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家往事

高旭

扈家老陈醋

天刚放明，扈长龙已经吃过早饭，挑起扁担去遛乡了。

两头的箩筐内各放了个瓦缸，一缸是老陈醋，一缸是酱油。扁担两头各挂着一副专用的竹端子，以防混用引起串味。

他知道此时人们还没有起床，所以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出家门就吆喝“谁打酱油灌醋”，而是默默地走出了东寨门。

这次，他要像小时候坐在父亲担子里那样，走虞城，过夏邑，到永城的芒山去转一转。豫东是个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仅在芒山有几个凸起的小山包，小山包里有他儿时的挂念。

走了十几里路，见村子里有人走动了，他开始拉着长腔叫卖。

他的声音像父亲一样洪亮。临进庄时，他开始叫第一嗓子，吆喝声像电流一样，顺着巷道流到村庄的每一户人家。等他走上街道时，端着碗的人早就在门口等候了。他说着“慢打酱油快打油”，把竹端子在粗瓷碗上方一倾，最后还要在碗沿上磕几下，把仅剩的几滴磕进主顾的碗里。

酱油、醋和酒都比较稀薄，打的时候如果太快，容易洒出来，到了主顾碗里时会少一些，打一斤就会少上一两多；油比较浓稠，会在端子外沾上少许，快速放到主顾碗里，每次就会多一点，打一斤要多出一两多。那时候，民间还是十六两为一斤。

随着挑子越来越轻，他的钱袋子慢慢鼓起来。肚子饿了，他舍不得进饭馆，往路边一坐，拿出窝窝头，吧唧吧唧啃得喷香；天黑了，他舍不得进旅店，随便找个地方一躺，盖条单子就能过一夜。

一路上做着买卖，直到第五天挨黑时，他才来到芒山地界。看看前方的西瓜地里有个庵子，他紧着步子往前赶，想借宿一夜，养足精神再进村。

“举起手来，蒙好眼跪下！不听话老子就一枪崩了你！”庵子外停着一辆独轮车，庵子里传出恶狠狠的声音。

“好汉爷，等俺解了腰带把眼蒙严实，地里的瓜随便您拉。”是一个老汉的声音。

他赶紧躲进路边的沟里，大汗珠子噗噜噜地往地上砸。他知道，此时自己一定不能和土匪打照面，不然肯定会被灭口。他很快稳住了心神，一琢磨，那人要真有枪，还会半夜三更来地里抢西瓜，不早就杀进村里去了？于是，他把两个箩筐卸在沟里，双手握紧扁担，猫着腰，轻步向庵子走去。

他小心翼翼地够着头一看，只见一个莽夫双手抱着个笤帚疙瘩，上面蒙了二尺红布，正从背后顶在一个老汉腰间。他铆足了劲，大叫着“叫你不学好”，一扁担打下去，只听“哎哟”一声，那人抱头鼠窜了。

老汉千恩万谢着请他在草席上坐下，拿了火镰子啪啪打着火，请他抽旱烟。他说自己不会抽烟，酱油和醋还在沟里扔着呢。老汉一听，问：“你吃过扈家寨老扈家的老陈醋没有？”他嘿嘿一笑，去担了两个箩筐来，用竹端子打了老陈醋，请老汉品尝。

老汉双手拉着他来到简陋的家里。老汉的女儿麻丫头把油灯点亮。她小时候出过天花，脸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麻子，到现在还没有一户人家上门提亲。听说扈长龙救了她爹，她调了碗新鲜的蔬菜，又炒了几个鸡蛋，叫爹陪他喝点柿子酒解解乏。

突然，外面传来骚乱声，老汉说：“抢家的又进村了！”他让扈长龙和麻丫头赶紧躲进红薯窖，又丢给他们一块疙瘩样的东西，然后用草苫子把窖口盖上了。

直到外面的動静消失了，扈长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此时，两个瓦缸已被砸得稀烂，老汉躺在地上，气若游丝。

葬完老汉，扈长龙带着麻丫头回到了扈家寨。老汉留下的那疙瘩样的东西，被麻丫头缝在箩筐底子上带了回来。半夜，他把它取下来，装进一个刻着“一时之需”的小罐子里，埋到了屋角。父亲留下的一坛酱油也一起埋了，坛上刻有“吃穿不尽”四个字。

