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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贫叹拙:陶渊明诗歌“拙人”书写的独创意义

2023-03-22张思羽

中国韵文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陶渊明

张思羽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2488)

陶渊明的诗歌书写了拙于世事、任真自守的内心怀抱,诗人以“拙人”自视,在诗作中多角度地展现了身为“拙人”的人生体验与世事反思;在创作手法上,陶渊明将“叹拙”与“咏贫”相结合,通过“以贫叹拙”的笔法,深刻呈现了“拙人”独特的精神艺术内涵,创造了在诗歌史上具有深远影响的“拙人”这一艺术形象。杜甫、白居易等唐代大家深入继承了陶诗的“拙人”书写,并在此基础上作出新变,从而塑造出更为丰富立体的“拙人”形象。陶诗“拙人”书写的创新及其诗歌史影响,对于认识中古诗歌的精神艺术价值有重要意义。

一 以贫叹拙:陶诗的“拙人”书写

陶渊明多借诗歌表现隐逸生活,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文学题材时常伴随着他对“拙”的咏叹,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一)》](1)文中凡引陶诗皆据袁行霈笺注《陶渊明集笺注(修订本)》,中华书局2022年版。[1](P74)。诗人自视为“拙人”,并进一步发掘出自身疏离于外部世界之巧伪的拙朴特质。这一“拙人”话语与其衣食困乏的贫居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确切地说,“叹拙”与“咏贫”两种鲜明的旋律始终回荡在陶渊明的诗歌之中。前者主要表现为不通世务、拙于人情的自嘲,后者则指向对归隐田园后贫窭之苦的嗟叹。“叹拙”与“咏贫”两重思想表达相因相生,逐步交织成一种“以贫叹拙”的独特笔法,塑造出意涵丰富的“拙人”艺术形象,宣示了陶渊明对适性生活的追求及其对完足生命意识的领悟。

陶渊明集中言“拙”者凡七见: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

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1](P62)

(《影答形》)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1](P74)

[《归园田居(其一)》]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1](P100)

(《乞食》)

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

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1](P202)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政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

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1](P347)

[《杂诗(其八)》]

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

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1](P368)

[《咏贫士(其六)》]

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1](P425)

(《感士不遇赋》)

尽管在这些句子中,“拙”出现的语境并不完全相同,但其所传达出的情感色彩基本一致,即一种高度的自我认同。这种自我认同意味着陶渊明主动顺应其天生质性,选择了一种在旁人看来未免窘迫的生活方式。他多次在诗歌作品中描绘自己衣食不完的处境:“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1](P106)、“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1](P202)等,但在客观描绘贫窭生活的基础上,陶渊明更多强调自己不以躬耕自食为苦的安然态度,这是由于他对自身质性中的拙朴本色有深刻而明晰的体认。这种拙朴不仅导致物质的困窘,亦是陶渊明见斥于官场的深层缘由。因此不难发现,陶诗的“叹拙”往往伴随着“咏贫”的思想主题一同出现。诗人并非以空谈的口吻强调自己守拙的价值取向,而是依托于对“贫”的客观摹写,《归园田居(其一)》《乞食》《杂诗(其八)》《咏贫士(其六)》等诗皆是从匮乏的现实物质条件叙起,再推及对自身质性之“拙”的坚守与追求,这一现象尤其值得深入探讨。

陶渊明于义熙元年(405)辞彭泽令后几乎完全退隐陇亩,主动拒斥“薄宦”所带来的必然后果之一即是物质条件的拮据,此点已为人所共知。其日常吟咏多涉饥寒,如“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有会而作》)[1](P301)、“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杂诗(其八)》][1](P347)等。上述诗文中所谈到的“拙”既指向陶渊明的个性,也与其生活处境息息相关。诗人自知质性之拙难以改易,因此毫不犹豫地选择“守拙”。然而与此同时,他失去官俸又不善生事,其生活的拮据是可以想见的。故在其表达中,“咏贫”与“叹拙”实为一组互为表里的文学主题,他之所以能够安于贫窭的躬耕日常,是由于其内心深处存在对“拙”的执着坚守,正是这种坚守使其超越了以往的“贫士”而能够以“拙人”本色立身。

