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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足球

2023-04-01万雁

长江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白梅足球妈妈

万雁

1

第一棵树下未划停车位,第二棵树下放有垃圾筒,白梅注视着后视镜,将车侧方停在第三棵香樟树下,地下的圆形光斑晃了晃。她将四面窗玻璃降至合适位置后,才从驾驶座上下来。

如果这是一辆房车该多好,晓宇躺在上面定会舒服些。暗忖时,她已拿着手机和车钥匙站到马路牙子上,无需手搭凉棚便可看清马路对面动静。上午放学铃在无数耳朵的期盼中响起,是久石让的封神之作《天空之城》,美妙音符在空中飘飞,她的心不住往下沉落。

保安掐着时间摁下按钮,电动门“嘎吱”一声徐徐打开,开至某个宽度戛然而止,一片蓝色校服潮水般涌出校园。从稠密至稀疏,大概有二十分钟光景,直至保安叼着烟意欲关门,才看见晓宇拎着一袋东西,歪斜着胯一步一步向前移。每移一步,白梅的心就疼一下,泪水不觉已漫上眼眶。趁儿子尚未走近,她侧身避着他视线,用手指去吸附眼角溢出的泪珠。

妈妈,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吃午饭?晓宇说着,将手中的塑料袋递给白梅,我在食堂排了好一会儿的队,不然可以早点出来。

昨天就跟你说了,让你今天别买,怎么还是买了呢?午睡时间本就紧张,这不是浪费时间吗?白梅嘴上责怪着,心里却漾起阵阵暖意。

我不管,只要你不吃我就买。晓宇说,除非你答应我明天吃了再来。

好的。白梅应承着,前夫郜远不曾输出的体贴,在儿子这里体验到了,心里暖意渐浓。而担忧又随之袭来,遂小心翼翼地问:你那里,那个地方还疼吗?

给你买了炸鸡腿和萄式蛋挞。晓宇像没听见一样,妈妈,赶紧拿出来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香味直往鼻孔里钻,白梅迟疑着没开吃,人至中年极易发胖,高脂肪、高热量食物堪称减肥两大杀手,对体重素来要求严苛的她,不想活成中年油腻大妈,只愿做一株傲立寒冬的清逸白梅。

哼,你还不吃。晓宇撅着嘴说,我自己想吃,都没舍得买,可贵着呢。

那给你,吃了再睡。白梅赶紧将手中食物递给晓宇。

我在食堂已吃飽,哪还有空间。晓宇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说,妈妈,你快点吃,别再磨磨唧唧,有东西吃总比饿着好,你还挑三拣四。

好,我吃,狼吞虎咽地吃,就算吃完就长胖,胖成贾玲、韩红也无所谓。白梅心疼儿子,就变着法儿地跟他说笑话。

你那个地方还疼吗?白梅吃着,吃着,想起来又问了声。

晓宇这时已钻入车后排座,正在脱鞋,略带羞怯地说,好一些了。

走路呢?白梅紧跟一句,差点噎住。

慢点走还好,走快了还是有点疼。晓宇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白梅还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在已近成年的儿子面前,提“睾丸”这个男性生殖器官,目前还是个不小的障碍,即便是“蛋蛋”这个俗称,她也难以说出口。

这么说吧,打个比方。晓宇抿了下嘴唇,就像一个汤圆,本来是圆的、紧的,用劲一拍,成了椭圆形,松了。说完,放下鞋,躺了下去。

那早上它能不能……白梅实在问不出口,她的心又揪成紧紧的一团,但为了宽慰儿子,她说,恢复需要一个过程,等过几天再去医院复查一下,看医生咋说。时间不早了,快睡吧,待会儿我再喊你上学。

晓宇合上双眼,将腿朝前伸了伸,可怎么也伸不直,只能屈得相对舒服些。白梅看了眼留有缝隙的窗玻璃,然后轻轻地带上车门,几片香樟叶在春风中打着旋儿,犹豫着不知该栖落何处,仿佛得到某种提示,最终飘落于前挡风玻璃上。

2

一周前的19:15,离22:00下晚自习还有3个小时。白梅打扫完家里卫生,转场去厨房准备夜宵。她在小红书上学做的翡翠青瓜丸受到儿子赞美,说Q弹低卡清淡有营养还美味,可以连吃三天不用换花样,这心里高兴干起活来自然就得劲,她甚至用别人听了就想报警的嗓音,唱起少女时代超喜欢的SHE的Super star,并暗自计划等儿子上了大学后,一定要重新规划下自己的生活。

