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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异与变通:《剑桥中国文学史》关于明代台阁体的书写*

2023-03-26

国际汉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台阁剑桥文学史

□ 李 晗

在《剑桥中国文学史》正式出版(2010 年)之前,已有诸多文章、访谈论及此部文学史。①宇文所安:《史中有史——从编辑〈剑桥中国文学史〉谈起》(上、下),载《读书》2008 年第5 期,第21—30 页,第6 期,第96—102 页;宁一中、段江丽:《跨越中西文学的边界——孙康宜教授访谈录》(上、下),载《文艺研究》2008 年第9 期,第70—77 页,第10 期,第67—76 页;田晓菲:《中国文学史的历史性与文学性》,载《江苏大学学报》2009 年第5 期,第1—6 页;艾朗诺、季进:《钱锺书,〈剑桥中国文学史〉与海外汉学研究》,载《上海文化》2010 年第6 期,第112—119 页;钱锡生、季进:《探寻中国文学的“迷楼”——宇文所安教授访谈录》,载《文艺研究》2010 年第9 期,第63—70 页;王敏、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探究与思考——宇文所安教授访谈(英文)》,载《文艺理论研究》2012 年第1 期,第49—60 页;王敏:《〈剑桥中国文学史〉与新文学史学》,载《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12 年第5 期,第91—98 页等。自中文版问世以来,直接涉及《剑桥中国文学史》的书写范式、编撰原则等方面的通论性研究成果非常丰富,②此方面研究比较有代表性的学者有徐志啸、李佳、魏崇新、蒋寅、侯敏、顾伟列、李勇、韩军、梁诗晨、徐艳、周睿等。引起海内外学者空前的关注和热议。但集中探讨明代诗文研究的成果寥寥无几,③主要有陈文新:《〈剑桥中国文学史〉商兑》,载《文艺研究》2014 年第1 期,第159—170 页;魏崇新:《明代文学史叙述的新视野——〈剑桥中国文学史〉明代部分评述》,载《人文丛刊》2015 年第1 期,第292—300 页;颜子楠:《抒情与商业:〈剑桥中国文学史〉中的明代诗歌研究范式》,载《文史哲》2021 年第6 期,第116—125 页。且多从《剑桥中国文学史》明代诗文板块的读者受众、抒情视角、性别理论、物质文明进步对文学嬗变的影响、跨学科研究方法等方面梳理与评价,较为全面却略有泛论之嫌,缺乏学理层面的深入挖掘,尤其对剑桥本明前期台阁体的叙述几乎无人关注。因此,具体深入探讨《剑桥中国文学史》明代台阁体书写中的叙述细节,如其突出、淡化了哪些文本,与国内研究相比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话语逻辑、理念视角、研究思维、方法向度,在中西学术语境与学术传统中呈现出哪些变异,具有怎样的优势与不足等的研究很有必要。当然,本文的意义并非仅在于为北美汉学界的明代台阁体这一特定专题的研究提供一个较为全面的认知框架,更在于借助他者眼光重新审视国内的明代文学史书写,且对当下中国文学史研究的再超越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和实践意义。

一、国内文学史与《剑桥中国文学史》台阁体部分比例对比

国内中国古代文学史中涉及明代台阁体板块的主要有: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台阁体”①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18 年。,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元及明初的诗词”②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北京:北平朴社出版部,1932 年。,钱基博《明代文学》“杨士奇(附杨荣、黄淮、金幼孜)、杨溥”③钱基博:《明代文学》,北京:商务印书馆,1933 年。,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拟古主义的极盛”④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北京:中华书局,1949 年。,中国科学院文学所编《中国文学史》⑤中国科学院文学所编:《中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年。,游国恩《中国文学史》⑥游国恩:《中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年。“台阁体和茶陵诗派”,章培恒《中国文学史》“台阁体”⑦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北京: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 年。,袁行霈《中国文学史》“台阁体与茶陵派”⑧袁行霈:《中国文学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年。,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台阁派、性气诗派及李东阳等”⑨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明代前期诗文批评与台阁体”⑩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 年。等文学史著作。国内文学史中“台阁体”所占据的分量较小,正如孙康宜(Kang-i Sun Chang,1944—)所指出的,中国学界忽视明前期文学,而西方汉学界对明代前期中国文学研究几乎是空白。⑪孙康宜:《新的文学史可能吗》,载《清华大学学报》2005 年第4 期,第98—107 页。

