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邮票

朱幸福

洪星工作又调动了，从E小学调到F小学，还是當校长。这已是洪星在农村小学校长岗位上的第五次平级交流了。老同学章光见了他就数落道：“你这个人啊就是太死板，不喜欢应酬，能平级调动就不错了。你看我，从办事员到副股长、股长、副局长、局长，好几次调整，每次都升了一级。”洪星憨憨地笑了：“我这人性格不好，这辈子恐怕改不了啦。”章光就开导他说：“听说你那枚邮票还压在台板上？现在都是网络时代了，你也太老土了。”洪星还是憨笑道：“纯属个人爱好。”

洪星和章光是初中同班同学，还是同桌。那时，全国刚恢复中高考，大家都想跳出农门，每天都要做大量的练习题，草稿纸根本不够用。有人就在旧报纸、旧课本的边角空页上写字，有人找来香烟盒、包装盒拆开在背面演算，家庭经济条件好点的同学就去代销店买纸装订成草稿本。洪星的草稿纸也不够用，他常从鸡窝里拿鸡蛋去代销店换很薄的白纸用。但章光同学的草稿纸很富余，厚厚的白纸装订得整整齐齐，有时一张纸只用完一面就被他撕下扔了。洪星看了觉得可惜，就悄悄地捡起来用。有次章光看见了就提醒他说：“你爸爸不是在当大队书记吗？大队印有许多信纸，你可以要点回来打草稿啊！你看我这些草稿纸，都是乡政府印的信纸，我爸爸把抬头的字裁了，装订好给我用的。”回到家后，洪星就找父亲要大队的信纸，被父亲严词拒绝：“那是大队开证明、写材料用的，贵得很，不能给你当草稿纸用！”母亲在一边帮腔道：“那他没有草稿纸怎么办？”父亲说：“去买！”洪星听了很泄气，好多天都不理睬父亲。此后，父亲偶尔也会带点纸回家，但都是香烟盒、物品包装纸之类，从没有一张大队的信纸。

初三那年，老师让每一位学生给外地的亲友写一封信寄出去，洪星和大部分同学用的都是自制的信封，有的是用旧练习簿封面糊的，有的则是将旧信封翻过来。邮票是委托邮递员买的。而章光自然用了乡政府的信封和邮票，崭新漂亮，更有面子，让大家好生羡慕。洪星也想要面子，放学后就去了大队部，看到父亲办公桌的玻璃台板下压了十几枚邮票，就悄悄地撕下一张用了。没想到被父亲发现了，不但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还教训他道：“这是公家的东西，只能办公事用，你绝对不能用！”父亲还坚持让大队会计从他的工资中扣掉买邮票的八分钱。此事传出去后，许多同学都对他父亲的做法嗤之以鼻，章光甚至怀疑洪星不是他父亲亲生的。洪星也对父亲不近人情的做法感到失望，从此再也不愿沾父亲的任何光。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初中毕业时，洪星和章光都考取了中专。毕业后，洪星成了乡村小学老师，章光成了乡镇税务专管员。工作上，两人并无多少交集，但生活中两人还是经常联系。有时来了共同的同学、朋友，洪星总是自掏腰包热情招待，还会邀请章光来作陪；而章光也是很热情地接待，也邀洪星作陪，当然每次都有人抢先替他买单。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十年后，洪星被推荐当上小学校长，他那刚从大队书记位子上退下来的父亲就提醒他说：“不要忘了小时候拿大队邮票挨打的事啊。”洪星说：“我记着呢。”为了告诫自己，洪星买了一枚同样画面的八分面值邮票，压在办公桌的台板下，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谋私。学校公务接待，他很少参加，只让相关的人去；同学或朋友来了，他也坚持自己招待。久而久之，同学和朋友都说他在单位混得不好，找他的人渐渐少了。虽然学校教职工对他评价都很好，但领导对他没有特别的印象，每次调整工作，哪个小学最偏远，哪个小学工作最难干，就派洪星去那个小学当校长，而洪星从不说半个不字，工作居然干得很出色。而章光就不一样了，上下关系都很融洽，税务专管员的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很快就被调到税务局工作，从科长、办公室主任、局长助理一直干到副局长、局长。当然，逢年过节，烟酒土特产的收获也很丰富，他父亲也跟着沾了不少光，说：“这个儿子总算没有白养！”外界都觉得章光做人爽气，出手大方，领导也说他很能干，提拔他当副县长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章光因违反“八项规定”，屡次用公款大吃大喝被纪委查处，不但没当成副县长，连局长职务也被免了。章光想不通，很失落，洪星就邀请他去乡下散心。有一天，章光突然开车去了洪星所在的那所偏远的农村小学。让章光感到意外的是，那里虽然离县城有点远，但乡村公路四通八达。学生虽然不多，但都有校车接送。教师也不多，多是自己开车上下班。校舍整齐，环境优美，像个大花园，而且师生的精神面貌都很好，待人彬彬有礼。坐在洪星陈设简单的办公室里，章光忽然就瞥见众人口中传说的那枚八分钱的邮票，就压在洪星办公桌玻璃台板下面。章光心里一颤，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

〔本刊责任编辑  李 鑫〕

〔原载《中国纪检监察》2022年小小说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