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 北
2023-03-22郑贤文
◎郑贤文
我们一家三口,藏在运木头的卡车里入境,恰逢暴雨。载满木头的卡车,像耸着桅杆的帆船,在稀泥滩里滑行,路过一个哨卡时,卡车打滑侧翻,从哨卡翻滚下去。阿爸阿妈当场被木头压死……司机带着我惧祸而逃,途经三立村时,养父可怜我小,收养了我。养父苏三立,他在异域没有山民字,是个黑户,导致我也没有山民字。如果他没收留我,我可能死在那个哨卡下,也可能,卡车司机带着我一直逃亡,去过很多地方。我知道,村子外面很有趣,但从我记事开始,爹每天都叮嘱我不要去村口,没有山民字,我是无法通过村口的哨卡的。我不止一次不由自主地走向村口,但您不明白,禁锢久了,就像鸟儿的翅膀失去飞翔能力,小兽被生存法则淘汰,我的脚,不听心的使唤,到村口的路是那么漫长,我永远走不出村口。
雨停了,山空夜清。咕咚咕咚,一条小溪流进四角亭,亭里的两块石板之间,碗口大小一个洞,溪水灌入,平时溪水细小,洞里传出的声音就小些。暴雨天,洪水汇聚,盖住洞口,声音变得低沉。
这是爹爹的墓碑。苏屏丫指着四角亭十步开外,有一小方墓碑,低矮,别别扭扭。碑向没有顺着山势,突兀斜立,像一个侏儒老头,侧着身,够着脖颈,眺望北方。
我明白了,墓碑向着北方。他望着北方。
爹爹说,北方是家的方向。望到眼花,望到白头,望到黄土垄中埋白骨,回不去了。死后,他躺在岗上,望着北方。碗口大的洞,像大地的一只眼睛,直勾勾望着穹顶。那些溪水和洪水,是倒灌进眼睛的泪水,溪水是年轻时明澈的清泪,洪水是老来浊泪。一股脑流进去,只有大地的眼睛,才容得下那么多的泪水。
苏长木是爹爹的爹,算下来是我的爷爷,虽然我没见过他,和他没有血缘。爹爹记事的时候就一直在逃亡,在爷爷的背上逃亡。他的胸口像一块木板一样平整,后背是佝偻的,因为襁褓中就一直趴在爷爷背上,胸口被磨平了,后背也佝偻了。打小亡命天涯,父亲的背是摇篮,亡命之路是母亲的子宫。爹爹好像不是母亲生下来的,也不是像孙猴子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是逃亡的路忽然就生了他。这样算来,爹爹是一个没有母亲的人。
爹爹说,我们一直往南边走。
一直往南边走会到那里。
大海,没有边际,灌满水的大海。
走过大海是什么?
孩子,我们不去大海那边。我们走到大海,就折回去了,我们的家,我们的根,在北方。苏长木告诉儿子。
苏三立还是个孩子,他不明白:既然要折回,为什么还一直往南。长大一些,在一个乱哄哄的夜里,在一驾马车上,父亲捂住中枪的腹部,痛苦地告诉他:往南走,我们是在逃亡,往北,才是回家的路。那夜很黑,苏三立看不清爹的脸,他们都害怕得瑟瑟发抖。
枪递过来,苏长木不愿接。仗打了很多年,他厌倦了子弹和硝烟。不接就以逃兵论处。杜将军的兵把一梭子弹注入苏长木的腹部。苏长木挣扎说,我的小娃还没腰高,不要杀我,虽然我拿不起枪,但我可以留在兵营,教小娃们识字。
军官说,我们不需要拿笔的,我们差拿枪的。苏长木捂着汩汩流血的腹部,说,你去告诉杜将军,总有一天,孩子们要回故乡,只有认识故乡的字,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就这样,被裹挟的苏长木,留在了兵营,教那些没有枪高的小孩识字。首领承诺,只要杜将军清除卡侬军,就划出几个村落,让杜将军及眷属永久居留。战斗因此异常残酷。卡侬军想要首领的整个版图,杜将军想要的,是一个异域立锥之地。而只有逃亡路上的人,才清楚皇图霸业和立锥之地并无两样。
男人几乎都死在山梁子上了,断手断脚的也上去了。没有孩子来学识字,兵营里只有风和女人的呜咽声。苏长木明白,用不了多久,兵营里没有枪高的孩子,也会被拉上去。
苏长木去找杜将军,两人大吵一架。翌日,天未明,苏长木带着两户伤残人家,从兵营所在的莽莽群山,走向了山腰的平坝子。披荆斩棘,盖了三间草屋。苏长木在三间茅屋前竖了两根柱子,架一根横梁,好歹就是村子大门了。苏长木摸着他九岁的儿,说,村子就叫三家村,学校就叫立人小学,儿,你就叫三立,苏三立。第四十七天,夜里,杜将军派兵送来四十多个孩子,没有枪高的孩子,还有一些口粮。杜将军的没有枪高的大小姐,也在其中。
