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陶并称之形成衍化及其文化意义
2023-03-22吴戬
吴 戬
(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一 唐代士人与阮陶并称的提出
阮籍、陶渊明二人的生活年代并非同时,一在魏晋之际,一为晋宋之交,年岁间距有百年以上,但后世的文人学者经常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将二者视为魏晋文学与魏晋风度的典型,这种跨时代的并称显然出自后人的建构,亦可见二者存在某种历史与精神的深刻关联与可阐释性。遗憾的是,目前学界对此缺乏必要的关注。
阮陶并称虽出自后人的建构,但也并非空穴来风。陶渊明在创作中对阮籍颇有取法。据朱自清的分析,陶诗脱胎于阮籍《咏怀诗》就有九处。[1](P291)而其辞赋亦有“登东皋以舒啸”[2](P318)之语,舒啸似亦本自阮籍善啸的历史情实,而东皋之典亦出自阮籍,阮籍诗文有“方将耕于东皋之阳”[3](P60)、 “愿耕东皋阳,谁与守其真”[3](P313),可见陶渊明对阮籍的追慕。
六朝时期,陶渊明声名未显,这一时期的诗人尚未直接提出阮陶并称,但有了对二者的分别观照。如刘宋时期颜延之(384—456)分别对阮籍和陶渊明的人格风度和心灵世界进行了揣摩与想象,其《五君咏》对阮籍的密识洞鉴之智、沉醉长啸之放、物故途穷之悲予以咏叹[4](P1235),其《陶征君诔》则对陶渊明超旷高蹈的人格风度钦羡不已。[5](第六册,P367)鲍照(415—470)则将阮籍和陶渊明纳入创作取法的域阀,有《拟阮公夜中不能寐诗》《学陶彭泽体诗》等作。而江淹(444—505)在其《杂体诗三十首》中对古今诗人之名作予以模仿,其中阮籍的《咏怀》、陶渊明的《田居》均在模仿之列,这是首次将阮籍和陶渊明纳入同一视域予以审美观照与创作借鉴。江淹另有《效阮公诗十五首》,可见其对阮籍似乎更为倾心。而梁人钟嵘(468—518)《诗品》第一次同时将阮籍、陶渊明纳入文学批评范畴,其中阮籍名列上品,陶渊明仅列中品。他认为,阮诗多发性灵幽思,感慨无端,旨趣渊放。[6](P76)而陶诗则省净质直,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6](P127)。在“诗缘情而绮靡”、强调丽词美文的时代,陶渊明的质直自然难以得到一般士人的垂青,钟嵘亦不能不受限于时代潮流。梁人萧统(501—531)《文选》则首次将阮籍、陶渊明同时纳入选本范畴,收录阮籍诗17首、文2篇,其中“咏怀”中首列《咏怀诗十七首》,高度肯定阮籍作为咏怀诗开创者与典范者的历史地位。另外萧统在《陶渊明集序》对陶渊明的文学与人格给予很高的评价[5](第七册,P214),《文选》收录陶渊明诗7首、文1篇,但从入选作品数量来看,阮籍远多于陶渊明。可见,在六朝时期,阮籍的地位与影响力高于陶渊明。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阮籍和陶渊明的并称尚未直接拈出,且阮陶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文化地位间距,但随着萧统对陶渊明的高评价,以及《文选》对阮、陶诗文的收录,江淹对阮陶诗的同时模仿,阮、陶之间的审美落差日渐缩小,这些均为后来的阮陶并称奠定了良好的历史基础。
