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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后的苦难与和平中的成长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短篇小说《加博尔》的叙事研究

2023-03-22陈奕颖

文化与传播 2023年5期
关键词:战争儿子

陈奕颖

引 言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1949—)生于伦敦,是英国当代著名作家之一,目前一共出版了十一部长篇小说和两部短篇小说集。1983 年他的长篇小说《水之乡》(Waterland)赢得了《卫报》小说奖和布克奖提名,1996 年长篇小说《杯酒留痕》(LastOrder)获得当年的布克奖。这两部作品都被改编成电影,分别于1992 年和2001 年上映。他的作品通常聚焦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他们的内心思绪。他以独特的叙述方式展现了个人经历与历史事件的交织关系,揭示了人类生活经验的本质。他的作品多数以历史、战争、苦难等为主题,已经被译成三十多种语言,在多国出版发行。《现代英国小说》(TheModernBritishNovel)在介绍20 世纪80 年代以来的英国文学时指出,对历史的关注是这一时期小说创作的特点之一,“很多英国小说家再次转向了历史,回顾性作品一时蔚然成风”。[1]因为对历史有着敏锐的触觉,斯威夫特以犀利的笔触揭示了历史中潜藏的深意,使其在英国现当代文学领域与拉什迪、石黑一雄等作家齐名。[2]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文学生涯始于短篇小说创作。[3]《学游泳及其他故事》(LearningtoSwim andotherstories)是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他早年刊载在《伦敦杂志》(LondonMagazine)、《新故事》(NewStories)和《冬天的故事》(Winter's Tales)等英国杂志上的十一部短篇小说,此作品于1982 年在英国首次出版,1985 年在美国出版发行。在我国,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在2006 年及译林出版社在2014年分别推出此书,都将书名翻译为《学游泳》。《加博尔》是收录在其中的短篇小说之一,其故事背景设定在1957 年的英国,讲述了在战争结束后的和平时代里,叙述者的父亲决定领养一名与他儿子同龄的战争难民,这“父子”三人因其不同的生活经历对战争和战后生活有着不同的理解,他们之间的互动展示了作者对战争的深刻反思和对生活的敏锐观察。

一、战争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疏离:父亲与“我”

《加博尔》这个短篇是以“我”(罗杰·埃弗雷特,以下均指作品中的人物)为第一人称叙述者,但作品的标题《加博尔》是以“我”家的养子名字命名。文章开篇没有直接在养子加博尔身上着墨,而是用我父亲的生活哲学为加博尔的出场做了一个铺垫。父亲亲身经历过战争,那些经历使他感悟到,苦难才是生活的真谛,他认为只有在理解这点的基础上才能保持心态的平衡,在父亲看来,他对于我这个亲生儿子是失望的,我并不能理解真正的战争。对于我而言,比起那些镶嵌在相框里的父辈们坐在机翼板上的军装照,小学柏油操场上进行的游戏活动才称得上是战争,并对此乐此不疲。成长于战时和战后的两代人对生活的看法截然不同。

