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失婚男性社会地位的区域比较研究
2023-03-31李凤
李凤
摘要:农村失婚率升高并引发较多社会风险,学界对失婚男性成因、类型的研究较多,社会地位分析较少。基于对已有社会地位研究中主客位视角的反思,及华北、华南、中部村庄的经验,在区域差异视角下,以村庄社会结构、代际关系为分析框架,探究不同区域失婚男性社会地位的类型差异及深层次价值原因。研究发现,北方村庄以社会性价值为主导,分裂型社会结构、失衡代际关系下的失婚男性完全处于边缘地位;南方村庄以本体性价值为主导,团结型社会结构、厚重均衡代际关系下的失婚男性处于半边缘地位;中部原子化村庄以基础性价值为主导,分散型社会结构、低度均衡代际关系下的失婚男性处于非边缘地位。
关键词:失婚男性;社会地位;区域差异;价值类型
中图分类号:C912. 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16X (2023) 01?0099?07
一、问题的提出
据2020 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全国男性人口较女性多出3490 万[1],且多出的男性人口有60% 都分布在农村地区[2],农村男青年面临严峻的婚姻挤压困境[3],始终有部分男性难以在适婚年龄阶段顺利婚配。笔者在全国各地农村调研发现,村民普遍将30 岁及以上的未婚男性视为失婚者, 称其为光棍、剩男、单身汉等。近年来,农村男性失婚率急剧上升,由大龄未婚男青年引发的性犯罪、离婚、社会越轨等问题频繁发生,引发一系列社会风险[4]。学界对农村男性失婚问题高度关注,并形成较多关于男性失婚类型、成因分析方面的研究[5],但学界大多笼统地将失婚男性视为家庭生活、村庄社会中的边缘人,而对其社会地位的详细分析并不多。实质上,社会地位反映了个体与社会整体的关系及在与社会整体互动关系中的社会身份[6],处于边缘化社会地位的群体常常对社会整体存在敌对情绪,科塞认为压抑的敌对情绪一旦暴发就会产生剧烈的社会冲突与社会风险[7]。对失婚男性社会地位的考察有利于了解他们与家庭生活、村庄社会的互动关系, 进而对其生活预期、社会风险行为作出预测,有针对性地预防并解决其引发的社会问题。
社会地位是指个体在社会关系体系中所处的位置,可以被看作是社会分层的结果。社会分层主要有两大历史传统,韦伯将社会分层细化为政治、经济和声望这三个维度,马克思则根据经济地位划分阶级地位。目前学界主要沿用了韦伯的历史传统,结合中国农村社会基础,分别从家庭地位、人情交往、公共生活、政治参与这四个维度来考察失婚男性的村庄社会地位。余练分析了村庄共同体结构变迁背景下,失婚男性在家庭内部、人情交往、公共生活、政治参与这四个方面的多重边缘地位[8]。谢小芹则从主位视角分析失婚男性社会地位,从经济条件优厚者、婚姻的高要价者、家庭结构中的当家者、人情的积极互动者、关系和资源的拥有者这五个方面,打破了失婚男性弱势之谜,单身未婚只是农村男青年自我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9]。学界对失婚男性社会地位的已有研究,大多以某个村庄为案例,从“主位” 或“ 客位” 视角解读他们是否处于边缘地位,缺乏不同区域经验的比较分析。笔者与团队同仁在全国各地农村调研时发现,北方农村、华南农村、中部农村的失婚男性,在家庭生活、村庄社会中的地位有很大差异。中部农村失婚男性能够得到家庭、村庄社会的承认,独立参与村庄人情、政治、公共生活,北方农村失婚男性在家庭与村庄中都处于被排斥的状态,华南农村失婚男性处于“ 可怜不可恨” 的境遇。现实经验表明, 失婚男性社会地位具有复杂的区域差异性,远不能以主客视角去简单概括其是否边缘,需对复杂经验进行具体分析。