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平静如夜空（8首）

刘颖

父亲从集市上归来

我的父亲空着手，从集市上回来

他是去卖几把春天的小葱

父亲空着的手里，落着金灿灿的欢喜

他总是坦荡地把季节分成一扎扎

嫩绿地，摆在大街上

接受生活的敬意

这个泥做的男人

终生的理想是拥有土地

而他的土地已越来越小

小到一棵白菜，小到一棵葱

不能再小了，我害怕有一天他再次拥有天空

集市是故乡的博物馆

我的父亲，把粮食送去，余下秋风

力气送去，余下白发

大半生送去，余下越来越消瘦的日子

我知道，父亲还将继续搬运

仿佛他创造的物什都是多余的

所有的出场都为了向消失出发

我不愿意想象，他送出的最后一件物品

是他自己

与辛鹿的午后

终于能把日子的杂音放进文件

搁到第二个书架上

我们坐下来，搅动下午三点的咖啡

我们爱它颜色暗淡，略深于生活的阴影

还有它味道中的苦

这样的苦让我们沉到杯底

生活的回音以及与它相关的

渐渐浮上杯沿。杯子外

春天的小路已翻过山顶

而阳光正越过土耳其的庄园

落在我们唇边。不需要冰水的仪式

我们中年的身体依然

密植灵敏的锯齿。正是这些锯齿

才深深怜悯水中的苦

而当它在身体里慢慢扩散的时候

我们却平静得

如同降落在地面的夜空

猜火车

多年以后，我还在追赶一列旧火车

它能辨认我的19岁。那一年我通体明亮

还不会在思考里使用丝茧

从小城出发，去往北方边境

两千公里的平原里，没有任何细节

只有火车穿过我，用数不清的窗口

从我身体里望向旋转的大地

那时，世界只是从原野和天空里抽象出的概念

我已不记得

是否有众多的陌生为我重新命名

是否路过的苍茫加深了孤独的盛美

当夜晚用胸口贴着我

是否理解到它是我最后的亲人

而这些都可以忽略。重要的是

我年轻的小身体冒着热气

在阳光下闪着光，穿过自己的无边无际

我用了三十多年

再也没能追上1992年的火车

没追上两千公里都不舍得合眼的

满天星光

会不会是爱

没有你的消息。风不是风

是我沙哑的牧场

这一天里

经过我的事物都发生了漂移

一棵四月的苦楝，迅速穿過大街中央的猫

梯形斑马线。在我望去的瞬间

它们全部离开自己，光一般

起身向西

它们会不会知道

那是昨天

你摘下三年前开在樱树上一枚天堂

递给我的地方

这些足够了

白云那么低，它们没有身世

走到我的眼睛里就

停下。我不能不是湖水

在春天的草地上躺着

我不用看，也知道桃花已修成雾气

没有鸟，只有鸟鸣落进我的木头身体

我不能不长出叶子

多么善良的误会，蚂蚁将我的脚背认做桥梁

请放心行走，我已稳固好这座悬念

风，吹过我的

也只我这么小

这些就够了

可以随身携带的人世

其实也就这么几种。好在

我已认出，它们全是光的形状

因为它们，我才活得不那么像人

忽已中年

太阳落在一根电线上

整个西天涨满危险的玫瑰红

仿佛有什么要诞生

而圆月，同时悬在东方的低空

一枚透明的硬币，在洁静里占ト

仿佛有什么正消失

辛安河摆在两者之间

接通了它们的对峙

不问西东，向天空流去

坐在这三者中央，仿佛已贴近宇宙

恍惚间自己只是某些物质的凝聚物而

刚刚重生

在盛大的光影里心怀感恩

我想起了父亲

又想起了母亲

空椅子

忽然到来的幸福感贴着身体延伸

如同车窗外向后奔跑的栾树

不可触摸却明晃晃存在

一天乏味的工作之后

终于另有转折的气流。这来源于

对面座位上的母女

年轻的母亲坐成一个直角

小女孩在她怀里顺势成更小的角

她用双手做动物游戏，蝴蝶低飞

小马快跑，有时

头在妈妈胸口一歪就领出一只羊羔

傍晚的光浮在一个空中动物园里，不肯落下

其实，同时被夕光加持的我

如今也喜欢自陷孤独之境

只是，身后不再是母亲用肉身折叠出的靠背

我的身后，是几十年来

星辰与黑夜、峭壁与山谷、刀子与雕花木鞘

所搭建起来的平静的

空椅子

给你

我一定是它遗失的伤口

不然身体里的蓝为什么又一次

把我带到这里

在这个玫瑰气息的早晨

大海和我，两种内部相同的事物

又一次互为源头

我的悲伤从身后、从沙粒的缝隙里、从幻影中

朝着它亲近地涌去

而它，以沉默的胸口接纳我所有的鳞片

现在，没有别的事物了

只有一种锯齿形的蓝

擦拭我

使我渐渐成为一座水的雕塑，并很快

消失于大海深处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