很快,料汁调好了,虾仁干洗净泡发好了,顶花带刺的黄瓜也已刨皮切丝焯水,正准备将土豆淀粉往焯水后的黄瓜丝里倒,这时手机响起,掐断她的浮想。谁会在这时打电话呢,难道要加班?白梅放下土豆淀粉,用食指轻触绿色接听键。

妈妈,我好疼,你快来。

是晓宇!白梅脑袋“嗡”的一响,急切地问,你哪里疼?发生什么事了?

我下面被踢了,可能要去医院。

白梅顿觉眼前一阵发黑,这是她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被谁踢了?

被足球。

晚上怎么会被足球踢?

妈妈。晓宇的声音带着哭腔,妈妈,你快点来,我好疼,疼得受不了。

好的好的,我马上开车来,你要撑住啊。白梅说,你现在在哪?班主任知道吗?

我在高三年级组教师办公室,张老师不知道,他在教室上课,教室在5楼,我爬不上去,也不知道老师号码。好,我知道了,先不说了,你就坐在座机旁休息会,我马上赶到学校。

白梅来不及换家居服,从沙发上薅起一件外套往身上一套,抓起包就往外面跑,她要和时间赛跑。

晓宇从不踢足球,而且又是晚上,怎会被足球踢到?在什么地方被踢的?是谁将足球踢到他的命根子上?疑问一个接一个往外冒,白梅的脑袋几欲炸裂。晓宇才17岁,再过两个多月就要高考,可是现在,如果……她不敢不愿也没时间往下深想,再想下去肯定会崩溃,能否将车开到学校还是一个问题。事实上,她踩油门和刹车的脚已开始颤抖。不行,不能乱,一定要冷静,出了交通事故晓宇怎么办?见鬼,前面是红灯。她想加速冲过去,但理智最终战胜了冲动。

趁等红绿灯间隙,她从副驾上抓起手机,拨通张老师手机号,一连嘟了好几声,未接。都快嘟断了,还是未接。绿灯亮了,她只好将手机扔回副驾。

联系不上张老师,就算到了校门口,因为疫情也进不去,就算能进也费时费力,多耽误一分钟,就多一份危险。再者,晓宇不能回教室上晚自习,也需要跟班主任请假,不然就会视为逃课。最重要的是,她想让张老师先去看看晓宇,有人在身边总归放心一些。

可是,张老师却未接电话,他怎么能不接电话呢?

就在白梅急得火烧眉毛时,张老师回拨过来了,她用极快的语速告知一切。十几分钟后,她顺利开车进入校园,在张老师细心安排下,两位高个男生将晓宇架到车上。

去往医院的路途中,白梅详细询问了事情经过。

自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之后,晓宇会在第一节晚自习结束时,独自去操场塑胶跑道上暴走两圈,这次眼看就要走出跑道,不料被一个足球射门不偏不倚重重击中下体,他当场痛得歪倒在地,几个男生慢慢围拢过来,其中一个问要不要紧,他说可能不要紧只是有点疼,大家听后返场继续踢球,然后上课铃就响了,男生们各回各教室。晓宇以为坐地下休息会就没事,没想到疼痛感加剧,他开始感到害怕,也没法站起来走,就在地下慢慢爬,本想爬到教室去上课,可痛得根本爬不上5楼,只好爬进空无一人的1楼办公室,用座机给白梅打电话。

走在医院过道里,凉风穿过胸膛,白梅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会儿她才意识到,出门时着急忙慌的,连胸罩也没顾得穿上,更别说穿毛衣,薄家居服加空心外套这对组合,压根抵御不了寒气的侵袭,加之担忧晓宇的伤情,只觉脚下无力。她将外套拉链拉至最顶端,咬紧牙关对自己说:我绝不能倒下!如果我倒下,晓宇怎么办?想到这儿,她向前紧跑几步,直至追上坐在轮椅上被男护工推着的晓宇。