国内的中国文学史,由于卷数有限,不可能容纳中国古代文学全部的内容,明代“台阁体”又被看成为“非经典”的文学作品,因此,不得不对此部分采取简单介绍的叙史方式,压缩篇幅,可以说是明清文学史中被压抑得非常严重的部分。国内中国文学史的撰写依赖于文学教育的展开,存在多种样态,比如作为课程设置的“文学史”,作为著述体例的“文学史”,作为知识体系的“文学史”与作为意识形态的“文学史”,四者之间互相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⑫陈平原:《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 页。并“牵涉到意识形态、教育制度和学术体制等诸多方面”,将作品经典化伴随着对非经典的压制,也必然要以牺牲文学多样性为代价。⑬戴燕:《文学史的权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年,第94 页。作为官方话语的表达,作为教科书而承担国民教育重任的本土中国文学史,既要完成知识普及的任务,也要完成文学鉴赏、文学领悟的目标,还要承担民族精神塑造、提升文化自信的责任。剑桥本中国文学史“台阁体”部分占据了不小的篇幅,呈现出与国内文学史不同的书写侧重,原因在于教育定位、读者群体定位的不同。剑桥本面向的是非专业的英语普通读者,目的是满足西方读者的好奇心,引起阅读兴趣,普及中国文学,使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学有一个整体的感知。因此这部书不重单个作家,而会更注重现象本身或者一种潮流。⑭孙康宜:《新的文学史可能吗》,第98—107 页。这种“去偶像化”“去经典化”是《剑桥中国文学史》的一个独特之处。

前述几部国内大部头文学史受编写时社会环境所限,蜻蜓点水地对明代台阁体一带而过,行文简略,此种常识性介绍使读者可在较短时间获取台阁体的基本知识,其对台阁体的价值以全盘否定为主。剑桥本中国文学史“台阁体”部分的撰写不仅体现出基础性与常识性,其独特性在于,它属于分析、探究性质的研究式文学史书写范式,其学术性与前沿性体现出撰写者的学术素养与研究能力。作者的学术见解不仅可以使读者整体感知台阁体,且注重培养读者的问题意识,有助于对台阁体有更细致深入的理解和思考。

