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出芙蓉
2023-03-27瑾瑜水色花青
文/瑾瑜 图/水色花青
他是一个没有夏天的人,但拥有一整个可以用来等待她的冬日。所幸,他等到了
1.
承平四十六年,太子沈谨即位,改元景祐。同年,琅琊王裴皓奉诏入都,居琅琊王府,赋闲。
琅琊王府。
“公主殿下莫要再往前了。”裴皓温言提醒,却没有抬头,只是专注于手中之事,“臣皓前些日子偶感风寒,不愿将这病气过给公主,殿下见谅。”
沈秋玉闻言,脚步一顿,停在了屏风前,就着一张美人榻坐下。
榻边置着一张小几,千金难求的冰纹梅花玉版笺被随意地陈铺在上面。
她细细打量着宣纸上主人留下的墨迹。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显得漂亮而又沉稳内敛,只有最后一撇长长地延伸出来,透露出些许锋芒,就如同他的人一样。
“还望殿下再予我片刻,许我点完这杯云锦。”
腕间的玉镯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善。”沈秋玉一手扶袖,一手执笔,紫毫上蘸了少许朱墨,在纸上晕染出绚丽的色彩。
一时间,雅室再次恢复平静,只余茶水汩汩焙煮之声。
裴皓眉眼低垂,慢慢地往茶盏里添水,直至茶汤转浓,浮上一层乳白的茶沫。
放下汤匙,复执茶箸。茶乳受到搅动,汤水波纹幻变成种种形状,最终定格成锦绣祥云的模样。
裴皓长吁一口气,这才抬头,隔着屏风,他只能看到她模糊的侧影。
仅仅这样,他亦瞧得仔细,心中细数着他们分别的年岁。
“王爷?”
时间有些久了,直到沈秋玉轻声呼唤,他才后知后觉,恍然回神。
他慢慢眨了眨眼,招呼一旁的书僮将茶水送出去,缓缓道:“让殿下久等了。”
沈秋玉放下笔,接过那琉璃茶盏,却也不饮,只是将之置于矮几。
指腹摩娑着茶盏的边沿,白玉一般的指甲有节奏地敲击着,“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王爷好雅兴。”
一声轻笑传来。
屏风模糊了那人的容貌,也模糊了他的声音,半晌,她才听见他半是嘲弄半是玩笑地说了句:“世有如此清闲者,独予者何人?”
沈秋玉不想回答,也不知该何如回答,抿了抿唇,话题转得生硬,“本宫……我与你也许久未见了,故人相逢,就莫要用什么‘病气’当借口,我不怕。”
裴皓注意到了她称呼的变化,他知道她的意思,不过他并不打算回应,恍若未觉地回道:“那就如公主所愿。”
被打磨得光滑的轮子滚过木质的地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书僮推着他从屏风后转出来。
裴皓一袭青气迤地,比身着玄衣时少了几分凌利,多了一抹温润。俊逸的面容犹存苍白,病意未散之下,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怠感。
他端坐在轮椅上,俯下身子,拱手长揖,“殿下万安。”礼貌而不失疏离。
任谁也不会想到,名满天下的玄甲琅琊王竟会是一个双腿不良于行的废人。
沈秋玉一怔,盈盈的美目恰好与抬首的裴皓对上,他的眸子平和、淡然,像一弘清泉。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二人都从对方身上窥见了岁月留下的细微痕迹。
终不似,少年游。
她没想到他真得病了,原以为这只是他为了躲她的托辞。沈秋玉心中有些难受。
“茶凉了。”裴皓避开了她的目光,视线落到了矮几上,在他的字迹旁,新落了一幅画,那是映日的荷花。
“看来殿下并不喜欢这云锦,”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罢了,我陪殿下出去走走吧。”说罢,便自己转动车轮,向门口移去。