那时的苏三立九岁了,他肯定,那四十个没枪高的孩子,是爹冒死和杜将军争吵的原因。也是爹离开兵营,从高山走向平坝的原因。苏长木搂着那些没枪高的孩子,抚摸他们的额头和开裂的脸蛋,他们的父亲,毁掉了他安稳的生活,将子弹射入他的腹部。他恨他们,可是啊,你们并不能切身感受,在这被死亡笼罩的异域,在这没有尽头的逃亡路上,只有这群人,和他操着同样的乡音。
坝子里的读书声一天比一天整齐,山上的枪炮声日渐稀疏。半月来,苏长木如坐针毡,他在等杜将军派兵来,告诉他战事已结束,或者告诉他山上的男人都打光了。两种结果都意味着战事总算结束了。没等来杜将军的兵,等来了杜将军。一将,骑瘦马,半截断臂托着枪柄,暗红色的纱布,是他的军功章,趾高气扬地缠在额头和身上。他踢着马刺,在两横一竖下,冲出冲进,几个折回,虽一将一马,将伤,马瘦,却不乏千军万马凯旋得胜的豪气,不乏唐吉诃德冲向风车的英姿。
杜将军不下马。苏先生,你是对的,将小孩带离兵营,这里真安静,像一个学校。
将军,这里就是一个学校。小孩应该在学校里。
是啊!小孩应该在学校里。如果不是你将他们带到这,他们应该已经……死在枪下,或者,掉进那些有毒的陷阱里了。可是……他们现在,现在已经……不是小孩了。苏先生,你看,他们已经比枪高了……
杜将军侧了侧脸,又骄傲地昂起脖颈,在马上伏下身,将枪立在一个孩子前。可是,枪管明明比孩子高出一大截。杜将军急了,从瘦马上摔下来,跌跌爬爬,踉踉跄跄,失了英姿。在四十多个孩子里揪,终于,让他揪出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枪一竖,几乎有小女孩高。
你看,你看,他们比枪都高了……
苏长木看着他,这个痞子,这个军痞,这个女孩儿,是他的孩子啊,是他的大小姐啊!
苏先生,战争就要结束了……卡侬兵已经失去了抵御能力,我只差一百个兵,不,四十个兵,就可以拿下卡侬山,就可以……
杜将军的豪言壮语被打断了,苏长木用猎枪指着他。杜将军摇摇头,不,你不会开枪的,苏先生,你的手,是拿笔杆子的,不是拿枪杆子的。
将军,这里有你的孩子,有你的大小姐,但没有你的兵。你可以带走你可怜的大小姐,但你一个兵也带不走。苏长木打开了枪栓。
杜将军扔了手里的枪,把手伸进怀里,在断臂腋下掏出一个纱布裹成的包,用嘴把纱布咬开。
苏先生,你看,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
几个小本,展开有扑克牌大小,深蓝色的封面,有老鹰和枪的图案,正中竖排三个繁体中文:山民字。
你看看,苏先生。这是首领兑现的承诺,这是首领赐予的山民字,卡侬兵牺牲后,这些小孩都能得到山民字,这些小孩的身份证。这是多么难得!难道,难道你忍心看着这些孩子,一辈子像老鼠一样,没有身份,只能苟且偷生在这方阴暗的洞里,永世见不得光?
时下,卡侬军已动摇首领的根基。杜将军心知肚明,首领意在让他和卡侬军两相厮杀,互相消耗,首领坐收渔翁之利。但杜将军逃亡至此,别无选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场战争只为安身立命之所。
将军,你醒醒吧!你看看,这些小蓝本上面沾满了血,是一张张死亡通知书。孩子们都死在卡侬山,一个接一个,像被狼群和暴风雪撵进冰窟窿的小羊羔,要这些小蓝本有什么意义。苏长木反驳道。
反了,反了!杜将军咆哮着,急赤白脸,一脚踢翻苏长木,反过来用枪指着他,喝道:苏长木,我并非与你商量,这是军令,违抗军令,该当何处?
苏长木绝望地跪在地上。这就是杜将军的规则,违抗他的话,他会杀掉所有人,像杀敌人那样,毫不手软。
将军,这里没有你的兵,但我可以带你去找——你想要的兵。在啜泣的小孩堆里,冒出一个小脑袋。
在哪里?是你吗?小家伙,你连扳机都抠不动,你爹就是连枪也拿不起来的废物,有其父,必有其子。
将军你跟我来。没有枪高的苏三立说。将军,你看,这是什么?