战争给父亲带来巨大的伤害,他也顽强地抵御了这种伤害,并努力从伤害中汲取营养。锻造出自己的人生哲学,而他却苦于无法让儿子理解他的想法。“如今,当我回首往事,我可以看到他在等候,在守望我。他那严肃的嘴角忧郁地耷拉着,等待着我遭遇痛苦,悲伤,等待着我发现这世界并不是我心目中的充满阳光的游憩胜地。因此,他就终于可以——充满挚爱地,我相信——把他自己的有益经验,他的悲伤和力量悉数传给我,就可以伸出他那粗大、带烟草味的手掌保护我。”[4]117作品对父亲一直没有大肆渲染的正面描写,但只通过这些侧面的勾勒,一个在文学史上罕见的父亲形象便跃然纸上:他竟然希望孩子经历和他一样的战争苦难,认为只有孩子和他经历相似后,他才懂得如何作为一个父亲去指引、保护并深爱孩子。他沉郁的思想,未能超越个人经历,去沿随孩子的成长路径。这是一个悲剧性的父亲,他心中有爱,但他扭曲的爱让他无法与自己的亲生儿子达到精神上的共鸣。在父亲眼中,儿子对战争的看法是极其幼稚的:我在教导加博尔加入战斗游戏时存在着“历史难关”。因为我不了解二战的性质,甚至不知道加博尔的祖国匈牙利在二战时和我所在的英国是敌对方。加博尔对此同样一无所知,他在虚拟游戏中为打败敌军拍手叫好,讽刺的是,他所打败的正是他祖国的军队。相对于经历过战争的父亲对儿子传达苦难经历的希望,生长在和平时期的儿子对战争英雄有着被神化了的幻想,他认为战争英雄就像电影中的一样,“具有的那种晒得黝黑的粗犷或不顾一切的冷漠”。[4]118面对父亲对自己战争游戏的不认同,儿子也开始出现不满:“我开始把他视为一个输不起的人,而且更严重的是,开始怀疑他那千真万确的可信性……我怀疑他的赫赫战功(我只是隐隐听说过)不过是谎言而已。”[4]118事实上,父子两人在“战争”这个词语上的理解全然不同,父亲眼中的战争,是真枪实弹的战场、残忍的杀戮和周围伙伴的伤亡。儿子眼中的战争是主流话语所宣扬的一种保国卫家的英雄行为,是男子汉的浪漫。由于战争的创伤经历,父亲在与孩子交往时表现出一种疏离感。他难以理解和接受孩子的想法和情感,这导致了双方的误解和冲突。美国当代文学评论家韦恩·布斯(Wayne C. Booth)在他的《小说修辞学》(TheRhetoricofFiction)中对叙述者的角色和道德立场进行了探讨。他认为叙事不仅仅是事件的描述,还涉及叙述者的视角和立场。[5]这里的父子对话就像两种不同的叙事,它们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体现了两代人、两个时代的视角和立场的差异。他们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是战争时期与和平时期的碰撞,也是战争时期与和平时期两个时代的对话,父亲和儿子各自站在自己的时代背景下,战争的经历和对战争不同的理解造成了这对父子之间的疏离。

二、在苦难中寻找精神上的亲人:加博尔与父亲,加博尔与“我”

在文学叙事中,“寻找精神上的亲人”是一个经典的主题,作者通过这个主题来探索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并试图创造一种理想化的人物,以替代现实生活中不如意的亲人朋友。精神分析学中有一个概念名为心理投射,即个体将自己的内心冲突和情感投射到他人身上。[6]在寻找精神上的父亲或儿子的情节中,主人公可能会将自己的欲望、内心冲突或未解决的现实问题投射到虚构或理想化的父亲、儿子角色身上,期望这个角色能弥补现实的遗憾。在这部作品中体现了书内和书外的双重投射,书中的角色是作者对于自身生活在虚构小说中的剖析和投射,结合作者写作的时代背景和作者的生平经历,《加博尔》这篇小说在书里书外对这一情况都若有暗合。一方面,在小说之外,作者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父亲是一位政府公务员,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任海军领航员。作者本人1949 年出生,成长于英国和平年代,博士毕业后从事过包括保安在内的多项社会工作,27 岁还居住在父母的房子里,直到31 岁才出版第一部自己的作品,可谓大器晚成。[7]在作品中的父亲“战时是一名步兵军官。他曾征战北非和诺曼底,也亲自参加了解放集中营的行动。”[4]116其作品中的父亲职业本身就是现实中作者父亲的投射,其形象和父子关系多少都有作者自身经历的影子。另一方面,在小说中,加博尔这个养子又是书中父亲心目中理想儿子具象化的投射。父亲的苦难哲学在他的亲生儿子罗杰身上得不到回应,收养加博尔的行为就是父亲寻找精神上的儿子所迈出的一步。加博尔是个从匈牙利布达佩斯逃难来的难民,在得知战争孤儿要到我们国家寻找新家时,父亲“获得了一个新的人生使命”,[4]117与其说是收养加博尔,不如说是父亲为了给自己的人生哲学找到得以传承的安顿之地,让自己成为一个在精神上被需要的父亲。他对此也饱含希望:“梦想着把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成年人的认识——以及他的精明一一传授给他(加博尔),梦想看到他的双眼像在一个刚找到的父亲面前一样明亮而温情。”[4]126相对于父亲强烈的期盼,“我”则对加博尔的到来感到一丝的威胁,但这威胁很快被“多了一个玩伴”的喜悦取代。从某种意义上说,加博尔的到来打断了父子两人对话的封闭状态,加博尔夹在父亲和“我”之间,情节开始向着加博尔认同哪一种生活态度的方向展开。故事的发展中,加博尔并没有察觉到家庭里父亲和“我”那早已不和谐的父子关系,反而因为儿童的天性成了“我”的盟友,“我们”常常一起玩战争游戏,无意识中以这种方式对抗父亲的苦难哲学。“他(父亲)看到加博尔依赖我,而不是依赖他;他看到加博尔在花园尽头散步回来时紧紧尾随着我,就像尾随一位令人信赖的统帅;他明白了,想要与这位受尽了苦难的孩子建立起一种亲缘关系的希望从一开始就落空了。”[4]119