沈秋玉亦跟着起身,华裳垂落,层层的云袖遮住了腕间的玉镯。
高高的门槛虽然已被削平,但雅室外依旧有着数级汉白玉台阶。
裴皓手扶着书僮,艰难地从轮椅上支撑起身体,向台阶下挪去。
奈何腿脚实在无力,他还是失去了平衡,向一边歪倒。
裴皓下意识闭上眼,却感觉到有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
肤如凝脂,手如柔夷。
他知道,那是沈秋玉的手。
世人皆知,琅琊王裴谦雪在十六岁那年失足坠入冰窟,后寒气入骨,致使双腿残废,却鲜有人知,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就是这双看似柔弱纤细的手,亲手将他推下冰窟。
裴皓盯着那双手,无声地笑着,任由沈秋玉扶着他。
到了平地,裴皓重新坐回轮椅,几缕发丝凌乱地垂在身前,有些狼狈。他整了整衣襟,微微一笑:“腿脚不便,让公主见笑。”
沈秋玉从书僮手中接过轮骑的扶手,推着裴皓而行。
此时已值仲夏,琅琊王府里雕梁画栋、回廊曲折。净湖之上,长桥卧波,一碧万顷。清冶的芙蓉与接天的莲叶相映趣,让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但沈秋玉却无心欣赏这样的美景,秀美的蛾眉轻蹙,她还是没有忍住,唇微启,“谦雪,你我相识十余载,你又何必……”与我如此生疏。
裴皓没有回头,打断了她,“还请殿下莫与我玩笑,君臣之礼不可废 。”
沈秋玉的手倏而收紧,手柄上的木刺扎入手指而不自知。
玩笑?是啊,把这一切行为归结为玩笑,不就简单多了吗?
她勉强牵起唇角,心里泛起密阵细细密密的疼,针扎似的,让她不知不觉红了眼。
轮骑拐入书房,沈秋玉在幅画前停下。那是一幅很美的画,水墨丹青,却绘不尽写意风流,风铃轻动,霖雨绵延,好像要从画里一直透到人的心底。
“这儿是什么地方?”她注意到了裴皓的眼神,那是深深的眷恋与向往。
“风铃渡,我的一世向往,余生所归之地。”直到这一刻,那种淡漠才稍稍淡去,他方表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
可那太残忍了。她不知道他那五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不过弱冠之年,心境已如此沧桑。
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
“王爷好像很喜欢这里,为何?”
“因为这里没有冬日,”裴皓侧过身子,望向沈秋玉,“公主忘了吗?我告诉过你的,我从未拥过夏天。”
沈秋玉不语,年少的时光与此言交织,她看见十一岁的裴谦雪年少肆意,十六岁的他孤身远去。
2.
承平三十六年,莺月。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春意盎然。
沈秋玉躺在树杈上,享受着融融的暖阳,繁茂的枝叶很好地遮住了她的身形。她睁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心中不由抱怨:“真笨啊,都这么久了,还没找到本宫。”
她刚打算下去,便发现树下立着一个人,长身如玉。
虽然看着面生,但不妨她心中窃喜,这么近都没发现她,看来也是个笨蛋。
正想着,那人却突然抬眸,与来不及收回视线的她对上。
如此猝不及防,沈秋玉心里一惊,一不留神向下栽去。
糟糕!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当心。”那人开口,声音如同泉水击石,泠泠作响。
沈秋玉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一股好闻的草木香包围了她,她听见了那人平稳的心跳声。
“快放本宫下来,你是谁?竟敢如此无礼!”
