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2023-04-15苏轻浅青由
文/苏轻浅 图/青由
她在他满眼的愧疚与无奈中,看见自己的诧异,原来,皇帝也并非无所不能,一国之君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一
那头狼已经跟了他许久,茫茫荒原上,除了风沙他再看不到一物,脚上的腿似灌了生铁,每抬起一次,他都担心这是穷途末路的最后一步。
而狼显然知道眼前人已是强弩之末,它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像是戏谑一般,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这场收起獠牙后的角逐,把时间拉得漫长扭曲,梁允行脑中的那根弦早已崩得僵木,只要稍有片刻松弛,茫茫荒原顷刻就会变成血肉模糊的行刑之地。
他们都在等下一秒。它在等一个气尽血枯的猎物。而他,在等一个否极泰来的转机。
烈日高悬,明晃晃地夺去人眼中的颜色,逶迤地沙地恍惚间变成一条条游蛇,从天的尽头向他扑来。梁允行猛地一掐大腿,试图在茫然间找回一丝神志。
他的目光散乱地落在沙丘上,余光中一抹不合时宜的白,如漫天雪色将他的血液凝固,另一头白狼从不远处地沙丘纵身跃出,横在他的眼前,遽然的惊骇几乎掀翻他的天灵盖。
他们一行人从京城出发,几番遇袭,一路逃到极北的荒漠之中,本想借机蛰伏下来,不想却迷失于黄沙,偶遇狼群。一路酷热干旱,他们早已焦渴不已,在与狼群且战且退的围攻下,最终沦为口中飧食。
梁允行在周将军的掩护下,逃出重围。他不知拼命往前跑了多久,一回头,却见一匹狼,紧紧跟在身后。周将军的话尤在耳畔,:“二殿下,太子还在京城浴血搏杀,你一定要活下去,直到与他重逢的那一天。”
大哥腹背受敌仍分出一支军队护送他千里,便是愿他平安无虞,而他一定要活着。
梁允行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磋磨着手柄上的蟒纹,青蟒似有感应,双目如炬,遒劲的利爪带着吞天沃日之力,将一股热流传入梁允行手心。他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目光不再犹疑,若今日注定要命丧于此,也要搏出一条血路,祭奠那些守护他的兄弟。
“哈哈,第一次看到有人想和狼打架,好胆识。”
一袭绿衣从沙丘后面翩跹而至,骆驼上明丽的少女,像是一片蓄雨的春云,以生发万物之姿,照亮他心中对于生的渴望。
“别怕,小银不会伤害你的。”
白狼站在他身前,毛色如丝缎般映照着日光,它昂着头,眼中的傲然锋芒,如同沙漠中的王。梁允行回身看去,那头原本跟在身后的狼,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踟躇良久,悻悻地夹着尾巴离开了。
二
从沉睡中苏醒,梁允行觉得身子仿佛坠了铅块,在幽深的隧道里无限地下沉。
“水……”干裂的嘴唇嚅嗫着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不一会儿,冰凉的水从唇角滑入,滚过喉头竟是辛辣。接着源源不断的水灌进来,仿佛春霖一般滋润着这一俱焦枯的躯体。
“醒了吗?”一张温热的帕子擦过他的脸。
梁允行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站在光里的女孩,“是你,多谢姑娘。”
“我不叫姑娘,我叫小叶。你已经睡了两天两夜,快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去院子里和我打一场,什么病就都好了。”
梁允行心里不禁苦笑, 他如今身虚力乏,行走都难,遑论打架,只怕他如烂泥一摊,玷污了她手里那把好剑。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回绝,一个老伯走了进来,“小姐又开始胡闹了,公子仍在病中,需要将养,怎可动刀动枪。”
又转头对梁允行说:“小姐大漠中长大,性子率真,不在意规矩礼数,公子莫怪,那日她把你带回来,好生吩咐我们照顾你。”
“小叶姑娘乃性情中人,只是我如今有伤在身,恐怕还要在府上多叨扰几日。”
“无妨,公子且安心住下,好好将养身子。”
小叶每每来看梁允行,总抱怨中原人身子太弱,过去了这么多天,他仍只能下床走走。
梁允行便倚在门廊下看她练剑,她虽小小年纪却功夫了得,一套剑法舞得行云流水,姿态万千,一把寒铁生生化作圆融月色,倒与她的明朗俏丽相得益彰。
待他病好,叶织便带着他纵马驰骋在茫茫戈壁上,梁允行长在深宫,第一次见到如此恣意洒脱的女孩,如茫茫天际里的一颗火流星,那样璀璨耀眼,她骑在马上,一袭绿衣翻飞,好似种下了一路春天。
梁允行虽学过骑射,却从未在这样辽阔无垠的天地间,纵情纵意地策马而行。他骑得笨拙,不由地恨起自己总在大哥的羽翼下成长,凡事便退而求其次,只求稳妥,不思精进。
“你为什么来大漠?”小叶问。
“为了活下来。”梁允行眉间浮上苍凉之色。
“我听人说京城最是富庶,高屋殿宇林立,车马酒肆不绝,怎么会活不下去?”