父亲对“我”的失望,是因为“我”这个亲生儿子不能与他在精神层面上进行沟通。他对加博尔也失望,虽然加博尔与他都是受到战争摧残的幸存者,但是这个本以为是精神上的儿子也同样在精神上背离了他,更为讽刺的是,“成为加博尔精神上的父亲”这个位置偏偏为我这个在精神上背离了他的儿子所取代。

这种情况集中体现在结婚周年晚餐中,当时加博尔在这场本应该是开心庆祝的场景中表现出与环境格格不入的难过,父亲和“我”都意识到加博尔的悲伤,虽然“我们”都没有采取行动,但都表现出不同的态度,父亲对此有种“激越之情”,仿佛找到一个突破口。而“我”在似懂非懂之间极力地不想让加博尔哭出来,“我”将加博尔的目光引向“父亲松弛的面颊”和“母亲干瘦的脖子”,加博尔最后和“我”“就像在做礼拜的男童听到笑话情不自禁地大笑一样”。[4]125作者在这里用了在“教堂里的男孩”(boys in church)这样一个情景来比喻,在一些宗教社区中,因父母信仰的因素,孩子从小就会被带去教堂接受宗教教育,孩子们(特别是好动的男孩)一般对上教堂做礼拜有一种抵触情绪,他们会处心积虑地制造麻烦让父母将他们赶出教堂去玩。此处结婚周年的神圣和当时饭桌上的气氛与庄严、沉郁的教堂形成了一种对应,而加博尔接受了“我”的引导,以玩笑的方式打破了这种气氛,也以笑声回应了父亲的苦难哲学。

父亲的苦难哲学在加博尔这个经历过苦难的战争孤儿身上找不到共鸣,他寻找精神上儿子的失败与“我”却阴差阳错地仿佛成了加博尔的“令人信赖的统帅”之间,横亘的依然是对于苦难本质的理解,战争的阴影成了父亲沉重的包袱。如果说这个包袱不能传递到未经历过战争洗礼的“我”身上还情有可原,那么从在战争中被毁的家园里逃出来的加博尔也摒弃了这个包袱,则是令父亲难以理解的。这个情节设定触及了作者对于人生中遭遇的困境和苦难的深入思考。在作者笔下,苦难并不是一种永恒的负担,而是一种可以被选择和处理的经验。

三、和平中不断成长的个体:加博尔

加博尔以养子的身份初到我家时,“他的一举一动几乎跟爸爸一样,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他正是父亲一直想要的那种养子。”[4]116他的年纪虽小却遭受过种种苦难,有着父母双亡、流亡异国的经历。与“我”这个血缘上的儿子相比,他是父亲精神上的儿子,是父亲苦难人生哲学的最好继承人。他与父亲有同源性的战争经历。但是他到“我”家后却乐意于和“我”一起玩战争游戏,在父辈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没有战争,也许加博尔会和自己亲生父母在自己的祖国过着美满的生活,但这个被战争几乎夺去一切的孩子,居然乐意和一个没见过真正战争的孩子一起玩打仗游戏。但长辈们似乎都忘了,加博尔只是一个尚未上中学的孩子,他在用孩童的方式,一种不同于大人的方式保护自己:暂时的遗忘。他或许也没有完全明白真实战争和游戏中战争的区别,他同样不明白他现在所玩的打仗之类的游戏就是造成他成为孤儿的那场巨大战争的缩影。