炒面?炒面!对,是炒面。哪里来的炒面?杜将军抓了大把炒面,一股脑拍进嘴里。快说,哪里……来的炒面……杜将军被炒面噎住了,仰着头,捂着脖子,张大了嘴,炒面塞得实在太多,越噎卡得越紧,既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是马锅头给的。爹用一杆枪,和他们换的。马帮的人,刚走!只要给他们枪,他们什么都肯干。
哈,哈哈,他们有多少人,你是想告诉我,他们就是我的兵,你带我去找他们?杜将军抓着苏三立,那截断臂欢喜地去戳苏三立的脸。
苏长木扑过来,跪在杜将军面前。将军,我竟没有想到。他们有三十来个,统统是粗壮汉子,马帮走南闯北,他们需要枪,需要更好的枪。去卡侬山捡最好的机枪,他们一定会跟着去,他们就是将军现成的兵。
哈哈,哈,三十来个,现成的兵,拿下卡侬山,足矣!
杜将军,你手里还剩多少兵,加上马帮够不够?我现在就带你去追马帮,但求你,放过这些没有枪高的小孩。苏长木说。
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兵,盘踞在卡侬山,有多少数,不可能告诉你,战斗一打响,漫山遍野的草木都翻浪花,林海的鸟儿都惊飞,你就知道,我藏了多少兵,我有多少兵。
(3)高校教师数据素养发展动力不足。高校教师数据素养在国外得到较长时间的发展,已经比较成熟,而我国起步较晚,对数据科学素养缺乏深入的研究,也没有形成完整的数据素养培养体系。发展平台、发展机制的相对落后严重制约了我国高校教师数据素养的提高。
将军,既然这样,趁马帮还未走远,上马吧!苏三立催促着,去牵杜将军的马笼头。
三立,你要干什么,你留在这里。我去。你只是一个孩子。苏长木带着哭腔说。
爹,你要留在这里,教写字。我跑得快,可以带杜将军去寻马帮,马锅头认得我。
不,三立,爹教给你的字,你教给弟弟妹妹,在你教完认识的字时,爹就从卡侬山回来了。
爹,你不要去,如果你找不到马帮,那怎么办?杜将军会……苏三立哭道。
不许哭。苏长木转进屋里,拿出一根长长的教鞭。
爹,你不要打我,你让我去吧!苏三立没有像平日一样畏惧教鞭,他倔强地说。
三立,你长大了,爹舍不得打你。爹要把教鞭交给你。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接过教鞭,你就是立人小学的老师,是校长了。
杜将军翻上马,用将军才有的眼神,睥睨一群孩子,盯着他的小女孩,说,你是杜将军的大小姐,如果我死在卡侬山,等你有枪高了,就拿着枪去卡侬山,拿回你的山民字。
小女孩仰视着杜将军,瑟瑟发抖,啜泣不止。杜将军凭空抽一马鞭,轻骂了一声孬种,狠狠夹马刺,瘦马吃痛,闷声闷气地嘶鸣着,小跑起来。苏长木也牵着马笼头小跑起来。
苏三立追出去,扬着金竹棍。爹,爹,你教给我的字不多,我教不了多少时日,你要,早些……回来。
苏长木边跑边回头。三立,白粉笔藏在门头上,门头上的小台子上,你垫两个方条凳,就够得到了。你要担心小孩偷出去浪费。下雨的时候要盖上油布。
苏三立还想喊话,看到杜将军用鞭子狠狠抽父亲,话到嘴边,愣是没有出来。一匹瘦马,一个伤重的将军,一个牵马的先生,他们小跑着,一会就没影了,他们要去拿下卡侬山。
嘿,无情无义的卡侬山。
卡侬山方向的枪炮声,从密集到稀疏。但是他无法判断,那些稀疏的枪炮声,是来自杜将军的兵,还是剽悍的卡侬兵。苏三立能教的字越来越少了。终于,卡侬山方向死一样沉寂,意味着卡侬兵覆没了,或者,杜将军的兵全部阵亡了。真是难熬,苏三立已经没有一个新字可以教给小孩了,他让小孩一遍又一遍地抄写教过的字。
杜将军的小女孩打破了这种秩序,大小姐哭着要去卡侬山,去拿她的山民字。她一直记着杜将军临走时说的话:如果我死在卡侬山,你就去卡侬山,拿回山民字。但大小姐漏了一句话:等你有枪高了。恰恰这句,是最要紧的。
苏三立拿金竹棍揍她。你不能去,你还没枪高,杜将军还没有死。
不,我爹早死了,他的血早就流干了,我就是知道,你爹也死了,我爹的兵都死光了。天下没有杜将军了。我们都没有爹了。
苏三立拿金竹棍戳她的嘴,戳了几下,自己也跟着哭起来,所有的孩子都伤心地哭。哎,可怜的孩子,除了哭泣,他们还能怎么样。哭了一阵,苏三立说,我决定去卡侬山,你们都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也要去。杜将军的小女孩说。
你不能去,山上到处是猛兽和有毒的瘴气。
你敢去,我就敢。我生来是将军的女儿,将军的胆。
大小姐,我走了,还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苏三立学着爹的口吻,学着爹的样子,把金竹棍双手递给杜将军的小女孩。我走了,你就是校长了,你要照顾这群学生。如果我死在卡侬山,你再来。
大小姐恭敬地接了,张着嘴,懵了。
苏三立搬过两个小方凳,从门头取下一盒白粉笔,一把彩色粉笔,彩色粉笔倒是齐整,那盒白色粉笔,实际上只是粉笔头了,长一点的剩半支,最短的用两个指头都捏不住了,花生米模样。
你把我教的新字,每天抄给学生,每天还要默字。这些粉笔用完之前,我就从卡侬山回来了。
忽降大任,大小姐一点准备没有,苏三立抓了干粮和砍刀蹿出去了,她还懵乎乎的。忽然想起什么,忙追出去,冲着林子喊:我抄一个,学生抄一个,是吗?