“那只是京城最光鲜的一面,繁华盛景后涌动的暗流,也许可以吞噬一切。”他眼里的光慢慢暗淡下来,适才欢愉的外壳一旦被剥下,混沌茫然的不适又再度将他包围。
“不说这些了,小叶姑娘平日都在做什么?”
“打劫。”
“你救我的那天,是去打劫的?”
“对啊。”小叶一脸认真,用力地点点头。
三
“所以,你是劫匪?”梁允行不可思议地看着小叶。
“是啊,他们都叫我女沙匪。”小叶边笑边轻快地晃动着双腿。
看着梁允行一脸错愕,小叶说:“你不用害怕,我不是杀人越货的劫匪。”
“大漠里时常有商队往来,可他们不知道风移沙丘,令其改道,所以常常迷路。就会有贼人以帮助他们走出沙漠为由,勒索贵重物品,谁会去想那些商人千里跋涉,奔波劳碌,却把老本折在半路上,最后只能滞留北地,再也回不去中原。”
“所以我经常和那些坏人打架,连小银也是从他们手里救下来的。”
小叶边说边抚摸着卧在身边的小银:“虽说自然之力可一夕山崩地陷,却仍能自愈,还万物生机;可人心贪婪,游走于恶的边界,即便罪孽加深,也不会回头。”
沉沉浮浮的往事漫上小叶的双眼,梁允行心中不禁喟叹,原来命运的帆早已胀满,将天真烂漫的少女送往世事洞明的彼岸。
那一晚他们坐在沙丘上看月亮,冷却的风吹散白日的酷热,露出夜的寒凉。皎皎月色从九天洒下,像是瑶台倾覆,把玉露琼浆汇入人间,苍莽漆黑的大漠一时化作一泓月下深湖。
而小叶静静地坐在湖中央,恰似月点波心的那一颗明珠。
梁允行坐在她的身侧,只觉得月色迷眼,明珠倾城,却不敢说出一句话,只怕不经意搅弄了这一番旖旎的湖光山色。
半年以后,京城派人来接梁允行。小叶去向他辞行,却见梁允行着一身蓝罗盘金秀蟒袍站在院中,仿佛是在等她。
京城贵子气质卓然,风度万千,突然让她有些情怯,只远远地看着他。
“小叶,我要走了。”梁允行徐徐行至她的身侧。
“何时启程?”
