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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噬蝴蝶

2023-03-27水晶鱼松塔

南风 2023年2期
关键词:凯瑟琳母亲

文/水晶鱼 图/ 松塔

雨落到他们身上,将他们和这世界隔开,在那一天,台风和爱情一起来临。

1

台风快来了。

一切都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姜雪望着外面灿烂的大太阳,一边翻出纸巾递给正痛哭流涕的女人,这不是第一个来公司找常景尧的女人了,所以她轻车熟路地把她请到待客厅,打算等她平息之后把她劝走。这几天天气很热,大家的心情也很不错,但是暴风雨一定会来临,在这日头底下,总是有人哭泣。

女人渐渐平静下来,拢了拢头发,脸上的妆容依旧完好,就像是以往跑来讨债的每一个女人一样。她从手指上取下了一个东西,拍在了桌上,看清了那个东西之后,姜雪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把这个还给他吧,告诉他我们俩结束了。”

姜雪回到前台,给凯瑟琳打电话,凯瑟琳是常景尧的私人助理,电话很快被接通,凯瑟琳语气不善,似乎心情很不好:“什么事?”

“常总监在吗?刚刚有个女人找他,还留了一个戒指。”

“他不在,我现在在会议上替他做记录,你自己去找他,挂了。”

人人都爱常景尧,爱他的神出鬼没,爱他的随心所欲。姜雪最终在应急通道的楼梯间找到了常景尧,他点了烟坐在台阶上,穿了件白T,背后是一个大大的安迪沃霍尔的香蕉图案。

“有什么事吗?”

“总监,刚刚有个陆小姐来找您,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姜雪展开手心,是一枚戒指,开口戒,表面有一层薄薄的规律的凹凸,像是阶梯。她在公司的会议上见过它,它是常景尧最新的作品,没人知道它到底有什么含义,而这位不靠谱的设计师很明显并不打算向任何人解释。

常景尧终于抬起头看向她,目光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悲伤:“嗯,她还说了什么吗?”

姜雪努力组织措辞:“她还说你们之间结束了,让您别再找她了。”

一段沉默的寂静,火花烧到了手指,常景尧才如大梦初醒般摁灭了烟头,站了起来,并没有接过戒指:“你留着吧。”

“啊?”姜雪有些惶恐,“我留着干嘛?”

常景尧轻笑了一声,俊朗的侧脸像是落了烟尘的雕塑:“喜欢就自己戴,不喜欢就卖了,丢了,随便。”

“但是总监,这个还没有投入市场,就这么给了我,不太合适吧?”

“手伸出来。”

姜雪老老实实伸出了右手,常景尧拿着戒指,穿过了她的手指,打量了一刻:“这不是很合适么?”

姜雪知道,有那么多女人前仆后继地爱着常景尧,并不是没有理由的。就算是见惯了眼前人的差评加身,姜雪还是察觉到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由你来丢和由我来丢,并没有什么区别。”

姜雪离开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在昏暗的楼道里,他懊恼地挠乱了头发,背后的那个明亮的香蕉,也变得暗淡了。她听见他的自言自语:“一切都结束了……结束是这样简单的事情,那我这漫长的痛苦,该由谁来终结呢?”

2

读书的时候,姜雪成绩一直不错,大学毕业,大家都以为她会继续读书深造,她自己也原本是这么打算的,如果母亲没有生病的话。高额的医药费迫使她不得不匆匆找一个工作,辗转来到了现在这个公司。

下班时候,她整理资料,心里想着的却是台风快到这个城市了,连着几周的风暴,阴雨绵绵,对母亲的病情不好,要想个借口哄她回老家。直起身才发现常景尧站在桌前,穿着笔挺的衬衫,安静地居然在等她。

“总监有什么事吗?”

常景尧讷讷地点了点头:“你下班了吗?下班了跟我去参加一个宴会,我可以请你吃饭。”看得出来他不习惯穿正装,身上每一寸都像黏了毛毛虫似的别扭。像是怕姜雪拒绝,他赶紧补充道:“我之前的女伴是陆云,你见过的,然后如果你没有礼服的话,我可以提供。”

总监这么紧张的样子,姜雪倒是完全不紧张了:“凯瑟琳呢?”