据有关历史文献,隋唐之际的王绩率先提出了阮、陶并称。其《游北山赋》将阮、陶并提,将饮酒与归田视为阮、陶的文化标签:“酒瓮多于步兵,黍田广于彭泽。”[7](P578)其《醉乡记》则以醉(酒)将阮、陶串联起来,表现出一种放荡不羁的隐逸情趣:“阮嗣宗、陶渊明等十数人并游于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云。”[7](P582)王绩在诗中亦多将阮、陶并举,如“谁知彭泽意,更觅步兵那”[8](P486)、“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8](P487),其他单独提及阮籍和陶渊明处甚多。如涉及阮籍的有“阮籍生涯懒”[8](P481)、“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8](P487)等;提及陶渊明之处则更多,如“草生元亮径”[8](P481)、“尝爱陶渊明,酌醴焚枯鱼”[8](P483)、“庚桑逢处跪,陶潜见人羞”[8](P483)、“山酒漉陶巾”[8](P487)、“不知今有汉,唯言昔避秦”[8](P481)、 “且复归去来,刀圭辅衰疾”[8](P484)、“斜溪横桂渚,小径入桃源”[8](P485),而其自号东皋子,亦源自阮、陶。
可以看出,王绩的阮陶并称并非一种偶然的文字巧合,而是一种深思熟虑的审美认知与文化认同。从上述引用的诗、文、辞赋来看,王绩深刻地认识到阮籍、陶渊明具有相似的人格风度以及生活态度,这是一种故作颓废的清醒与理智,是一种洞察社会危机、政治风险的淡然超越,其实暗含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苦闷与悲哀。虽然从表面上看,王绩的阮、陶并称注重的是阮、陶二者相似的人格风度、志节情趣以及隐秘难名的心灵世界,而不是二者之诗,但其实,王绩本身的创作倾向则弥补了这一点。如其《野望》《秋夜喜逢王处士》中的田园场景与朴厚意境打上了鲜明的陶渊明烙印,而其《独酌》的厌弃空名、酒倾竹林[8](P487),《赠程处士》的高枕取醉、非议周孔[8](P485),这种遗落世事、否定儒家礼教的风度,与阮籍有相似之处。其《五斗先生传》则模拟阮籍《大人先生传》、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笔调、境界与阮、陶的作品相似,而文中又以阮籍作典[7](P583),更可见王绩融汇阮陶的倾向。
王绩对阮、陶的重视,与他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分不开,他处在隋末唐初的动乱之际,认识到社会的黑暗残酷和无可作为,于是选择了沉醉于酒与归隐田园。而阮籍和陶渊明亦有相似的历史情境,从而产生了历史的想象与心灵的共鸣。与其说,王绩认识到了阮陶的历史与精神联系,还不如说,王绩从阮、陶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时借此安顿了自己苦闷的心灵。
虽然,王绩从人格风度与心灵世界的层面提出阮陶并称,其创作亦深受阮陶的影响,但毕竟未直接从文学审美的角度上提出阮陶并称,因而这还有待后人的建设与发展。
我们知道,阮籍很早就成了创作典范,如刘勰在《才略》《明诗》等篇中认为阮籍使气命诗,旨趣遥深,与嵇康同为正始文学的杰出代表。钟嵘《诗品》将阮籍置为上品,与曹植、陆机、谢灵运等钟嵘最推崇的诗人并列。此后,阮籍在诗坛上的经典地位一直未曾动摇。
而陶渊明虽然在南朝开始为鲍照、江淹所模拟,但其典范地位尚未得到有效确立,如刘勰、钟嵘对陶渊明或完全忽略或不予重视,萧统似推崇陶渊明,但陶渊明的作品入选《文选》的数量较之曹植、阮籍等人相差甚远。进入唐代以后,陶渊明在文学中得到广泛的关注,其形象日益高大起来,孟浩然、王维、李白、杜甫等人的诗歌中出现大量与陶渊明相关的意象与典故。值得注意的是,李白将陶渊明视为五言古诗和田园诗的典范,开始与擅长山水的谢灵运相提并论。[9](P1576)这是陶渊明审美典范化的一大进展,较之江淹的审美认知更进一步。与此同时,李白亦深受阮籍的影响,其《古风》五十九首等咏怀诗便是明证。