那人顺势放她下来。从始至终,他的行为没有半分僭越,何谈无礼?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沈秋玉的脸倏得红了。
裴皓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小姑娘,倒觉得她十分可爱,“我乃琅琊世子裴皓,表字谦雪。”
沈秋玉瞪大了眼,“原来你就是皇兄身边新来的侍读,那我就勉强原谅你吧。你听好,本宫乃华莲公主沈秋玉。”
裴皓白衣似雪,狭长的凤眸里是星星点点的笑意,“传闻长公主之女华莲公主天生丽质,今日一见,果真是‘秋水为眸玉为骨’。”
“那是当然,”她眉眼弯弯,稚嫩的面容上满是欢喜,“这可是我娘亲取得名字。”
承平三十七年,七月流火。
“再有一月,便是中秋月宴,依往岁习俗,在此之前,应当还有一场秋狩……”沈谨身着短装胡服,身中拿着一把玄木弓,正向裴皓解释着,却被沈秋玉所打断。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秋狩夺魁者,不仅可以得到此次围猎的头彩,而且所得猎物,将尽数供于中秋月宴。”她学着宫里夫子的样子,摇头晃脑,字音拖得很长,有些一咏三叹的意味,让人忍俊不禁。
“你啊,”沈谨失笑,不由感叹,“还是这个性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像个公主。”
沈秋玉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悄悄地向裴皓眨着眼。
裴皓无奈一笑。
“谦雪可要一试之?”沈谨指着手里的弓,示意道。
裴皓颔首,接过弓,去到箭筒旁。
他同样一身窄袖便服,身姿挺拔,此时弯弓搭箭,英姿飒爽。
弓至圆满,他屏息凝神,忽而松手。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三箭齐发,却全部正中红心,无一例外。
“好!”沈谨抚掌而笑,度步向前,“好一招三星连珠,君子六艺,孤不如你。”他喟然叹曰。
“殿下抬爱了。”裴皓连忙摆手。
沈秋玉看起来倒是很高兴,“我就知道谦雪哥哥是最厉害的,皇兄,你可要继续努力呦!”
沈谨一听,顿时哭笑不得“你央求孤带你来,恐怕不是为了陪孤,而是来找你的‘谦雪哥哥’的吧,真是女儿大了不由兄。”
沈秋玉的脸一下子红了,露出些属于女儿家的娇羞来。她愤愤地踩了踩地面,抱怨道:“皇兄!”
沈谨戏谑地看着裴皓,“听闻令尊当年乃世家公子之首,武艺卓越、文采斐然,为了讨王妃欢心,曾以一首《美人赋》引得洛都纸贵,看来谦雪是随了令尊啊。”
裴皓亦有些赧然。
承平三十八年,正月十五。
今日乃上元佳节,宫里早早便张罗开来,方戌时,宴会已然开始,与民同乐。
长乐宫内,缓歌慢舞,丝竹靡靡,无数珍羞美食如流水一般盛上桌几。
既使是在络绎不绝的人群中,裴皓也能一眼找到沈秋玉的位置。
二人相视而笑,慢慢向对靠近。
“我记得你一直想要出宫玩,走,今天我们偷偷溜出去。”
“啊?”似乎没有料到裴皓会这么说,沈秋玉一双杏眼里满是满是惊诧。
“放心,今天是上元,宵禁到子时才会开始,现在才黄昏三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
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繁华的灯市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形态各异的花灯绵延数里,照彻长夜;路边的技人扬起铁勺,打出一树铁树银花;垂鬓小儿追逐嬉戏、小摊上的元宵腾起热气……一切的一切像一场美好且热闹的图景,盛大而灿烂。
裴皓与沈秋玉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前行,他们紧紧地牵着对方的手,防止被人流冲散,这是他们最放肆的一次。
在这里,他们不再是什么王公贵族,他们只是自己,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为这上元佳节而欢欣鼓舞。
“喜欢吗?这里被人们称为不夜天,是整个皇城最热闹的地方。人群里,裴皓扬声问道。
“喜欢!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热闹的地方。”沈秋玉的眼睛亮晶晶的,无比兴奋。
“走,我带你看个更好看的。”他揽住她的腰枝,足尖轻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掠过屋顶。
“不要偷看!”沈秋玉闭着眼,由裴皓一步一步引着她靠近河边。
“好了,可以睁眼了。”
沈秋玉依言,缓缓睁眼。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数不尽的莲花灯明烛辉辉,顺着静静流淌的河水飘向远方,烛火倒映在水中,星星点点,汇成陆离的星河。
她被这一幕所震撼,久久不语。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上元礼物,我的华莲公主。”他的声音近在耳边。
艳红的凤凰火狐裘映得她愈发肤白若雪,豆蔻年华,虽然青涩,却已初露芳华。
沈秋玉回首,毛茸茸的发顶擦过裴皓的下鄂。
二人目光相触,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又岂会看不懂对方的心意?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遥远的鼓声传来,模糊却厚重。
裴皓指着沈秋玉的背后,眼神温柔,“看,天灯。”
沈秋玉转身,看到无数的孔明灯冉冉升起,成为漆黑夜幕中唯一的亮色。
每一盏都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景。
漫天灯火落入她眼中的瞬间,她的眸里盛着世间最美好的深情与祝福。
裴皓就站在她身后,陪着她。
莲华昭昭,明灯三千,每一盏都写上了她的名字,所求皆她。
3.