常景尧叹了口气:“她控诉我让她加班,说要拿劳动法制裁我。”

姜雪笑了一声,她并不反感这个奇怪的人:“可以。”

常景尧带姜雪到他的衣帽间,开门的瞬间姜雪差点被推挤成山的各式衣服砸到,看得出总监并没有收拾房间的习惯。常景尧扶住了那座“山”,抱歉地朝她笑笑:“你等一下,我去拿。”

姜雪倚靠在门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常景尧手忙脚乱的样子,他是个怪人,她见过他在说明会上手舞足蹈只为了传达自己的设计理念,现在也有幸见到他一边喃喃自语着什么一边给她的礼服挑选合适的项链的模样。

她换好衣服出来,常景尧比她还忐忑,抬起头看她,感觉眼前一亮,由于姜雪属于玲珑娇小的类型,他特意设计成短款,贡缎的版型雪纺的裙摆,正好盖过她的膝盖,露出一截笔直洁白的小腿,上身v 领微低腰,没有多余的修饰,显得简洁大方,他点点头:“很适合你,很漂亮。”

临到宴会场地倒是轮到姜雪紧张了:“我没有参加过什么大型宴会,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常景尧捏了捏她的胳膊:“放轻松,都是我的老朋友,你什么都不用做,那里还有蛋糕和红酒。”

他说的没错,一到场地,他就被一群设计师朋友拉走了,姜雪连他的影子都找不到,只能自顾自地坐着,这个时候陆云出现了,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男伴,哀怨地走过来坐在姜雪身边:“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转移目标了。”

“陆小姐你误会了,我和常总监不是恋人关系。”姜雪觉得有些头疼,她知道常景尧招惹了多少姑娘,她不想夹在他们中间,“他只是拉我过来应酬而已。”

“是吗?”陆云笑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啊,别被这个男人骗了,他会为了随便一个陪他应酬的女人亲手设计一件礼服吗?我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酒会快结束的时候,摄像师喊大家站在一起合照,姜雪被陆云拖到台上,和众人一起合照。她很瘦,是很不健康的那种瘦,这种身材在镜头前面是很上镜的,但是照片里,她显得格格不入。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和后悔,她配不上这件衣服,常景尧的设计应该由完美的模特,完美的表情和合适的时机来呈现,而不是这样草率和简单。

摄影师抬起头提醒:“第一排左边那个姑娘,头放那么低拍出来不好看哦。”

姜雪感到有点难堪,因为摄影师这样一说,全场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了。一只带着温度的手轻轻扶了扶她的背,是常景尧,他那总是顺水带情的眼睛注视着她,他们离得是那么近,姜雪从那眼神里看出了宽慰。

3

社会心理学家斯坦利有个人尽皆知的理论,叫六度分割,意思大概是通过五个人就可以认识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人。在第二天清晨,姜雪能很明显地感觉周围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打量的意味,她的同事凑过来问她怎么回事,还拿了一本时尚杂志给她看,她才知道,那张合照被登在了扉页上,占了一整个大大的版面。

照片里,她站在常景尧身边,被陆云略显亲昵地挽着。

姜雪叹了口气,这下好了,她身边的人几乎都知道了。一个小小的公司职员和被公司捧在手心的天才设计师居然一起出席酒会,这在信息爆炸的八卦时代,怎么想怎么奇怪。

下班的时候,姜雪特意去菜市场买了些水果和蔬菜,准备给母亲做顿好的,厨房里锅碗瓢盆哗啦响,母亲安静地坐在客厅看电视。

“妈,这段时间公司的事情很多,我可能会很晚才回来,我想的是你回去住一阵,等我这边好了,再去接你,你觉得呢?”姜雪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一些,听起来不会让母亲觉得自己在赶她走。

电视播着新闻,姜雪等了一会,没听见母亲的回答。总是这样,这几年这样的沉默无处不在,姜雪想,母亲的病就是这样,她早该习惯的。

这顿晚饭吃的也很沉默,等到收碗筷的时候,母亲突然说:“我是不是……变成你的负担了?”

