民办教师,本来上面来了政策,要把临时的转成正式的,可没想到就是这个高占群死活不同意,认为我学历不够,不能走后门。那件事把我爸气得够呛,回来后,一个人灌了一瓶白酒,昏睡了三天三夜。后来,我听说,高占群提到旗里当了副旗长,现在算一下,估计早退休了,要是还活着的话,也是八十开外了。
我和我妈正在说话,我爸一翻身,嘴里似乎又哼出小调。
我听清了。
我问我妈,我爸这是在哼哼啥呢?
我妈说,这毛病你爸早就有,不过以前不厉害,这几年厉害了,每到半夜,他就哼哼。
这是哼甚呢?
爬山调。我妈“扑哧”笑了一下。
我愣了一下,我爸明明是哑巴,咋能哼出爬山调?这事你问问你二爹。
5
我二爹不是我爸的亲弟弟,是我爸叔伯家的。
中午我买了酒和熟肉,跟二爹喝了顿酒。二爹喝了酒,脸又红又黑,像块猪肝。快八十的人了,说话底气十足,讲起我爸的事来,是一套一套的。
你大那是在梦里唱呢。我二爹先来了这么一句。
我愣住了。
我二爹说,你大生下来又不是哑巴,小时候,你大是咱们李门家的一副好嗓子。要说咱们这儿谁唱得好,一个叫防狗子的唱得最好,我听你爷爷唠叨过,当年防狗子他妈死了,他大娶了一个后老婆,生了俩娃娃,后老婆对防狗子挺狠心,不给穿的不给吃的。有一天防狗子实在饿得不行,就跑到你爷爷家讨吃的,你爷爷见他实在可怜,正好南房空着,就留了防狗子住下。防狗子爱唱曲,后山的爬山调、讨吃调,前山的漫瀚调、信天游,他都会唱,后来防狗子给人放马,村里的人每天都能听见防狗子在山坡上扯开嗓子唱,唱甚呢?唱梨树开花十里香,白天黑夜把哥想……哈哈哈。
说着,我二爹也像这个防狗子似的,扯开嗓子唱起来了,在他两只被酒精浸泡过的眼睛里,荡漾着幸福的光芒,唱着唱着,因为用力过猛,他也跟我爸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边咳嗽边摆手,唉,咋老成这样了?
等二爹彻底把气倒腾匀了,才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讲起来。
他讲我大那会儿小,每天就跟着这个防狗子一起去放马,放马的时候,就跟着防狗子一起学唱山曲,二爹说我大嗓子好,一嗓子喊出去,几里地外的人都能听见。
随着我二爹的讲述,我能想象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孩,站在山坡上,晴朗的阳光照在他稚嫩的脸上,他脸上也像我二爹一样,露出一副幸福自足的表情。
后来,防狗子死了。二爹说,可能就是二十几岁,有一天他站在山梁上放羊,结果下大雨了,他被雷抓了。村里人说,天上有一个磨盘大小的火球,谁也不找,就找防狗子,“咣”的一声,在防狗子身上炸了一下,等人们发现防狗子的时候,防狗子整个身体是黑黑的,像是刚被烧过一遍。
二爹说,自从防狗子死了以后,全村人唱山曲好听的就是你大了,你大那会儿十几岁,每天身边围着一群小媳妇、女娃娃,你大爱唱,她们爱听。你不知道,你大一张嘴,声音就跟那百灵子一样好听。你大后来当兵,也是因为会唱曲。
我没懂我二爹的话。我爹当兵咋跟唱曲有关系?
我二爹说,你听我慢慢说,有一天游击队来这里征兵,带头的人就是书上写的那个杨连长,杨连长在往村里走的路上,听见你大在唱山曲,然后就把你大叫过来,问他多大,你大当时已经十五六了,杨连长说岁数有点小,你大说岁数小我可以当马倌,我可会伺候牲口了。杨连长从小也爱听山曲,他就说,你除了会唱,会编不?你大说,这有什么难?“马里头挑马不一般般高,乡亲们就念人家游击队好……”你大这么一唱,把杨连长逗笑了,他说,你就跟着我走吧,每天编点新词鼓励战士们的士气。
二爹边说边喝,不知不觉一瓶酒已经喝到见了底。
我很想知道我爸在部队的事和后来我爸为什么成了哑巴,二爹却已经醉了,舌头像是缠在了一起,什么都听不清了,我只听见一个人的名字:高占群。
从我二爹摆动的手势看,他大概说,后来他也不知道,要问就去问高占群。
6
我爸已经是个哑巴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把所有的秘密带到棺材里。
我知道,要解开这个谜,只有找高占群了。
我通过那个当股长的同学打听到,高占群还活着。外面的天色又暗淡下来,从北面飘来的浓厚的乌云很快会将这里笼罩住,不出意外,又一场大雪即将降临。
按照同学提供给我的地址,我找到了旗政府那片老干部住的住宅。那是个寂静的下午,我站在规划整齐的红砖平房前,有点恍惚,感觉自己正走进一个梦中。这片房子我在上学的时候就知道,里面住的全是老革命,听说这些平房带有小院,还有暖气和卫生间。
我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丫头,我猜测她应该是高占群家的保姆,我小心翼翼地问,高旗长在吗?