承平三十九年,冰月。
沈秋玉呆呆地望着手中的书信,一动也不动,良久,她才回过神来,眼神变得坚定。
她招呼婢女过来,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她,“你将这封信送到世子那里。”
“是,公主。”婢女不疑有他,退了下去。
……
裴皓小心地移开镇纸,将画卷拿起来,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
那是一幅美人图,画上的沈秋玉站在河边,背后,是无数盏莲灯。
似乎还是觉得不满意,他皱着眉,仔细端详着画卷。
他再次提笔,在画卷右上方添了几句诗——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他满意地点点头,将画卷收入了暗匣,抬头看看天色,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将桌上的书信装入袖袋,离去。
沈秋玉立在冰湖边,贝齿紧紧地咬住下唇,她又想起了不久前她无意间听到的话,
那日,她刚好站在花园的假石旁,所以无人注意到她。
“……边境大捷呐,琅琊王风头无二……不能再留那世子了……中旬以前,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认出了那两个人,一个是宫内总管大监;另一个,则是只听命于天子的影卫。
那时,她才猛然意识到,琅琊世子入宫,根本不是什么荣宠,而是为质,到如今,琅琊王功高震主,她的皇叔,终是容不下他们了。
承平帝心狼手辣,沈秋玉明白,裴皓现在居于宫内,若是影卫动手,他一定会丢了性命。得找一个既能保全裴皓性命,又能打消皇兄疑虑的法子。一定,不能让影卫先动手。
“秋玉?”裴皓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沈秋玉回过神,笑得勉强:“我没事。”
裴皓却一把拽过她的手,“手这么凉,还说没事?”
他的手很温暖,像一个小火炉,沈秋玉感觉到冰凉的手指一点点回暖。
裴皓替她紧了紧狐裘的带子,沈秋玉反抓住他的手。
他一愣,疑惑地望着她。
她垂眸,不敢与他对视。
“谦雪哥哥,我听宫人说这里的夜景很美,你陪我走走吧。”
二人相携行于湖上。
夜色迷蒙,雾凇沆砀,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游者二人,倒别有一番滋味。
沈秋玉状似无意,却一直引着裴皓向一方而去。
裴皓背对着沈秋玉站在冰窟边,对心爱的姑娘毫不设防,“其实,我并不喜欢冬天。他抬手,接住了一片缓缓飘落的雪花。
沈秋玉的手停在半空,“为何?”她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料。
“我出生那年,雪下了很久,我的母妃难产,她拼命生下我,自己却长眠于冬日。”
他说得平静,好像已经在心中埋藏了许久,久到血淋淋的伤口已经愈合,时间淡去刻骨的伤痛。
可沈秋玉却知道,伤口会好,但疤痕已经留下,他一直怨恨着自己。
“但有了你,这个冬天,好像也不那么难捱。”
沈秋玉的眼眸湿润了,她知道,自己一但这么做,他们二人将再无可能。
在他转过身的一瞬间,她狠下心。她看到他眼里的惊诧与不解。
裴皓在水中挣扎着,可数九寒冬,湖水刺骨,他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又能怎么办呢?