“明日。”他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别忘了我们的京城之约,我带你去吃浮云阁的乳香糕、桂花酪,去喝流觞居的风顶白。你拿着这枚玉佩,无论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
“好,一言为定。”
梁允行回京,梁允则出城十里相迎,彼时他已是庆和帝,迎着烈日,他一身黄袍,九龙腾飞,整个人英武非凡,梁允行走上前去,刚要跪拜,却被轻轻扶起:“二弟,舟车劳顿,改日再拜不迟。”
当晚,阖宫大宴,庆祝梁允行平安归来。一别数月,王座上的兄长已是睥睨天下,问鼎九州的王者,几个月前的夺嫡之争,已悄然在宫墙内被抹去一切痕迹,只剩酒酣耳热的君臣之乐。
四
梁允则年长梁允行五岁,自小便天资聪颖,敏性达观,深得父皇喜欢,十二岁便被立为太子。梁允行跟着他一起长大,每每犯错,都被大哥挡下。他自知无大哥的雄才,便乐得做个逍遥散人。
直到五哥梁允瞻兴兵起势,企图谋夺大位。而梁允则不顾众臣劝阻,仍分出千余兵力,将他送出京城,只愿能将他隔绝在血流漂杵的浩劫之外,力图保住他纯善的本心。
一路颠沛流离,九死一生,他恍如一夜成熟,不愿再做那个大哥荫蔽下的皇子。
十日之后,梁允行分封亲王,入朝协理国事。他不黯朝政,梁允则便亲自教导,每每夜深他从景明殿走出来,浑身早已倦怠不已,而梁允则仍在御案前批阅奏折。
庆和二年冬,衢州出现了贪墨大案,庆和帝派遣梁允行携御史共赴衢州调查。待他将将结案,却收到京城急报,庆和帝连日审理国事,暴毙于案前。
一路快马载着年轻的王爷向京城疾驰而去,把一颗在热油上烹煎的心,颠得支离破碎。
残阳如血铺就着漫长宫道,漫天缟素随风呜咽。梁允行跌跌撞撞地跑在白玉石阶上,每一步都好像要随时倒下。
楠木大棺清冷肃穆,绫罗丝缎几度堆叠,却没有一丝温度。梁允行怎么也想不通,不过两月,曾经温厚谦润的兄长,怎会冷冰冰地躺在他的眼前。
悲恸如跗骨之蛆啃食着他每一块血肉,他跪在地上,只觉心头坠火,莽莽烧尽一切,银盆里的纸钱焚起一片赤红,仿佛连自己的骨血也化作了灰。
正当他悲切懊悔时,却听到庆和帝的近侍进殿宣读遗诏:“弟允行,秉性仁善,才识俱优,着其克承大统。”
回宫这一年,梁允行夙兴夜寐,无一事不竭尽周祥,无一事不亲力亲为,他以为一缕涓流,终成江河,可与兄长迎风逐浪。可而今,一纸遗诏落下,他才见,兄长早已蔚然成海,始终护其左右。
他接下遗诏,跪地深深叩首。大哥,我定会扛起江山万民,不负你的重托。
昭宁元年,时局维艰,虽无战事,可百废待兴,梁允行终于明白为何大哥每日案牍劳形,却终究独木难支,魂断景明殿中。
今日老臣陆游春上谏,纳东安国公主为后,东安虽已国破,可流亡太子叶章手中仍握有重兵,若能归附大梁,既可扩充军队,又稳固国祚,同时留叶章在身侧,随时看察,可谓一石三鸟,裨益无穷。
然中书令孟繁景颇有异议,叶章一心复国,何谈忠君,若生异心,祸起萧墙之内,可谓养虎为患,贻害甚广。
几番争执不下,双方不欢而散。梁允行闭目坐在龙椅上,心下已有了决断。
如今虎狼环伺,东西皆有强敌,若大梁再不重整河山,只怕要步东安后尘。只是,大漠中的那一袭绿裙,明丽如春阳,却再照不进这朱门深深的宫墙之中。
在接下遗诏那一刻起,他就应该知道,既登帝位,此身此心便已归于江山万民,从此他就是沧浪中的中流砥柱,情爱不过浅尝辄止,真心也只能随流水而亡。
五
昭宁二年春,新帝大婚,双喜龙纹花蜡照出一室的温暖,梁允行看着蒙着盖头端坐在榻上的新娘,淡淡留下一句,“近日事忙,我先去景明殿看折子。”
他一连数月歇在景明殿,广合宫里的皇后也未踏出宫门半步,帝后相峙,谁也不肯先迈出一步。这可急坏了身边侍候的一众人,秦公公明里暗里提醒,梁允行皆置若罔闻。
“陛下自大婚再没去过皇后娘娘的寝殿,若传出来,恐遭前朝老臣非议,若再上奏弹劾,岂不……”
“朕事忙,由得他们弹劾,若他们闲着,就先替朕把这国事都办了,再来妄议朕的家事。”说罢,一把拂下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
时日中秋,宫中邀请臣工携家眷一道赴宴,皇后却托病不出,只说中原气候多变,不甚染了风寒,去了只怕有碍龙体康健。
宫中筵席繁冗,梁允行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巡视百官,臣子们碍于天颜也都拘着性子,推杯换盏间尽是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梁允行甚觉气闷,借更衣之便,出外透气。
一轮满月杳杳卧在天际,皎白如玉,温润生波,一如藏在他眼底最深的眷恋。自打他回宫,闲时便常常翻看《地理志》《郡国志》。“我还要让你等多久呢?小叶。若我能亲自去接你,游遍大梁的大好河山,你会不会就此留在我身边,再不离去呢?”
