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哈维对马克思资本概念重构的意义及其局限反思 *
2023-03-22刘林娟
刘林娟
围绕马克思的商品、价值、货币等概念,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构建了带有地理唯物主义与实证化色彩的资本批判理论。伴随着这些概念的改造完成,一个全新的马克思形象逐步映入眼帘。但是,这一改造的理论嫁接逻辑仍缺乏一个关键性的步骤,即对资本概念与剩余价值源泉等相关问题的阐释。基于这一理论命题,主要存在以下三个有待解决的问题。第一,哈维一方面呼吁依照马克思的原意解读《资本论》,并尽量保留马克思的既有词汇来诠释资本概念以及与资本概念在同一理论逻辑脉络中的相关问题;另一方面,他又以“资本是运动中的价值”这一定义将马克思的资本概念带入新的领域,与此同时,他借此弱化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重要地位,并将贯穿“从抽象上升到具体”这一逻辑脉络的“资本生产与再生产”的理论逻辑,转换为并列式的三大资本积累模型。这种对马克思思想的矛盾态度究竟包含了怎样的理论动机?第二,在马克思的视域中,剩余价值的真正来源在于以其劳动价值论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之中。然而在哈维的视域中,剩余价值源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现象只存在于资本积累的第一个模型之中。那么,他究竟为何下此结论并如何演绎其自身的理论逻辑?第三,被哈维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发生显著变化为依据而弱化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在其视域中是以已经过时的第一个资本积累模型的方案再度引入其理论逻辑脉络中的。这一做法遮蔽了马克思本真的理论意图。那么,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究竟以何种面目存续于哈维的理论视域中?哈维对马克思资本概念的这种重构又具有何种意义与局限?本文将从哈维资本概念的异质性、此种重构的理论意图、意义及局限反思等方面予以阐释。
一、两种资本概念
众所周知,哈维始终强调要依照马克思的原意来解读《资本论》,因此在阐释资本概念时,他依然从资本与商品、货币、价值、物与过程等概念之间的关系来解读资本概念。在这一意义上,哈维是马克思的忠实拥护者。然而,与此同时,哈维又以自身的理论背景知识对资本概念进行了改造与重释。基于此,哈维在无意间形成了与马克思不同的资本概念。
一方面,哈维认为资本是“运动中的价值。”从直接的文本依据来看,这一指认主要体现在以下几处:第一,在《资本的限度》中,哈维从资本在流通中经历一系列形态变化的角度指认马克思将资本定义为运动中的价值。因此,在哈维的视域中,“价值只有持续运动才能保持为价值。”①[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317页。第二,《资本的限度》中确立的关于资本的定义,在《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两卷本中得到了延续。哈维在论述资本的过程性时指出:“所以,资本是运动中的价值。但是这种运动中的价值是以不同的形式表现的。‘各种特殊表现形式固定下来’——请再次注意这句话——‘如果把自行增殖的价值在其生活的循环中交替采取的各种特殊表现形式固定下来,就得出这样的说明:资本是货币,资本是商品。’”②[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1卷),刘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98页。第三,在哈维2018年的最新著作——《马克思与〈资本论〉》中,他在讲述完水循环图之后,以类比的形式直接指出:“首先还是要从马克思对资本的基本定义出发,即一种运动中的价值。”③[美]大卫·哈维:《马克思与〈资本论〉》,周大昕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第7页。
另一方面,哈维认为资本具有双重性,即资本是物和过程的统一。①[美]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71页。值得注意的是,哈维在理解资本是物与过程之时,经历了一个思想史的转变。因为在《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1卷)中,哈维曾在指出“是运动使得价值转化为资本”之时明确提出,“对于马克思来说,资本不是一个物,而是一个过程,特别是一个价值流通的过程”②[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1卷),刘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97页。的见解。而在《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中,哈维才明确提出资本是“东西或物与过程”的统一。由此,哈维从资本的定义与性质两个方面对资本进行了一个限定。