回顾此前的诗歌史与思想史,“咏贫”并非新鲜主题,书写饥寒现实、畅言安贫乐道亦非由渊明始创。经典文本中的“咏贫”大致不出两类表达:一是嗟叹贫寒之苦,如《诗·邶风·北门》“终窭且贫,莫知我艰”[2](P103),曹植《赠徐干》“顾念蓬室士,贫贱诚可怜”[3](P63);另一类更加普遍,即源出儒家思想的安贫固穷之说,如“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论语·学而》)[4](P8)、“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4](P141)及“士君子不为贫穷怠乎道”(《荀子·修身》)[5](P28)等。在此思想语境中,贫窭生活是作为君子之道、高洁之志的陪衬而存在的,真正受到推崇和吟咏的对象乃是安贫、乐贫的人生态度。(2)关于魏晋以来咏贫诗的主题呈现与涵容变化,可参魏念芳《魏晋六朝文人咏贫士诗研究》(华侨大学2021年6月硕士学位论文)。对主动摒弃仕宦之途的逸民高士而言,困于衣食乃是常态,如东汉的向长、与陶渊明同列《晋书·隐逸》的孙登、董京、郭文等(3)参见李生龙《隐士与中国古代文学》一书。书中第三章《隐士的经济状况》详细列举了隐士贫困的境况及其谋求自立的方式。除躬耕之外,渔、樵、屠沽、教书等亦为其谋生选择。如作者所言:“因为贫穷之故,隐士多重视谋求经济上的自立。因为如果不能满足起码的生活条件,他们就很难维持自己人格独立的初衷。”(P62)“如果仅仅靠自食其力,隐士们即使再勤勉,充其量也只能自给自足,不可能致富。所以他们靠保持一种隐逸心态来维持隐逸之志,即甘于生活清苦而追求精神上的恬淡闲适。”(P60)[6](P60),赵壹更是在《刺世嫉邪赋》中借秦客之口直言“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7](P2631)。饱读诗书的士人固守清高节操,不欲屈身事俗,难免落到身无长物的境地。也正因此,他们索性发展出一套安于饥寒处境的观念,用“君子固穷”等思想消解衣食匮乏所带来的苦痛。汉代以来,士人多仰慕耻食周粟的夷齐、箪食陋巷的颜回和茅屋不完的原宪,将他们视为安贫乐道、持身自洁的楷模。延及东晋,玄学思潮的影响又使得安贫思想进一步与少私寡欲、静心修志等主张相联系,如《抱朴子外篇·安贫》所言:

乐天先生答曰:“六艺备研,八索必该,斯则富矣;振翰摛藻,德音无穷,斯则贵矣。求仁仁至,舍旃焉如?夫栖重渊以颐灵,外万物而自得,遗纷埃于险途,澄精神于玄默。不窥牖以遐览,判微言而靡惑。虽复设之以台鼎, 犹确尔而弗革也。曷肯忧贫而与贾竖争利, 戚穷而与凡琐竞达哉!”[8](P211)

这段话展现出一套与世俗物质富贵相对立的心灵富足标准。通六艺、挥翰藻,览天地万物之玄妙,便可从容自得,“与贾竖争利”“与凡琐竞达”则会让人迷失本心。自先秦至于两晋,儒、道二家尽管在应世方式等具体观念上存在分歧,当涉及“贫”的话题时却往往不约而同地强调“忧道不忧贫”,不仅不以贫窭为苦,反而视之为远世俗、秉素志的高远境界。

然而,此类“咏贫”表达极少涉及对个人质性的讨论,大体属于一种非功利的、彰显人格境界的道德追求,但这种追求仍然属于向外的标榜而非向内的省视。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得知安贫、乐贫之举是否合乎士人的本愿,他们在贫寒处境中真切的心灵状态实则已隐没于某种普泛的思想潮流之中。但在陶渊明笔下,我们看到了新的思想质素的加入。他尝试从“拙”的角度理解前代贫士的出处选择,将笼统的“咏贫”主题提升到身心相适的高度。这一思想倾向集中体现在其《咏贫士》组诗中。

贯穿组诗始终的是诗人对前贤平和、从容心境的着力刻画,这正符合陶渊明“拙人”的心理投射。在他看来,安于贫窭乃是拒斥仕进、量力循性的必然结果,无须作愤世之语。所谓“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咏贫士(其一)》][1](P357),“量力守故辙”与“寒与饥”可谓顺理成章。既以遵从本心为前提,那么贫穷的生活就并不构成一种阻碍。此处的“守故辙”与“守拙”其实有着相近的意涵,即强调“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归去来兮辞》)[1](P452)。与其认为古代贤士是不得已忍受贫穷生活的苦楚,陶渊明更加深信他们与自己一样深怀拙人之心,主动舍弃世俗名利而选择保全身心自由:

岂忘袭轻裘?苟得非所钦。[1](P362)

(其三)

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

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1](P364)

(其四)

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

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1](P366)

(其五)

此士胡独然?实由罕所同。

介焉安其业,所乐非穷通。

人事固以拙,聊得长相从。[1](P368)

(其六)

