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落在餐桌上
2023-03-23丁朝欢
文|丁朝欢
一
“枸杞、甘草片各一两,芡实、茅根、桑葚干各四两!”
店主弓着身子在药斗中穿梭,三下五除二称量好了我需要的本草。这里本是药房,却被阿嬷当作菜市场。老板手上忙着称药,倏地仰头,将滑落到鼻尖的老花眼镜推回眉间,笑着问我:“今天又要炖什么来吃呀?”
“最近不炖汤,晚间阿嬷教我煮凉茶。”我边递钱边回答,抓起药包迫不及待地往巷子里冲。阿嬷与当赤脚医生的阿公朝夕相处近20年,算是半路出家的中医人,常以药佐食。自记事起,我就常被派到这家店抓药,皆因坊上的人都夸这老店主常怀仁心,医术高超。不足30平方米的小屋里全是地道的药材,丸、散、膏、丹一应俱全,价格公道药效好。
回到家,阿嬷已把瓦罐清洗光亮,马蹄果的表皮也悉数削去,沥在篮子里像水润的白玉块儿。支起小火炉,阿嬷便踏上了她的药食之旅。凉茶之道在于掌握水火平衡,水有冷热之分,火有文武之别;煎制之法犹如武术,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玄机,一招一式,刚柔并济。各色本草在罐里相遇,不打不相识,上下翻滚,战况胶着,几轮煎煮过后,玄妙之意渐起……
“三伏天喝碗凉茶,下火哦!”阿嬷乐呵呵地摇着蒲扇说,“煎完后,你给阿姊送点儿去,她成天念叨嘞。”待蒸汽上凝,茶煲冒烟,掀开瓦盖,竹蔗、茅根、马蹄果自带的清甜气溢满整个厨房。阿嬷撒下一小撮儿忍冬,再合拢盖子,利用余温熬出最后一味。暮色四合之际,瓦罐彻底放凉,此时汤汁浓郁,色如琥珀。
凉茶无茶叶,更像是药饮。每次熬煮,阿嬷总是第一个品尝,既是对口味的把握,也会因其而雀跃。年纪渐长,阿嬷越来越看不上空调之类的人造品,总怀疑里面有股“邪风”,会使人头晕目涨。于是,盛夏的傍晚,她就捧着搪瓷碗,晃悠到巷口吹穿堂风—想来纳凉是借口,宣传自制的消暑佳饮才是真实目的。
“盛家妹!”她们总是这样称呼她,“来这里坐,石板凳上透心凉,就等着你来咯。”三五个摇着蒲扇、趿拉着拖鞋的老太太,是阿嬷数十年如一日的话伴儿。在我尚未拥有记忆的年岁里,阿嬷说她们都曾抱着我左摇右晃,变着法儿地将我逗乐,那是她们几个的惬意消遣。身披淡蓝色披肩的阿婆今天带了个面生的阿姨,她说这是她在外地开婚姻介绍所的女儿,平时忙得脚不沾地,此次回来是想开辟新的业务线。阿婆看向一圈人中最年轻的阿嬷,说:“盛家妹,你外孙女明年就该去她妈妈那儿上小学了吧?你能清闲了,要不……”
“阿姊,好意心领了,都到这岁数了,我还有自己想干的事情,你就不提再找了。”阿嬷最后是用什么理由彻底婉拒阿婆的,我记不太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与过世多年的阿公有关。
二
巷前的连片平房早先是一处荷花塘,阿嬷说她就是在那里遇见阿公的。那时,阿公跟着他的阿公学医,天刚擦亮,他就坐在塘边的石头上背书。阿嬷将两指并拢,向我展示那本书的厚度,旋即感慨道:“一本接着一本,不知他脑子里怎么装下的。”某次春寒料峭,她给瑟瑟发抖的阿公递上一件厚实的毛背心,或许那之后,阿公眼里就有了这个风风火火的女孩。
妈妈出嫁前夕,镇上传来要将荷花塘填埋,在原址上建一座养老院的消息。我幼时与阿嬷住时,阿嬷时常倚在门前感慨,她怀念阿公的场所换了天地。跟随她的叙述,我为未曾谋面的阿公画了幅肖像,可惜笔触稚嫩、毫无章法。阿嬷放下凉茶碗,望着不成人形的画哭笑不得,再将我拉到水池旁,耐心细致地抹洗掉我脸上的笔渍。
除了凉茶,阿嬷还深谙“药食同源”,这也是阿公有意无意中教给她的。芡实、莲子、山药、陈皮等都是养生佳品,常是我家餐桌的座上宾。她常站在灶前对妈妈说阿公说过的话:“本草,空腹食之为食,患者食之为药。”现在,这些话又转告给了我。