可见,哈维对马克思资本概念进行解读的焦点在于:资本是以一系列形态变化不断处于运动过程中的价值。基于此种定义,他从过程性的角度将资本与流通过程或交换过程直接联结起来。譬如他曾明确指出:“持续流动是资本的首要生存条件:资本必须流通,否则将会死亡。”③[美]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74页。从表面上看,这与马克思强调的资本以货币资本、生产资本与商品资本的不同形态形成的资本循环并无二致。然而,哈维在进一步阐释资本概念之时,又体现出他对资本进行此种定位所具有的几个特点。
首先,哈维通过指认货币的重要作用——“资本是以一定的方式使用的货币。对资本的定义不能与人们将货币的力量投放到这种流通中的选择分开。”④[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1卷),刘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97~98页。——而将货币置于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概念的中心位置。实际上,哈维在将资本定义为处于过程中的价值的同时,亦直接将资本定义为处于过程中的货币。“下一步,我们将资本基本定义为:处于过程中的价值,处于过程中的货币。”⑤[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1卷),刘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00页。这也就意味着哈维主要以货币的形态理解资本概念。准确地说,哈维通过马克思所阐释的“货币是价值增殖过程的起点和终点”这一定位,将价值重新转化为增量的货币视为价值与资本得以实现的标志。从现象层面来看,资本在循环过程的起点和终点确实以货币这一形式为表现形式。但是,在马克思的视域中,资本之所以能成为“价值以价值自身的形式产生自我增殖的自为主体”的关键因素,在于隐藏在资本循环中的生产过程中。换言之,在马克思的视域中,资本循环过程包括两个交换过程与一个生产过程。“在这里,资本表现为这样一个价值,它经过一系列互相联系的、互为条件的转化,经过一系列的形态变化,而这些形态变化也就形成总过程的一系列阶段。在这些阶段中,两个属于流通领域,一个属于生产领域……因此,这个总过程是循环过程。”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0页。而资本之所以能在资本循环中产生增殖,其直接原因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剩余价值的产生。
然而哈维的特点在于,虽然他一直引用马克思的原文来阐释价值增殖与雇佣劳动之于资本的重要性;但是他却在具体的论述中,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剩余价值的产生”进行了不自觉地弱化。譬如,他在《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1卷)中曾猛烈地批判,马克思由于将《资本论》第1卷作为封闭的资本主义体系而只关注剩余价值的生产来自生产内部而不是市场交换,因此只能转而研究个人而不是社会角色。①参见[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1卷),刘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04~105页。与此同时,此种弱化的最典型表现在于哈维将资本中的价值增殖以流通过程中“增量的货币”或“价值增加”的形式所替代。这就将资本的活力完全置于流通过程或市场交换之中。换言之,以马克思所论述的资本循环在现象层面所表现出来的表象形式——货币增量——作为资本之所以成为资本的关键因素。
这一特征在哈维论述生息资本与金融资本之时表现得更为明显。简而言之,一方面,在论述第一个资本积累模型或《资本论》第1卷中资本得以产生的原因时,哈维与马克思一样,将剩余价值以及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重要作用突显出来。而在论述资本总循环或关于《资本论》第2卷的资本积累模型时,哈维依然将资本何以成为资本的原因归结为雇佣劳动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剩余价值的产生。较为清晰的是,哈维始终强调剩余价值来源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之中。
然而,另一方面,哈维在论述具体的资本问题如货币资本之时,不自觉地进入了经济学意义上的资本概念视域。譬如,他在论述生息资本与金融资本时,考察了货币何以被信用体系发展为资本的两种方式。第一种方式是银行通过货币交易的流量将货币转变为借贷资本,第二种方式是金融机构聚集一切阶级的货币积蓄和暂时不用的货币资本并将其转变为资本。②参见[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414页。从这一意义上来看,货币资本仅仅是货币的积累。而这一结论在哈维论述作为资本的货币时又得到了强化与印证。在哈维的视域中,“从货币到资本的转化并不涉及物质生产过程,从而不涉及劳动在商品中的体现。”③[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410页。由此可知,哈维在现象层面所表现出来的“货币何以成为资本”的障眼法中迷失了方向,并抹除了物质生产过程在货币转化为资本中的重要作用。也正是基于此,哈维在论述金融资本与生息资本时,将货币到资本的转化过程转译成货币的积累或者利息的集聚。因此,在货币资本概念的层面上,哈维对资本概念的理解回到了古典经济学意义上的“资本是积累的劳动”的维度。加之货币资本是哈维论述资本概念时极为重视的一种资本类型,因此他对货币资本的理解对整个资本概念问题而言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其次,哈维在论述资本概念时,从资本以不同的价值形式不断运动的视角出发,明确地将资本视为物与过程的统一。这一理论定位与马克思对资本的界定具有相似性,也因此具有迷惑性。