不,不行,你在黑板抄一个新字,学生在地上用棍子抄一行。粉笔省着用。林子里回应。
苏三立没有往山上走,他压根没打算去卡侬山。他去不去,都改变不了爹是否能回来的事实。他最着急的,是他已经没有新字教给小孩了,没有新字教,这群小孩早晚会像大小姐一样,想起爹教的老字,想起卡侬山,想起死亡和胆怯。没有新字教,他就维持不了这里的秩序,办砸了爹交代的事。
三家村所在,其实是山腰的一个小坝子,走出小坝子,再下山,有一个更大的坝子,坝子里的村子叫耶洛村。苏三立要去耶洛村,爹讲过,沙曌曌就躲在耶洛村。在边境的逃亡地,沙曌曌曾帮苏长木代过几天课,换了几顿饱饭。他不仅识字全,字写得好,还有文采,后被仇家追杀,他就逃到耶洛村。沙曌曌有无穷无尽的新字可以教给小孩。
找沙曌曌并不难,耶洛村来了一个会写字的人,高个,面净,只有一只耳朵。苏三立到他藏身处,他正站在树瓜树下,抱着一个树瓜啃。他见一个小孩迎着他去,不耐烦地转过身,继续在墙上勾勒线条。
沙皮狗——
沙曌曌猛地转头,眼睛亮了一下,转瞬又警惕地盯着眼前的孩子。在边境,沙曌曌像一条丧家之犬,饿晕在路边,苏长木救了他。这样的逃亡者,大多非善类,不讨人喜,边境上的人,大人小孩,都叫他沙皮狗。而在耶洛村,会写华文的人受到礼遇。脸面再大的人,箱底再重的人,都尊称沙曌曌一声沙老师。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叫他沙皮狗了,乍一听,像喜欢臭豆腐的人路过臭豆腐店,闻着臭,实际很受用。
沙皮狗,我爹叫苏长木。
恩公的儿子?这么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爹呢?沙曌曌把啃了一半的树瓜递给小三立。
沙皮狗,山腰的坝子里,有四十个小孩,你可以去教写字吗?
是你爹的意思吗?你爹呢?
我爹不知道我来耶洛村寻师,他跟杜将军,去打卡侬山,还……没回来。
啊!哦。可怜的孩子,你还不知道吗?全世界都知道了。杜将军的头和身子分别送给了两位首领,败了,你爹……跟杜将军一样回不来了。
沙皮狗,你的树瓜又咸又辣,咸得伸舌头,辣得淌眼泪。
崽子,你还小,不明白一句“回不来了”有多重。哎,对于一个亡命的人,最清楚回不去了这句话的分量,亡命之人的命是最不值钱的,但亡命之徒最看重的就是命。就像一个乞丐的破碗,本身不值钱,乞丐偏偏把那个破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哎!你又不懂,我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沙皮狗,沙皮狗……求你了,如果你不去教他们写新字,那些小孩,特别是杜将军的大小姐,一定会设法去卡侬山,会没命的。
沙曌曌叹口气,转身进教室,端出一碗白米饭,洒了一点盐和辣椒面的混合物,放在苏三立面前,指着米饭,说:崽子,你吃了这碗饭,老子就要饿一天的肚子。你吃吧!你爹于我一饭之恩,今天还了。吃完饭,你就走。
小三立蹲在墙根,大口扒饭,眼泪珠滚进去,掺在饭里。他只是个懵懂的孩子,但生下来就在逃亡路上,对饥饿有刻骨铭心的感受。沙皮狗这样一个逃亡之人,宁愿饿一天的肚子,也要把差欠的米饭还回去,可见他铁定心。说再多的话,终是抵不过那碗米饭,如果话语能够焐热的事,何至于端出那碗米饭。毕竟,对于逃亡者,无比珍惜当下的每口饭,他们并不知道,下一口饭,什么时候能到口,或者,能不能到口。
沙皮狗的字写得真好,校名有四个字,后面两个字是“学校”,第一个字爹没教过,但似乎在哪里见过,是“恩”字吧?沙曌曌的字,让这个孩子暂时忘记了爹的死讯,忘记没有新字教的苦闷无助。他灵机一动,这不就是现成的新字吗?他要把这个字记住,带回去,教给小孩们。苏三立紧贴着墙,一双筷子,七寸六分,筷尾往嘴里扒饭,筷头在墙上学写“恩”字。他还不知道“恩”字的写法,只是像画画一样,照样子划了一遍又一遍。墙上刚粉的白石灰,随着清晰的字迹簌簌飘下,落在饭碗里也浑然不知。