阿嬷的厨艺足以开门立户。阿公走后,她独自运营着小饭馆,将妈妈稳稳当当地供上了大学。生我时,妈妈落了寒,阿嬷翻出阿公泛黄的医书,细细研读,尝试着为妈妈调理身体。一年后竟颇有成效,妈妈气色渐好,事业上与爸爸齐头并进,却也无暇顾及我。阿嬷主动请缨,将我接回这条小巷。阿嬷是妈妈最为坚固的后盾。
三
阿嬷转让小饭馆后,以药佐食被她融在我家餐桌上,变换出一道又一道独具风味的佳肴。小时候,我很馋镇上的冰激凌,她吓唬我说“吃多了将来成个大胖子”,把我从甜品店生拉硬拽回家,转身从冰箱里取出一盘山药百合泥,掐了几颗蓝莓做装饰。蒸熟的铁棍山药混着鲜百合,蕴藏着清甜,过筛后更是细腻绵软,冷藏后口感与雪糕无异。
要想美味常相伴,必得勤跑腿来换。药店进了新货,我总是被差遣去抓药。黄芪、陈皮、肉苁蓉,是砂锅炖乌鸡的最佳拍档;荷叶、枸杞、化橘红,温水浸泡服用,不仅能增味更能养生;鲜百合上市,阿嬷三进三出只抢到一小捧,入水轻焯后辅以南姜、鸡蛋爆炒,香气张扬,做成臊子盖在素面上,颜色清爽,细嚼回甘。
也许是受益于草药的药效,又或许是出于对阿公的眷念,阿嬷对以药佐食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本就热情敞亮的性格,在好厨艺的加持下让她交到了更多的朋友。隔三岔五,阿嬷便端着一盘鱼、提溜上两瓶药酒或是抱着一锅乌鸡汤坐在老地方等老朋友,本草除了落在我家餐桌上,还飘到养老院的席面中。
去年立秋前后,恰逢养老院的一位老先生过八十大寿,老先生的家人准备好生操办一场。阿嬷自告奋勇,推荐“延年益寿套餐”,次日就去药铺与菜市场扫荡一番。她用红曲、马蓝、黄栀子、紫番藤、枫叶等本草将糯米染色,蒸出散发清香的五彩饭;向饭店借了大砂锅,文火慢熬,煲出合欢玉米粥;芝麻油、花生油、猪油混合着煎香青黛,煸炒出爽口的丝瓜;山药排骨、车前草焗猪肚、天麻炖鹌鹑等主菜更是离不开三味以上的本草做配;还抽空泡上一大桶助消化的山楂大麦茶;中式甜点则有杏仁豆腐、百合炖雪梨、龟苓膏,不消额外加糖,本草的丝丝甜味就能令人满足;至于需慢慢品尝的茯苓糕、红枣白术饼等,则让人们捎带回家,闲时悠然享用。
四
阿嬷像冬日阳光,不着痕迹地温暖着我们这些人。筹划菜肴时乐在其中,好宴开场却功成身退,回到自家小屋,静静地等待家人归来一起吃晚饭。此时入秋不久,鲫鱼正鲜,橘皮切丝与其同蒸,配上一碗桑仁粥,唇齿留香之余,更多的是独属于阿嬷的故园之情。
千百种本草里,阿嬷对“桑”情有独钟。一株桑树四季入药,春取桑枝,祛风湿、利关节;夏摘桑葚,生津止渴;秋打霜桑叶,疏散风热;冬刨桑根白皮,利水消肿。阿公家亲戚的农场里有棵参天的古桑树,每到采桑时节,全家出动,尽兴而归。将捕鱼的旧纱网罩在树下,两三人一围,竹竿轻轻挑落,刹那间落叶飞舞,风里都是秋的味道。
那一年,两人尚未表白心意,阿公邀请阿嬷黄昏时分于荷花塘边相见。阿嬷小心翼翼地接过阿公递来的帕子,紫色的“小精灵”躺在里面酣睡,她认真倾听阿公热忱的告诫:“《本草新编》载,‘桑仁采紫者为第一,红者次之,青则不可用。’这是刚采下的桑葚,要从里面挑出颜色最深的那些,和新米一起煮粥,品相稍次的就放入井水中,加一小撮儿面粉不断搅拌,清洗掉缝隙中的灰尘等杂物,与枸杞、红枣同蒸,容器中放少许黄糖,倒入白酒封存。要是你吃的话酒还是少放点儿。埋入土里,半月之后即成佳酿。”如今阿嬷教给我,亦如往昔阿公向她悉心传达。一勺桑葚粥,带阿嬷回到了过去。那时的她正年少,葡萄架下,佳人闲坐,坐在月光里,眉眼都是笑。
阿嬷的小药罐,前半生熬药,后半生煮食,欢喜犹如梅子,辛酸里总有回味。在阿嬷看来,岁月早已消磨了本草中的苦涩,她明白良药除了苦口利于病,还可经巧手转化,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咂摸出不一样的味道。故而余下的时光中,阿嬷都带着与阿公的回忆,在每一餐里与本草握手言欢,以其点缀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