是哪里不舒服?1号急诊室里,戴眼镜的年长男医生看着穿校服的晓宇问。

下面被足球踢了。晓宇低声回答,说完舔了下干裂的嘴唇。

他在学校操场跑道上走路,偏巧被一个足球射门给击中。白梅补充道。

好的,我来检查下。医生说着,便去关门,示意白梅在门外等。

趁医生给晓宇做检查间隙,白梅从包里拿出手机,在网上搜索起来。

睾丸一旦被外力撞击会剧烈疼痛,当外力过大时,往往会造成睾丸终身的、不可逆的创伤。

看见这些信息,本就紧张的她更紧张了。正在这时,门开了,白梅走了进去,问医生情况怎么样?要不要紧?医生说,现在还不好说,睾丸的确是损伤了,刚才查体时,发现他的左侧睾丸区肿胀,触痛明显,需要做阴囊附睾睾丸彩超和CDE检查。

开了单交完费,到了彩超室门口,晓宇却扭捏着不愿进,附在白梅耳边小声嘟囔道,做B超的怎么是个姐姐?可不可以不做?

那怎么行!白梅一听顿时就急眼了。

能换个男医生吗?

这个估计很难,夜间急诊彩超室只有一个医生。白梅说,医生眼里无性别,别不好意思了,还是赶紧检查,早看完早回家。

白梅将晓宇扶进彩超室躺下,而她站在一旁并未离开,想亲眼看看儿子的伤情才放心。刷了卷翘睫毛的年轻女医生让她出去,白梅说这是我儿子能否就在这里等,站在帘子后面也行,医生说我知道他是你儿子,可他已经这么大了。

白梅只好讪讪而退,她陡然意识到,那个被她托着软软小身体在盆里洗澡的婴儿,在时间的作用下,已长成一个发育渐趋成熟的帅小伙,不久之后就要在学校举行成人礼仪式。

上小学五年级时,母子俩一起翻看相册,里面有几张他露小鸡鸡的照片,当时就要抢过去撕掉,白梅硬是护住没让。后来某一天,白梅整理相册时,怎么也找不到那几张照片,不知是撕毁还是藏起,总之啥也问不出。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有了朦胧的性别意识。

坊间有谚语:儿大避母,女大避父。身为父亲,作为同性,郜远应该可以留在里面看下儿子的伤情。

可是,两人已离婚多年,而他已有新家。就算在婚姻存续期间,他可能也不一定会愿意吧。回想起来,在儿子成长过程中,父亲只是一个虚化的家庭符号,他始终是缺席的。在白梅的记忆中,不管刮多大风下多大雨,都是她一个人抱着生病的儿子去医院看病。那时家里还没有买车,也没有现如今各种打车App,只能站路边焦急地等待。她曾幻想郜远突然出现在面前,哪怕是帮她撑下伞,可这样的画面始终没有出现,后来也就不期待什么了。依照某种逻辑可以推断出,发生这样的事,缺乏责任感只在乎自己感受的他,大概率不会有什么暖心之举,只会在伤口上撒鹽:你晚上去操场干什么?为什么足球没砸到别人偏砸到你?看见足球飞过来不会躲闪?你反应那么迟钝能怪谁?

当她的失望攒够了,而他恰好又韩寿偷香,十年婚姻就这样结束了。

3

和郜远离婚以后,白梅对晓宇有种挥之不去的亏欠感,她没办法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但会拼尽全力守护他,让他成为一个德智双修、身心双健的阳光男孩。影视剧里常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一 厢情愿地认为,这大概说的就是自己这种类型吧。

记得高一上学期,晓宇考了年级前十。白梅为奖励儿子,带他出去吃了一顿大餐。当时母子俩品着美味,相谈甚欢,晓宇夹了一个蛏子放到白梅碗里说,妈妈,你不是羡慕崇庆皇太后吗?就是那个《甄嬛传》中的女1号,还说她亲儿子乾隆是个大孝子,但凡下江南游玩,必定奉皇太后同行,并且还专门为甄嬛建了寿康宫居住。嗯,等我以后长大了,结了婚有了媳妇和孩子,也要带妈妈到处游山玩水。如果我有足够多的钱,就给妈妈买一栋别墅,你还可以在园子里种花种菜……

听儿子这么说,白梅眼里笑出了泪花,一边拭泪一边笑,好啊,我等着享我儿子的福呢,可别只会画大饼哄人啊。

彩超室的门开了,掐断她的回忆。白梅一手搀扶着晓宇,一手拿着报告单去给戴眼镜的医生看。走进1号诊室,不见医生踪影。等了将近五分钟,还是不见,心里着急,便去导医台问,护士说刚送来一个脑溢血病人,急诊室人手紧张,医生过去抢救了,坐着等一会儿吧。