第一,哈维从资本循环过程中不断涌现的货币资本、生产资本与商品资本的视角出发,将资本界定为物。这与马克思所界定的“资本是物”的概念不谋而合。与此同时,哈维所界定的“资本是过程”,从表面上看与马克思的定位也并无二致。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哈维如此定位资本的理论前提是将其置于资本循环过程或价值流通的过程。譬如,他曾明确指出,“马克思又再一次将资本作为一个过程来研究。我通过从口袋中掏出钱,并把它投放到流通中以获得更多的货币,来获得资本。”①[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1卷),刘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97页。实际上,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中,资本的总循环过程包括两个交换过程与一个生产过程。然而,哈维在具体地理解资本是“运动中的价值”时,因为弱化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而将资本的循环过程简化为价值流通过程。
第二,哈维忽视了“资本是关系”的这一层内涵。实际上,资本在以价值自身的形式产生自我增殖的过程中,不仅产生了剩余价值量的增加,而且形成了使得资本得以生产的社会历史条件与资本关系。换言之,马克思关于“资本是物、关系与过程的统一”的论断,是置于资本生产与再生产的理论视域之中的。从这一意义上来看,马克思关于资本是一种过程的定位应该被准确地理解为“资本是一种生产与再生产过程”。
综上所述,哈维在理解资本概念时,倾向于将其置于价值流通与价值运动过程中。此种理论定位,将资本之所以成为资本的关键因素界定为价值流通过程中货币量的增加。一方面,这反映出哈维并不能充分理解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的资本生产与再生产关系。另一方面,此种将货币资本视为资本概念的核心内容的形式,使其资本概念停留在了经济学意义的层面上。基于此,货币量得以增加的原因(或利润得以产生的原因)就成为哈维关注资本批判理论的重要领域。
二、“剩余价值或利润”的主要来源发生了哪些变化
剩余价值理论是马克思得以超越古典政治经济学既有学理范围的关键一步。而作为马克思《资本论》的忠实解读者,哈维亦将剩余价值称之为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的基础——“由此,我们首次遇到了剩余价值(surplus value)的概念。当然,它是马克思所有分析的基础性概念。”②[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1卷),刘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96页。基于此,他结合当代资本社会的一系列新变化,尤其是通过“利润”来源方式的改变,对其进行了重构。总体而言,因为哈维在其诸多文本中混乱运用剩余价值与利润概念——“然后,商品会进入市场,按开始投入的货币数量加上利润(马克思称之为剩余价值)的价格进行售卖”,③[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2卷),谢富胜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第35页。所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赘述,下文在论及哈维观点时暂时采取剩余价值等同于利润的理论定位。
首先,哈维对剩余价值(利润)的重构立足于“资本积累之三大模型”这一理论前提。在他看来,“《资本论》关于资本积累的动态提出了三个主要的‘模型’。每一个都反映了三卷《资本论》的每一卷建构这个‘理论对象’的方式。”①[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63页。这就意味着三大积累模型与《资本论》三卷本一一对应。
具体来说,第一,哈维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揭示了“利润”在生产过程中的起源,即“利润”起源于在资本与劳动的社会关系已经成型的生产过程之中。这一积累模型假定了价值在实现或流通过程中不存在问题——“资本家在出卖自己生产出来的商品时并没有遇到困难。”②[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64页。因此这一积累模型的焦点是生产过程与劳资之间的价值分配,而且在这一积累模型中,马克思将剥削率归因于社会条件和技术条件。