冰冷灌入口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失去知觉。
沈秋玉的声音凌冽如冰,“要不是皇叔授意,你一小小世子,怎配与本宫做朋友。”
“还有这镯子,如此粗鄙,你也敢送予本宫?裴谦雪,本宫不想与你假意相和了,本宫讨厌你,你就好好儿待在这吧!”
精致的玉镯沉入水中,裴皓的心亦冷下来,那是他亲于雕琢的,送予她的生辰礼物。
沈秋玉转身离去,飞奔起来。冰面湿滑,她摔倒在地,珠钗散乱,顾不上疼痛,她爬起来,继续疾行,已泣不成声。
她无法出面,必须寻人救他。
三月后,琅琊王府有消息传出:世子裴谦雪失足落水,寒气入骨,双腿终生不良于行。世人叹惋。
沈秋玉再也没有去见他。偶有一次,她在高阁上远远望见过他,他坐在轮骑上,淡漠地看着莲池,清冷似壁。
她知道,她的谦雪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承平四十年,琅琊王遭亲信背叛,陷入重围,战死,边关大破。
承平四十一年,琅琊世子承爵位,沿父职,离都北上。华莲公主亲自为其践行。
明明双腿有疾,他却依旧坚持坐上战马,傲然如松。
沈秋玉举起酒樽,一饮而尽。裴皓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沈秋玉自梦中惊醒,只感觉脸上一片冰凉湿濡。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孤身离开寝殿,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
这里是长公主的故居。
承平三十一年,长公主触怒龙颜,帝赐白绫。
沈秋玉清楚地记得,她六岁那年,阿娘搂着她哭泣,眼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我的小玉儿,你记住,天家无情,若有朝一日你遇到真心待你的人,凭心而动。”
直至今日,她依旧似懂非懂。
衣袂扫过荒草覆没的古井枯塘,她问:“阿娘,我做错了吗?”
4.
景祐二年,漠北可汗乌木森遣使入京。帝设宴于金銮殿,为其接风洗尘,使者直明来意,他族王子欲求娶华莲公主,愿两邦永结秦晋之好,帝暂辞。
次日,朝会。
沈谨端坐于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皆肃穆以待。
“诸位爱卿对此事有何见地?”
左列文臣一步迈出,拱手而言,“陛下,蛮族此举欺人太甚,华莲公主金枝玉叶,怎可委身嫁与外族!”
右列武将出列亦言,“陛下,近日漠北十二部频频侵扰我境边陲,此时求亲恐别有用心!”
沈谨看向垂眸不语的裴皓,问道:“裴卿何意?”
裴皓拱手,依其所言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来,“其一,今岁寒,风寒将比往年更早来临,漠北一定会早做打算;其二,各部之前休养生息,今扰边境,求娶公主当为引战的幌子。”
“所言甚是。”
闻言,下有二臣相视一眼,其中一人进言,“臣以为,可暂许之作缓兵之什,及至出塞,诱而袭之,一举击破。”
另一人亦站出来,附和道:“臣附议。素闻琅琊王用兵如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臣荐王爷担此重任。”
“裴卿意下如何?”沈谨目光深深,不辨喜怒。
“臣领命,可公主殿下乃千金之躯,怎可涉险?望陛下三思。”装皓袖下的手掌紧握成拳,心中明了,太上皇依归不肯放过琅琊王府一脉。
群臣窃窃私语,公主不宜涉险。
正当此时,殿外通传,“华莲公主到。”
未见其人,先先闻其声,“本宫不惧,愿以身试之。”
装皓回头,沈秋玉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华裳裹身,却更显纤细。
身着紫色麒麟纹朝服的裴皓在一众朝臣中异常显眼,沈秋玉看着他,神情坦荡。
“苍生为首,已为末。本宫身为公主,当以黎民为重。天下兴亡,即使是女子,也当置生死于度外。本宫愿为皇兄分忧,为这天下尽绵薄之力!”
“况且,我相信王爷!”
一番话,掷地有声,群臣皆默。众臣俯首,“公主大义!”