杜甫与阮、陶的渊源更为深厚。一方面,杜甫将陶渊明视为创作典范,如其云:“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10](P247),“焉得思如陶、谢手,今渠述作与同游”[10](P810)。其成都期间创作的不少萧散自然的诗亦颇有陶诗风味。另一方面,杜甫俨然以阮籍自况如:“谢安不倦登临费,阮籍焉知礼法疏”[10](P887),“茫然阮籍途,更洒杨朱泣”[10](P955)“多病马卿无日起,穷途阮籍几时醒”[10](P1783),“君见穷途哭,宜忧阮步兵”[10](P112), “苍茫步兵哭,展转仲宣哀”[10](P1906),“嗣宗诸子侄,早觉仲容贤”[10](P628)。其咏怀诗多得阮籍之沉郁,而其闲适诗又有陶渊明之清新。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杜甫堪称阮陶合一的典型。
可见,阮陶并称在盛唐得到了更有效的文化积累。中唐韩愈在此基础上,从文学层面提出阮、陶并称:
吾少时读《醉乡记》,私怪隐居者无所累于世而犹有是言,岂诚旨于味邪?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相接,然犹为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11](P211)
显然,韩愈提出的阮、陶并称,也正由王绩诱发。韩愈也认识到阮、陶二人不欲与世相接的表象行为之后有着丰富幽隐的心理内涵与深刻的社会文化动因。另外,韩愈平生极为推重的李、杜作品中出现了大量的阮、陶形象、意象与典故,无疑也会加强韩愈的这一审美认知。从创作实践来看,韩愈对阮籍和陶渊明均有取法,其诗《与张十八同效阮步兵一日复一夕》取法阮籍,其《秋怀诗十一首》被夏敬观视为“可与阮步兵《咏怀诗》颉颃”[12](P562),而《桃源图》诗更是对陶渊明《桃花源记》的接受与反思。必须指出,韩愈虽然将阮、陶二者并称,并在创作上有所借鉴,但在心灵上颇有疏离的意味,毕竟,韩愈儒家道统观念浓厚,“生平企仁义,所学皆孔周”[11](P27),“我身蹈丘坷,爵位不早绾”[11](P69),且有积极入世、治平天下的理想和抱负,“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11](P98),“报国心皎洁,念时泪汍澜”[11](P9),这种积极入世的人生价值观,使其对道家意味甚浓的魏晋六朝文人、文学不可能有真正的契合和好感。如其《送孟东野序》对魏晋文学倾向于贬抑[11](P202),而其《荐士》一诗表达了对汉魏诗人的追慕,对晋宋六朝诗歌总体评价不高[11](P44),为其所欣赏的魏晋六朝诗人有鲍照、谢灵运,但并未提及阮籍和陶渊明。《进学解》中所取法的作家作品均无魏晋六朝的,而向往于先秦两汉的经典作家作品。这与其“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答李翊书》)之说互为表里,相互印证。韩愈积极入世的思想路向与人格气质,与阮陶大相径庭,故而影响了其对阮陶的心灵感应与审美认知的深化。因此,韩愈的阮陶并称虽然是从诗歌意义上提出,并在创作上有所实践,但这并非阮陶并称审美建构之完成,而仅仅是开始。但韩愈对于阮陶并称之建构依然具有重大意义,因为这毕竟是第一次从文学角度来提出阮陶并称,更为关键的,由于韩愈在儒林、文坛的巨大影响力,涉及阮、陶并称的《送王秀才序》受到知识文化界的广泛关注,著名的古文选本如《古文关键》《文章轨范》《唐宋八大家文钞》等均收录此文。且经由欧阳修等后世文人的推扬,韩文、韩集大行于世,文人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这无疑对阮陶并称的建构提供了难以估量的发展动力。