她的笑容很明亮。转过身对院里喊了一声,伯伯,有人找你。
这时她把我让进了门,我进了屋子,看见一个老干部模样的人正举着剪子修理花,说实话,这个人看上去一点不像八十多岁的人,他腿脚比我爹利索,耳不聋眼不花的。
他愣了一下,你是?
我说我是李二银虎的儿子,今天专门来旗里看看你。说着我把手里的牛奶箱放在地上。
李二银虎?高占群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快快,坐下。他边招呼我坐,边让保姆给我倒茶,我能感觉到,他把我当成了贵客。
我俩的聊天就这么开始了,他说我爸时,总爱说“那个灰货、那个灰货”的,开始我听着有点不舒服,“灰货”在我们这里是骂人的话,后来想这是上辈人之间的称呼,我没必要去较这个真。
我还以为灰货一辈子不见我了,是那个灰货让你来?
我犹豫了下,点点头。
说了几句,不用我提醒,高占群就把当年的事跟我讲起来。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我爸和高占群是1940年秋天一起参的军。说起我爸,高占群就笑起来,那个灰货,那时候就爱唱,不分什么情况都扯开嗓子唱,不唱好像能憋死。那次青山沟的事,也就是他这个灰货爱唱闯下大祸。
闯祸?我愣着看着他。
高占群说,可不是,那天我们三个人从县大队开完会,前脚走,后脚县大队就被叛徒告密给端了,日本人知道我们往根据地走,就把青山沟悄悄地包围了。可我们一点不知道,杨泉水那会儿是连长,他让我们就地休息一夜,那天可能走累了,你大睡得很死,没啥动静。天一亮,你大那个灰货就憋不住了,站在山梁上就唱起来了,杨泉水还听得挺高兴,我记得他一边咂着烟袋,一边笑嘻嘻地听着。
杨连长也爱听我大唱?
爱听!不爱听,你大那个灰货他敢唱?
你大那个灰货正唱着,“三尺羊铲手中拿,泪蛋蛋抹了一把又一把,漫漫草原望不到个边,不大个娃娃谁可怜,头枕胳膊朝天睡,手抚心口满眼眼泪………”你大那个灰货正唱得欢呢,“砰”一声,一个枪子就打过来,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去,你大吓得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我现在明白了,原来是我爸的歌声引来了敌人。
高占群说,后来我才知道,敌人来了五卡车人,我们就三个人,你说能打过人家吗?后来杨泉水连长一看不行,再这么下去,全得死在这儿,咋办?他让我俩走,事实上,这个时候,杨连长腿上中了枪,想走也走不了了……你大灰货快麻烦死呀,他抱着杨连长哭成一个泪人,说他不该大清早瞎吼,把敌人招惹来……杨连长拍着你大说,又不是你要唱的,是我让你唱的,这不怨你……接下来杨连长就对我说,你俩要是能活下来,李二银虎唱歌的事不许跟任何人提。
说到这儿,高占群的笑容没了,脸上全是泪。我呢,眼泪也挡不住,只好把眼睛望向窗外,大雪又下起来了,白茫茫的。
等高占群情绪平稳了,我就问,后来呢?
回了根据地,你大这灰货一句话不说,闷了有三天,三天里不吃不喝不说话,人像得了大病,我劝也没用。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晚上,我见你大还不吃饭,就又想去劝劝,一进门,我看见你大灰货举着烧红的炉钩子,捅进了嗓子眼……
听到这儿,我身子一哆嗦,人就从梦里醒来,醒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额头上全是汗,缓了半天才恢复清醒。我看见我爸举着烟正看着我,见我醒来,他就又把头转向窗外,我看见窗外并没有下雪,而是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