二、概念界定与文体选定的不同观照:以诗为主与以赋贯穿

首先,《剑桥中国文学史》从“由谁”“写的什么”两个层面定义“台阁体”概念。“诗歌不再是自由表达情感或驰骋想象的途径,转而逐渐受阶层因素决定。一般只有享有崇高声望的翰林院士大夫才被尊崇为有地位的诗人,他们的诗则被称为‘台阁体’。”①Kang-I Sun Chang and Stephen Owen, eds.,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Vol.2.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15–17;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王国军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年,第36 页。“台阁体”[“cabinet style”(taige ti)]概念在剑桥本中出现多次。②Kang-I Sun Chang and Stephen Owen, eds., op.cit., Vol.2, pp.15 – 17, 26 – 28, 29, 33, 39, 40 – 62.但如何较为准确地定义“台阁体”,一直都是中外学者共同关注的问题。在剑桥本中国文学史出版(2010年)之前,国内学者已有对于“台阁体”文学内涵的描述与界定的探讨,其中以黄卓越、熊礼汇、陈文新的观点为代表。熊礼汇从文风角度来概括:“(台阁派)作为文学流派,其突出特征,是它的主要成员所作诗、文都有相同的诗风、文风。后人把这种诗风、文风,称为台阁体。”③熊礼汇:《明清散文流派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 年,第69 页。陈文新认为社会阶层的成员,对其所属阶层有强烈的身份意识和认同感,这使社会阶层具有与社团相近的功能,就此而言台阁派是有说服力的例子。④陈文新:《论中国文学史上的九种流派命名方式》,载《武汉大学学报》2007 年第4 期,第474—482 页。2010年后,学界对台阁体的概念界定出现了更多不同的声音。⑤汤志波通过从台阁体之名称、作品、时间、作者四方面梳理辨析,认为当前学界没有区分广义与狭义的台阁体概念,指出广义的台阁体指明永乐至成化年间的占据文坛主导地位的文学风气,作者主要是内阁和翰林院官员,但并不局限于馆阁成员,狭义的台阁体指永乐至成化年间馆阁文人歌功颂德的诗文,参见汤志波:《台阁体新辩》,载《中国文学研究》2011 年第2 期,第295—314 页;何宗美认为国内文学史中对台阁体定义的边界较模糊,概念指代不清,指出(1)台阁体源远流长,由来已久,并非明代才有(2)明代台阁体与明代政治相始终,并非永乐以后才兴起(3)三杨台阁体诗是在洪熙即仁宗以后三杨政治集团形成以后才形成的,参见何宗美:《“台阁体”命名的还原研究》,载《西南大学学报》2013 年第3 期,第118—128 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编写者从“由谁”“写的什么”两方面定义的研究路径是毫无问题的。黄卓越认为在明人看来台阁体与馆阁体可互为替称,但前者概念更有向位尊权重的“殿阁”(台阁之狭义)偏重的意思;从机构设置意义上看,馆阁主要指翰林,馆阁体(“台阁体”即狭义)是馆阁体制的产物。⑥参见黄卓越:《明永乐至嘉靖初诗文观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4 页。可见剑桥本中国文学史将写作者划定为“翰林院士大夫”较为准确,其中亦有相近意涵的论述:对明代文人官员而言,科举考试佼佼者进入翰林院,加入高层文人集团,在任期内书写的作品往往被称为台阁文学或馆阁文学。⑦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 V.2, p.26;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王国军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第46 页。编写者对“台阁”定义的变化进一步说明,认为“台阁”在明中期演变成一个文体概念,特指翰林士人在官方公开场合写作的颂祝之作,因此许多翰林士人的作品并不都被称为台阁文学。⑧同上。文中还以王鏊为研究个案,说明其在翰林院任内所作诗歌为台阁体,而从翰林院退休后,文学风格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诗作不再属于台阁体。尽管剑桥本增加了时间限定,但事实上致仕不等于失去了原来的身份认同。在处理“写的什么”这一问题,即对台阁体所指称的“文体”方面,也出现了严重误判,这是以往学界并未关注的。剑桥本中国文学史认为台阁体特指诗赋这一观点的提出与作者参阅的文献集中于诗歌研究有关。⑨Bryant, Daniel.“Poetry of the Fifteenth and Sixteenth Centuries.”In The Columbi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ed.Victor H.Mair.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399 – 409; Chaves, Jonathan, ed.and trans.The Columbia Book of Later Chinese Poet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Fong, Grace S.“Poetry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In How to Read Chinese Poetry: A Guided Anthology, ed.Zong-qi Cai.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354 – 378; Liu,Wu-chi, and Irving Yucheng Lo, eds.Sunflower Splendor: Three Thousand Years of Chinese Poetry. New York: Anchor Books,1975; Yoshikawa Kōjirō.Five Hundred Years of Chinese Poetry, 1150 – 1650. Trans.John Timothy Wixted.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9.尽管编写者参考了2010 年之前国内已有成果,但对一些核心问题的处理还有不足。事实上台阁体更偏向于文,同时也包括诗,而非相反。进一步仔细辨析“台阁体”概念,可以发现并非诗文都属于“台阁体”。台阁文人的诗文主要有两大类,一类为诏、诰、表、疏奏、策等,一类为诗赋、记、传、序、墓碑、墓表、墓志铭等。但前者属应制类文体类型,是政府公文性质的文类,其模式化的书写方式不受文化风气的影响而长期不变,因此不属“台阁体”范畴。