刚在冰凉的长条椅上坐下,母亲的电话就打来了。白梅心里犯嘀咕:不会是父亲又病了吧?去年在医院诊断出肝硬化腹水,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出院后一直在吃药,总说肚子胀得像面鼓不舒服,有时夜里疼得躲在被子里哭,自己因为要照顾晓宇,也没时间回去尽孝。

还好,母亲没说父亲哪里不舒服,白梅悬着的心放下了。母亲拉拉杂杂说了一大通,说她年纪也不小了,要注意身体少熬夜,如果遇到合适的人,还是考虑下再婚。白梅一改往日厌惧态度,软着声说好,好的,有合适的人再说。

晓宇呢,最近学习、生活、睡眠啊都还好吧?母亲问。

不管开始说什么,话题总会转移到晓宇身上。白梅一听“晓宇”两个字,鼻根就开始发酸,妈,晓宇,他在学校上晚自习呢。

说到这儿,白梅的声音已轻微发颤,我……我正准备出门去接他。

白梅不等母亲回应,匆匆挂断电话。挂了电话,她才想到,连父亲的病情也没问一声,可能父亲的病又严重了吧,只是母亲瞒着不说。就在她自责不已时,忽而,戴眼镜的年长男医生走进诊室,额头上还冒着汗。白梅赶紧将急诊超声检查报告单递过去,生怕医生再次离开,心里反复翻腾着一句话,终于问出口:医生,这对以后的生育没影响吧?

医生盯看着报告单:睾丸损伤,左侧睾丸回声欠均匀,未见异常血流信号……

稍顷,医生用手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下说,照说不会,但也不能完全保证,需要动态观察,定期复查。

白梅沉默着,脸色有些发白。

医生捕捉到这一点,适时安慰说,以前有个病人,小时候放牛,被牛角给顶了,那时也没B超,就算有也没条件做,只能忍着痛,长大了也没啥事。你也不要过度担心,应该不要紧的。

经医生这么一说,白梅的脸色有所缓和,开始询问一些注意事项。

先回家静养,少活动。学暂时不能上。医生说,这样吧,吃两盒消炎药预防感染。如果症状三天后无缓解,再来医院复查。如果中途痛感加剧,立即来医院。

从医院回到家,已是23:10。白梅用热水给晓宇洗了脸、擦了手、泡了脚,而后又吃了消炎药,叮嘱了几句就安顿他睡了。

睡了不知多久,白梅倏然惊醒,依稀听见喊“妈妈、妈妈”的声音,她趿拉着拖鞋快步走到晓宇房间一看,发现他直愣愣地盯着墙上的高考励志语:莘莘学子,十年寒窗。百日短暂,绝不彷徨。如火六月,决战沙场。争分夺秒,誓创辉煌!

这孩子,咋还没睡?白梅问。睡不着,好痒。晓宇说着,就在身上挠了起来。白梅问有蚊子吗?晓宇说应该不是。白梅问哪里痒?晓宇说到处都痒。怎会到处都痒呢?白梅很是讶异,弯腰去揭晓宇的衣服。晓宇下意识地躲避,用手紧紧按住睡衣衣角。

快松开啊,让妈妈看一下啥情况,一个男孩子,咋像个羞姑娘。

白梅好说歹说,晓宇这才松开手。

我的个天。白梅不敢将惊恐释放出来,让本就心塞的儿子再添负担,她努力使自己淡定,只在心里惊叫一声。

晓宇肚子上凸起密密麻麻的小红疙瘩,再翻身检查背部,发现同样如此,连四肢也是。难怪他说痒,都成疙瘩人了,能不痒吗。

若是蚊虫叮咬,还有多种办法可应对,比如用肥皂涂抹就可迅速止痒,可现在白梅不敢随意处理,恐处理不当引发新问题。她强忍住密集恐惧症带来的不适感,说,要不,我们再去趟医院吧?

妈妈,我现在真的不想再动了。晓宇话语中带着乞求的意味,但更多的是不容商量的坚定。

白梅看了下时间,已是凌晨5:00,天很快就要亮了。她充满疼惜地说,可是你痒啊,你能忍受得了吗?

忍不了也要忍,能怎么办?晓宇说,痒就痒吧,反正也痒不死人。

小孩子家家的,不准说“死”这个字,多晦气啊,快呸呸呸!