裴皓阖眸,他不明白,那柔弱的身躯,为何能义无反顾地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掩藏好所有的情绪,向高位上的人拜下,“臣定当竭尽全力,护公主周全。”
5.
花甲之年的老者手拿绢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面前是挂着的玄甲,目露怀念。
身后传来木轮滚动的声音,他转过身,正是裴皓。
“问祖父安。”裴皓向老者请安。
“如何?”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裴皓却懂得他的意思,“将由皓儿领兵,护送公主北上。”
“果真如此,”老者长叹一声,目露悲戚,“我裴家世代忠良,却不抵帝王疑心!”
老者看向他的双腿,“你自小便天资聪颖,当世三杰,你文不输那三元榜首,武胜过那些沙场老将,要不是为了保全家族,你又何必这般辛苦!”
裴皓看向窗外嬉戏玩闹的小辈,眉目温和,面无怨色,“皓,甘之如饴,父亲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
老者再叹,“你今年岁几何?”
“回祖父,二十又四了。”
老者热泪盈眶,是他对不住这孩子,这可是他最宠爱的孙儿,若不是他年老体衰,再无驰骋疆场的机会,他宁愿代他去。世上最裴哀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皓儿,你可想好了?漠北十二部必定倾巢而出,前路凶险……”
裴皓注视着自发苍苍的老者,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来,单膝下跪,眸光坚定,“祖父放心,漠北一灭,孩儿当死!”
总会有人牺牲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他愿用这无双的年华,护家族,赴国难。
御书房。
屋外夜色正浓,蝉鸣不休。
“陛下……”裴皓欲躬身行礼,却被沈谨阻止。
他摇头,“谦雪,在这里不用多礼,叫我慎之就好。”
既是称字,那便是私事了。
沈谨神色柔软,褪去了帝王的威严与冰冷,倒露出些少年时的影子,“说起来,我与谦雪,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心地坐在一起言事了。”
……裴皓离开了。
沈谨拨了拨灯芯,使之更为明亮。
沈秋玉自层层叠叠的书架中现身,微微欠身,“多谢皇兄。”
沈谨目光落到她腕间的玉镯上,淡淡说道:“何必言谢,朕并未帮你什么。”
“当初你以助联登上皇位为条件,换取让他离都的机会;如今又以自己和亲为代价,求肤救他一命,值得吗?”
沈秋玉仰头看他,就像小时候那样,“从来都没有值与不值之说。”
“即便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与你心有所恨?”
“即便如此。”
烛火跳跃不定,沈谨眸中明明灭灭,“相识相知相念却无法相守,你可想过你的结局?”
沈秋玉行至窗边,望着裴皓远去的方向,“我从未奢求过什么,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的选择,不管是为他,还是为国。”
沈谨忆起她幼时天真无忧的样子,才惊觉,原来成长的代价是如此残酷……
夕殿萤飞思悄然,沈秋玉挑尽孤灯,却未能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裴皓目视耿耿星河,发现天已欲曙。
沈秋玉揽衣推枕,对镜梳妆;裴皓和衣起身,离开王府。
“王爷既至,何不一见?”
门扉微启,月色入户,在地上投下明光一线。
沈秋玉在铜镜中看着他,掩唇而笑,“王爷可会描眉?本宫怎么也画不好。”她状似苦恼地蹙眉。
裴皓从她手里接过眉笔,不置一辞。
由于他坐着轮骑,沈秋玉只得坐在榻上,远远望去,好似依偎在他怀里。
他们挨得极近,近到他可以嗅见她身上幽幽的莲香。他细细描摹着她的眉毛,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王爷的心为何跳得这样快?”她的手抚在他的心口上。
裴皓呼吸一窒,匆匆画下最后一笔,狠狈离去,“我在外面等公主。”
沈秋玉笑了,缓缓披上华美的嫁衣。
自古无情帝王家,她是沈秋玉,亦是一朝公主,她理应担起自己的责任,以天下为先。
沈秋玉想,她明白阿娘的意思了。
珠箔银屏迤逦而开,沈秋玉自白玉阶上拾步而下。
风冠霞被,红妆轻点。回眸一笑,风华绝代。
裴皓曾幻想过她穿上嫁衣的样子,这时却发现,不及她半分昳丽。奈何,不是为他而穿。
数万将士列阵而待,帝王将相立于阵前,他高喊道:“启程!”