姜雪拉住她的手:“没有,你回去了,我还放心一点,我平时上班,也没办法照顾你。”

坐在她面前的女人,沧桑的像一颗古树,那树皮一样布满裂纹的手,哆嗦着紧握住她的:“好,我明天回去,有事情一定要和妈妈讲。”

姜妈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但是这些年带着姜雪到处奔波,辛苦操劳,落下了手抖的毛病。姜雪懂事后,常常会有一种信念,就是她必须坚强,母亲在她后面,所以她必须要坚持住。

“啪嗒”一声巨响从隔壁传来,是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把母女俩吓了一跳,姜雪倒没什么,她只担心母亲,母亲的精神很脆弱,会被任何惊吓伤害到。她急忙哄着母亲回房,开门,又想起自己刚刚买的水果,便装了一些出门,敲开了隔壁邻居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强壮的男人,比姜雪高了整整一个头,面色很差:“什么事?”

姜雪提起手里的口袋,眼神悄悄朝里瞟:“我是住隔壁的,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和你们打招呼,刚才我听见了很大的响声,是发生了什么吗?需要帮助吗?”

“没什么,只是我妻子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而已。”男人很不耐烦,因为姜雪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有什么事吗?”

这些天,姜雪总能听见隔壁两人吵架的声音,她拥有属于女性的警惕,想确认一下:“我能见见她吗?”

这位妻子比她想象的更年轻,她以为天天和丈夫因为鸡毛蒜皮吵架的女人应该是一个泼辣强势的女人,可是面前的女性低着头,唯唯诺诺地接过她的水果,不停地对她弯腰道谢。

最后,男人粗鲁地将门关上,在一瞬间,姜雪瞥见了抬起头来的妻子额头的一团青紫。

4

姜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终还是拿手机准备给妇女保护协会打一个电话。很多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姜雪的父亲曾经也常常对她的母亲动手,所以她无法对他人相似的遭遇做到置之不理。

放在桌上的手机已经有了好几个未接来电,居然是凯瑟琳:“你有空吗?有空去接一下常景尧。”

十分钟后姜雪开车到了酒店门口,包厢里常景尧喝的醉醺醺的,坐他身边的正是陆云,大概是陆云的公司准备接新戏了,想请常景尧再次参与服装和服饰的合作。姜雪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陆云甚至在轻声啜泣,而常景尧脸色微红,盯着空气发呆,看样子没谈拢。

姜雪把常景尧一直扶到车里,给他系上安全带,黑暗里常景尧的眼睛很清亮,似乎先前的醉态都是装模作样:“怎么是你?”

“凯瑟琳有事,打电话让我来。”姜雪发动车,“总监住哪儿?”

常景尧说了一个地址,摁了摁额角,有些烦闷。姜雪打趣:“常总监看样子还没喝尽兴,我来早了。”

“没有。”常景尧将窗户按了下去,就着晚风醒酒,“他们想灌醉我,我也乐的顺水推舟拖延时间。”

姜雪觉得,常景尧就像个橡皮泥,总是在变换形态,时而变成生人勿近的刺猬,时而是个勾人心魄的绅士。快到时,手机又响起来,是母亲,她心里有点不详的预感,这些年她的神经也有些过分敏感了。

常景尧先开的口:“接吧,母亲的电话总是很重要的。”

姜雪戴着耳机接起来,对方居然是警察,说的是他们隔壁发生了案件,姜妈报的警,但是姜妈现在精神状况很差,一句话都不说,很害怕的样子,只是念叨着要给女儿打电话。

后视镜里她的表情太难看,常景尧看的清清楚楚:“出什么事了?”