与韩愈同时的白居易亦将阮陶视为魏晋风流的标尺[13](P1476)。相对而言,白居易对陶渊明则更为关注[13](P362),且对陶诗予以大量模仿与借鉴,以至元好问有“陶为唐之白乐天”[14](P43)之论,也似乎预示着阮、陶二人关注程度之逆转。
不过,阮籍和陶渊明已经在唐代诗人的作品中大量出现,但更多的是作为意象典故。虽偶有涉及阮陶艺术之处,但主要还是基于其人格风度。同时对二人的分别关注较多,直接并举实为少见,且对二人的认识多流于感性,缺乏必要的理论提升和审美阐释。
二 宋代士人与阮陶并称的多维展开
阮陶并称在宋人那里得到更为有效的呼应,其分析阐释较之前人更显深入、系统。宋代士人注意将阮陶二者的人格与审美结合起来,并对二者的审美特征与审美价值予以评估定位。阮陶优劣论也在这一时期正式提出,并实现了陶渊明对阮籍的反向超越。
宋代阮、陶并称颇为流行,“宋人论诗,每以陶、阮并称”[15](P2009),并呈现出不同的诠释路径,或将阮陶视为魏晋风流的代表,如北宋刘攽以陶、阮为逍遥的典型 (《题刘羲叟著作泽州园亭》),南宋裘万顷推许陶、阮的脱俗(《次范光伯泛江韵》),南宋戴复古则将陶渊明、阮籍与刘伶、毕卓并置,视为以酒陶天真的晋代风流代表,“细将物色辨人物,乃是晋时刘、毕与陶、阮”[16](P20)。或者将二者人格风度与文学才华相绾合,如北宋邢恕意识到阮陶相似人格孕育下诗歌风格的相似性,对其平易浑厚、气全致远尤为倾心(《康节先生伊川击壤集后序》) ,两宋之交的陈克对阮、陶的诗酒两不误欣羡不已 (《醉乡七首》其二) 。
更值得注意的是,宋人对阮、陶风格的共相、殊相及其文学价值与地位进行定位评估。如秦观从诗歌发展史的宏阔视野中审视陶渊明和阮籍,肯定其风格的相似性,以冲淡作为二人的绾合点,“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澹”[17](P751),并将阮、陶与苏、李、曹、刘、谢、鲍、徐、庾并置,构成了汉魏六朝诗的四个基本面相,从而体现出阮、陶诗在汉魏六朝诗坛风格的独特性以及不容忽视的诗坛影响力。秦观的这番评论,受到文学界的广泛关注,各大诗话纷纷予以引用转载,在客观上促成了陶、阮并称的流衍及对陶、阮美学认识的深化。
相对于秦观将阮、陶作为论证杜、韩的陪衬,两宋之交的张戒对阮、陶则更为重视。其《岁寒堂诗话》云:“大旨尊李、杜而推陶、阮。”[18](P2745)张戒将阮、陶视为诗学标尺,他将诗歌分为言志和咏物两大系列,阮、陶与建安诗人是言志系的代表,而潘、陆是咏物系的代表,并认为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对咏物一系颇表不满。[19](P450)张戒还指出指出阮、陶、曹、杜四大诗人的独到之处,分别以意、味、韵、气取胜。[19](P450)从而阮、陶并称在张戒那里取得了重要的审美突破:其一,将阮、陶同时视为诗坛大家,置于古今有数大诗人之列,与曹植、李白、杜甫相提并论;其二,揭示阮、陶在诗歌衍化史的典范标尺意义,以之作为从言志到咏物的中枢坐标。
南宋严羽则在断代诗学中界定阮、陶的审美地位,将阮籍和陶渊明视为晋诗的最高代表。[20](P696)南宋刘克庄从古今诗歌发展的总体历程中赋予阮、陶以崇高地位,将陶、阮视为具有独特价值的至高美学典范,如星云泉芝,不可常有,[21](P4000)并且在批评实践中将阮、陶作为审美尺度衡量作家作品,称“子厚永、柳以后诗,高者逼陶、阮”[21](P6809),又认为叶适虽不可以诗人论,但其部分作品却能“兼阮、陶之高雅”[21](P6820)