沙曌曌看在眼里,鼻腔一阵酸。他小时候,在老家,一家四口,围着桌子吃饭,桌子的一面靠墙,他坐靠墙的位置,他经常边吃饭,边用筷头在墙上划刚学会的新字,父亲每次都故作嗔怪:吃饭就吃饭,净搞鬼画符。他很听父亲的话,但上顿骂了,下顿又忘了。直到有一天,无意中,他偷听到父亲和乡邻的对话。
我家曌曌,别小瞧他,特别爱读书写字,筷子一头扒着饭,一头还要在墙上练字。这小子,不像我,要成器。
街坊就七嘴八舌的顺杆爬。老哥你这辈子不昌盛,翻本就指望曌曌了。咦,大兄弟,你家祖坟葬得好,怕是要出状元郎。他大伯,我就知道,你家世代书香,您就是好文采,曌曌是要青出于蓝了。您厚福……
沙曌曌听了夸,比偷吃了蜜还甜,他猜,父亲比他还甜吧!再后来,父亲故作嗔怪,沙曌曌心里就不虚了,也能理解父亲一本正经的嗔怪背后的用心良苦,这是他和父亲建立的第一次默契。
街坊的话,犹在耳边。那时有多甜,这会就有多涩。看着眼前的孩子,沙曌曌看到了自己。苏三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用筷头在墙上划字的动作,让沙曌曌改变了主意。
崽子,你看。沙曌曌拿出一个包裹,用油纸包着,层层叠叠,包了四五层,里面是油印的课本。苏三立眼睛直了,这会,没有一种物什,可以和这两本课本媲美。崽子,亡命天涯几十年,身上的值钱东西都换吃食了,不值钱的都丢干净了,就这几本书,一直带在身上。眼下派上大用场了,这里要聘我做教师,这几本书就是我的老本。我不能跟你去,去了,仇家寻来,那个小坝子就是我的葬身之地。纸和笔都有,你拿去抄,在肚子饿之前,你能抄多少,都让你带走。崽子,肚子很快又会饿的,但我没有第二碗米饭给你吃了。
小三立连天连夜地抄,白天抄,晚上抄,他不仅怕肚子会再饿,更担心杜将军的大小姐怂恿孩子们去卡侬山。
沙皮狗,爹不回来,我害怕。粮食吃完了,我就去山上摘野果,挖野菜,下扣子,爹教我下扣子的水平一流,麂子麋鹿都躲不过。但填饱肚子后,我又害怕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有了这些字,就不怕了,我省着抄,抄完了,爹该回来了。就算,爹……再也不回来,会了这些字,就找得到北方的路。我们的家,在北方,沙皮狗,你的家,也一定在北方,北方是一个很大的地方。
对,北方,在北方。
杜将军和苏长木在一条小溪边追上马帮,马帮在溪边埋锅造饭。杜将军策马泅过小溪,用马鞭指着马锅头说:不用担心,我是杜将军,不是卡侬军。我今天来,不为抢你们的玉石和象牙,我给每个弟兄送一条枪、三根金条。
枪呢?金条呢?马锅头问。卡侬军和山匪三番五次半路劫马帮货物,马帮需要更精良的枪。
枪在卡侬山脚,金条在卡侬山上。赤条条的枪,明晃晃的金,不是孬种的弟兄,这就跟我去取。
马锅头明白杜将军是要拉马帮入伙。赶马人求的是财,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听见枪和金条,豁出命也要搏一搏。马帮把货藏在箐边崖洞,留下一人暗中把守,其余都跟杜将军上道了。
浅蓝天际透着鱼肚白,晨曦像往日一样,早早照亮卡侬山。卡侬山,不是一座山,而是高低起伏的群山,连绵数十公里,横亘在三国交界的边境上。杜将军带着马帮,悄悄摸向山脚。青草上的露珠打湿了鞋和裤管,整座大山像偌大的坟场,山风里夹杂着硝烟和死亡的气息。鸟儿振翅的声音,都显得特别刺耳。