贺雪峰等人在多年农村调研基础上,基于村庄社会结构差异,把中国农村划分为北方分裂型村庄、华南团结型村庄、中部原子化村庄这三种区域类型[10],揭示了中国农村社会文化特质差异,进一步展示了村庄社会评价体系、家庭生活的区域差异。村庄社会结构具有一定稳定性,区域差异为理解中国农村社会提供了一种中层理论模型。邢成举、刘成良、杜姣等学者以区域差异为分析框架解释了不同地域男性失婚原因[11?13],但由于学界对失婚男性既有的“ 边缘化” 认识, 以及获得不同区域失婚男性社会地位资料的难度,学界对失婚男性社会地位的区域比较研究推进较少。基于不同区域内失婚男性生活状况的复杂性、差异性,详细阐述失婚男性的“边缘化”处境,对其作出更加精准的一般化理论解释,具有一定的理论研究意义。在社会转型、村庄共同体变迁背景下, 村庄价值文化、家庭结构发生剧变,对失婚男性社会地位的区域比较研究,更有利于认识和预测不同区域失婚男性的生活预期,为转型期的村庄治理提供现实指导。本研究基于闽南蔡村、华北信村、中部茶村的调研经验,以区域差异为分析框架,探索不同区域失婚男性的社会地位类型,并分析社会地位差异背后的深层次价值原因,为中国农村区域治理提供一个中层解释。
二、分析框架:社会结构与代际关系
家庭生活、人情交往、公共生活、政治参与作为村庄社会地位的表现形式,实质上主要体现为在家庭内部及村庄层面的生活状态[14?15]。而家庭生活、村庄生活分别受到代际关系、村庄社会结构的影响,不同区域内村庄社会结构、代际关系有较大差异[16]。华北农村为分裂型社会结构,村庄社會规范性与社会竞争都很强,为了在村庄竞争中保持优势就需要多生育后代, 抚育子女、为儿子娶妻是父代的人生任务,父代对子代有无限代际责任,代际关系厚重失衡;兄弟之间为获得父代家庭更多资源而竞争, 代内关系相对紧张[17]。华南农村为团结型社会结构,村庄社会规范性很强,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是村民的根本性人生任务;村庄多由同姓亲族构成,村内社会竞争较弱,代际关系、代内关系的伦理性较强,多呈现出“父子一体,兄弟一体”的大家庭生活状态。中部农村为原子化社会结构,村庄社会规范性与社会竞争都较弱, 村民传宗接代观念不强,注重当下的个体生活与社会交往;代际之间、代内之间的关系较为独立,父代将子代养育成人之后,子代的教育、婚姻等是个人的事情,代际关系低度均衡[18]。
费孝通认为婚姻的意义在于建立社会结构中的基本三角[19],随着家庭子女数量增加,三角结构中的第三点越来越强,但子女不能永远安放在与父母联系的三角形里,他需要和另外两点结合成新的三角[20]。新三角只有从原家庭分裂出来新立门户,才能融进熟人社会参与公共生活并形成独立的社区性家庭[21],子代也同时获得独立的社区性身份。婚姻作为家庭再生产的关键环节,便实现了大家庭的横向扩展与纵向继替[22]。失婚男性的未婚境遇意味着,他们是活在父代庇佑下生理成熟而社会性未成熟的“ 老小孩”, 没有独立的社区性身份,没有办法实现传宗接代的本体性价值,进而没有办法实现家庭的横向扩展与纵向继替[23]。这样的画像在不同区域村庄社会评价体系中的位置不同, 其生活状态也呈现出不同面向。本研究以区域差异为分析视角, 以社会结构、代际关系为分析框架,解释不同区域失婚男性社会地位差异的内在机制及其深层价值原因。
三、农村失婚男性社会地位的区域比较
(一)北方分裂型村庄中的“边缘人”