其次,经上述分析,进一步明确第二种文体类型属“台阁体”后,又可发现《剑桥中国文学史》与国内研究所着重探讨的文类不同。无论是2010 年之前还是之后,国内学界都侧重对台阁体诗歌的探讨,①参见李晗:《明代台阁体研究十年(2010—2020):回顾与展望》,载《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 年第1 期,第124 页;李晗:《政治话语与文学表达:明代台阁士人考绩序之功能及意蕴》,载《河北学刊》2023 年第5 期,第100 页。而《剑桥中国文学史》则尤为侧重对诗赋的分析,这是其又一突出特色。明景泰年后的文学形态出现了一些变异,编写者不仅敏锐捕捉到了这一重要变化,并将此变在文类上的具体映射揭示了出来。作者以赋为例,指出都邑赋从明初的流布、内容的歌功颂德、结构的稳定,到1450 年后愈益变化多端、种类繁多。同样是《北京赋》,黄佐与之前台阁文人的不同在于书写内容不再是颂扬,而是用意象来讽刺京城中的腐败官僚,用新视野描绘旧地点;其《粤会赋》将注重视觉想象与对带有异域情调的地方风物的描写相结合,以全新的方式结构作品,表现出文体面貌上的改变。编写者又以丘浚《南溟奇甸赋》为例,描绘海南之“奇”与居民的礼仪风俗,以复沓的句式表现动人心魄的风景带来的视觉快感。与此前极具政治意义的赋相比,意象更为丰富,更真实、可信,更具表现力。②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 V.2, pp.19–20;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王国军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第39—40 页。对西方汉学家来说,赋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是最有特色的文体。剑桥本将“赋”这一文化表达形式作为研究明代台阁体的切入角度有一定新意。

剑桥本中国文学史还以李时勉、陈敬宗、杨荣、金幼孜等赋作者为例,指出上述台阁作者均关注到都城之美及明廷富丽辉煌两个主题,或将其作为一种写作训练以便有益于仕途升迁,或仅仅希望赞颂新都,赋充满着溢美之辞,用一再重复的仪典赞歌颂扬新王朝的仁德。③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V.2, p.17;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王国军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第37 页。文中指出这些台阁作者认为宏伟北京的出现代表了大明所秉承的天命,因为他们相信帝国是宇宙中心,会“千秋万代”延续下去,将北京作为王朝声名与权威的象征,因此创作以都城北京为主题的赋如《北京赋》《皇都大一统赋》等。可见,编写者参考了马积高对明代都邑赋的相关论述,④南京大学中文系主编:《辞赋文学论集》,马积高:《读〈历代赋汇〉明代都邑赋》,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 年,第632—645 页。同时也参看了西方学者对都城文化的相关研究,⑤Naquin, Susan.Peking:Temples and City Life, 1400—1900.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Chan, Hoklam.Legends of the Building of Old Peking. Hong Kong and Seattle: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and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2008.将眼光聚焦于迁都之后的京城,不仅将都城视为一个实体空间,同时也视为一个观念性存在,将地理空间与仪式空间、文学空间相结合,以赋为载体,考查京城文化与明代前期文学的互动关系。

三、学术传统与研究方法的差异:新历史主义与文化研究的范式

郑振铎论及台阁体时说:“三杨的诗文,皆稳妥醇实,时号‘台阁体’,虽少疵病,却是不大有灵魂的。诗坛的作风,遂一趋于庸碌肤廓,千篇一律。”刘大杰认为台阁体是“没有思想,没有气度,温厚和平的应酬诗文,索然无味。”①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 年,第479 页。章培恒认为台阁体缺乏艺术创造,缺乏对社会的关怀。②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下卷),第226 页。游国恩指出台阁体“平庸乏味”③游国恩:《中国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年,第60 页。。目前国内多数研究者对台阁体的整体评价基本源于此,得出的结论自然诸如“鸣盛占据文学话语”“重叙事、少议论,结构的雷同反映出台阁体文固化和僵化”“台阁体审美具有排他性”云云,国内学界对台阁体多为类似的判断。④参见李晗:《明代台阁体研究十年(2010—2020):回顾与展望》,第117—126 页。细读国内明代台阁体研究,不难发现国内学者着重强调台阁诗文文本的审美纯粹性维度,比如单纯对文风、修辞、艺术特色、流派特征等做一般性描述,立足于具体的原初语境,将审美性、艺术性作为判断台阁体价值的最主要标准,而将明代前期的政治历史、士大夫心态等等一并作为背景性介绍推至幕后。