第二,哈维认为《资本论》第2卷的焦点是资本的流通过程。在这一积累模型中,马克思将资本积累从生产领域提取出来,并将其植根于资本流通与交换的“扩大再生产”过程。然而,资本在从一个状态到另一个状态的运动过程中产生了一系列问题。因此,马克思在这一模型中着力讨论了“资本在消费中的实现”③[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64页。所需要的各种条件。值得注意的是,哈维认为马克思对价值实现所需的各种条件的论述并不严格,这些论述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想象和试探”④[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64页。。
第三,哈维认为存在于《资本论》第3卷中的资本积累模型是前两个积累模型的综合。这一模型是“将生产与分配的关系同生产与实现所需的条件整合起来的模型”。⑤[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64~265页。它是马克思围绕“利润率下降和起反作用的倾向”这一主题而建构的关于“整个资本主义生产”的模型。与此同时,在哈维的视域中,第三个资本积累模型具有实质上的欺骗性。哈维认为,虽然马克思以此模型作为手段揭露了资本主义发生不平衡的多种力量,并为理解危机的形成过程与解决过程提供了基础;但是这不足以证明这一模型的完整性,因为马克思在这一模型中并未涵盖《资本论》第2卷所涉及的资本流通的问题。准确地说,哈维认为第三个积累模型应该同时涵盖生产与流通,然而事实在于,这一积累模型在理论上不够完整,几乎没有涉及第2卷的探索。
其次,基于资本的三大积累模型可知,哈维将剩余价值(利润)的来源主要定位为三种。第一,在第一个资本积累模型中,剩余价值(利润)来源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在他的视域中,资本积累的第一个模型以生产过程以及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的价值分配,来诠释剩余价值(利润)的来源以及资本积累。因此,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的阶级对抗关系,在资本积累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由此而来的剥削率与工资的问题,在绝对剩余价值与相对剩余价值中得到了不同的诠释。总而言之,资本家对劳动者的剥削程度在这一模型中居于重要地位。
第二,哈维将价值的实现以及资本在消费中实现的诸多条件,作为实现剩余价值(利润)的主要推动力。这是他以资本积累的第二个模型作为基础所得出的结论。实际上,哈维认为凯恩斯时期以需求作为主要动力的资本运行模式,正是第二个模型的现实版本。从这一意义上来说,剩余价值(利润)来源于价值的实现过程。
第三,剩余价值(利润)来源于金融资本与信贷体系等价值流通与分配领域。在面对资本积累的第二个模型时,哈维提到,马克思在《资本论》第2卷中探讨资本的流通过程时始终强调交换过程不能产生剩余价值(利润)。譬如,他指出:“但是马克思在这一点上不过是如实地对待了他自己。毕竟,他在《资本论》第1卷中的原则性观点是我们绝不可能通过对交换领域的分析来发现利润从何而来的秘密。”①[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89~290页。那么,“价值增值”(哈维意义上的“价值量增加”)到底从何而来?针对这一问题,哈维进一步指出马克思的做法在于将问题又引入生产过程。而这种将问题引入生产过程的做法,在他看来是一种彻底转换思路并绕开问题的逃避性做法。因此,在哈维的视域中,马克思对流通过程中价值增量得以产生的解释缺乏力度。这也是他指认马克思在《资本论》第2卷的阐释中没有系统性论述信用体系与金融资本的原因。与此同时,这也是哈维不断指认马克思不重视分配的原因之一。因为在他的视域中,马克思为了避免陷入古典政治经济学派因重视分配而忽视了社会生产关系的狡计之中而走向了另一个反面,即他因此没有在第2卷中系统性地分析信用体系与利率的作用。②参见[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306页。
既然马克思的这一解释缺乏力度,那么“价值增值”的真正原因究竟为何?实际上,哈维在其论述之中已经透露了这一点,即剩余价值(利润)来源于金融资本与信贷体系等价值流通与分配领域。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尤其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时期,生产过剩与价值丧失的问题日益严重,信贷体系与金融资本等方式也已经成为资本运行的主要手段。基于此,利润已经更多地来源于流通与分配领域而非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换言之,哈维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积累与剩余价值的来源,已经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转换为资本主义的流通与分配过程。