6.
一路北上,两月已过。
黑暗中,树影驳杂,无数精卒伺机而动。一时间,风起云涌,鬼影重重。
马车前,裴皓分出一支轻骑护送公主,“还有两日使至金庭,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还请公主回都。”
“你将你的琅琊卫都给了我,你怎么办?”沈秋玉美目中隐有担扰之色。
裴皓眉梢略扬,有些少年人的轻狂,“区区蛮夷,本王自当为殿下……”
言未尽,沈秋玉却忽然抱住了他,“你会回来的,对吗?”
裴皓没有推开她,他同样想留下一点念想,思及再无相见的可能,他并不打算将沈谨与他的约定告诉她,“青山处处理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厮杀声已近至耳边,“走!”
沈秋玉被他推到马车边,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声道,“我知道,你会活下来的。”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裴皓看着马车冲出重围,笑得肆意。
他环视包围上来的蛮人,在他们悚然的目光中从轮骑上站起来,长枪凛凛,横侧指敌。
景裕二年桂序,琅琊军大破金庭。琅琊王破其诡阵,护得全军,惟自身身陷重围,身死。
次月,公主回都,刺客隐于宫内,袭帝。公主以身翼蔽之,亡故。
举国哀恸,天下缟素。世人感二人大义,为其所泣者,绵延百里。
7.
是夜。
一位女子静静地躺在冷玉馆内,状似熟睡。细细看去,才发现她的胸口无半分起伏。美则矣,却了无生机。
忽而,一阵风拂过,玄衣男子悄然出现在棺边,望着棺中美人生气不再的样子,他小心翼翼地唤道:“玉儿?”
他等待着那人像从前一样,从睡梦中醒来,甜甜地叫他“谦雪哥哥”。
但是,并没有。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神色痛苦,“你不是问我会不会回来么,我现在回来了,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空荡的大殿里回荡着他嘶哑的声音,“对不起……”
他俯下身,在她的唇角落下轻柔一吻,近乎虔诚,冰凉的眼泪滑落,滴在沈秋玉眉眼间。
“已死之人,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沈谨不知何时出现,看着他完好的双腿,面无异色,“你果真知晓一切。”
裴皓知道他所指何事,“祖父早就知道太上皇容不下我,叫我防备,只是没想到会被玉儿知晓,以此种方式救我,我只能将计就计。”
“我原以为只要我远离她,她就能……”他牵起沈秋玉的手,声音戛然而止,“这玉镯……”
沈谨淡道:“你会骗人,难道她就不会了吗?你赠的东西,她怎舍得丢?”
“不……”裴皓面色惨然。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原来她从未忘却。
沈谨转过身,对他的样子无动于衷,丢下一句,“华莲她没事。”
裴皓没有反应,只以为他在安慰他。
沈谨反而无奈,详细地解释:“她同你一样吃了假死的药,十个时辰后醒来。”
裴皓猛然看向他,他的话给了他一线希望,但他依旧不敢置信。
“我答应过姑姑,要好好护她,可父皇现在依旧把持朝政,我只能瞒天过海。”
“你可以带她走,但我有一个条件,护好她,别再回来了……”她和姑姑都太苦了,困了一辈子,该自由了。
8.
云梦泽,风铃渡,
夏风吹拂,带来些湿润的水汽,风铃轻响,兰舟归渡。
沈秋玉躺在裴皓怀里,睁眼,一双秋水剪瞳犹带迷蒙,“谦雪哥哥?”
裴皓紧紧拥住了她,叹息声微不可闻,“我等了你好久。”
他是一个没有夏天的人,但拥有一整个可以用来等待她的冬日。所幸,他等到了。
从此清荷悦色,岁月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