上述诗句都采用设问语气,诗人一面提出质疑,一面代古人述志。诗中涉及贫窭之苦的描绘超越了对安贫精神的简单讴歌,意在揭示贫士质性之外的“拙人”本色。这种对内心之拙的执守可作为理解贫士心中之“道”的重要切入点。陶诗提及的贫士长年过着“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其三)、“刍槁有常温,采莒足朝餐”(其五)的生活,甚至于达到“一旦寿命尽,弊服仍不周”(其四)的地步,那么他们该如何解决“贫富常交战”的问题呢?诗人尝试从顺应天性的角度找寻他们甘愿置身其间的缘由,表述在诗歌中即是“苟得非所钦”“非道故无忧”“道胜无戚颜”“所乐非穷通”——在物质富足与精神充盈之间,他们舍前而取后,选择遵从内心之“道”,这里的“道”也即不违背本性,为获得饱暖而“矫励”迎合世俗。至此,系于“贫”的哀叹已消解于对“拙”的自觉认识之中。借助对自身固有质性的发掘,陶渊明与前贤达成了观念上的共振。不合时宜、拙于人事的天性诚然使“拙人”难以在遍布尘嚣的世俗空间内找到自己的位置(“人皆尽获宜,拙生失其方”),但从另一角度来说,正因拙于人事,个体索性得以从繁杂世事中抽身,免受俗务牵缠。身心自由与物质丰裕固难两全,因而取舍之后的贫窭便显得顺理成章,无须作怨艾之态。理清了陶诗的诠释逻辑,方能明确陶渊明思想贡献的关键之处:他不再像前人一样将安贫乐道看作一种外在的道德追求,而是真正从个体天性的本源上去探寻一条最适宜“拙人”生存的道路,这样一来,安贫就成为一种发乎本心而非被外界赋予的自洽选择。于是,只有不善应对人事、专注追求仁义之道的“拙人”,才能做到与先贤精神合契。陈引驰曾从现实政治角度阐释陶渊明在人生观念上的超越性:

陶渊明对于自己归隐田园的种种自我诠说,从自然本性立说,承庄生玄学之绪,固然是其学问思理有以致之,实亦是现实中挫败之人生经验的转化与提升。陶的自我转化和提升,塑造了他在当时的现实和此后的历史上的自我形象,是他借文字而实现了自我的完成。[9](P26)

由此,我们也可以说,这种自我完成是在“咏贫”与“叹拙”的深入融合中实现的。有别于大张旗鼓地宣称自己“安贫乐道”,正是由于“人事固以拙”,方能真正与先贤合契,获得超脱形骸的精神自由。归根结底,陶渊明饥寒书写的旨归在于对“拙人”的体认与书写。区别于从古以来对“贫”的强调,他另辟蹊径地将“拙”作为贤士所共有的天性,指出顺应天性与坦然接受贫窭的内在一致性,进而使其笔下的“拙人”超越了以往面目模糊、形象单一的“贫士”,成为立体的、富于生命力的文学形象。由贫窭设问,释以从容乐道,陶渊明在异代知己身上找到了实现心灵自洽与完足的方法,即“转而否弃外在征取,返归内心,启明本心,超越有形,表现为一种理想人格的修养,进入一种生命的自由境界”[10](P96)。陶渊明通过叹拙来更新传统的诗歌主题,并使得“拙人”这一文学形象得以在诗歌创作中逐步生成。

二 陶诗“拙人”形象的思想艺术创新

以顺应质性之“拙”视角审视贫窭,使陶渊明能够从容面对饥寒,不作怨艾之态,朗然宣告“守拙归园田”的出处选择。他不但以“拙”自命,还将这一“拙”的品格赋予前代贫士,最终促成“拙人”艺术形象的诞生,并使其进入新的文学文本。要理解这一点,首先应回到汉魏时期玄学思想盛行的大背景中。