妈妈,我早已不是小孩子,我高中就要毕业了。晓宇说,发现你现在变得像外婆一样封建迷信。

这样,你还是睡一会儿,等天亮我们再去医院,拖久了怕拖出问题,明天刚好是周六,我不用上班。

白梅关了灯,正准备转身离开,又想起什么,突然问道,我进来之前,你是不是喊了我的?

没有喊你。晓宇闭着眼答道。

难道是幻听?母子连心,不喊也惊。白梅咕哝着走出卧室。

白梅开车把晓宇带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阿莫西林克拉維酸钾过敏,说要立即停止用药,还说对此药过敏者很少,但也不用太过担心,输液,再配合涂抹糠酸莫米松乳膏等药物治疗,症状几天后就会完全消退。

晓宇在急诊留观室输液时,白梅守在床边思量良久,蓦然问道,知道是谁吗?

什么?正在手机上刷题的晓宇抬起头来。

白梅注视着晓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那个足球踢到你的人啊。

晓宇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当时痛晕过去了,没看清是谁,天那么黑,灯光又暗,哪看得清呢。

嗯嗯。白梅接着又问,那当时有人跟你说对不起了吗?

这个,好像,好像是说了吧,我也记不清了。晓宇说完,避开白梅的视线,继续低头刷题。

输液果然有效,涂药也能止痒。三天后,晓宇身上的红疹尽数消退,整个人顿觉轻松。

可是,白梅明显感觉到,晓宇的情绪却一天比一天低落,有时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常常盯着墙上的高考励志语发呆。

此事发生以前,高中三年,晓宇从未迟过一次到,也没旷过一次课,从来都是一个在场者。可是现在,就要高考了,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上课、复习、做试卷,而他就像一个淘汰者、被隔离着,只能躺在家里休养,不了解学习进度也不知道老师又讲解了什么特殊题型。更糟心的是,最近一次摸底统考中,他的英语只考了115分,语文也只考了110分。她很清楚这对于一个重点高中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些,晓宇的焦虑感与日俱增,眼里时常流露出一种绝望感。与此同时,频繁出现的“鬼压床”现象也让他深受其扰,甚至对睡眠本身产生恐惧心理。

起初,对 “鬼压床”这一概念,白梅持怀疑态度,认为是儿子故弄玄虚、夸大其词,这个阶段的孩子本就喜欢如此。人至中年,她从未经历也不曾听说。直到有次,她亲眼看见晓宇睁着双眼,四肢却不能动,和他说话,也无回应,才相信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并开始进行深度自省,人最大的障碍,就是习惯性地站在自己的层面,以现有的经验和逻辑去思考问题,对此却毫无知觉。

白梅分析,可能是晓宇最近精神緊张、压力太大使然,为使他免遭“鬼压床”侵扰,跟他讲了很多应对小妙招,虽然有些效果,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有一天,晓宇对白梅说,妈妈,有个办法可以试试,下次去医院复查后,不管有没恢复,你都把我送到学校去上课吧。

白梅想了想,回答说好。

4

重新返校上课后,晓宇的心情好多了。清早,白梅送去上学的路上,眼睛里也有了神采,话也比往日里要多些。

然而,下晚自习回家路上,晓宇却沮丧地对开车的白梅说,妈妈,我不能在宿舍睡觉了。

为什么?白梅 心里一惊,险些追尾。

待平静后,晓宇说,我今天试着往床上爬,爬了好几次,实在爬不上去,腿只要抬高一点,那里就扯得痛,后来只有去教室复习功课。

白梅蹙着眉犯难了,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在中部地区这座四线城市,但凡考上重点高中的孩子,住得远的大多选择在外租房陪读,一家人分工合作,围着一个孩子转。因为某些现实原因,晓宇采取半住校半走读模式。也就是说,中午在学校宿舍睡个午觉,晚上十点下晚自习再接回家住。而那些家里经济困难且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则选择在校住读。

学校宿舍是上床下桌结构,爬梯是铁质的,锈迹斑斑,陡峭狭窄,床短且窄。平心而论,学校其他方面条件不错,唯独宿舍环境拉垮,与重点高中响亮名号不相匹配。晓宇曾打趣说,这环境让写《陋室铭》的刘禹锡看了都要连夜删帖。有一次,白梅去给晓宇换床单和被套,脚踩上爬梯被硌得生疼,险些从上面滚落,还好反应灵敏,才幸免受伤。

白梅疼惜地说,你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晚上学到转钟才能入睡,中午不休息怎么行?