反观剑桥本中国文学史,文类的历史语境成为文化讨论的重点,这区别于传统的文学史。⑤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王国军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中文版序言,第2 页。那么,在传统研究思维下的国内文学史研究者眼中的那些“非文学”因素,距离明代文学真的非常远吗?台阁体在文学史的叙述中,真的能按照国内明代文学史书写或明清文学学科专业中“文学本位”的要求,将审美性之外的因素,“切割得整整齐齐,不留一点茬口”吗⑥戴燕:《文学史的权力》,第39 页。?

孙康宜在分章介绍《剑桥中国文学史》时指出,最初研究时觉得明初和明中期不是文学的时代,进一步探入发现此期在政治与文学上都是很重要的,被遮蔽是因为国内对抒情文学的偏见,把它过于拔高,不仅将之视为文体,还视为判定文学水平高低的标准,但抒情文学对于希腊文学来说只是文学模式之一。这一偏见使人们忽略了明初与明中叶的文学。这一时期出了很多作品,但不一定是我们所说的狭义的抒情,但也都是非常重要的……中国就只顾推崇抒情文学,却忘记了许多重要的非抒情文学。这也使人们对文学的判断产生了不公平的视角。⑦孙康宜:《新的文学史可能吗》,第98—107 页。

《剑桥中国文学史》编写者指出国内对审美性与抒情性的过分强调与推崇,导致对明前中期的文学研究存在一定问题;同时不否认台阁体诗歌对现代读者在语言上存在新奇,少有抒情活力,甚至有些“无趣”;但也注意到台阁体最好的作品多作于仁宗和宣宗时期。究其原因:永乐后,仁宗帝和宣宗帝施行宽仁政策,明代士大夫第一次经历了真正的和平时代。在这种情况下,明代文臣集中赞颂了明朝皇帝的圣德,以颂扬为主的台阁体成为杨溥等文臣表达情感的方便工具,表达了儒家思想在文化上的优越性,褒扬了治道所带来的民族复兴。文中进一步指出,台阁体文本成为数十年中的主流文学,原因在于一方面永乐皇帝提拔文官,“写作渐渐以文人的仕途经历为中心。同时,官场的一统化,儒家的忠义观,以及维护社会秩序的共同愿望都导致了士大夫们去培养一种在政治上正确、在情感上令人满意的诗歌风格”⑧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 V.2, p.17;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王国军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第36 页。。

从以上的分析和判断上看,国内外对明代台阁体价值的不同判断,其实是对台阁体评判依据的不同所致。《剑桥中国文学史》台阁体部分的写作者孙康宜将台阁体纳入明代文化中加以解读,把台阁体同明代文化生态联系起来加以考察,在政治史、文化史、观念史、艺术史等多重场域当中,将具体的台阁体文本与明代前期台阁士人的精神特质、价值取向、心理状态、审美品质等交融在一起,用文化研究的方法界入台阁体研究,以文化视野来扩展台阁体本身的研究空间,强化文化场域意识,而这样的研究范式就真的变成了“外围研究”抢夺了“文学内部研究”的领地,真的就喧宾夺主了吗?