杜将军说,就是这里。这里有一条泥土公路,有四五辆军方卡车,藏匿在路边弯道。赶马人没有见过这样的排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杜将军走上去,和一个军官交谈。军官看看赶马人,示意手下卸下军车上的货物,排在路边,开了箱,全是武器和子弹。杜将军说,最新式的冲锋枪,人手一支,子弹、手雷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金条呢?马锅头问。
军官耸耸肩,翻了翻白眼。一旁的翻译说,只有这些,没有金条,拿下卡侬山,无论生死,每人一个山民字。
马锅头说,杜将军,跟你上山,九死一生,赶马人要山民字做鸟用,马帮固然需要枪,但兄弟们出门求财,不至于为了这几条枪去送命。
杜将军说,弟兄们不需要山民字,但来自世界各地的非法生意人,需要山民字来掩饰其行径,这些人,最不缺的就是金条,一个山民字,价值不止三根金条。还有那些走投无路悄悄摸过边境的人,有了山民字,他们就成了受法律保护的山民,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成了合法山民,为了一个山民字,他们不惜倾尽所有。如此说来,杜将军并没有说谎,他确实送来了枪和三根金条,甚至不止三根。
埋锅造饭,香喷喷的米饭,白花花的猪肉,敞开了肚皮吃,甚至还有威士忌。酒足饭饱,马锅头眯着眼,啐一口:呸!妈的,肚皮圆滚,哪个兵还想去打卡侬山,怪不得他们熬了几年都打不下来。天黑了,赶马人该上路了,军官用卡车送了一程。许多赶马人还是第一次坐卡车,越颠簸,越开心,忘记了前路等着他们的是什么,还在卡车上说说笑笑,有的说要把钱寄给父母,有的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寄回家乡,有的说要留着娶个媳妇,有的说子弹不长眼,不如拿去找个女人耍。峰回路尽,赶马人下车徒步。杜将军命令,将赶马人编在三连,马锅头任连长。三连的作战任务是佯装正面主攻,而真正的主力,则是杜将军的旧部。杜将军指着左右两侧山峰,神气地说,卡侬军怎么也想不到,昨天晚上,我已将主力穿插在左右两侧,山峰之上,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对着卡侬军。
杜将军亲率赶马人,呈散兵分布,向山口推进。山口前面是一片开阔地,赶马人没有掩体,硬着头皮,举着枪,猫着腰。战斗一触即发。离山顶据点五六十米时,山上火舌吻来,几个赶马人立时倒在血泊中。赶马人卧倒,趴在地上,子弹从耳旁呼啸而过。惨叫声撕心裂肺,令人胆寒。马锅头匍匐爬向杜将军。杜将军,你的旧部呢,你的兵呢,山峰两侧的枪声呢?杜将军掏出手枪,抵在马锅头额上。如何用兵,我自有主张。一会枪响,要么你头上多个窟窿,要么你带着三连拼命往前冲。谁不冲,就地正法!明白没有?
杜将军拿着手枪,枪口朝天。赶马人都听明白了,只要杜将军一放枪,就要拼死冲锋,否则会被枪毙。赶马人还懵在刚才的枪声中,一声清脆的枪声。赶马人咬着牙,向山顶冲去。50米、45米、40米……林德飞胸部中弹,当即牺牲。包铁方头部中弹,当即牺牲。40米、38米、36米……“嘣——嘣——”两颗地雷接连爆炸了。李加仪踩雷牺牲了,夏昌宝踩雷牺牲了。“突突突、突突突”两挺机枪,前面的赶马人倒下一片,没倒下的也卧倒了。杜将军没有卧倒,他歇斯底里地吼着,起来!冲啊!他独臂持枪,一枪毙了第一个卧倒的赶马人。活着的赶马人还来不及愤怒,“砰——”一颗炮弹,落在杜将军身边,气浪把他炸飞,滚到七八米外的大松树下。他躺在地上,闭了嘴,哼都哼不出声。
苏长木爬过去查看。杜将军的独臂也齐肩炸飞了,半边脸血肉模糊,左边肋骨上穿刺着流出的肠子。苏长木说,你不要死,你的兵呢,为什么还不开火?