到目前为止,哈维的态度已经产生了双重性:一方面,他承认资本积累以及剩余价值(利润)的来源在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另一方面,他又认为马克思之于“剩余价值源于生产过程”的理论,已经不适应当代资本社会的变化。换言之,他从价值流通的视角出发,将金融资本与信贷体系等价值分配视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之剩余价值(利润)的主要来源。总体而言,产生这一系列矛盾的原因在于:在哈维的视域中,剩余价值(利润)来自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状况,只存在于马克思一直以封闭形式研究的《资本论》第1卷的资本积累模型中。而这一模型在他看来只适应于马克思的时代或目前经济还不发达且以生产过程为主导的个别发展中国家。他曾明确指出,“但是现在可能很多人,甚至包括我自己,都会认为金融资本再次占据了主导地位,特别是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①[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1卷),刘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06页。因此,基于对现实状况与当代资本社会新变化的重视,哈维将第一个积累模型视为对目前现实而言“只具有理论性价值”的模型,并将资本转译成“运动中的价值”且将其置于流通与分配过程之中。实际上,此种定位在哈维的视域中早已具有隐性前提——价值只有在货币体系出现之后才能存在。从这一意义上来看,哈维所理解的资本以及剩余价值(利润)只能是经济学意义上的概念。
最后,哈维对剩余价值(利润)的两种主要来源方式——第一种与第三种——的阐释,既反映了当代资本社会的新变化,又反映出他自身对资本关系以及剩余价值(利润)等概念的个性化解读。第一,在前一种来源方式之中,虽然哈维依然将剩余价值的来源定位为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但是他最终将问题的本质置于劳动者阶级与资本家阶级之间的价值分配以及工资剥削率。这也导致他在这一资本积累模型中集中关注劳动者阶级与资本家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实际上,这亦直接导致哈维未能从劳资关系顺利过渡到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关系。
第二,哈维所指涉的后一种剩余价值(利润)的来源方式实际上遮蔽了问题的实质。一方面,由于哈维不能理解剩余价值与利润的区别,因此他不能理解利润是剩余价值与现实资本社会更为接近的表现形式。这导致他在理解利润之时,将利润的诸多形式与剩余价值的本质等同看待。基于此,他不能将剩余价值本身与价值转移到资本主义社会表象层面而形成利润以及利润的诸多形式区分开来。由此,他将资本主义社会表象层面的货币量增加视为剩余价值(利润)的真实来源,亦即他混淆了“价值增殖”与“价值增值”之间的本质区别。隐含于其中的是剩余价值的转移,而非剩余价值的真实产生。另一方面,哈维误读了马克思的扩大再生产的概念。在哈维的视域中,扩大再生产概念时而指涉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资本家对雇佣工人的剥削,时而指涉资本的流通过程以及资本在价值流通过程中数量维度的积累。譬如,他在《资本的限度》中指出:“这种积累是通过资本流通的扩大再生产来进行的。这个模型植根于资本流通和交换的理论领域……”②[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64页。而在《新帝国主义》中他又指出:“‘原始的’或‘最初的’积累已经发生,并且如今的积累演进成在‘和平、财产和平等’条件之下的扩大再生产(尽管是通过剥削生产过程中的活劳动实现的)。”③[美]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付克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85页。而实际上,资本的生产与扩大再生产过程不仅包括资本的积累,而且包括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关系的再创造。基于此种误读,哈维未能从资本的价值流通与分配过程的表象层面,深入到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之中。这是他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加以弱化的深层原因之一。
三、资本运行的新机制: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之间的矛盾
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内容在《资本论》中的主要体现之一是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即唯物史观在真正意义上的体现是将劳资交换关系上升到资本本身的生产与再生产的理论高度。而哈维在解读《资本论》时,从三大资本积累模型的角度,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这一思维范式之下的资本生产与再生产过程,进行了经验实证主义式的分析与割裂。换言之,哈维在研究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或《资本论》第1卷时,仅将问题的本质置于劳资关系以及劳动者阶级与资本家阶级之间的价值分配与剥削程度。基于此种理解,哈维在研究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过程时,有选择地弱化了第一个资本积累模型,并从生产关系与社会关系的视角集中阐释第二个与第三个资本积累模型。那么,资本生产与再生产过程在哈维的资本批判理论视域中究竟以何种具体方式存在?