没事,妈妈。以后中午我不回宿舍了,就趴在教室课桌上睡。晓宇说,上初中时,学校也没有宿舍,我和全班同学就是趴在桌上睡的啊,不也好好的。

不行,你不能再这样睡,现在情况不一样。白梅说,还有两个多月,你就要高考,中午必须要休息好,不然身体会出问题,感冒发烧了会比较麻烦。别急,让我先想一想,看怎样比较好。

在附近的酒店开个钟点房?白梅思量着,可最近的酒店走过去也需要近二十分钟,加上办入住手续也耗时间,而且酒店也不是那么干净卫生。曾听一个同事讲,就因为在酒店住了一晚,结果导致支原体感染,吃了很长时间药才好。当然这只是小概率事件,可是让穿着校服满脸稚嫩干干净净的儿子,每天中午去酒店这种充满成人气息的地方午休,她怎么也过不了心理这道关。

学校有下床下桌的宿舍吗?

没有。就算有,也全住满了,挤不进去的。

要不,就在车上睡!白梅为想到此办法兴奋得两眼放光。

可是,可是中午时间本就很紧张,有时中午你还要加班。晓宇说,我不想妈妈这样劳累这样赶忙。

白梅在心里暗暗计算了下时间,晓宇中午12点放学,在食堂吃完饭走出来大概是12:20,而她只要每天中午11:45之前能下班,就可以保证在12:15前赶到学校,如此就无缝衔接了。

不要可是了,咱们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白梅说,我每天中午把车开过来,你就在车里睡,虽然没有床上舒服,但至少可以躺下来,总比趴在桌上强是吧。

晓宇“嗯”了声,表示同意。

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传来,晓宇打了个激灵,随之睁开惺忪的眼,白梅也蓦然一惊,炸鸡腿和葡式蛋挞已然吃完,她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对晓宇说,再睡会儿吧,还有20分钟才上课呢,到时我再喊你。这时,车外已有穿校服的同学经过,各种声音嘈杂斑驳,相互挤挨碰撞。

晓宇揉了揉眼睛说,醒了就不睡,就算睡也睡不着。我早点进学校,你也好早点去单位,免得又迟到。说完,穿衣、穿鞋、戴近视眼镜,拉开车门,直接就走了。

白梅目送晓宇穿过斑马线,不断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下午,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完手头的工作,白梅盯着电脑边一盆豆瓣绿发呆。这几天,小车就像是一张移动的床,有阳光晒就停在树荫下,有雨落就停在遮雨处,可三月终会过去,气温会逐渐升高,太阳会愈发毒辣,而且还会有暴雨加闪电,开窗雨会飘进来,关窗车里闷得慌,闪电会使人不安。

就算这些都不存在,窗外的喇叭声也会将人惊醒,就像今天这样,睡眠质量和时长皆无法保证。在车里午休只能临时过渡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怎么办呢?白梅将双手插入发丝,陷入深思。

5

白梅之所以按兵未动,是因为她在等,等学校给出一个答复。

可是,晓宇在校园意外受伤已有一段日子了,学校方面没有任何动静,连一个慰问电话也不曾打来,就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一样。

白梅心里很是难受,为了给儿子讨回一个公道,安慰他受伤的身体与心灵,让他以更轻松的心情面对繁重的复习和即将到来的人生最重要的一场大考,她必须前往学校走一遭,和学校领导理论一番,尽管她不是一个喜欢和擅长与人理论的人。

去学校找班主任张老师显然无效,必须找到相关负责人才行,就像办某些事必须找到决策主体一样。白梅思忖,但不管怎么说,张老师至少可以提供相关负责人的联系方式。

第二天下午4:00,白梅请假来到学校,来之前她用张老师提供的号码,给学工处高主任打了个电话,让他跟保安说一声准许她进校。

当时,学工处的门半开着,高主任正在电脑前噼噼啪啪敲打键盘。见白梅进来,抬起眼,转了下身,并未站起来,互相确认身份之后,高主任说,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深表遗憾,还准备抽空去家里慰问,可最近实在是太忙了,总抽不开身。