若离开文化视域的考察,在“纯文学”的研究方法之下,原本是一体的众多台阁体文本,被当作成一条条的条目文献、可任意抽取出的一则则材料、可随机剥离肢解的一个个片段,为了证明其具有的“文学性”或某种观点而刻意排列。这样一来,审美性就被当作评判台阁体价值的唯一标尺,能否作为文学鉴赏的选择对象便成了在文学史中处于边缘还是中心的标准,这种非研究式而为介绍式的架构,这种被看作美学的证明而非当作实际发生的历史,使得明代台阁体问题化为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得出的结论自然是审美主义倾向的,即使解释论证得再圆满,也与当时明代前期社会政治、思想文化以及发生的特殊历史事件完全脱节,得出的结论必然极不合理,判断的说服力也必然极为有限。

反之,还原语境,将台阁体置于明代前期历史文化视域之中,研究就立刻变得立体起来。隐没其中的与相对独立的明代台阁体文学文本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诸多层次都一一浮现出来,被逐一掘出与处理:明代重大历史事件层面,如迁都北京、《永乐大典》的编修完成等;明代制度设计层面,如科举考试、翰林院制度、庶吉士人才培养、民族政策、外交关系等;明代政治思想层面,如儒家治国理念等;明代前期思想观念,如理学思潮、文化政策、国家主义等;明代仕风地域层面,如士大夫主体意识、君臣关系、地域风尚等。这些均被看作会对明代台阁体的具体内容产生影响的重要因素。尽可能还原明代台阁体产生与发展演变的历史现场,从多方面来考察、剖析这些历史政治、社会文化的种种因素对明代台阁体书写发挥的作用。在合乎事理逻辑的严密论证之下,做实事求是的考察分析,澄清长期以来被扭曲的历史真相,最终得出合理、客观的学术结论与学术判断,才是国内外学界研究明代台阁体的最终目的。

廖可斌指出,国内古代文学研究的学科边界划得太死,而海外研究成果不受学科分类范围和研究方法的限制,为寻找“真问题”、拓展新视野提供了空间,为按现有学科体系很难归类的研究指出了一种可行的研究发展方向,是其研究走出困境的一个突破口。①廖可斌:《古代文学研究的国际化》,载《文学遗产》2011 年第6 期。不过,一些研究者,尤其是文学研究者对此种文化研究范式提出质疑,认为这将失去文学性。这种担忧并非没有道理,认为其颠覆文学研究的学科化。而文学研究的学院化和制度化倾向,从积极层面看,确实使学术自治、学术标准、文学特性、文学规范有所发展,但同时又给文学研究带来了规定和压抑,把文学活生生的肌体割裂为适合于学科细分和主题归纳的刻板格局,把文学研究划定在幽闭的领域之中,严重脱离社会实践与常识。文化研究范式的必要性由此凸显出来,它一方面是对制度化的文学研究的反叛,另一方面又把“非文学性”的路径和另类视野引入文学研究,促使文学研究的深刻变化,提出文学史上非经典的合法性,进而重写文学史。文化研究丰富了文学史的思考,拓宽了文学研究的眼界,使之更加接近文学的历史面貌。因此,文化研究虽然征用文学研究的有效手段来丰富自己,但决不走入文学研究学科化和制度化的窠臼,其活力就来自它不被现有学科体制所束缚。②参见周宪:《文化表征与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年,第326—335 页;周宪:《文化研究:学科抑或策略?》,载《文艺研究》2002 年第4 期,第26—32 页。

反观西方“十多年来文学批评界走过了‘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后现代主义’,乃至今日的‘新历史主义’”③孙康宜著,李奭学译:《词与文类研究·中文版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年,第2 页。“新历史主义”一词最早由斯蒂芬·葛林博雷(Stephen Greenblatt)首次使用,新历史主义学者批判地修正历史编纂学和形式主义,特别注重对阐释语境的理解和分析。参见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年,第1、6 页。。彼得·伯克(Peter Burke)也论及西方的学术转向问题。④参见彼得·伯克著,蔡玉辉译:《什么是文化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年,第2 页。而目前西方在新历史主义的影响之下,北美汉学界呈现出新面向,“文学”的定义已从过去的严守界限变得愈发模糊,在跨学科研究成为常态之下,明代台阁体部分的研究书写,自然会超出传统意义上严格的学科规范界限,与其他学科互渗。但跨学科只是其表,从根本上说,北美汉学家受其本国学术思潮影响,剑桥本编写者将明代前期出现的台阁体这一文学现象置于宏阔的视域中加以把握与研究,努力突破以往研究的狭隘视野,怀揣一种大文学观的宽广胸襟,扩大文学意义的表现与阐释的空间,填补中国古典文学与文化的鸿沟。“在这种情况下,学者们多偏向于从一些问题或话题的角度切入研究,或以‘文化’的观念统合自己的研究……这种学术策略上发生的重大变化,使得文学史与文学批评、文学理论之间的界限,文化与文学的界限变得更为模糊。”①黄卓越主编:《海外汉学与中国文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年,第74 页。因此,在北美汉学界的方法向度与理论框架之下,书写的话题多会超出“文学”的范畴,将“文学”视为一种文化存在,这种不同于国内学者的研究而呈现出的跳出“文学”看“文学”的切入视角与研究思路,对于国内文学史的写作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挑战。