回答这一问题,依然要回归到哈维对于《资本论》三卷本之理论地位的解读。总体而言,《资本论》第1卷被定位为价值的生产,而《资本论》第2卷与第3卷则被定义为价值能否实现。因此,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的资本生产与再生产过程,在一定程度上被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之间的互动模式所取代。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之间存在矛盾。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之间的矛盾,体现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价值生产与资本总循环过程中的价值实现过程。因此,在“资本总循环”的意义上,价值实现既包括生产领域内的价值实现——通过剥削劳动力而实现剩余价值,又包括交换过程之中的价值实现——价值以货币的形式得以实现。譬如,哈维曾明确指出:“但对有效需求问题的这个解答意味着要创造新的货币资本,这些货币资本现在必须在生产中得到实现。于是,我们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我们回到了生产领域,而马克思当然坚持认为我们应该一直处于这个领域。对交换中的实现问题的解答转变成了通过在生产中剥削劳动力来实现剩余价值的问题。”①[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178页。实际上,生产领域之内通过剥削劳动力而实现剩余价值的行为,与交换过程中价值以货币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行为存在本质性差异,而哈维未能对其进行区分。因此,在他的视域中,广义的价值实现既包括生产领域内存在的劳动者阶级与资本家阶级之间的价值分配以及阶级斗争,又包括交换过程中商品与货币之间的矛盾关系。第二,在哈维的视域中,虽然价值实现也包括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剩余价值的实现,但是他又基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变化,尤其是利润来源的主要手段发生变化的理论定位,将价值实现的问题主要置于资本的价值流通过程之中。这在一定意义上属于狭义的价值实现过程。哈维亦经常在此种狭义层面上再次论述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之间的矛盾。譬如,他在《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中对于第7个矛盾的论述就以此为基础,“资本的持续流通,有赖资本成功通过两个关键时刻(成功的程度以利润率衡量):首先是劳动过程中的价值生产,然后是市场上的价值实现。但是,资本流通过程中这两个时刻的必要统一,是一种矛盾统一。”①[美]大卫·哈维:《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许瑞宋译,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81页。
其次,马克思通过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以及“资本一般”的概念,将《资本论》第1卷中的资本概念定位为理论上的一般。而哈维正因为不理解“资本一般”,而将《资本论》第2卷与第3卷中遭遇到的个别资本问题理解为资本的本质内容,甚至以货币资本概念替代“资本一般”。基于此,哈维将集中阐释“价值生产”的第一个资本积累模型,置于与当代资本主义历史联系并不紧密的理论的逻辑层面之上,而将《资本论》第2卷与第3卷所涉及的与价值实现相关的问题置于当代资本运行机制的核心。从此种对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主导地位的定位出发,哈维通过将货币资本视为资本的核心概念,并结合当代资本社会金融资本与信贷资本的发展,将资本问题直接延伸到金融资本与信贷资本的层面。更为重要的是,哈维据此认为金融资本与信贷资本是当代资本社会资本积累的主要手段与本质内容。由此,他将价值生产的问题加以弱化,并将其内嵌于与价值实现直接相关的价值流通与分配过程之中。
实际上,哈维对三大资本积累模型的理论定位,亦体现出他未能理解马克思视域中存在的两种资本概念。即:一种是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前提并以积累的劳动为衡量标准的资本概念;另一种是包含了资本生产与再生产关系的作为资本主义社会之结果的资本概念,此种资本概念以价值自身的形式产生自我增殖。由此可知,《资本论》第1卷所涉及的资本概念,不能简单地以具体的现实资本或理论逻辑领域的资本概念来涵盖。基于此,哈维在诸多理论定位上均不具有合法性:一是他认为《资本论》第1卷中的历史与理论的联系并不成熟,二是他认为《资本论》第1卷是与当代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不相符合的资本积累模型,三是他借此将价值生产主导的资本范式置于已经过时的历史地位。