另外,宋代士人还直接提出了阮陶优劣这一比较性命题。如魏了翁则指出陶渊明的高出众人之处,并认为陶有阮之旷达,而无其放诞(《费元甫注陶靖节诗序》),这是从儒家视域对阮陶进行人格气质与生活意态的审视,显然对陶更为欣赏。刘克庄认为阮籍人生态度与政治人格不如陶渊明坚贞高洁,故而影响了其诗的创作水准。阮籍矜傲蔑礼,又进表求荣,志行扫地,有累其诗,而陶渊明则典训在心、不践二姓,人品高洁,故诗亦独步千古。[21](P4000)这种人品—文品的批评模式,导致了阮不如陶的诗学评价,从而直接开启了后世阮陶优劣论的序幕。虽然,阮陶优劣溯其源,可追踪到钟嵘《诗品》,其将阮、陶分置上、中品,实际上认为陶不如阮。萧统甚重陶渊明,但《文选》收录作品数量,陶远不如阮。可见六朝士人虽未将阮、陶进行直接的对比品评,阮优于陶的倾向似乎在这一时代不言自明。唐代并未出现直接评论阮陶优劣的言语文章,但值得注意的现象是陶渊明在典故、人物形象以及直接表述中出现的频率大为提升,甚至较之阮籍更多。尤其是白居易对陶的喜爱,似乎预示着文学的新转向。宋人对陶渊明极为重视,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辛弃疾均在作品中大量涉及陶渊明,而苏轼更是将陶渊明推为古今第一人的至高境地,认为曹植、刘桢、鲍照、谢灵运、李白、杜甫皆不能及[22](P1110),虽未提及阮籍,但显然将陶渊明置于阮籍之上。
有意思的是,随着中唐以来儒学的高张与宋明理学的兴起,不少士人倾向于将陶渊明与儒家之道联系起来。辛弃疾认为陶渊明形虽枯槁而心如水镜,堪称闻道的极致(《书渊明诗后》),陆九渊称“李白、杜甫、陶渊明皆有志于吾道”[23](P410),真德秀指出,陶渊明之学渊源经术而自然流露于诗,其《荣木》之忧有孔子逝川之叹,其《贫士》之咏也有颜回箪瓢之乐 (《跋黄瀛甫拟陶诗》)。朱熹对陶渊明更是青睐有加。不仅推崇陶的人格风度,“每寻《高士传》,独叹渊明贤”[24](第二十册,P487),“平生尚友陶彭泽,未肯轻为折腰客”[24](第二十册,P558),对其诗赋亦爱赏有加[25](P2674)。他还将陶渊明视为学诗的门户,以发萧散冲澹之趣[26](P114),但陶诗的这种平淡乃是自然流露,远非刻意者所可企及:“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学他平淡便相去远矣。”[25](P3324)在朱熹看来,陶渊明堪称道德人格与艺术境界均臻于完美的人物,在君臣大义与人伦道德等大节方面恪守立场,出其绪余为文章,故为后人难以企及。[24](第二十四册,P3662)
陶渊明受宋明理学家青睐,其实除了政治操守的坚贞以外,恐怕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其安贫乐道的淡泊洒落、不滞于物的超然自得与理学中孔颜乐趣、曾点气象的内圣诉求颇为契合。诚如清人刘熙载所认为的陶诗有孔颜乐趣、曾点气象,可嗣洙、泗遗音,又贵尚节义,亦有孔子贤夷、齐之志。[27](P54)
可见陶渊明在宋代已经被高度儒家化。由于理学在元明清成为官方意识形态,并成为士人的主流思想,加之推崇陶渊明的苏轼、朱熹在文学界与思想学术界所拥有的巨大影响力,这使得陶渊明在文坛上的地位一直高高不坠,甚至难以企及。陶对阮的文化优胜在宋代奠定下来,宋代人在将阮、陶并举的时候,多用“陶、阮”,似乎也是陶渊明地位提升的重要表征。
三 阮陶并称的文学审美价值
阮陶并称具有丰富的文学审美意义,在题材内容、风格境界、审美趣味、历史影响诸多方面,阮、陶均彰显出典范性的重大价值。