信村是河南南部大别山区的一个行政村,全村1350 人, 8 个小组, 主要姓氏有陈姓、郑姓、曹姓、谢姓。信村距县城30 公里,村内多山地,茶叶种植、外出务工为家庭主要收入来源。目前30 岁及以上的未婚男性有136 人,笔者在调研中了解到,这些未婚男性无论是在家庭生活还是在村庄公共生活中都处于被排斥的边缘地位。 34 岁的ZCN 在家中排行老二, 大哥结婚后分出去单过,未婚的ZCN 目前与父母住在一起。父母常常因没能帮小儿子娶媳妇而焦虑,也怕村里人说闲话,平时做完地里的活儿就去打零工攒钱,稍有空闲还要帮大儿子带孩子,但两个儿子还是觉得父母偏心,兄弟关系不好,大哥从来不操心弟弟的婚姻大事。郑姓家族的人不愿承认ZCN 是本家族人, 觉得脸上无光, 村里人常说他是绝户头。村里的红白喜事,ZCN 和父母走一份人情,村干部张罗村庄选举时常将其忽略并直接叫他的父亲参会,村内的一些公共性娱乐活动、公益事务也将他排除在外。可见,失婚男性的未婚处境对父代构成较大压力,给父代带来沉重的负担,兄弟之间也因竞争父代家庭资源而处于僵持关系,同家族的亲戚朋友认为失婚男性不能传宗接代,本家族的香火将在此断绝,不愿待见他们。村庄公共生活、政治选举等事务也将其排斥在外。
北方村落中失婚男性的边缘地位与村庄社会结构、代际关系密切相关。信村位于河南南部,按照贺雪峰及其团队对不同地域村庄社会性质的划分,该村属于华北分裂型村庄的地域范围。北方分裂型村庄一般由多个姓氏的小亲族构成,小亲族之间形成了相互分裂、相互竞争的社会结构,村庄社会规范性、传宗接代观念很强,只有生育男性后代才能参与村庄社会生活,继而被纳入到村庄社会评价体系中。失婚男性没有独立的社区性身份、没有后代,这意味着他们没有参与村庄公共性娱乐生活、政治生活、公益事务的合法性,也没有办法延续本家族香火,是绝门户的人,同村人、同家族的人都对其有偏见。在家庭内部,父代以帮助子代结婚成家作为自己的人生任务,厚重失衡的代际关系下,失婚男性的存在便是父代人生任务失败的表现,是父代家庭进入村庄社会评价体系的负担, 是家庭中多余的人。兄弟之间也基于父代向下倾斜的资源而相互排斥、相互竞争。最终,失婚男性无论是在村庄层面还是家庭内部都处于边缘化地位。
(二)南方团结型村庄中的“半边缘人”
蔡村是闽南丘陵山区的一个行政村, 全村4438 人,20 个小组。蔡村是一个“蔡姓”单姓宗族村,村内大小房头十余个。村庄距县城9 公里,人均耕地面积不足0. 01 公顷,村内以杨桃种植为主, 青壮年劳动力大量到厦门、泉州等地务工。目前村内30 岁及以上的未婚男性有203 人,笔者与村民访谈时发现,失婚男性常常被称作村庄中“可怜不可恨”的“老小孩”,他们在家庭与村庄社会中并未完全处于边缘地位。34 岁的CQS 在家排行老二,大哥在本村做上门女婿,父母、兄弟、家族的亲戚朋友常为其介绍对象,但他都看不上, 2022 年初CQS 觉得心里苦闷就去厦门开滴滴车了。45 岁的CZC 在家排老五,父亲去世后CZC 与85 岁的老母亲住在一起,其余兄弟已结婚成家并定期给母亲生活费, 偶尔也会帮衬CZC。村里的红白喜事,CZC 与母亲走一份人情,同房头、家族的人办事时会请他去帮忙、吃饭,但不会收取礼金,同村的同学、朋友办事时会请他并收取禮金。村里人以喝茶来社交,元宵节还会举办抬神明游村活动,村民很少请他去喝茶,抬神明也只限于结婚、生育男孩的男性,他常常躲在老城墙上看热闹。村里的选举会他也没有兴趣参加。笔者在与村民访谈时发现,村民并不愿意告诉笔者谁是“ 失婚者”, 就算他们家族有这样的人也会刻意向笔者隐瞒,后来笔者与村民熟悉之后发现, 他们是在保护这些失婚者, 村民都说:“ 人家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已经够可怜了, 你再去戳人家的伤疤就不好。”
蔡村位于福建省东南部,属于典型的华南宗族性村庄。在一个由同姓亲族构成的宗族性村庄中, 村庄以同姓男系血缘为主轴不断绵延扩展,生育男孩意味着家族香火绵延,不断有人继续祭祀祖先, 村民个体的有限生命也得到了无限绵延,每个人都活在“祖先-我-子孙”的意义链条里。村庄社会规范性与传宗接代观念非常强,村民将生育后代、延续香火作为自我价值实现的根本标准,没有结婚生子的失婚男性必然位于村庄社会评价体系的末端。他们没有机会参与村庄政治、公共生活、人情交往,但村庄由同宗同族的亲人组成,村民之间的关系基于血缘纽带而具有较强伦理性,村庄社会竞争较弱,村民能够理解并同情失婚男性的遭遇,对外保护他们,认为他们是一群可怜但不可恨的人。在家庭(族) 内部, 尽管失婚男性没有办法成家立业、延续香火,没有独立的社区性身份,但父代能够基于较强的伦理性权威而统筹大家庭生活,呈现为“父子一体、兄弟一体”的大家庭生活状态,父子之间、兄长之间的关系具有较强的伦理性,无论父代是否在世,失婚男性都能够获得兄弟、家族亲人们的帮扶。综上,失婚男性位于村庄价值评价体系的边缘,但团结型的社会结构、伦理型代际关系,使其在村庄中能够得到大家的同情,在家庭(族) 中得到亲人的帮助,他们并非像华北农村的失婚男性那样完全被排斥, 而是处于一种“半边缘”的位置。