杜将军挤出一丝笑意。我骗了你,骗了赶马人,我的旧部,我的兵,早就打光了,一个都不剩。
哎——呀——你害死弟兄们了!马锅头咬牙切齿,妈的,他骗了我们。
赶马人,我活不成了,我拿不起枪了,你给我一枪,痛快些。我不想死在卡侬军枪下……马锅头捶胸顿足,悔不当初,用枪抵着奄奄一息的杜将军。你确实该死,早知道你是光杆司令,兄弟们怎么也不会上卡侬山,你害惨马帮兄弟,还有该死的山民字,杀了你,兄弟们就下山保命了。
杜将军摇摇头。上山之前,我断了你们的退路,山下的军队,早已架好了机枪,要么,你们把旗插在卡侬山顶,回去领山民字,要么,败逃下去吃枪子。马锅头听了,怒火攻心,就要了结杜将军。苏长木忙抢上去,掌心捂住枪口。马锅头,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还可以下山去。
妈的,横竖是一个死,有屁快放。
我的儿子,没有枪高,他在三家村,叫苏三立。你记住了,下了山,跟军官报他的名字,你要保证,把山民字和我的钱交给他……
看着越来越虚弱的杜将军,苏长木说:杜将军,南逃那么多年,现在就不用再逃了。临了,为赶马人挺一挺腰。
杜将军歪着脸,背靠在松树上,挣扎着站起身。
苏长木一边去收赶马人腰际的手雷,一边对马锅头说,你把白旗挑起来,我押杜将军上去,你们做好准备,手雷一爆,要以最快速度冲上去。马锅头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杜将军的肠子从肋骨下淌出来,苏长木简单清理沾在上面的草屑,然后塞回肚里,再把六颗手雷,从肋下塞进肚里。撕下衣袖,包扎在创口上。马锅头摇着白旗,朝山上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我们要投降,我们把杜将军绑上来。苏长木用枪顶着杜将军,从树后慢慢走出去。
山上下来两个卡侬兵,缴了苏长木的枪,搜两人的身,架着面如灰色的杜将军,蹒跚翻进山顶壕沟。手雷的爆炸声传来,赶马人蜂拥而上,山顶上只活着两个卡侬兵了。
赶马人把山头搜遍,杜将军预估的十个兵都高估了,实际上,杜将军诈降时,山顶上只剩六个卡侬兵了。杜将军离山民字,只差六个兵那么远了。这是他离山民字最近的一次,也是最远的一次。卡侬山打下来了,但他拿命换的山民字,变成了赶马人的三根金条。赶马人杀死了最后的两个卡侬兵,他们不想让山脚的军队知道战斗的艰辛程度。
首领没有食言,依诺赐予山民字。赶马人得到了几百本山民字,看着那些封面印有老鹰和枪支的小蓝本,赶马人决定不再赶马了,马锅头也摇身变成了潘将军。走了杜将军,来了潘将军,打光了杜将军的兵,冒出了潘将军的兵。潘将军的兵,只要手里握着枪的,都得到了山民字。而杜将军幸存的老弱残兵,他们曾经浴血战场,因老因病,或伤或残,无力再拿起枪,散落山林,以及三家村的四十个杜家兵之后,都没有得到山民字。首领许诺兑现给他们的山民字,变成了潘将军的几百个“三根金条”。
苏长木的死亡通知书还是送达了,潘将军的兵送来了山民字和一点点钱,父亲活着的幻想终究破灭。苏三立决定立即出发去找沙瞾瞾,他要用爹拿命换来的山民字,去为立人小学请教识字的先生。对于一个亡命异域的人,没有再比山民字更诱人的了。有了山民字,沙曌曌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再次到耶洛村寻师时,学校已经建好了,墙头刮了白色的灰,篱笆齐齐整整,崭新派头,但沙曌曌已经离开了耶洛村。只有独腿扫地人守着,扫地人忿忿不平地说,这个酸秀才白吃白喝几个月,学校建好了,小孩也坐齐了,备好的课本,他却不教,他要用自己的课本。
他就这样离开了耶洛村?苏三立问,扫地人答:没那么便宜的事。他不愿用备好的课本来教,就把他送去坐牢,补偿他几个月白吃白喝的费用,如果他回心转意,同意用备好的课本来教,就把他接回来。
扫地人忽然想到了什么,说,如果你要去找他,我可以给你介绍最好的蛇头,他可以给你做向导,让你避开边境的地雷。但是你要付报酬。你的父亲是杜将军的兵,你包里一定有他的薪水吧,不然,你拿什么来请酸秀才。
扫地人口中最好的蛇头,其实是他的媳妇。这个女人很奇怪,她食不果腹,却因病而浑身臃肿,体态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小三立兜里有父亲用命换来的钱,胖女人答应带他穿越原始森林,无论是否找到沙瞾瞾,停留一天一夜后,又带他返回耶洛村。小三立的要求是当夜即走,胖女人爽快答应了。
深山老林,沙曌曌上身裸着,满身污垢,乍眼看像穿了件黑色褂子,系在腰上遮羞的破布条,絮絮柳柳。他正在砍藤条,这些藤条用来给赶象人捆绑木材。说是坐牢,其实是充当苦役。这些苦役在雨林腹地伐木,再用大象把木材拖运下山。沙瞾瞾一介书生,既干不了抡起板斧伐木的力气活,也干不了捆绑木材的巧活,更干不了赶象运木的祖传活计,他吃了监工一顿又一顿鞭子后,换来了在荆棘丛中砍藤条的轻省活。他一眼就认出了苏三立:那个边吃饭边用筷子在墙上学写字的孩子。沙瞾瞾第一句话就说,我真后悔,没舍得把那两本课本给你。被那帮人撕了,烧成灰。
沙皮狗,他们为什么把课本烧了。
崽子,他们逼我用他们的课本上课。
同样是字,不一样吗?