梁允行在黑暗中徐行,却远远见到一个女子站在树下痴痴地望月。又是哪个可怜的女子,如同他一样被囚在这殿宇楼台之中,却在冷夜里热烈地思念着谁。
她单薄的身姿浸在月色中,像覆上了一层白霜,泠泠之意,好似要随风凋零。只见她踮起脚,把随身带的一串珠穗挂在了树上,几眼眷恋,却像是生离死别,随即转身默默走入昏茫的夜里。
梁允行走过去,那是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枝叶上的珠穗,打着两个细密的同心结,该是个心灵秀巧的姑娘,只是……他刚要惋惜,便一眼扫见珠穗上坠的玉佩。
那女子……?一瞬间,好像有什么猛地砸碎在灵台之上,让他既清明又茫然,片刻怔然后,向着女子的方向,疾步追了过去。
“姑娘,你的穗子。”他站在她身后温声道。
女子微微侧过头,半张脸似轻云托月,眼中的莹莹光点又像是揽住了漫天星辰。梁允行心念急转,桎梏在胸间的思念,顷刻化作万丈涛澜,瞬间将他淹没,他一把从后面抱住她,伏在她颈间轻喃:“小叶,是我,小叶。”
六
叶织以亡国公主之名入朝为后,一直不为大梁世族勋贵所喜,再加上帝后不睦,连身边的下人都对她多有不恭。
中秋之夜,本该团圆,她却一人守在空荡荡的广合宫里,灯烛通明,映照着青蟒盘旋于碧水之间,那曾是他的贴身佩玉,只是她如今已为人妇,又何求再相见。
直到身后人紧紧抱住她,她骇得毛骨悚然,一回头,却见那一双眸子,热烈璀璨,一如天上星。她靠在他的怀里,佯做愠怒:“你说要带我去吃乳香糕、桂花酪,为何现在才来?”
“听说京城节庆素来热闹,你带我出去看看好不好?”
“小叶…”他低声唤她,“对不起,我不能,对不起…”
她在他满眼的愧疚与无奈中,看见自己的诧异,原来,皇帝也并非无所不能,一国之君也有许多的身不由己。
那时,梁允行继位不久,政务繁忙,亟待他梳理,那些时日他常常日无暇晷,夜难成寐。梁允则乍然离世,他不得不倚仗朝中两位老臣,才能施行政令。
孟繁景根深跋扈,却不得不提携重用;陆游春虽一心忠君,奈何年岁已高,不愿多与孟繁景争辩,却深谙政务,能为他在云波诡谲的朝局中,指出一条明路。
叶章自归顺大梁,看着梁允行步履维艰,却毫不畏惧朝堂的沉疴弊疾,一路忍辱负重,力图肃清朝政。叶章痴长梁允行几岁,也不由地心生叹服。
作为东安太子,叶章自小得父母宠爱,虽有太傅在一旁教导,却还未真正监理国事,东安被北齐灭国的那一日,父亲把他叫到密室,让他带着妹妹顺着密道逃走,又给了他玉玺和兵符,叫他韬光养晦,以待日后复国。
那时宫里已然大乱,血腥弥漫整个宫城,他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只拉着父亲的衣角絮絮地说:“父皇,我不走,我不能走。”
直到被父亲推进密道,封死门禁,他才意识到自这一刻起,他已经无路可退,只能向前。
他藏身沙漠,演武练兵,飞沙走石的清苦磨炼了他的意志,从陆游春递出橄榄枝的那一刻,他觉得时机到了,这是东安太子重现于世的契机,也是得报血海深仇的开始。