陶诗中的“守拙”是当时士人清谈与诗文写作中的常见语词,亦是两晋玄风中的重要观念,如潘岳《闲居赋》“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11](P1987)、庾纯《大槐赋》“若其含真抱朴,旷世所希”[11](P1667)等皆是这一思想倾向的反映。还归素朴、养拙、守拙等强调内心修养的重要意义,是对魏晋前期虚浮躁进玄风的反拨(4)关于此问题,曹胜高《陶渊明与东晋玄学之新变》有详细阐述,文中谈到西晋玄风一反此前之激切空诞,士人群体中普遍流露一种素朴、天真意识,这一趋势延及东晋,与佛教思想合流后为士人所普遍接受。静默自守的处世态度“促进了东晋士人检束自约、拙朴自娱的新风尚”,“东晋抱朴守真思想的形成, 是西晋玄学的新发展,也是佛教思想浸润的结果。佛教中求真、率真的意识,与玄学中正在生成冲淡、清虚、天真等观念合拍,使得老庄的守中、养中观念更加明晰。”见曹胜高《陶渊明与东晋玄学之新变》(《中国文学研究》2012年第1期)。[12](P46-51)。回到先秦道家语境,“拙”是一种区别于工巧的内在品格,当时崇拙黜巧之论屡见不鲜,如《老子》云:“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第四十五章)[13](P243),《庄子》“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庚桑楚》)[14](P715)、“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达生》)[14](P552)等。在老庄看来,“拙”乃是固守本心、浑朴静默的表现。所谓“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老子》第十九章)[13](P147)、“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庄子·马蹄》)[14](P290),拙、朴对应着一种清静寡欲、退守自居的处世姿态。它代表不施外力,安时处顺,实为洞察自然之道的“大巧”;而权变、矫饰乃指向世俗意义上的“小巧”,与道家所提倡的“虚静”背道而驰。这种与工巧相对立的拙朴具体到人的行为上则表现为不善应物处世,缺乏机变。反对机巧诈伪、执着抱朴守真的思想延及魏晋,在“越名教而任自然”风尚的影响下,又成为士人写作中的惯用表达:

闻言未审,而以定善恶,则是非有错,而饰辩巧言之流起矣。[11](P1734)

(傅玄《傅子·通志》)

简书愈繁,官方愈伪,法令滋章,巧饰弥多。[11](P1698)

(杜预《奏上黜陟课略》)

其知而犯之谓之故,意以为然谓之失,违忠欺上谓之谩,背信藏巧谓之诈。[15](P928)

(张斐《表上律法》)

此时期诗歌中亦不乏崇拙黜巧之语,如曹植《当事君行》“百心可事一君?巧诈宁拙诚”[3](634)、张协《杂诗(其七)》“巧迟不足称,拙速乃垂名”[16](P746)、谢灵运《从游京口北固应诏》“工拙各所宜,终以反林巢”[17](P234)等。可见,以“拙”对应质朴真诚,“巧”对应变诈伪饰从古以来即为士人共识,他们推崇守拙、养拙的处世哲学,试图摒弃外部的浮华喧嚣,回归内心的清虚静默,在精神世界中不断接近所求之道。要达到这一浑朴自然的理想状态,就需要戒除功利追求,保持从容淡泊的心境,才不会被尘世的种种“小巧”迷惑。“‘大巧若拙’不仅是反对技术、反对人们改造世界,同时也指向一种天然自守、不为外物所动的精神世界的涵养。”[18](P57)

陶渊明不仅在观念上继承了当时抱朴守拙的处世哲学,更值得留意的是,他从躬耕生活与对前贤的同情理解中发掘出一条“以贫叹拙”的独特表达路径,在推崇拙朴人生观的问题上展现出独特的思想艺术创新,用切身体验诠释出“拙人”的生命底色,使抽象的“守拙”转化为“拙人”这一丰富而立体的文学形象。

首先,区别于以往士人因时局昏昧而被迫隐遁的无奈选择,“拙人”乃主动顺应本心选择远离俗世,这一举动展现出陶渊明任真自守的人生反思。魏晋之际,士人的佯狂避世之举固然与性情有关,但更多是黑暗社会与高压统治所致,其自然任心同时伴随着挥之不去的苦闷彷徨(5)可参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19年版。书中谈道:“在曹氏与司马氏的权力争夺中,多数名士被司马氏杀掉,到景元四年(263)杀嵇康,与政权争夺纠结着的名教与自然的矛盾便作了一次强烈的大暴露,自然任心受到了最沉重的一次打击。”(P61)政治高压之下的出世多带有几分不得已而为之的色彩,直至西晋才开始出现赞美隐遁本身、怡悦山水空间的倾向。参[日]小尾郊一著,邵毅平译《中国文学中所表现的自然与自然观——以魏晋南北朝文学为中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P121—123)。[19](P61-63)。在陶渊明的表达中,“拙”不仅意味着对现实社会的疏离,它更多指向独属于个体的天然质性。如袁行霈先生注“守拙”云:“此‘拙’乃相对于世俗之‘机巧’而言,‘守拙’意谓保持自身纯朴之本性(自世俗看来为愚拙),而不同流合污。”[1](P78)这里的“本性”既是一种“愚”,同时又是一种“真”,它与“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饮》)[1](P122)、“真想初在襟”(《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1](P176)等思想是相通的,强调在变动无常的人生中恪守本真,不被外物牵动和扰乱。“在充满机巧、聪明的社会中,渴望抱朴守真的人,只能自嘲自己的拙朴。陶渊明把自己不合于世事、不能尘俗浮沉的性情称之为‘拙’。”[12](P47)其中包含的“真”这一重内涵决定了陶诗之言“拙”与魏晋六朝诗有本质区别(6)牛志强结合书籍传播史,从对《庄子》思想的吸收与发挥这一角度着重论述了陶渊明对“真”执着追求。文章指出:“陶渊明秉承了《庄子》‘真’之‘本然、真朴’之义,偏重人性的良善与内心的和乐,陶渊明与庄子对‘真’之呼唤都是建立在他们对现实伪善的感受之上的,只是二者面对伪善时所采取的解决路径不同,庄子之法更彻底,但无法实践,陶渊明之法比较易行,但容易反复。”(P114)参牛志强《晋代〈庄子〉书籍史与陶渊明的思想实践》[《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一文。。嵇康“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述志诗(其二)》][16](P489)、谢灵运“伊余秉微尚,拙讷谢浮名”(《初去郡》)[17](P144)、“工拙各所宜,终以反林巢”(《从游京口北固应诏》)[17](P234)等句中的“拙”虽然也属于自嘲,却带有为世路所阻的郁愤不平之气,这并非真正将自己视作愚拙之人,其本质是痛恨世道昏暗,有志难骋。于渊明而言,“拙”却是一种真切的自我指称与切身体认,因为在其观念中,自己就是一个几经沉浮而“失其方”的“拙人”。在《感士不遇赋》序中,他描述了大伪之风盛行、君子难以见容的现状:

夫履信思顺,生人之善行;抱朴守静,君子之笃素。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1](P423)

在“真风告逝”的时代,如果想要不违背本心,远离尘世的躬耕生活便成为自然而然的选择,尽管在世俗眼光中,这意味着常人难以忍受的饥寒:

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缊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1](P425)

此番剖白既是自明己志,又代表陶渊明对出世行为的理解。他绝不采取高高在上的姿态,仅仅将归隐视为世俗生活的补充和调剂,而是从具体的生活出发,对前人绝弃轩冕的心理动机作出深刻体察,“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二句即是其同理心的体现。在此基础上,“守真”又进一步引申出“适性”的话题。魏晋士人发挥庄子“逍遥”之论,强调“性分”“循性而动”,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及郭象《庄子》注皆对此有详细阐述。郭象言“若乃物畅其性,各安其所安,无远迩幽深,任之自苦,皆得其极”,亦强调得逍遥的关键在于“任性”(7)陈引驰对庄学中“循性而动”的思想做了充分论述,参陈引驰《文学传统与中古道家佛教》(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一书。书中第二章“中古文学中的‘自由’与‘生命’”一节谈道:“由循性而得人生之自由,中古文人最杰出之阐释者与实践者乃陶潜。诗人深于玄理,‘性’及‘自然’即解说其人生抉择、生命观念之要点所在。”(P239)[20](P239)。于陶渊明而言,承认并主动选择一条合乎天性的人生道路乃是自然常理,这一态度常常通过诗句中的反问语气得到体现:“平津苟不由,栖迟讵为拙”(《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1](P202)、“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九日闲居》)[1](P70)、“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饮酒(其九)》[1](P251)……隐含在这些诗句中的表达是共通的——如果仕途并非世间唯一出路,那么弃绝此道又岂能被称为愚拙?在陶渊明看来,仕与隐不存在价值分别,关键在于从心所欲、适性而为。因此,“拙人”的出处选择也就不带有任何价值判断,而是陶渊明成熟完足人格的突出表征。

其次,通过塑造不通世务的“拙人”形象,陶渊明进一步强化了任真自守观念中的实践性品格。魏晋时期的“守拙”观念原本指向当时士人对精神自由的强烈追求,诸如“好朴尚古”(傅玄《辟雍乡饮酒赋》)[11](P1715)、“藏智以朴,卷舒有时”(管辰《叙管辂》)[11](P1875)等推崇拙朴的表达尽管十分常见,却多与当时的玄言诗相类,仅停留于对义理的泛泛空谈,并未对“拙”的深层内涵作出更多的阐释和发挥。陶渊明则借助咏贫反思拙人的出处选择,从而实现其质性自觉与躬耕体验的深度融合。愚拙之人难以适应遍布机巧的俗世,且又不善生事,无法仅凭劳作换取温饱生活,个中辛酸实难备陈。陶渊明从未试图遮蔽饥寒带来的苦痛,生计忧虑与其质性之拙可谓如影随形:

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

结发念善事,亻黾俛六九年。

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

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

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

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

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

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

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

慷慨独悲歌,钟期信为贤。[1](P105-106)