此后，这一带多了一个走村串户卖老陈醋的妇女，她满脸麻子，人们背地里都叫她麻娘儿们。

麻娘儿们酱醋

扈大祥感觉身体像刚擀好的湿面条一样，软塌塌的，怎么都站不住，直往地上扑。他赶紧扶住墙壁，摇摇晃晃地往家里挪去。

突然，胡同口冷不防蹿出一条土狗，龇着牙朝他直叫唤，惊得他一哆嗦，手里的酒瓶“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那条土狗也被酒瓶摔碎的声音吓了一跳，刺溜朝胡同深处逃去。

这可是他买得起的最后一瓶白酒。他气得捶胸顿足，趴在地上哧哄着鼻子嗅飘散的酒香。醉乡里，他可以幻想家族最兴盛的年代，丝毫不沾染现实的悲伤。

如果酒瓶摔碎在地板砖上，他肯定会伸着舌头把流溢的酒液全都舔进肚里，可偏偏现在他脚下是条土路。眼看着酒全都渗进了泥土里，他急得要到村口的土地庙里找土地爷要账。

他气冲冲地刚一出胡同口，就和一个黑影撞了个满怀。那黑影不是别人，正是邻村的黑车轴。黑车轴和他爷爷黑三一样黑，就像锈了几十年的车轴，因此得了这么个外号。

黑三曾是扈大祥家的长工，扈大祥的奶奶麻娘儿们用几捧红薯干救过他一家老小的命，黑三两口子至死不忘扈家的恩情，一遍又一遍地将此事念叨给后人听。因此，黑车轴见了扈大祥总是很热情。

其实，在这一带，扈家祖上救过的何止黑三一家，只是在混得连一条狗都不如的扈家后人扈大祥跟前，没谁愿意再承这份情罢了。

“黑车轴，还没到过年，你不好好在外面打工，咋恁早就跑回来了？”也只有在黑车轴跟前，扈大祥才能高着腔口找补回一点尊严。

“俺哥，要真能在外面找到工作，俺还回来干啥？啥时候你再把扈家酱油和老陈醋发扬光大了，老弟俺跟你混去。”到了扈大祥家门口，黑车轴一手搀着他，一手在他的口袋里掏钥匙开门。

黑车轴的最后一句话如钢针一样戳在扈大祥的心上，使他痛苦不已。他往地上一瘫，打着滚哭嚎起来，像是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黑车轴怎么劝都没用，直到邻居大骂着问他大半夜给谁哭丧呢。

要不是因为父亲自小多病，奶奶赚的钱全都砸在了父亲身上，那留给他的肯定是一个商业帝国，他不早就是人人恭维的扈家大少了？

黑车轴费死了劲才把他送进冷锅冷灶的家里，照看了很久才离去。

后半夜，口渴难耐的扈大祥醒了过来。喝了几口冷冰冰的茶水，望着黑咕隆咚的墙角，他突然想起了奶奶临终时的样子。

送走他因疾病缠身而痛苦一生的父亲后，耗尽心力的奶奶也一病不起，在弥留之际，已不能说话的她就用右手指着这个墙角。莫非祖上有什么东西埋在了这里？

他到院子里拿来抓口、铁锨，一阵刨挖后，两个坛子出现在他面前。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刻着“一时之需”的坛子里全是银元，刻着“吃穿不尽”的坛子里残留着一指多厚的半固体物，他用手指戳出一些来，闻闻，尝尝，是酱油。

扈大祥对着两个坛子，在地上呆坐到拂晓。

那夜之后，村里再无人见过扈大祥。由于扈家在解放前是本地大户，现在民间还流传着有关扈家的很多传说，他的消失自然也备受关注。见过他最后一面的黑车轴成了这一带的焦点，无论走到哪里，他屁股后头总跟着一群人探听消息。在传播的过程中，有关扈大祥人间蒸发的传说被人们的想象力扭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弯，每一道弯里都蕴藏着丰富的谈资。

就在大家将要忘掉扈大祥的时候，他突然又出现在了村中。不久后，麻娘儿们酱醋有限责任公司成立，黑车轴被聘来看守大门，每天都把挂在门口的麻娘儿们头像，擦拭得一尘不染。

原来，扈大祥悟出那两坛子东西是祖上留给他的一道人生选择题，面对如同人生捷径的那坛子银元，他选择了相对艰辛的祖辈相传的手艺，并重新把这道题埋了回去，留给自己的儿孙作答……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小小说月刊》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