再次,哈维将资本的流通过程视为剩余价值的来源。“因此,一些不是价值来源的东西,可以是剩余价值的来源。这个命题似乎可以延伸到流通领域内的活动。尽管价值不是在这个领域中产生的,但是剩余价值可以在其中实现。”②[美]大卫·哈维:《跟大卫·哈维读〈资本论〉》(第2卷),谢富胜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第100页。这就将资本问题从生产领域“拉到”纯粹的资本流通领域。与此同时,他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变化出发,即从日益严峻的价值丧失与生产过剩等问题出发,呼吁价值实现所遭遇的阻碍已经远远超过价值生产的问题。基于此,他认为价值实现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更为迫切与亟待解决的问题。因此,《资本论》第2卷与第3卷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哈维更为侧重的理论部分。然而,在马克思的理论视域中,价值实现的部分实际上属于资本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中的应有之义,即资本生产与再生产过程已经囊括了资本的总循环过程。哈维将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改写为价值实现遭遇阻碍的形式,一方面反映了他识别当代资本社会变化的敏锐性;另一方面也使其将眼光局限于当下资本主义社会表象层面,即将眼光聚焦于阻碍价值实现的具体矛盾与危机。基于此,哈维将阶级斗争的立足点置于具体的矛盾与危机或革命的爆发点。实际上,哈维已经识别出马克思的理论旨归在于寻求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体性变革或对资本主义制度的革命,但是此种整体性的社会变革,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看似愈发不可能。因此,将马克思的这种革命性的、有选择的建构,适当地转化成对具体层面社会关系的变革,是哈维的一种主动性改写。这就为他其后热衷于选取替代性政治方案埋下了伏笔。
复次,因为过于关注价值的流通过程,哈维将价值在流通过程中的地理界限也纳入思考的范围。一方面,此种通过空间视角解读《资本论》的理论行为,促进了新的理论生长点的生发,为哈维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与社会空间哲学提供了独特的理论视角。另一方面,哈维因此将资本向外扩张及其所遭遇的诸多界限作为资本积累过程中的重要理论视域。而此种将向外扩张和寻求资本界限视作重要视域的理论行为,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哈维对于内部—外部辩证法的重视——“资本主义内部辩证法迫使其在自身之外寻求解决之道。”①[美]大卫·哈维:《新帝国主义》,付克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83页。即哈维认为由于资本内在矛盾而形成的危机可以通过资本向外扩张的形式得以缓解。基于此,马克思在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中所探寻的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内在矛盾,就在一定程度上以外在的矛盾与危机转移的形式进入新的领域。
最后,哈维将马克思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内在矛盾,转译为生产力与社会关系(包括生产关系)之间的经验层面的矛盾。因为在哈维的视域中,生产力的要素是客观存在且不发生变化的,所以对于当代资本运行机制的优化只能诉诸社会关系的改良与创造。“唯一能最终解决这些矛盾的方案是消除它们的源头,从根本上创造新的社会关系——社会主义的社会关系。”②[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191页。一方面,这与哈维将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诉求理解为寻求新的社会关系直接相关;另一方面,这导致哈维在研究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所需要的各种社会条件与社会关系时,将理论的主要阵地以及对可能性替代方案加以寻求的途径,诉诸更加偏向经验具体层面之社会关系领域的价值实现过程。在他的视域中,价值实现在当今资本主义社会遭遇了极大的界限:大量的价值丧失与生产过剩,导致价值实现领域的具体危机与矛盾更加猖獗。因此,将理论重点偏向于价值实现以及《资本论》第2卷与第3卷更为合理。也正是基于此,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之间的矛盾更多地体现在价值实现领域。换言之,在当今资本主义社会,哈维认为价值实现已经严重阻碍了价值的生产,他对消费与价值分配等问题的侧重很好地反映出这一点。然而,价值分配所带来的诸多问题倾向于与阶级斗争直接挂钩,因此,着力于创造新的社会关系并选取合适的替代性方案成了哈维孜孜以求的目标。
综上所述,哈维将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转译为以三大资本积累模型为中轴的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之间的互动模式。一方面,这是哈维重视经验具体与日常生活的直接表现。哈维通过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之间的矛盾以及社会关系,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与流通过程联结起来。另一方面,这种新的资本运行机制要求对价值生产与价值实现均在本体论层面加以理解。通过此种转译,哈维将经验具体与日常生活层面的东西纳入本体论层面,或者将社会表面上的主导现象与中层理论引入本体论视域。譬如,哈维得以将马克思作为资产阶级社会表面的东西——诸如金融危机等——引入“过程性”的概念加以思考。因为“把金融资本作为过程的理论……可以揭示出许多原本一直被隐藏的东西”。①[美]大卫·哈维:《资本的限度》,张寅译,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451页。