梁允行在叶章的支持下,渐渐站稳脚跟。叶织也开始组织各式游会,皆臣工家的女眷们一道出外骑马,踏春。京城里的女子何时见过大漠上翱翔的雄鹰,叶织在马上翻转腾挪,一身殷红马装,像一道赤色闪电,席卷天地。她们惊叹道,原来世间女子竟也可以这样生机勃勃地活着。
一时,京城马会盛行,女子骑马游猎,剑挽狂花,飒爽英姿不让须眉半分。引得大梁男儿也争相竞技,尚武之风渐渐风靡全国。自此,皇后贤名远播,众人皆言,她明敏旷达,文武双全,已是皇帝的左膀右臂。
七
豫州饥荒数月,梁允行才拿到奏表,方知饥民早已对朝廷的坐视不理深有积怨,举着新帝无道,昏聩无能的旗号,已成起义之势。
朝会上,梁允行铁青着脸,叱问道:“究竟是谁,瞒天过海,把豫州饥荒的凑表弹压下去,给朕严查。”
是夜,密云急布,携雨狂乱地敲打在琉璃瓦上。叶织听闻今日梁允行在朝堂震怒,带了怡神汤去往景明殿。然而四处不见他的踪影,魏公公说,“陛下动怒不让人跟着,只想自己出去走走。”
这么大的雨,他会去哪儿?叶织穿梭在各个殿宇,却又不能声张,只身四处寻找,身上的衣服已被雨水沾湿。
直到找到宁安宫,她才看到他站在雨里,浑身早已湿透。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任暴雨一遍遍浇打在身上。这里曾是他母后的寝宫,在他最彷徨无措的时候,空旷的殿宇好似母亲的怀抱,用记忆里的余热给他最后一丝庇护。
叶织看着他的背影,即便任风雨摧折,可她仍能看到他的倔强,他的不屈,就像那一年,被荒原狼前后夹击时,他拿起短剑,眼中迸发的无畏。
她懂得他的脆弱,亦知道他的坚持。
叶织举着伞,在梁允行的头顶撑起一片荫蔽,轻轻说:“陛下,夜里风凉,怒极伤身,随我回去吧。”
风中一片静默,片刻后,梁允行才开口:“朕,是不是不是一个好皇帝?”他的声音又沉又缓,比冷雨还要剜心。
“朕在庙堂之上,以为日日勤勉,克己奉公,便可保江山无虞,可仍有人遮天蔽日,企图祸乱朝纲。而朕竟一无所察,虽形消于案牍,却仍有负于子民。”
“今日我看了递上来的褶子,那些请命的奏章字字泣血,那些饥荒中的灾民,苦等朝廷赈济,却被官府一遍遍弹压,最后只能人皆相食,白骨遍野。”
从临危授命的那一刻起,梁允行虽靠着孟繁景和陆游春稳住国祚,可他手无寸功,又无心腹之人可托付,如同暗夜行舟,去路茫茫。他以为只要点燃自己,就能在一袭夜色中,引来风雨同路人。
“朕再也不要做个傀儡皇帝,更不容任何人随意摆布。”梁允行的声音在潮雨茫茫的夜色里铿锵掷地,叶织紧紧握住他的手,他坚毅的侧脸,有着斩风断雨的决然。
第二日,梁允行派叶章前去豫州督查饥荒一案,却遭到孟繁景反对,“叶章非我族类,若有异心,只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豫州百姓现已有起势之意,若叶章一呼百应,川流入海,只怕要危及京城。”
梁允行问道:“那孟卿家觉得谁去最为合适?”