不一样。他们的课本,和祖宗的文字不一样,地图不全,连首都都标错了,黑和白也分不清,我教不了。我照他们的课本教了,别说回家的路,连祖宗也认不得了。
沙皮狗,你和我去立人小学,教北方的字。小三立把那本印有老鹰和枪支的山民字递给他,上面有沙瞾瞾的名字。沙曌曌眨巴着眼睛,像一个懵懂的孩子,在雨后的空山,吃了一个杏子。
他们赶到约定的地点时,胖蛇头早已没了踪影,直到山头的蝈蝈都睡着了,天狼星都隐没了,小三立才喃喃自语,我应该留着一半钱,这样蛇头就等在这里了。对小三立而言,他并不知道,没有蛇头带领,要穿越布满地雷的空山意味着什么,他还只是个九岁的孩子,但亡命异域的沙瞾瞾清楚。可现在,沙瞾瞾被怀里的山民字冲昏了头脑,他误以为怀里的小蓝本就是一个安身立命的故乡,误以为就要回到故乡而兴奋不已,这种错觉让他变得蛮干、愚蠢,以至于他决定冒险闯边境,他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失去了一个亡命徒练就的前瞻后顾,他一刻也不能停留。
然而,他的脚步还是停下了,没有任何征兆,他长长地叹气,把山民字攥在手心。小三立上前去,他忙出声制止:崽子不要近身……我踩到雷了。我要死在这里了。我死了不可惜。可惜山民字了。
小三立是在兵营里长大的,他曾在炮火连天的村庄抱头鼠窜,他知道埋在地里这个物件的厉害,他想到了胖蛇头的丈夫,失去一条腿的扫地人。
沙皮狗,你不要怕,只消在旁边挖一人深的坑,一骨碌滚到坑里就没事了。
崽子,你听,老林里的狼嚎声,那些狼,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坑还没挖出来,我们两人就被他们打牙祭了。
沙皮狗,换我来压住地里的东西,你来挖,你刨得快。不要犹豫,没时间了,只有你会教立人小学的小孩识字。
小三立趴在地上,在沙曌曌的脚掌和后跟处,分别横一根细木棍,他屏住呼吸,让沙曌曌慢慢抬起脚。沙曌曌开始挖坑,他用双手十指刨,用木棍撬,用尖石块挖,尖石块挖钝口了,木棍撬断了,十指磨出血。小三立一动不动,凡是皮肤裸露处,密密麻麻叮满了高脚毒蚊子。又细又尖的嘴,钢针一般,钉进肌肤,把整个身子挂在肌肤上,微微颤颤,豪饮滥吸,及至肚圆腹滚,再飞不起,像中弹的战机,拖着黑色烟雾,直立立栽下去。立时又有一架、两架,更多架的战机蜂拥来,密不透风。沙曌曌边挖坑,边哭鼻子:崽子,崽子,对不起,我实在舍不得山民字,你不要睡……
轰——苏三立坠入了无底深渊,在无边无际的虚无里下坠,忽明忽灭的光线夹着刀,划剌着他的肌肤,他的四肢和头颅,轻飘飘地背叛他的躯干,疼痛感似乎很真切,又似乎疼痛隔着山,离着江,向他招手,抑或疼痛是属于别人的。时间被埋进沙土里,变成豆芽窜出来,似乎熬过了漫长的昼和夜,又像在须臾之间把断断续续的豆芽拼接起来。山风在脊梁上撒欢,毒日头削尖脑袋挤进来,在软床上亲吻着腐殖土,丝丝缕缕,密密麻麻,斑斑点点。
苏屏丫说,大难不死,爹爹得偿夙愿,将沙曌曌带回了三家村。他和沙曌曌再也没有离开过三家村。沙曌曌娶了当地女子为妻,生有一子,有生之年安静地教书,死后安静地躺在异域他乡,墓碑向北。
叶老师,你永远不可能切身体会,一个人生来没有归属的感受,有一次,爹给我讲《西游记》的故事,讲到孙悟空给唐僧画的那个圈:孙行者转身欲行,却又回来道,“师父,我知你没甚坐性,我与你个安身法儿。”即取金箍棒,晃了一晃,将那平地下周围画了一道圈子,请唐僧坐在中间……他讲着讲着,就哭了。后来,我明白,爹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我。孙悟空画了一个圈,唐僧走不出去,那是保护的警戒,而村口设的哨卡,是一个观天井口,我真希望,如那井底之蛙,从未知晓天方地阔,偏偏我知道井外大千。
苏屏丫,你的比喻不贴切,你想走出井底的欲望,大抵和小三立渴望有新字教的心情一样强烈。为了有新字教,他不惜所有往前走,你不应该怨他,他为你织下的,同样是一个保护的警戒,是一条回家的路,而不是一方哨卡。
不认识祖宗的文字,就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是他打小和我说的话,说过最多遍数的话。
苏屏丫,你爹爹说的话是对的。耶洛村的几个孩子,他们高中毕业,品学兼优,选送到北方读书,找到了回家的路。这一条路,你的爷爷没有想到,杜将军没有想到,沙曌曌没有想到……他想到了。
叶老师,你可以帮我吗?我想去耶洛村读高中。我想去北方看看,去走一走爹爹指给我的路,我不想像他一样,故乡只存在地图上,家乡的城市和乡村只是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