阮陶对诗歌题材的开拓,具有经典的里程碑意义。阮籍向内在心灵渗透,发展出《咏怀》诗系,陶渊明向外自然推宕,发展为田园诗系。他们在这些题材上的开拓性,得到南北朝和唐代士人的认识。如江淹的《杂体诗三十首》所模拟的就有阮步兵《咏怀》、陶征君《田居》。阮、陶对唐宋诗学影响甚大。如唐代诗风的开启者陈子昂的《感遇三十八首》深受阮籍的影响,盛唐气象的典型代表者李白的《古风五十九首》亦有着阮籍《咏怀》的深刻烙印,而唐代的山水田园诗人,无一不受陶渊明的沾溉,如沈德潜认为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学陶而各得其性之所近,形成不同的创作风格。[28](P207)此外杜甫、白居易、李商隐、陆龟蒙等人的诗歌也颇受陶渊明的沾溉。宋代诗坛的主流是江西诗派,而陶渊明与江西诗派关系密切,张泰来甚至以陶渊明为江西诗派之祖[1](P195),方回则将陶渊明、杜甫、黄庭坚、陈师道视为江西诗派四祖(《唐长孺艺圃小集序》)。 宋诗的另一代表苏轼最喜欢陶渊明,将其推为古今诗人之极致。南宋大家陆游对陶渊明也极为倾心,认为陶之文章足以侔造化、愁鬼神[29](P4327),他对陶诗更是仰慕不已,恨不能造其精微[29](P1903),诗中提到其卧读陶诗的情形[29](P1041),并且明确提出“学诗当学陶”[29](P3888)的创作主张。苏轼、黄庭坚对阮籍也十分推崇,苏轼《定风波》有“千古风流阮步兵”之句,其《阮籍啸台》一诗亦对阮籍的高情旷达叹赏不已[30](P84),黄庭坚则倾倒于阮籍的醉酒天任、生气凛然、智量如海、摆落尘俗[31](P229-230),苏黄的咏怀诗也深受阮籍的影响。
就审美境界与文化意蕴而言,阮、陶正是中国最高审美典范——庄骚审美范式的有效继承者与典型体现者。沈德潜[32](P118)、方东树[33](P5)、缪钺[34](P131-132)、李泽厚[35](P105)均认识到阮、陶是庄骚二元互补审美方式的具体体现,如清人方东树认为古今诗人不出庄、屈二派,阮近屈,陶似庄。[33](P5)同时,阮陶孕育和开启了诗歌境界与审美趣味的转变。就诗歌层面而言,阮陶亦具有特殊的意义,是风骨美学走向意味美学的转枢。阮陶是风骨与韵味的结合。钟嵘、严羽等学者认为阮、陶是风骨的体现者,如钟嵘《诗品》称陶渊明“又协左思风力”,而严羽亦对阮籍《咏怀》的高古极表推崇,认为有建安风骨。[20](P696)而另一方面秦观、苏轼、张戒则推重阮、陶冲澹深永的韵味,胡应麟也是如此,他认识到阮、陶的恬淡之趣与道家的联系,而与汉魏的风格境界大相径庭:“步兵虚无恬淡类庄、列”[32](P33),“元亮得步兵之澹,而以趣为宗,故时与灵运合也,而与汉离也”[36](P143)。方东树认为阮、陶是无意为诗而达到诗之至境的代表,与鲍照、谢灵运的有意作诗不同:“大约陶、阮诸公皆不自学诗来,惟鲍、谢始有意作诗耳。”[33](P35)
在强调丹采的魏晋以及标举汉魏风骨的唐代,阮籍与陶渊明的美学诉求并未得到广泛的认同,尽管钟嵘将阮籍置于上品,但其心理层面似更推崇曹植、陆机、谢灵运,以之为“建安之杰”“太康之英”“元嘉之雄”,与时代的审美认同一致。阮且如此,陶更不必论。但这种外在平淡有着非常丰富的文化心理内涵,其经典性得到后人的广泛认同,经由近现代学者的推扬,成为中国文化史的一个经典命题。宋代审美观念较之唐代发生了重要转变,即由气力风骨向平淡韵味转变,如梅尧臣认为古今作诗以达到平淡之境为至难[37](P845,欧阳修亦认为淡泊之诗意味深永、历久弥新[38](P139),苏轼欣赏“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39](P2124)的韦柳诗,黄庭坚亦推崇平淡而高深的诗境[31](P470),以为工夫深至、融通学识之后当造平淡之境。[31](P1365-1366)这种平淡美学的风尚,既与宋代的社会政治有着密切关联,也与士人心态趋于老境有着很大关系。苏轼指出,少时文字须气象峥嵘、色彩绚烂,而至老熟乃造平淡。[40](P203)黄庭坚认为,血气方刚时读陶诗如嚼枯木,待饱经世事之后,又如渴饮水、如饥啖饼,意味深长。[31](P1404)同时,阮、陶也是诗歌个性意识觉醒的重要标志,在梁启超看来,阮、陶是先唐诗歌个性化的典型代表,他们的诗歌能透显人格、心态,而陶渊明尤为鲜明。[41](P28-29)
四 阮陶并称的思想史意义