与国内文学史中“台阁体”部分进行对比,可以发现,剑桥本中国文学史不再局限于封闭而狭小的纯审美领域,而是以更为开放、更加广阔的跨学科与跨文化的学科视野来考察,将“台阁体”部分加重笔墨,并将其放置在更加复杂的文化语境重新解读,对国内文学史“台阁体”习以为常的结论提出新的学理性认知与重新评断,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文学史中“台阁体”作品地位的颠覆,使其价值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四、书写理念与学科背景的差异:中西比较语境下的台阁体研究

《剑桥中国文学史》第一章引言中说:“正是在明代初期——特别是永乐年间(1403—1424),文学开始在宫廷中繁荣,明初文臣颇令人联想到欧洲的宫廷侍臣。”②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 V.2, p.1;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王国军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第22 页。在第一章正文“永乐朝的台阁文学”中言:“同时,这些士大夫多少与欧洲意义上的侍臣相类似,因为他们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取悦他们的‘主人’。但是与十六世纪卡斯蒂利奥内(Baldassare Castiglione)所说的侍臣有所不同,永乐朝廷的中国士大夫们并不需要具有使用武器的技艺,也不需要展现绘画与音乐才能,只需要在官僚体系中工作的能力和效忠皇帝的热情。”③Kang-I Sun Chang, Stephen Owen, op.cit., V.2, p.16;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王国军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第36 页。可见《剑桥中国文学史》编写者在帝国晚期的明代台阁体与几乎同时期的西方文学相应对照中考察中国古代文学史。一方面,由于北美汉学家学术背景与学术语境的特殊性,《剑桥中国文学史》是站在中西文化交流的汇合点上的研究之作。另一方面,研究中国文学若有一些西方文学的背景,在西方文学与中国文学的比较当中,研究的寓意与深意将会得到更多角度的阐释。田晓菲指出,研究中国文学最好要有世界文学的学科背景,有助于拓展研究视野,提供新方法与新角度,冲击“行规”限制。④田晓菲:《中国文学史的历史性与文学性》,第1—6 页。同样有着英国文学专业学科背景的作者孙康宜希望此部文学史成为东亚历史和文学的本科教科书。⑤孙康宜:《新的文学史可能吗》,第98—107 页。严绍璗指出,海外汉学家以原有的文化背景与“母体文化”的价值观念从事研究,其成果也是他们“母体文化”研究的一种,因此具有“比较文化研究”的性质。⑥严绍璗:《我对国际中国学(汉学)的认识》,《国际汉学》(第五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0 年,第11 页。尽管《剑桥中国文学史》只是点到为止的简单比较,但这种中西文学比较的研究意识,可从比较文化和跨文化视角来看中国古代文学史的研究方法,给予我们本土研究以重要的启示。