白梅认真地听着,没有插话。

高主任继续说,几天前收到您通过张老师转来的“XXX同学受伤情况说明”,我们学工处第一时间去班级做了调查,并询问了一些同学,但没有人承认,都说没有踢到。另外,我们还去保安室调阅了监控录像,因为是晚上,实在看不清楚,虽然那一块有几个摄像头,但离球网最近的那个摄像头又坏了。

监控总是那么“善解人意”,总是在“该坏”的时候坏掉。白梅想。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白梅问。

我们不可能一个个地去问是吧?那样对学生的影响太大了。高主任的声音突然就提了上来,您知道的,学校这么多孩子,而且高中学习这么紧张,毕业班又马上面临高考,再说踢足球的孩子又不是故意的。

白梅一听就炸了,火气“噌噌”往外冒。

我当然知道高中学习紧张,毕业班马上面临高考,踢足球的孩子不是故意的,可我儿子不过是在跑道上正常走路,他也没有在草坪上乱走瞎跑,也没有参与到踢足球运动中,却被飞过来的足球给砸伤,而且是伤在这么重要的部位,躺在家里一个星期不能上学,到现在也没完全恢复,还不知对将来生育有无影响,现在只能忍着隐痛上学,被某些同学当面嘲笑,午休时连宿舍的床都爬不上去,我只能下班后将车开过来让他休息一会儿,现在是3月天气还不热,等以后天气热了,车里根本没法午睡。而我,因为下班后赶时间过来,这段时间连午饭都没时间吃,不是故意致人受伤难道就不需要道歉吗?学生的监护人难道不应该对受伤孩子的妈妈说声对不起吗?我们知道是谁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也不要求对方赔偿医疗费用,我们自己买了“学平险”可以报销。您刚才说查了监控录像,因为是晚上看不清楚,那么在光线如此不好的夜晚,还允许学生在操场上踢足球,足球又没长眼睛,难道就没想过它会伤人吗?难道校园安全管理就没有问题吗?难道学校真的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是的,我完全可以选择报警,但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我儿子在这里念书,对这所学校充满了感恩之情,不愿看见警察的介入给学校造成不良影响……

就像积水受浸的秧田,陡然被人扒开一个豁口,所有的水全朝一个方向涌来。白梅情绪一时有些失控,从未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被口罩挡住的脸已然发红发烫。

别激动,别激动,有话咱好好说。高主任态度骤变,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白梅,这样,我表个态,午睡的问题马上就能落实,我们可以腾出一间单独的宿舍给您儿子午休,当然肯定是下铺床,另外还可以开一张通行证给您,您有空可以随时进出校园照顾孩子的生活。另外,身体该怎么检查就怎么检查,毕竟孩子的健康最重要,“学平险”既然买了,保险理赔事宜我们学校可以帮忙代为办理,您只需提供所需材料就行,像什么门诊病历、诊断证明、机打发票等等。至于道歉的事,还请您理解一下,我们实在有些为难,一时半会儿还查不出是哪个同学所为。在此,我代表校方向您郑重地致歉。

从学工处办公室走出,走出学校大门,白梅感觉身体生了一对翅膀,乘着三月温软春风,在碧空下呼啦啦飞翔,飞过白色高楼,飞过金色塔吊,飞过巨幅广告牌,飞过黑色柏油马路,飞到枝叶葳蕤的第三棵香樟树上,在树下侧方停车位上盘旋不止,树叶馨香入脾入肺,她缓缓收起翅膀,进入那辆“移动的床”。小车如一叶轻舟,顷刻间汇进灯海车流。

6

晚上,将下晚自习的晓宇接回家后,白梅将下午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但在部分细节上作了篡改。

今天下午,我到了你们学校后,学工处高主任非常热情,进门就给妈妈泡了一杯绿茶,他解释说是因为即将要打比赛,学生白天没时间踢足球,不得已才在晚上集训,由于学校考虑不细,而给孩子造成的伤害深表歉意,让一定带孩子好好复查,如果觉得市里医疗条件不行,就去省里甚至上北京,费用方面大可不必操心,保险公司不能理赔的费用由学校全部承担。学校领导非常重视这起校园意外受伤事件,还说要来家里看望慰问他们的优秀学子。另外,明天中午你可以睡在学校安排的单独宿舍,而妈妈也可以持着通行证随时进校园照顾你。最后,你们学校的高主任还表了态,只要家长不说停,这件事会一直查下去。