阮陶并称不仅具有文学审美上的重大价值,而且还具有思想心态的深刻意涵,这在中国文化史上并不多见。
儒道互补是中国传统思想的基本框架,进则为儒、退则为道是中国传统士人的基本思想心态。清人刘熙载则认为阮、陶有效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思想的两种形态,阮近于道,而陶近于儒。[27](P54)阮籍本身博览群籍,不拘礼教,尤好庄、老,著《达庄论》与《大人先生传》;而陶渊明的“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2](P144)、“直为亲旧故,未忍言索居”[2](P95)、“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2](P268)、“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2](P222)则颇具儒家意味。实际上,阮、陶的思想是复合的。如阮早年亦有用世之志,登广武城,观楚汉战处,有英雄竖子之叹,他亦肯定儒家礼乐的价值,认为“礼乐正而天下平”(《乐论》)。陶渊明除了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外,亦有鲜明的道家思想烙印,他的《归园田居》组诗和《归去来兮辞》就是明证。历史上关于阮、陶是儒是道的论争不断,悬而未决,实际上正说明阮陶本身就是儒道互补的典型体现者,折射出中国传统士人的文化心理结构。
同时阮、陶也体现了士人对政治的疏离与归隐心态,成为乱世文人和落魄文人的重要精神家园。阮籍创造了著名的东皋意象,而陶渊明创造了著名的东篱意象,并对阮籍的东皋意象进行了传承,同时阮、陶与酒也有了不解之缘。阮籍的日常行为体现了一种朝隐的倾向,而其文学中也表现出对于归隐山林田园的渴慕,如其《游北山赋》希望躬耕于东皋。而陶渊明不为好爵萦绊,不为五斗米折腰,选择归隐田园,他的《归去来兮辞》也同样表达这一旨趣。
此外,阮陶还具有思想史和心灵史的典型意义与超越价值。如鲁迅、冯友兰均将阮、陶纳入魏晋风度的范围内,而当代哲学家、美学家李泽厚则将阮籍和陶渊明视为魏晋风度的最高代表。他指出,阮、陶以其忧愤慷慨、超然平和代表了魏晋时代的艺术境界,共同以深刻的形态彰显魏晋风度的积极意义和美学力量。就思想元素而言,阮籍是道家与屈骚的结合,陶渊明是儒家和道家的结合。但无论是阮籍还是陶渊明,均是政治斗争的回避者与社会黑暗的深刻洞察者,故而其闲适、疏放外在风度下有着极其强烈的人生诉求和丰富痛苦的心理内涵。[35](P105)
阮、陶并称发轫于隋唐,而奠定深化于两宋。阮陶并称从饮酒的生活习性、高迈的人格风度到文学以及上述元素的综合,反映了历代士人对阮、陶认识的不断深化。同时阮陶并称也经历了戏剧性的变化,从钟嵘诗品中阮籍的名列上品,陶渊明仅居中品,一直到《文选》中的阮陶选文数量,均可看出魏晋南北朝士人的扬阮抑陶倾向,在魏晋南北朝士人看来,阮籍的成就高于陶渊明。而且在《世说新语》中阮籍亦是魏晋风流不可回避的人物,故而有时人目张翰为“江东步兵”,以表达对阮籍的追步与仰望(《世说新语·任诞》)。但到了唐代,阮籍和陶渊明在诗文典故中大量出现,二者呈现出平衡的趋向,只是在文学的权威评价中,二者并未取得广泛的认同。在宋代,阮、陶的人格风度、文学造诣成为宋人品评乃至仰慕的对象,成为重要的审美尺度,阮陶优劣再次提上议事日程。陶渊明在苏轼、朱熹等人的推扬下,已经取得了至尊的地位,虽然阮籍依然处于评价的上峰,但较之陶渊明,反而逊色,这一关注度与价值地位的历史性逆转,标志着陶渊明对阮籍的文化优胜。其间,儒家道德理想主义与理学内圣的诉求对士人的思想审美判断影响至深。这种接受的峰回路转,亦可看出时代心理与士风世相变迁的某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