作者并不仅仅将加博尔塑造成遗忘战争残酷的纯真孩童形象,战争确确实实在他心中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作为战前和战后两个时代断点上的闯入者,战争对于他来说并不遥远,影响他的战争就发生在当下,当“我”请求他说说他的亲生父母时,他表现出一种隐忍的悲伤:“加博尔的下巴颤抖着,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睛湿腻了。整整两天,就连打下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这一前景也未能令他笑逐颜开。”[4]20他是战争的受害者,他身上依然背负着战争的苦难。文中有一段别有深意的描写:在不经意地看到女性的丰满乳房后,“我”突然发现“加博尔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4]123文章所描写的这个细节很突兀,为什么一个爱玩爱闹的男孩子看到女性的胴体后不是觉得好奇或兴奋,而是感到悲伤?恰好当天正是罗杰父母的结婚纪念日,在对精美食物的品尝中,作者特别写了罗杰母亲:“尽管她的衣服十分肥大,她的胸却是平坦坦的”,[4]124这样的一幕更加增添了加博尔的悲伤。从这里可以猜测加博尔的亲生母亲是一位身材姣好的女性,看到草丛里的女子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想念,在寄养家庭里的母亲却不能在形象上与他记忆中的母亲重合。这时的加博尔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亲情缺失,在这个温馨的结婚周年晚餐中,他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父母双亡的孤儿身份以及处于一个陌生家庭里的养子身份,在这个转折中可以看到战争在他身上留下的阴影。“加博尔坐在窗前,他身后是一片暮光。他低倾着头,他那嫩嫩的八字须清晰可见。”[4]125在这样一个静态的情景中,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加博尔隔绝,时间似乎停滞,让他的心境变得深沉。被这样的环境包围,加博尔开始对自己的过去、对那段尘封的历史进行反思。那些已经远去的日子、那些早已淡出的记忆,此刻都仿佛被唤醒,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开始重新审视那些被他忽略或遗忘的事情,试图从中寻找生活的意义和方向。

小说的最后,“我们”一家带加博尔去伦敦,“我”看到的是柳树在战后废墟的瓦砾中抽枝发芽的美丽风景。在“我”的眼中,代表王权的近卫骑士的权威性也被消解,因为“他们好像玩具”。即使是战后的世界,在“我”眼中仍生机盎然,到处充满令人惊奇的发现。在这里,加博尔并没有和“我”保持一样的秉性,他回答父亲对于是否喜欢伦敦的问话时说:“我喜欢伦敦。喜欢它那深厚的历史。它那深厚的历史。”[4]126全文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一句话加博尔重复了两次,是强调也仿佛是若有所思,虽然他对于历史,对于战争是一种抚平、忘却式的态度,但通过对“深厚的历史”这句话的咀嚼可以看出他开始深思这个问题。这是他以战争遗孤的身份,站在和平年代的战争废墟中对历史创伤的思考。在这里,加博尔表现出与“我”不同的是,加博尔这个形象是日益丰满、日益成长的,他刚刚到来时,“举动和父亲的一模一样”,这是对父亲的认同阶段,但是后来转而对于“我”——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的认同,最后他对战争给予的伤害开始有了自己的思考。相对于“我”对历史的无视和父亲对历史的过于重视,加博尔对于战争由玩乐到沉静的态度转变,是其自身的成长,也是作者理想中所要诠释的一种现实的生活状态,他有着对于历史的思考,但不耽于过去,而是对未来生活满怀希望。

结 语

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在文学创作中展现了其对角色塑造的见解,其作品中的人物多为平凡之人。他透过对小说人物命运的观察,思考关于历史、生命、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缔结等方面的问题,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现代社会的人生百态和时代风貌。他的作品涉及个人经历与历史事件之间的种种关系,揭示了小说透过想象表现人类生活经验的本质。在《加博尔》这部作品中,作者揭示了战争对人们心灵的深刻伤害,特别是对亲子关系的破坏。尽管战争已成为过去的历史事件,但是对于经历过战争的人来说,它在和平时期仍对他们的生活造成巨大影响。战争的伤痛隐藏在日常生活中,会突如其来地打乱原本平静的生活,给他们带来痛苦,同时,这部作品也展现了人们在和平时期的努力和希望,试图修复这些关系。此外,作者在小说中还揭示了战争在人类生存中的价值:与其过分地关注它,不如在汲取历史经验的基础上更好地面对现在和将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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