不,妈妈。晓宇说,不要查了,别人也不是故意的。也不要学校老师来看望慰问,他们都挺忙的。

是的,我拦住了。白梅说,马上就要高考,学校老师的确都挺忙。嗯,我们要的只是一个道歉,既然已经道歉了,来或不来已经不重要了是吧。

是的,妈妈。晓宇点头回应着,眼里冒着星星点点的光。

此后,白梅又带着晓宇去医院复查了三次,情况一次比一次见好,直至“左侧睾丸回声欠均匀(请结合临床)”一行字从超声检查报告里消失,他那个地方还是会似有若无地疼。每隔几天,白梅就会问一次,你那里好了吗?是圆形还是椭圆形?直至高考前三天,晓宇才说,不疼了,形状也恢复正常了,但不能看见足球,看见足球就有生理反应,心跳就会加速,身上还会出汗。

夜里,白梅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见草坪是黑的,球网是黑的,足球是黑的,天空是白的,一个又一个黑色足球像冰雹一样,从白色天空不住地往下砸落,她牵着晓宇的手拼命向前奔跑,可不管跑到哪儿,都是一样的。这个梦反复出现多次,每次她都是从恐惧中惊醒。

几个月之后的某天中午,白梅点开手机银行财富全景图,看见学校赔偿的1314元医疗费,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将几个月来遭遇的恐惧、担忧、心酸、委屈、疲累通過泪水全部冲走。可是,当她抬眼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终究还是忍住了,一种十分具体的力量开始占了上风,将那些负面情绪悉数压了下去,并促使她快步走进附近一家大型超市,脚步和眼神皆无任何停留,如入无人之境般,她直接乘扶手电梯上二楼卖场体育用品专区,细心挑了一个饱满气足的足球。

遗憾的是,这不是她想要的颜色,可独此一色没得选择,一个闪念瞬间袭来,她将黑白相间的足球紧抱在怀,径直走向办公用品专区,选了一盒黑色粗记号笔,在自助付款机上扫码支付后,将剩余的钱全部转给在外地上大学的晓宇,并在转账说明上附上一行字:向阳而生,逐光而行。

然后,她来到不远处的河边,择一干净地盘腿而坐,将足球夹在两腿之间,打开黑色粗记号笔透明笔盖,在白色六边形上涂抹起来,待所有白色涂黑,与原本黑色融为一体后,她用手掌撑地站起身,将黑色足球举过头顶,使出洪荒之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重重投去。

沿着河畔向东行走,白梅遇见一个足球场,场内各类野草争相疯长,差不多已有半人多高,摇摇欲坠的球门、破旧的足球网构成一幅水彩画静默于球场一角。这时,微信“叮咚”响了一声,是晓宇的:妈妈,这个月的生活费昨天不是刚转了吗?咋又追加一笔?

白梅盯着手机屏幕,敲下一行字:这是学校赔偿的医疗费。

回复没有想象中来得快,白梅摁了下省电开关,准备继续往前走,晓宇的信息却来了:妈妈,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白梅起初并未在意,暗忖:这小子胡须刚长硬,能有啥秘密?是用以前奖赏的钱充值买了游戏装备,还是暗恋上班里一个漂亮女孩?再说,不是应该顺着“医疗费”发表下个人看法吗,咋冷不丁冒出一个秘密来?嗯,着实有点跳跃。

本不想说的,但现在说了也无妨。其实,那天晚上。晓宇说,我知道用足球砸伤我的人是谁。

你知道?白梅仿佛回过神来,惊愕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谁?

别激动,妈妈。是谁不重要,就算说了名字,你也肯定不认识,他是我们隔壁班的,中午也在学校午休,他爸爸在他一岁时就和妈妈离婚了,后来妈妈也有了新家庭,他只能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

白梅心中一涩,喉头有些发紧,好半天挤出一句:那他向你道过歉没有呢?

道歉是需要勇气的,他可能没有力量吧。晓宇说,我还有妈妈陪伴,而他连妈妈也没有。

白梅凝视着野草蔓生的足球场,不禁唏嘘不已。阵阵清风吹过草尖,在阳光的映照下,泛着水似的绿波,一浪又一浪。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扩散,恍惚中,好像看见晓宇抱着一个黑色足球,从远处的球门微笑着向她奔跑而来,被涂抹的黑色一点点褪去,渐漸露出了本色。

责任编辑  张    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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