“老臣曾在豫州为官,对豫州大小郡县了若指掌,若臣亲自前去督办此案,必能扼民乱于襁褓之中。”
“豫州一案,始于饥荒,若及早上奏,开仓赈粮,何至愈演愈烈。豫州官商勾结,阿党相为,念私门之利,忘国家之政,朕必将追其责,罪其身。年关事多,孟老便留待京中,协助朕左右吧。”
“可是陛下,叶章他……”
“孟卿家不必多虑,叶章已将东安虎符交于我,这是他对我的承诺。”
八
叶章去豫州不久,一封封密信如雪片般飞回京城。梁允行看过信,一掌狠狠劈在案上,怒道:“豫州刺史是孟繁景亲自提携之人,余下其他也大多是他的旧部,无怪乎他想亲自查办,到了这个时候,他竟还想要掩人耳目,将自己择个干干净净。”
“陛下,臣妾知道您一心想要肃清吏治,既如此,便知伤口一旦撕开,势必会血肉模糊,可不看清这褥子下的烂疮,究竟烂到何地,怎能一举拔除。哥哥前去查案,必当尽心竭力,给陛下一个交代。”
浓夜深重,两人都睡不着,空寂的夜色里,一轮满月莹白如玉,浮光蔼蔼,环绕着相拥的两人,他们站在高台上,远处是纵横交错的长街,已有莹莹光点亮起,那里是他的万里河山和想要庇护的子民。
“小叶,对不起,要让你同我一道在波涛汹涌的暗流里,艰难跋涉。”
“陛下,臣妾做公主时,一直活在花团锦簇里,以为那就是天下。可一朝国破,逃亡的路上,才看到被战火摧折的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时我没有为自己的子民尽过力,如今臣妾作为大梁皇后,想要担起肩上的责任,和你一起,为我们的子民,争取安平的生活。”
数月后,叶章回京,梁允行看了凑表才知,豫州早已沦为孟繁景的私人财库,豫州刺史横征暴敛,强取豪夺,换来的金银皆被悄悄送入京城,豫州百姓苦不堪言,却早已被封死了上京诉状的门路。
梁允行整理了叶章带回的豫州刺史与孟繁景的互通信函,又命暗卫再次潜入豫州,悄悄地控制了豫州地方官员,同时命叶章集结兵马,驻守京城防卫。
天刚擦黑,梁允行传召,因边关来报,北齐又有异动,着孟繁景带着徐将军一同前来商议,三人于备战图前布阵之时,梁允行的暗卫假做随侍以奉茶之名,绕到徐将军身后,一剑将其刺死,孟繁景大骇,却见梁允行面色清风徐然,心知有异,连忙向殿门外跑去。
待推开殿门,却见门外黑压压跪了一众囚犯。听见门响,囚犯们抬起头来,借着火光,孟繁景看去,竟是满脸血污,皮开肉绽状若阎罗的豫州地方官。
他们被关数日,受尽折磨,终于得见孟繁景这根救命稻草,哭号着求孟大人相救,竟争相说出以往私相授受,暗中往来之事。
“孟大人,豫州刺史说得可属实?”梁允行负手而立,声音稳若磐石,却阴寒肃杀。
“臣…臣…”孟繁景早已心神大乱。
“叶大人,孟大人如今既口不能言,你便捉着他的手,把他的罪状条条框框陈列清楚,我大梁绝不允许搬弄权欲之人,再度危祸朝纲。”
几日后,梁允行罗列孟繁景二十大罪状,处以极刑、抄没孟府、充盈国库,贴补豫州免减赋税。家眷流放至边寒之地,党羽削官罢爵,充军没奴。至此孟氏一党才被彻底剪除。
九
自从梁允行以雷霆手段迅速拔除孟氏一党后,朝中老臣再不敢小觑这个年轻的皇帝。当年他乍然承嗣天命,又被孟繁景在朝堂屡屡挟持,却深得忍辱负重,韬光养晦之道,让陆游春也不禁喟叹。
北齐自吞并东安后,一直扩充兵力,鼓动全民皆武,野心勃勃。大梁乃北齐邻国,如若北齐有意进犯,大梁不可不防。今日,梁允行于朝会中和一众老臣就此事商议,然而众人担心大梁才将将安定,若贸然迎战,只怕会步东安后尘,纷纷主和。
可陆游春却看到梁允行端坐在龙椅上,面有不豫之色,道:“陛下,我朝自建立以来,不以武力治国,不曾进犯外邦。但若是外族来战,皆举国迎之,容不得他人染指大梁山河。是以今日,若北齐胆敢剑指大梁,我大梁男儿铮铮铁骨,怎会轻易称降?”
叶织今日去探望叶章,马车行在路上,叶织问道:“昨日朝会上,陆大人一番激昂陈词,让陛下深受撼动。哥哥怎么想?”
叶章撩起车帘,说:“织儿,你看到这些百姓了吗?从前在东安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成为睥睨天下,生杀予夺的王,我从没想过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可皇上让我看到,百姓才是国家的基石,更是王朝的脊梁。”
“这些天一直有传闻北齐会攻打大梁,可我走在街上,百姓议论的是如何从军入伍,如何排兵布阵打赢这场仗,如何从东安亡国的前车之鉴中找到破敌之法。我记得那一年,父王主和,派了使臣前去谈判,金银财帛不知有多少流入北齐,百姓皆以为求和能带来太平,却最终被北齐杀得猝不及防,死在了用自己的银钱铸造的刀剑之下。”
叶章满腔愤恨,却更多的是哀伤,叶织握住他的手,“哥哥这不是你的错,更不是爹爹的错,爹爹在位后,一直励精图治,可怎奈大厦将倾,早已无力回天了。”
“是啊,那时的东安已经无力回天了。”叶章喟然长叹,泪珠一颗颗滚落脸颊。
“哥哥还想复国吗?”