(三)中部原子化村庄中的“非边缘人”
茶村是四川东南浅丘地带的一个行政村,全村2143 人,14 个小组,村内姓氏较复杂,多达二十余种。村庄距县城21 公里,村内人均耕地0. 03公顷, 柑橘种植、外出务工是家庭主要收入来源。村内30 岁及以上的未婚男性有91 人, 笔者访谈了解到,村里的失婚男性生活得并不差,村民们认为他们和已婚男性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常常羨慕失婚男性过得真潇洒。34 岁的LXG 是家中独子,但父母从不催他结婚,父母认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父亲干完地里的活儿就去茶馆喝茶打麻将了,母亲也坐在家门口和村妇们聊天谈笑。43 岁的RSQ 在家排老二, 大哥已结婚, 目前与大哥、母亲同住在一个房子里,但分为三个灶吃饭。目前在县城打零工,村里有红白喜事就回来走人情, 他和母亲、大哥分别给出三份礼金。空闲或节假日, 他经常回村里与村民打麻将,有时候也去隔壁村的茶馆打麻将。村里开选举大会时,村干部会特地通知他回村里。56 岁的LJS 在家排老二,父母都已去世,大哥到隔壁乡镇做上门女婿,目前他一个人在村单过。村里人有红白喜事都会请他, 他也会按村里规范给礼金,并积极参与修路、抬棺等公益性事务,村民都羡慕他没有负担,过几年就可以吃低保、吃国家粮了, 一个人过得真潇洒。70 岁的LYQ 在村里很会做人,目前享受低保待遇,前几年帮人守工地遇到一个小自己5 岁的丧偶女性,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目前没领取结婚证,村里人怕有伴侣的事情泄露后他的低保福利被取消,全村人至今对上保密。
茶村位于四川东南部,属于长江上游的原子化村庄。中部原子化村庄没有形成历史性的宗族势力,村内多杂姓村民、迁徙移民,村庄呈现为分散型的社会结构。村庄社会规范性与社会竞争都很弱,传宗接代观念也较弱,村民注重个人当下的生活体验与社会交往。在家庭内部,父子之间、兄弟之间的关系相对独立,各自过好自己的生活,情感性的交流较多而功能性的资源交换较少,代际关系低度均衡。结婚与否是子代个人的选择,父代并不会以此作为个人价值实现的评判标准,兄弟姐妹对此也不会过多干涉,家庭成员都能顺其自然地接受这样的结果,并不会因此而产生对未婚家庭成员的排斥,认为只要能够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在村庄层面上,当地没有形成几个小亲族相互竞争的局面,也没有形成同宗同姓的团结型结构,各家各户之间的关系较为独立,互不干涉小家庭的生活,村民之间常常是基于个体之间的情感互动或地缘性互助而展开社会交往。失婚男性尽管没有结婚成家、生育后代,但在家庭中能够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去过自己的生活,得到家庭成员的尊重和理解,并不会成为家庭中的“ 多余人”。村庄不以传宗接代为根本评价标准,而是注重个体的生活体验,失婚男性也可以基于自身的性格、社会交往、能力等个体性因素,构建自己的社会交往圈子,得到村庄的认可。能够自由参与村庄人情交往、公共生活、政治生活,村民对他们没有任何偏见,甚至还会因为个人魅力而得到村民们的保护和羡慕。无论是在家庭生活中还是在村庄社会生活中,失婚男性都处于一种非边缘的地位。