姜雪咬牙重启车子:“我先把你送回去。”

常景尧捏住她颤抖的肩膀:“不,掉头,去你家。”

姜雪没有再犹豫,转弯汇入车辆的浪潮,直直冲向出租屋。

案子发生的时候本来没有什么动静,但是女主人死的时候似乎在门口,血从门缝流了出来,被在门口等姜雪的姜妈发现了。警察检查了尸体,要录口供,姜雪一五一十回答了警察的问题,例如对这家人了解多少,还有他们夫妻俩平时感情怎么样。隔壁的男子现在才回来,得知妻子的死后悲痛欲绝:“我早该发现她心理状态不对劲的,我没想到她真的会干傻事……”

姜雪在围观者中寻找母亲,却看见常景尧正蹲在姜妈身边,拍着她的背给她擦眼泪。而姜妈似乎并不抗拒这个刚见面的陌生人,紧紧抓着他的手对他诉说。

警察离开后,姜雪把母亲哄睡着,常景尧已经坐在沙发上打起了盹,姜雪有些内疚:“我送你。”

常景尧睁开眼,站起身:“不用,你好好陪陪她,我自己打车回。”

姜雪把他送到楼下:“不好意思,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常景尧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平时在家,记得把门关好,注意安全。有事一定告诉我。”

姜雪回家从窗户冲他招手,他才转身离开,夜风将他的大衣吹开,姜雪暗自后悔居然没有想起给他一个围巾避避风。常景尧手里提着姜雪给的葡萄,因为据说葡萄解酒,所以她塞了好大一串给他。

第二天,姜妈就被姜雪送回了老家。

5

因为不肯继续和陆云合作,常景尧和公司对峙了很长时间。他以前常常这样,处处留情,让女人们为他疯狂,然后,像是影片在高潮部分戛然而止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们。

那枚快被人遗忘的戒指,在姜雪手里,就像个滚烫的大麻烦,她意识到,她必须将它归还给常景尧,如果她永远搞不明白常景尧那天才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她就必须将自己从各种幻想中摘出来。否则,她将会变得像这世上很多的女人那样,在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里成为失败的那个人。

而很明显,常景尧总是在思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当气象局正分析即将来临的台风天,气候会变得如何的恶劣,人们应当如何应对时,常景尧对公司的所有人提出,他们集体放假一周,地点在遥远的新西兰。

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惊吓,大家早已经习惯了,常景尧的性格捉摸不定,常常一言不合就拉着全公司的人出去旅行,说是旅行,更像是探险,连清洁工大妈都被训练出了强大的心脏,他们跟着常景尧去过位于南极的天堂湾,在橘色的阿根廷科考队旁边,从雪山上滑下来,队长说,这里现在没有动物,不会打扰到他们,所以滑吧;他们去巴黎守到夜晚,只为了弄清楚铁塔是怎么关灯的,闪烁的铁塔就像是挂满小灯的圣诞树;他们去伊利大草原,那里的天看起来很低,棉花一样的云朵似乎触手可及。有设计师说,美感也是种情感,也会产生共鸣,姜雪想,这也许是常景尧寻找灵感的方式。

但是除此之外,常景尧甚至带他们去峡谷蹦极,去太平洋潜水,去夏威夷冲浪,而这次,他居然想尝试高空跳伞。像是一种独特的怪癖,他似乎格外喜欢惊险刺激的活动。到达目的地后他们被告知当天云层太厚太低,所以推迟一天。到了第二天,原先兴致勃勃的大多数人已经泄了气,最终跟着常景尧前往俱乐部的只有寥寥几人。签了生死状,经历了短暂的训练,姜雪坐在基地的等候室里,内心忐忑又兴奋。似乎能从喘不过气的生活中偶尔抽出身来,是一种奢求,而此刻,她可以像第一次出门买东西的小孩一样,感到单纯的紧张和坦然,这是常景尧带给她的令她感激的事情。

苏联的直升机将他们送上四千米的高空,姜雪没敢向窗外看,她不自觉地看向坐在身边的常景尧,他戴着护目镜,正巧撞上了她的目光,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紧张,他伸出手,轻轻捏了捏了她的手指。

舱门打开了,高空的风猛然灌进来,姜雪听见教练说准备跳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带着从飞机上一跃而出,以近两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下坠,巨大的风压从面前袭来,姜雪忍不住闭上眼睛,伴随着窒息感出现的是明显的失重体验,像是蝴蝶从悬崖落下,还来不及张开翅膀。