(《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

天灾对农事造成摧残,致使诗人不得不深陷“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窘迫境况。一贯有忧生之嗟、感叹时日苦短[如“感悟愿及时,每恨靡所挥”[1](P168)]的陶渊明,面对这样的苦楚也不禁“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期待时日飞速流驶。退居田园的逍遥诗意之外还牵系着年成、衣食等深重忧虑,这些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也被诗人纳入旷渺的生命思索之中。袁行霈先生评此诗云:“种种贫困饥寒之状……非亲历者不能道也。”[1](P112)陶渊明的拙人书写始终建立在深刻现实体认的基础之上,长年与贫窭相伴所产生的矛盾心情在其笔下自然流露——“在己何怨天,离忧凄目前”,无悔于选择的从容与横亘眼前的烦难相依相生,反而增添了其思考的厚重感,因为这一对拙人真实处境的体察和表现恰恰是同时代高谈抱朴守拙的士人最缺乏的。陶渊明向来轻视身后浮名,不以所谓“高节”自我标榜,如“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饮酒(其二)》][1](P235);“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和刘柴桑》)[1](P132)。正视贫窭之苦、平衡身心自由与物质生活是其以拙自命、咏贫叹拙的底色。正如罗宗强先生《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所言:

玄学思潮起来之后,从嵇康阮籍到西晋名士到东晋名士,他们都在寻找玄学人生观的种种实现方式,但是他们都失败了。失败的原因何在呢?最根本的一点,便是他们没有能找到化解世俗情结的力量。陶渊明找到了,他找来的是儒家的道德力量和佛家的般若空观。他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可能有他个人的种种因素。但他至少已经证明,玄学人生观不具备实践性品格。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为玄学人生观画了一个句号。[21](P282)

最后,着眼于文学创作本身,陶渊明采取以贫叹拙的表达,使“拙人”这一诗歌艺术形象拥有了立体的面貌,并以“拙人”之眼认识世界,传达了他对出处与适性的深刻理解。借助日常吟咏,陶渊明创造出一个符合自身定位而又超越了古代“贫士”的“拙人”形象,将衣食饱暖等现实忧虑转化为一种诗性体验,从而不断实现精神世界的圆融自足。以往文学作品中虽不乏安于饥寒的贫士与抱朴守真的玄士,却未曾出现形象丰满的“拙人”。“拙人”的突出特征是钝于人事、无法适应社会规则,故只能退居世俗秩序之外的空间。陶渊明曾在《与子俨等书》写道:

吾年过五十,而穷苦荼毒,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1](P519)

“性刚才拙,与物多忤”是渊明人格的真实写照,是他在人生起伏中形成的清晰而深刻的自我省悟。他理智地认识到这一与外部世界相抵牾的天性“必贻俗患”,但在自嘲自叹的同时却依然选择适性而为,其本质是一种对自我的真正接纳。自此,脱胎于陶诗的“拙人”作为一个新的艺术形象走入诗歌史中,“拙人”的特征是执着固守天性、拒斥伪饰却无悔于自身的出处选择。随着时代发展,这一形象在文人群体中产生深远影响,并在日渐丰富的诗歌表达中得到新的阐释与发挥,从而进一步凸显出陶渊明“拙人”书写的思想贡献。

三 杜甫、白居易对“拙人”书写的继承与变创

在唐代的陶诗接受者中,杜甫和白居易的地位不容忽视(8)有关陶渊明接受史的研究成果颇丰,涉及唐代部分可参李剑锋《隋唐五代陶渊明接受史概论》(《山东师大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以及刘中文《唐代陶渊明接受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他们同样在诗歌创作中以“拙人”自居,并同时继承了陶渊明“以贫叹拙”的笔法,扩充了“拙人”艺术形象的内涵。着眼杜甫、白居易诗中的相关书写与创造性转化,我们将看到士人对顺应天性与生存困境这一组固有矛盾所产生的新思考,从而发掘“拙人”在新的诗歌文本中所展现的生命力。

杜甫常常在诗歌中以“拙人”自居,无独有偶,他在强调自身质性愚拙的同时也往往伴随着对饥寒生活的刻画。《投简咸华两县诸子》描述了一位因拙于世务而陷入窘境的诗人:“自然弃掷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22](P262)那“与时异”“临事拙”的天性使杜甫处处见斥,无奈沦落至衣食未完的境地,这一形容恰好呼应了陶渊明以贫叹拙的表达。杜甫多次在诗中将自己刻画为一个愚拙古板、不知变通而疲于应对世事的“拙人”: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22](P668)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

缅思桃源内,益叹身世拙。[22](P944)

(《北征》)

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

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22](P1699)

(《发秦州》)

交情无旧深,穷老多惨戚。

平生懒拙意,偶值栖遁迹。[22](P1821)

(《发同谷县》)

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余。

莫看江总老,犹被赏时鱼。[22](P5075)

(《复愁十二首(其十二)》)