四、价值区分:失婚男性社会地位差异的深层原因
村民个体的社会地位由村庄社会评价体系决定,而村庄社会评价体系来自于人们对人生意义的理解,或者说对于人生价值的定位[24]。人生价值的优劣、先后排列,相应形塑了社会评价体系的梯度和村庄社会规范, 指导村民的社会行动。贺雪峰等人基于多年的农村调研经验,将农民行动意义分为三个不同层次,体现为三种不同的价值类型,分别为本体性价值、社会性价值、基础性价值[25]。本体性价值回应的是人对生命意义、人与灵魂关系的思考[26],即如何让有限的生命获得无限价值,关乎人生超越性与终极性价值。相比于西方对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的划分,中国人将安身立命之本立足于现实世界, 通过传宗接代、生育子孙使有限生命获得无限绵延的意义感。社会性价值回应的是人与社会关系的问题,即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而在社会互动中获得社会位置和他人评价, 从社会中获得意义。人在与他人互动中认识和确证自己,本能地期望获得他人好评,在乎荣誉和声望,有羞耻之心。个体之间通过竞争来争取他人好评与社会位置,呈现为社会位置的分层。基础性价值回应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即人作为生命体延续所必需的衣食住行等生物学条件,包括基本衣食住行和生命安全等个体生命能否延续的条件,以及超出基本生存必需而带有舒适意味的衣食住行条件。不同层次的价值追求对个体及其所在家庭、村庄提出了不同的行为规范[27]。
(一)北方村庄:社会性价值为主导
华北信村由多个姓氏的小亲族构成,具有弱宗族血缘底色,村民注重传宗接代、生育男性后代,延续本家族的香火。但村民的生育行为并不单纯是为了实现本体性价值,而是将生育子女作为壮大家庭(族) 势力的功能性行为,子女越多便意味着家庭人丁兴旺发达,在本家族内各个小家庭之间的竞争中保持优势地位,同时有助于在本家族与其他小亲族竞争中获得他人好评,最终的价值指向在于获得来自家族、村庄的较好社会评价。即当地村民的社会性价值面向较强,注重在与他人的社会互动中获得他人评价与社会位置。社会性评价与社会位置分层是社会竞争的产物,这就决定了当地家庭关系、村庄社会关系具有较强的竞争色彩。在家庭(族) 生活中,兄弟之间的关系因竞争父代家庭资源而相对紧张,已婚兄弟对未婚兄弟的帮扶较少;同家族内各小家庭之间的竞争激烈, 未婚男性常被视为家庭(族) 的绝户头,对他们及其所在小家庭污名化。村庄层面的社会竞争以家庭为基本行动单位,即以结婚生子、成家立业等本体性价值的实现为基础。没有社区性身份、没有后代的失婚男性没有资格参与村庄层面的公共生活,完全被排斥在村庄社会竞争体系之外。最终,在社会性价值主导下的村庄生活中,失婚男性同时受到兄弟、本家族、村庄的排斥,处于边缘化的位置。
(二)南方村庄:本体性价值为主导
华南蔡村是一个有着六百余年历史的单姓宗族村, 村庄以男系血缘绵延为基础不断发展壮大,实现生育男孩的本体性价值是村民最为重要的人生任务。全村人有同一个祖先,村民通过向上追溯祖先赋予的历史感而明白“我们”从哪里来; 通过向下生育后代而明白自己将去到何处,将自我的有限生命转化为无限绵延的意义感,获得在村庄生活中安身立命的当地感[28]。共同历史感与当地感的集合,形塑出基于血缘纽带联结起来的伦理型的家庭关系、村庄社会关系,家庭生活与村庄生活中的竞争面向较弱。失婚男性没有家庭、没有后代,未能实现香火延续的本体性价值,处于村庄社会评价体系的末端。从村庄社会规范来说,他们没有资格参与村庄人情交往、公共性文化习俗活动等,村庄政治生活也很少参与其中。但村民并不会完全排斥他们,村民仍将其视为同族亲人,认为他们是没有后代的弱者,同情和理解他们的处境并向外人保护他们。兄弟之间也会基于“父子一体、兄弟一体”的伦理底色而帮助未婚子代[29], 同房头的亲戚们也能够以“自己人”的身份去对待他们[30]。即在本体性价值主导的宗族性村庄中,失婚男性位于价值边缘地位, 但又基于共同历史感统合下的家族、房头、宗族等认同单元而获得保护,处于半边缘的社会位置。