几秒钟之后,失重感消失了,教练拍了拍她,示意她睁开眼睛。她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受,乳白的云层高而薄,下方是深蓝的瓦尔蒂普湖,在皇后镇分开成几条小支流,四周都是雪白的山峰,瓦尔特峰和本洛蒙德山顶部落满奶油般的雪,甚至可以看见很远的克里奇顿。大地逐渐靠近,皇后镇高高低低的房屋就像整齐摆放的书,农田和草场被分割成一块一块,任何人看见这副景象都会失语,它无法用语言形容,就像是一副疯子作的画。

下降突然一顿,上天不舍般将她又拉了回去,是教练打开了降落伞。姜雪保持着banana 姿势,在空中旋转下落,分不清方向,风和大地的压迫朝她的整个身体侵袭,降落伞的带子勒得她肩膀和大腿生疼,但是姜雪只想大喊,不知道喊什么,就只是兴奋地想大喊大叫,肾上腺激素让她格外亢奋,她不去想母亲的病,不去想自己遗憾的学业生涯,不去想一厢情愿的爱恋,她再次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她想,在这一点上她可以懂得常景尧。

教练看出了她的疯狂,最终带着她以各种刺激的大环旋降落在高尔夫球场和度假屋旁边的大片草场。她猛烈的心跳持续了很久,直到常景尧朝她走过来,询问她怎么样,她才发现自己暂时失去了听力。

跳伞其实不像蹦极,最强烈的失重只在那几秒钟内。姜雪在基地坐到傍晚,直到听力渐渐恢复,常景尧也陪她一直坐到了傍晚,和声音一起回来的是现实的重力和失落,因为她知道,心里的有些东西在落地的那一刻就已经消失了。

6

姜雪离开基地时,常景尧追上来,邀请她一起去湖边散步。瓦尔蒂普湖近看并没有从高空看上去那样的蓝,白色的沙滩上落满不怎么怕人的海鸟,一些无法负担高昂观光项目的游客在荡湖边的秋千,靠近城镇的石阶上是一个弹吉他的流浪歌手,很多人驻足于歌声和美景。这座小城作为旅游胜地,商业化很严重,但天气晴朗,地理位置优越,就算不跳伞,来这里逛逛也不错。

走在湖边的小路上,斜阳悄悄铺满湖面,常景尧问起了姜母的情况。

很多年了,姜雪已经能很平静地诉说自己的苦痛,但是那并不意味着它永远过去了。自从她记事起,所有苦难者都长着母亲那样的脸。游人坐着直达山顶的缆车缓缓上行,她望着远处的雪山和湖水,又其实什么都没在看:“那时不懂事,为了逃避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庭,我故意选了离家很远的大学。当我得知她得病,已经太晚了,她拒绝了医生的治疗方案和一切昂贵的药物,似乎要拿剩下的半条命去恨那个辜负了她和我的男人。”

向他人露出伤口,看起来就像是在乞求怜悯,姜雪看着常景尧,为自己这过于大胆地袒露痛苦所不耻。他看起来仍然那样完美,精雕细琢的唇微抿着,双眼正在为一出悲剧变得有些湿润,那里倒映出的她的影子显得格外明亮。世界上怎么会有为他人的伤痕落泪的男人,姜雪想,男人和女人总是很不一样,他们爱着的,所想的,总是很不一样。

为了最后一点尊严,她在常景尧说出安慰的话之前,朝他展开了掌心,那里躺着那枚戒指:“我一直在想,要把它物归原主了。常总监,我不是能够终结你痛苦的人,我只会带给你痛苦。”

眼前的世界慢的像一出细水流长的默剧,常景尧就那样注视着她,眼底的情绪晦暗难明。她想起曾经在书里看见过一句话,人是时间性的动物,电影的剪辑手法,各种变速拉伸,乃至一张照片一幅画,都在企图改变时间的流速。而此刻,她的眼就是她的存在。

常景尧缓缓伸出手,拿过那枚戒指,突然将它掷向不远处的湖水中,姜雪甚至来不及阻止他。她想象自己变成了戒指,被重力拉向瓦尔蒂普湖的深处,像一只断翼的蝴蝶。

常景尧总能做出让她想象不到的疯狂举动,姜雪没好气地说:“你真是个疯子!要是知道你会这样做,我绝对会阻止你的。”

常景尧却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哈哈大笑起来:“是吗?我的确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姜雪也笑了,她感到深深的释然。末了,她向躺在地上的常景尧伸出了手:“走吧,明天就该回去了。这样疯狂的旅途,总是要结束的。”

常景尧抬起手臂抓住了她的手,站了起来。姜雪感到有个冰凉的东西硌着手心,心里的猜想骤然停滞在了看见它的那一刻。

那枚戒指。

姜雪不可思议地看向常景尧,他的笑带了点顽皮:“现在,我正式将它交给你,不是为了随随便便处理掉它,而是真心实意地想送给你。怎么样?你要接受吗?”