其中《发秦州》《发同谷县》二首清楚地显示出这位“拙人”所面临的窘迫。杜甫自嘲“我衰更懒拙”“平生懒拙意”,强调其拙于“生事”的天性造成了“穷老多惨戚”的现实,与陶渊明“拙生失其方”的感慨可谓异曲同工。可见,尽管二人在出处选择上异道殊途,却同样以“拙人”作为自我形象的写照,且都将着眼点置于“拙人”不合时宜、常罹饥寒的一面。

然而,杜甫与陶渊明的“拙人”书写仍然存在着本质性差异。陶渊明尽管亦曾对世间之理做出过质疑[“理也可奈何”[1](P347)],但总体仍将因天性之“拙”而导致的贫寒生活视为一种自觉选择。身为“拙人”,他选择适性存真,并将物质匮乏视作理所当然[“必贻俗患”[1](P519)]。在其思维逻辑中,“拙”与“贫”构成一组相伴相生的关系,因此贫窭生活并不意味着无法调和的痛苦,反而是对真纯天性与自由心灵的保全。杜甫自谓“拙人”的行为则更像是一种无奈之举,“窃比稷与契”的心声显然更接近其真实的自我期许。他始终怀抱济世之志,却因仕途挫败而常与穷愁潦倒为伴,这是杜甫不得不被动接受的现实。因而此时对自身愚拙本性的强调实属自我开解,它并不能动摇杜甫“乾坤一腐儒”(《江汉》)[22](P5575)的个人定位。虽然自叹愚拙,杜甫却从未放弃心底深藏的济世之志。他着力描绘穷愁处境,一方面是借以表达对当时士人曲折命运的同情和不平,更重要的则是寄希望于唐室中兴、海晏河清,用安定的社会秩序改变失意者的悲惨处境:

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

指麾安率土,荡涤抚洪炉。[22](P185)

(《行次昭陵》)

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

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22](P1253)

(《洗兵马》)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22](P670)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22](P2346)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杜甫个人的失意囊括于整个唐代社会的变动之中,其所反映的乃是生产的破坏、社会的失序,因此他迫切呼唤能人贤士“整顿乾坤济时了”。此外,假若杜甫能见用于官场,改变衣食无着的现状,那么其对“拙人”的认知似乎也将随之动摇。无论生活之贫还是质性之拙,它们在杜甫笔下都并非处在一种恒定态,而是可以随社会状况的改善而发生变化的。但陶渊明却似乎对“拙人”拮据的生活报以认同态度。于他而言,贫窭只是“拙人”自愿选择的一种生活,它是以更加不可或缺的精神自由为前提的。陶渊明虽然也怀有“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饮酒(其十)》][1](P235)的愿望,却并不将之视作一个能够解决的社会性议题,因此他最终以执守天性的方式与现实达成和解,进而将清贫的隐居生活转化为诗意田园。换言之,杜甫的“拙人”自称更多集中于对社会不公的表现与批判,极大地弱化了陶渊明表达中任真自守的一面。

相较陶渊明和杜甫,白居易在自我形象构建上显示出更强烈的主观能动性。他屡屡在诗文中勾勒“拙人”形象,并将此艺术形象与其自身独特的文学风格相联系。在杜诗中,我们已经看到了“病减诗仍拙,吟多意有余”一类以“拙”评价诗歌创作的例子,这仍属于自嘲自谦之语,尚不具备指称诗歌创作标准的含义。而到了白居易笔下,“拙”的适用范围进一步拓展,“拙人”逐渐超越了不合时宜的愚拙者、不善生事的贫窭者等意涵,成为其独特人生观的指称。

首先,白居易秉持“性分”观念,主张循性而动,这与陶渊明所论述的“拙”有不谋而合的一面。“工拙性不同,进退迹遂殊”(《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兼寄刘十五公舆王十一起吕二炅吕四颖崔十八玄亮元九稹刘三十二敦质张十五仲方时为校书郎》)[23](P447)二句即是这一思想倾向的反映。日常咏拙并以“拙人”身份自居是白诗中随处可见的表达。在白居易看来,自己在人生的方方面面都显得那样愚拙、迟钝、缺乏天资。他不善为官,“四十官七品,拙宦非由他”(《寄同病者》)[23](P543)、“自惭拙宦叨清贯,还有痴心怕素餐”(《初罢中书舍人》)[23](P1581);不善写作,“上怪落声韵,下嫌拙言词”(《自吟拙什因有所怀》)[23](P549)、“拙诗在壁无人爱”(《骆口驿旧题诗》)[23](P1102);不善处世,“我受狷介性,立为顽拙身”(《酬张十八访宿见赠》)[23](P574)、“拙劣才何用”(《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23](P1151)……由此看来,“拙”几乎已成为他的生命底色。他还专门创作了《咏拙》一诗,表达自己逍遥乐天的人生态度:

所禀有巧拙,不可改者性。

所赋有厚薄,不可移者命。

我性拙且蠢,我命薄且屯。

问我何以知,所知良有因。

亦曾举两足,学人踏红尘。

从兹知性拙,不解转如轮。

亦曾奋六翮,高飞到青云。

从兹知命薄,摧落不逡巡。

慕贵而厌贱,乐富而恶贫。

同此天地间,我岂异于人?