“陛下他是个好皇帝,也做得很好,若我身在其位,也许做不到像他那样心志弥坚,针砭时弊的改革。可我还是东安男儿,我身上还留着东安皇室的血。”
终
北齐终于按捺不住,派兵攻入大梁,叶章请命应战,梁允行下旨封他为征齐将军,让他带着东安旧部和大梁兵马,兵分两路抵御北齐的攻势。
临行那日,梁允行前去送别,旌旗十里,八面来风,叶章横刀立马,眉间是不斩敌首不还朝的肃杀。梁允行不由想起初次见到叶章时,他们在城郊避风亭见面,叶章上下打量他,“青髭未齐,却广收贤士,知人善任,确实有几分胆识。”
梁允行那时内心惴惴,面色却沉着异常,“既选了你,那便是天命所在,即便头破血流,我亦无憾。你有何条件?”
“第一,好好待我妹妹;第二若将来北齐来犯,任我为主帅,与之一战;第三,若我战死,请你在史册上,为我,为东安,再多添些笔墨吧……”
梁允行心中一惊,不禁道;“可世人皆言东安流亡太子一心复国,你……”
叶章默默转过身,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他的神色比沉沉暮霭还要黯茫:“百姓何辜啊?亡国之殇还不够沉痛?我还要我的子民,再为我流尽最后一滴血吗?”
不久,从战场传来好消息,叶章带领左大营大破北齐,守住了大梁边境。可没多久,情况急转直下,北齐大军趁乱偷袭了粮草,那时正值寒冬腊月,地冻天寒,北齐兵马充盈,战势高涨,几番激战后,把叶章围困在一处深谷,叶章几次突围,皆以失败告终。
将士死伤大半,又无果腹之物,渐渐撑不下。右大营也被北齐拖着,迟迟未能来救援。
乌青的天色,滚滚黑云压境,朔风如冷刀子,一刀一刀割在叶章的脸上。叶章攥紧了手里的剑,不能再等了,若风雪来袭,也只能被活活冻死在幽谷里。
他撕掉被鲜血染红的衣襟,缠在头上,站起身吼道:“东安男儿何在?”
“在!”东安余部皆起身啸吼。
“国破之仇不共戴天,今日誓要与北齐贼子决战到底,祭奠我们惨死的父母和亲族。”
叶章率先冲了出去,一身赤胆,雷霆万钧,剑尖所过之处,是血与肉的挥毫,是国仇与家恨的狂书。这一支突然暴起的军队,足以让北齐人胆寒,可渐渐的他们体力不支,即便有一腔热血,却终敌不过北地冰冷蚀骨的天。
雪花似乎从遥遥九天缓缓地坠落,这一刻天地很静,叶章躺在地上,看着温热的血从身体里潺潺流出,在冰冷的地上汇聚成片,像极了他年幼时,常和妹妹一起踩过的那条溪水,他从溪水里,看见自己还住在东安的宫殿,和父皇母后还有妹妹坐在一起笑闹;看见自己在沙漠之中和将士们围着篝火,憧憬着大仇得报的那一天。
在我的国家死去的那一刻,我本也该去死,可是我偷生了这许多年,只想向世人证明东安的皇族绝不是懦夫,即便东安亡了,可东安的男儿,东安的百姓也要挺直脊梁行走在世间。我,东安太子叶章,生是东安的子民,死也要死在踏平北齐的战场上。
这一仗打得艰难,左右两营皆被北齐歼灭,战败的阴霾没有围困大梁,反倒激起军中将士誓死保卫家国的决心。经过数月鏖战,大梁终于得胜。
梁允行迎回叶章,并以太子之制厚葬,举国皆哀。后又专为其修史,东安国太子叶章,果敢忠勇,率东安将士为国战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昭宁五年冬,东安国至此才陨灭在历史的烟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