7

回国的旅途上,凯瑟琳主动要求和姜雪坐在一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凯瑟琳指着她的手:“是常总监设计的吧?”

姜雪坦然笑道:“是啊,我常常感觉看不懂他。”

“许许多多的女人都爱过他,”凯瑟琳轻轻笑了一声,“他是那么缺陷,但又那么完美,对吧?”

姜雪的眼前浮现出常景尧为她挑选礼服的样子,不由得发笑。

“常总监其实是个很缺爱的人,他要纯粹的爱,没有人能从这样的爱里侥幸逃生。所以人们来来往往,没有人肯留在他身边。”凯瑟琳说,“但我还是希望这次,你们都能获得幸福。”

“好。”姜雪轻轻摩挲着戒指,它阶梯一般螺旋的花纹和凹凸,是无人能理解的荒野暗影,一如常景尧的心。

台风如约而至。暴雨拍打着半开的窗,姜雪冲到楼下收衣服,风席卷着被单,也掀起了她的长发,常景尧正下车过来,在雨里姜雪的身躯看上去是那样渺小,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吹到天上,再也消失不见。他抛下手里的伞,还没来得及反应姜雪就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以臂膀为牢,不让她飞走掉。

雨落到他们身上,将他们和这世界隔开,在那一天,台风和爱情一起来临。

常景尧有一个朋友很喜欢蝴蝶,在家里养了好多只蓝闪,那带着闪粉的翅膀是那样美丽,令人晕眩,像成型的艺术品。在它们死后,这些翅膀有些会被制作成标本,有些会被砌进戒指或者耳坠里,流转在人世之间。那段时间他正醉心于尤安尼布尔热瓦的舞台艺术,失重和平衡在天平的两端,他爱上了悬挂点,脆弱又充满无限可能。

他爱上一个人时也会有这样的感受,每当他的眼睛捕捉到姜雪时,他的身体就化为了一只折翼的蝴蝶,下一秒也许会坠亡,也许会猛然振翅高飞也说不定。

蝴蝶的寿命只有两周左右,但是爱情的周期远不止于此。

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吵醒,姜雪在书桌上转醒过来。屋子里一片漆黑,桌子上堆满了试卷资料,她正在准备下一届的研考,也联系上了大学时期很喜欢的导师。她起身摁灯,没有反应。

停电了?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对面的大楼,一盏盏白灼灯还亮着。

母亲睡得很好,姜雪没有叫醒她。她打算去看看电闸,这小区很老了,电闸统一在底楼的楼道里,她想没事的,这些年她一个人能处理好所有事,这次也能。她把手机落在了桌上,屏幕反复闪烁,是常景尧的来电。

果然是跳闸了,她将对应编号的电闸拉了上去,雨声很大,似乎还混杂着别的什么声音。有个人从背后接近,一下子抱住了她,姜雪几乎被吓得尖叫起来,只感到那人全身湿透了,熟悉的呼吸擦着她的脸颊,居然是常景尧。

“你干嘛?你吓到我了。”姜雪说。他总能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

“我很担心你。”常景尧的声音因为害怕失去而颤抖,他去了解过那个意外,女方身上都是伤痕,那位丈夫很有可能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而姜雪又参与了调查,还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件事,他很担心她会受到伤害。姜雪不接电话,他的心就像是一个没有系安全带的杂技演员,而他抱着她时,他的身体离开了尤安尼的阶梯,转瞬的失重后双脚又终于回到了地面。

像是迷路的蝴蝶平安降落一般。

那枚无人能懂的戒指,他想,已经不再重要,它此刻正戴在爱人的手指上,他们有很长很长的时光,来领会它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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