五、结 语

《剑桥中国文学史》的出版使国内学界了解到北美汉学界对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新进展。孙康宜言:“《剑桥中国文学史》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质疑那些长久以来习惯性的范畴,并撰写一部极富挑战性又有说服力的文学史。”⑦孙康宜、宇文所安主编,刘倩、王国军等译:《剑桥中国文学史·中文版序言》(下卷),第2 页。从断代研究的贡献来看,剑桥本文学史对明代台阁体价值进行了重审,体现了编写者对明代台阁体较为客观公允和全面的把握,其对台阁体在文学史中的叙述也有了新的布置,在文学史和思想史中具有关键性的意义和价值。从学术价值上看,其研究方法受到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其文化研究的范式体现了“文化转向”的研究思路,呈现出独具特色的古代文学史言说体系,代表了当代北美汉学界的明代台阁体研究的最高水准。

与此同时,也应注意到,《剑桥中国文学史》对明代台阁体的论述还存在相当多的学术漏洞与学术偏差。第一,对明代“台阁体”的概念定义还不甚准确,研究不够深入细致。比如,认为台阁体特指“诗”,事实上台阁体不仅包括诗,还更偏向于文;又如,其认为明代前期翰林院士大夫在任期内书写的作品被称为台阁体,但事实上致仕并不等于失去了原来的身份认同。第二,对国内现有台阁体研究新成果尽管有一定程度的汲取吸纳,但未予以明确说明。尽管北美汉学家更偏重于从西方学术体系出发进行研究,但可以看出,在剑桥本文学史正式出版之前,北美汉学家对于国内台阁体研究尽管有所参考与借鉴,①简锦松:《明代文学批评研究》,台北:学生书局,1989 年;左东岭:《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年;黄卓越:《明永乐至嘉靖初诗文观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但回避了一些不应当绕过的核心问题,这就显得视野不够,显现出一定的话语缺失。第三,尽管北美汉学家将明代台阁体置于跨文化的语境中,以“他者”身份审视明代台阁体,以别具一格的中西比较视野回应“重写文学史”的强势思潮,但缺乏对博大精深的中国古典文学与中国古代文化遗产的深度理解与综合考察。比如将明代台阁文人与欧洲宫廷侍臣相提并论,又如将明代台阁体视为永乐年间开始在宫廷中繁荣的文学现象,而实质上北美汉学家并未真正处理明代台阁体是否为宫廷文学、其与前代和后代的“台阁体”有何关系等极有价值的学术话题。

尽管剑桥本中国文学史对明代台阁体的研究存在一定程度的缺失,但我们也应看到其研究的重要意义。北美汉学家“怀有更大的抱负,即试图由对中国的研究培育与发展出一批为国际知识界共同关注的话题,参与到全球学术工程的对话之中,由此而对新的国际知识共同体的建构有所贡献。而这当然也隐示着‘被看’对象的大幅度转换,即这些成果在撰写之初就不是仅仅为提交给研习中国的学者观看的,而是希望同时也能引起更大区域内学者的兴趣与关注”。②黄卓越:《海外汉学与中国文论》,第114 页。因此,“我们要进一步深化国际学术交流,吸收世界各国思想文化研究的新思路新方法,既保持国内古代文学研究的特色和主体地位,又使之达到国际学术研究的水准,与国际学术界平等对话,融入国际学术潮流,使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真正成为一门国际化的学问”。③参见廖可斌:《古代文学研究的国际化》,第123—125 页。

作为研究者就应该尝试走出东与西、古与今的二元对立模式,以全球视角重新审视中国古代文化,揭示中国文化的共同价值。④张西平:《20 世纪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在域外的传播与影响导论·总序》,郑州:大象出版社,2018 年,第1 页。本土研究与北美汉学对中国文学的研究都具有世界性意义,在当今全球化语境中,文学史已不仅是国族书写的工具。因此,不仅应从北美汉学家的视角审视中国本土研究思维、中国文学史书写模式,还应具体深入地进行学理性思考和探讨,“建立一种批评的中国学”⑤张西平:《建立一种批评的中国学》,载《国际汉学》2020 年第1 期,第5—12 页。,探索对于自身中国文学史书写具有的启示借鉴价值与警示作用,为本土古代文学史的重写探索新的可能性路径,并参与到国际学术的交流对话之中,以更加谦虚宽容的心态、更为开阔宽广的视野,展开对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与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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