(三)中部村庄:基础性价值为主导
中部茶村失婚男性无论是在家庭生活还是在村庄社会生活中都处于非边缘地位,这源于当地村民以基础性价值为导向的生活方式。村民注重当下生活中的衣食住行体验,并追求更舒适的生活感受,传宗接代观念不强,认为生儿生女都一样, 村内建房、彩礼、人情等方面的竞争不明显。村民常说管好自己的日子就可以了,只要自己当下过得开心就好。生活导向、个体本位的基础性价值追求,使当地家庭关系、村庄社会关系呈现出較多的个体主义与理性主义色彩。在家庭生活中,父代对帮助子代结婚成家的责任感有限且弹性,而非像华北的父代那样无限地为子代付出。父代常常通过打麻将、村头聊天等娱乐活动过好自己的生活,兄弟之间也是各过各的日子互不干涉。未婚子代与父代家庭、兄弟之间的关系都相对独立, 家庭成员各自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相互之间的期待与义务感较弱。在村庄层面,村民不关心与他人的竞争与攀比,而是埋头过好自己的日子,并以个体生活状态作为村内评价标准,只要村民个体为人好、生活不错就能得到村庄的认可。村庄并不会对失婚男性区别对待,甚至还会羡慕他们无家庭、无子女,没有生活负担,个人生活潇洒自在。生活本位的价值取向以个体生活体验为评判标准,就打破了以家庭为行动单位的村庄规范,没有家庭、没有后代的失婚男性只要能过好当下生活并懂得与人互动,同样能够获得认可,他们从未处于结构性的边缘位置。
五、结论与讨论
学界一直持续关注失婚男性问题,产生了较多关于失婚男性成因、类型的研究,但对于失婚男性社会地位研究的推进较少。目前学界主要以某个村庄为个案,从主客位视角去理解失婚男性的生活状况,缺少区域比较视角,很难揭示现实经验的复杂性。在学界已有研究成果基础上,本研究基于对华北、华南、中部村庄中失婚男性生活状况的考察,以区域差异为分析视角,以村庄社会结构、代际关系为分析框架,揭示不同区域村庄中失婚男性社会地位的类型差异,并分析其背后的深层次价值原因。研究发现,北方分裂型村庄以社会性价值为主导,失婚男性处于“边缘化” 地位, 南方宗族型村庄以本体性价值为主导,失婚男性处于“半边缘”地位,中部原子化村庄以基础性价值为主导,失婚男性处于“非边缘” 地位。不同区域中失婚男性生活状况的差异,为村庄治理提供了不同的社会基础。北方村庄中的失婚男性同时缺乏家庭与村庄社会的支持,完全处于村庄边缘地位,其生活与精神状况都较差,对整个村庄的敌对情绪较大,容易发酵成为村庄社会风险潜在的激发群体,村庄内部应给予这群人更多情感支持与生活帮助,政府应给予其基本生存保障方面的政策帮扶。南方村庄中的失婚男性尽管位于村庄社会价值评价体系末端,但能够得到家族和全宗族的同情、帮助,生活状况并不会太差, 他们对村庄的负面情绪较少,对于村庄社会稳定秩序的威胁并不大,政府应给予他们更多工作、技术等社会性支持。中部村庄中的失婚男性能够像其他村民一样自由参与人情往来、公共生活、政治生活等事务,从来不处于边缘位置, 其对于村庄社会秩序的威胁较小,有时还能成为村庄治理的积极参与力量,政府应给予其更多个体化的发展性政策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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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程俐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