性命苟如此,反则成苦辛。

以此自安分,虽穷每欣欣。

葺茅为我庐,编蓬为我门。

缝布作袍被,种谷充盘飧。

静读古人书,闲钓清渭滨。

优哉复游哉,聊以终吾身。[23](P552-553)

“亦曾举两足,学人踏红尘。从兹知性拙,不解转如轮”清晰地展现出诗人悔涉红尘、循性退身的历程。他放弃对名利的追逐,转而顺应庸常生活,看上去似乎十分接近陶渊明的精神境界,同时还纳入早期士人的固穷表达,自述安于“葺茅为我庐,编蓬为我门。缝布作袍被,种谷充盘飧”的日常。除了乐享清贫的生活态度,白居易的“拙”还体现在诗歌创作上:

未能抛笔砚,时作一篇诗。

诗成淡无味,多被众人嗤。

上怪落声韵,下嫌拙言词。

时时自吟咏,吟罢有所思。

苏州及彭泽,与我不同时。[23](P549)

(《自吟拙什因有所怀》)

老来诗更拙,吟罢少人听。[23](P2500)

(《早春即事》)

诗人愚拙的天性、有限的才华使其诗作显出烦冗平淡的弊病,白居易甚至自觉建构起一条上承陶渊明、韦应物的拙淡诗歌美学路径,使“拙”固化为其自身的文学个性。他笔下的“拙人”由此成为一个统摄天性之拙、出处之拙与诗文之拙的立体文学形象。然而需要注意的是,白居易塑造的“拙人”虽继承了陶渊明循性而为的一面,却依然与后者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其中最显著的一点便是“咏贫”的弱化。晚年长时间分司东都并以刑部尚书致仕的白居易尽管时常强调自己安于清贫,但“缝布作袍被,种谷充盘飧”的描述仍显得太过夸张,并不符合实际。称自己拙于仕宦及诗歌写作则更是与现实情况大相径庭,毕竟白居易早在数年之前便已诗名远播。作为典型的士大夫,白居易的出处选择与实际生活状况也与陶渊明一类躬耕自食的隐士存在天渊之别。可见,他自谓“拙人”,更多是出于自我建构的需要,即有意识地将拙朴作为独属于个体的无可取代的人格与风格。在其价值观中,“拙人”的意涵已不再是陶、杜诗中那些见斥于世道的愚拙者,而是不受外在声名束缚、达到身心和畅状态的完足个体。因此,当白居易以“拙人”自命时,其表达中带有显著的自得而非自嗟自叹意味。远优于陶、杜的物质条件,也使得白居易不可能真正像陶渊明一样从容接纳极端贫窭的生活,以“拙人”书写提升任真自守的实践性品格。可以说,白诗中“拙人”的自我指称大抵只是一种有意为之的话语策略。

综上言之,杜甫、白居易着眼自身,从不同视角独特地诠释了“拙人”这一艺术形象的内涵。他们在自谓“拙人”时皆融入了表现贫寒生活的成分,前者以“拙人”之视角呈现自己仕途偃蹇、衣食不完的境遇,以此强化兼济天下的志愿;后者则将“拙”转化为获得饱暖生活后随分自足、淡看功名的人格,并由此人格衍生出平淡拙朴的文学风格。杜甫对“拙”的体认来自仕宦生涯中的无数挫败,而白居易笔下的“拙”实属刻意为之的自我形塑。二者的诗歌书写与陶渊明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回避了陶诗“拙人”书写中任真自守的实践性品格,陶渊明在此问题上的独创意义也因此得到深刻体现。

陶渊明发挥玄学理论中常见的“守拙”观念,使“拙”具备了抽象的抱朴守真、静默自处学说之外的新一重内涵,即难以见容于世俗秩序,从而引发关于士人如何获取心灵自由的思索。在面对极度艰苦的物质条件时,陶渊明没有简单地将质疑天道不公、标榜固穷之志作为诗歌主题,而是重点关注如何挖掘自身天性中“真”的本源,以完足自适的人生态度面对遍布机巧的世界,以任真自守的从容与充实自足的精神消解现实的苦痛。他所创造的“拙人”于此意义上超越了以往单薄的“贫士”“高士”形象,在为文学表现注入新活力的同时,也为后世文人开辟了一条探索出处选择、丰富自身角色的新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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