四、结 语
哈维在资本概念的相关问题上已经呈现出与马克思截然不同的理论特色。他通过三大资本积累模型中资本概念之异同这一逻辑环节,塑造了自身资本概念的理论框架。然而这种异质性的资本概念,却又脱胎于马克思的资本概念。总体而言,哈维对马克思资本概念的重构,直接来源于他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新变化的评估。在他看来,马克思未能完成“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之“具体”部分的理论研究。因此,研究具体层面理论内容的任务必须得以重视。为此,他将其理论任务定位为完善与研究具体层面的资本主义社会的诸多情况。譬如,从当今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情况来看,经济危机频发,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过度积累与价值丧失的情况更加严重。哈维据此认为价值生产已经暂时不成问题,价值实现的问题需要被提上日程。这是哈维从资本循环、资本流通与“运动中的价值”来理解资本概念以及资本积累的初衷。这还直接体现在哈维更为关注《资本论》第2、3卷而非聚焦价值生产的《资本论》第1卷。②参见刘林娟:《〈资本论〉三卷本之学术关系的再辨识——以大卫·哈维的观点为例》,《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3期。
而关键在于,哈维能否正确认识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原则以及“理论的一般”。实际上,第1卷的资本是蕴含资本主义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内在矛盾的“资本一般”范畴,这不是“个别资本”概念足以涵盖的理论范畴。此外,马克思所论述的具体世界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具体,而是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的具有内在矛盾性的具体。此种“具体”与马克思的“抽象”具有一脉相承性,而从抽象上升到具体是围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不断发展与演绎的社会历史进程。因此,不能直接以抽象与具体现实是否相一致来佐证《资本论》第1卷与第2、3卷的理论立足点存在差异。换言之,我们应以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为原则,立足于资本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以内在矛盾不断演绎发展并形成诸多现象层面之“颠倒”的角度完整地理解《资本论》的结构以及资本概念。
总之,围绕商品、货币与资本等概念,哈维以发展并改写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为基础,形成了与马克思完全不同的资本批判理论。③本人已经在其他同系列文章中详细阐释过,但仍未见刊,后续会逐渐补足相关模块内容。这就意味着哈维在其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过程中,会经常直面存在于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中的重要问题域。在此过程中,他以其自身的地理学背景以及英美实证分析方法对这些概念或问题进行改写并重新审视。这种理论行为亦促使读者重新直面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中所存在的诸多理论事实。从这一意义上来看,哈维的资本批判理论具有“回到马克思”并“重新出发”的理论意义。换言之,哈维通过对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的重新审视与改写,为历史唯物主义重新注入了新的活力或生命力。与此同时,这种重新审视与改写,亦反映出了哈维自身的理论缺陷。这种理论缺陷既是哈维自身理论视域的独有特色,又从侧面反映出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还未能被全面地或准确地认知。这就进一步将重新学习并发展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任务摆在了眼前。从这一意义上来看,研究哈维的资本批判理论,是进一步深化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理论环节。
因此,通过对资本概念的完整梳理,我们可以由小见大,从历史唯物主义与资本批判理论的视角上,既可以全面探析并批判哈维资本概念的理论视域,又能重新回到马克思资本概念的原初语境,深化历史唯物主义并推进《资本论》在当代的理论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