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韩小说家笔下的人力车夫之悲剧性比较分析——以《骆驼祥子》与《好运的一天》为例

李 瑛

《骆驼祥子》是老舍最经典的代表作之一，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而老舍先生本人也曾亲口说过这是一本最使他自己满意的作品”［1］。小说描写了人力车夫祥子的幻灭人生，揭示了动乱年代中社会最底层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与老舍发表《骆驼祥子》相距不远的时间，韩国作家玄镇健1924 年6 月在《开辟》48 号上发表了短篇小说《好运的一天》［2］，也是讲述一名人力车夫的悲惨故事。两位作家以敏锐的眼光、深邃的视角，洞察和体验到社会底层民众所遭受的苦痛，从而揭示出更加深刻的社会问题。同样以人力车夫为小说的主人公，老舍与玄镇健在展现悲剧命运、刻画人物性格等方面同中有异，呈现出各具特色的艺术风貌。

一、悲剧命运比较

老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的主人公是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青年——祥子，他勤劳纯朴、善良诚实，想要凭借自己健康强壮的身体，在城市里开始全新的生活。他选择了拉车的职业，并把买上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作为生活目标。他省吃俭用、辛苦劳作，用三年的时间终于实现了这个理想，成为自食其力的上等车夫。可是新车才拉上半年，就在兵荒马乱中被逃兵掳走，只牵回三匹骆驼。遭遇了第一次打击，祥子没有灰心，他仍然执着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可是还没等到他买第二辆车，所有的积蓄又被孙侦探洗劫一空，美好的梦想再次破灭。他最后一次拉上自己的车，是以和不喜欢的女人虎妞结婚为代价而换来的。然而没过多久，虎妞死于难产，他不得不卖了车去料理丧事。人生已然看不到任何希望，却又得知自己喜欢的女人小福子自杀的消息，这对祥子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连遭重重打击，祥子丧失了对生活的任何企求和信心，他吃喝嫖赌，游戏人生。他到处骗钱，甚至连他一直都尊称好人的曹先生家也不放过。“一个想凭借自己力气吃饭的个体劳动者就这样被旧社会一口一口地吃掉了。”［3］祥子的悲剧，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损失和心爱之人的离去，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毁灭。

被誉为“韩国短篇小说开拓者”的玄镇健“是能够真实表现殖民地现实的矛盾与苦恼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4］，他的短篇小说《好运的一天》以20 世纪20 年代日本殖民统治时期为背景，塑造了一个底层人力车夫金佥知的形象，他有一个病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虽然每天辛苦拉车，却还是保障不了全家人的生活，妻子生病了无钱医治，痛苦地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冬季的一天，本该下雪，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妻子仿佛有预感似的，她请求金佥知别出去跑车，在家里陪着她，然而无奈的现实不允许他在家陪妻子。撇下妻子出来拉车，金佥知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妻子的声音，但令人惊喜的好运让他暂时忘却了烦恼。先是送了一位太太，又拉了一位教员，算是赚到了一点小钱，不仅可以买杂碎汤给妻子，还可以给自己买酒喝。之前病中的妻子一直想喝杂碎汤，但是金佥知却买不起，他为此心里非常难过。现在手里攥着钱，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但是今天的幸运还远不止这些，一个学生让他送到南大门，这么远的路程可以赚一大笔钱了，欣喜之余，金佥知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自己现在不回家妻子会出事，但是面对久违了的赚钱机会又舍不得放弃，为了摆脱心中的不安，他只能拼命拉车，想要通过体力的透支来抛开烦恼。回去的路上他也没有跑空车，而是幸运地拉上了一位从电车上下来的人。金佥知带着今天赚到的比平时多很多倍的钱，和朋友在路边的酒家吃饭，喝醉以后他耍着酒疯，抱怨着生活的艰辛和无奈。最后当他买了妻子想吃的杂碎汤回到家时，却看到了生病的妻子已经气绝身亡，只留下了嗷嗷待哺的孩子。面对这一切，金佥知悲痛欲绝、泪流满面。特别是那一句“都给你买了杂碎汤了，为什么不吃啊，难得今天运气这么好……”［5］读来让人十分感慨和心酸。

《骆驼祥子》以较长的篇幅详细展现了人力车夫祥子遭遇“三起三落”的人生经历，一次次沉重的打击最终将一位满怀希望、体面要强的好青年变成了自甘堕落、无可救药的末路鬼。《好运的一天》以短篇小说的容量将人力车夫金佥知人生中最大的幸运和不幸集中在一天，在他自认为非常幸运，拉了很多客人，赚了很多钱的美好的一天却永远失去了挚爱的妻子，甚至为了赚钱，连妻子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就让她一个人在孤独与恐惧中走向死亡。两部小说对于男主人公命运的悲剧性描写都是如此惨烈和彻底，无论他们如何努力，最终都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和生活的希望，这看似是他们个人的悲剧，其实更是时代的悲剧，是遭受侵略、动荡不安年代里劳动人民痛苦生活的真实写照。

二、悲剧形象比较

祥子是一个憨厚老实的青年，他话不多，只知道埋头拉车，像一头在沙漠中负重前行的骆驼。初到城市，他有着明确的生存目标，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儿。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恶习。他知足常乐，拉车从不与别人抢生意。他不吸烟、不喝酒、不近女色，甚至连包好茶叶也不舍得喝，为的就是每月能多攒下点钱，早日实现自己买车的梦想，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独立劳动者。虽然一再受挫，饱受生活的苦痛与折磨，但是祥子善良、正直的心灵让人感动， 他为了攒钱买车，自己平时舍不得花一分钱，但是当老马父子饥寒交迫时，他却自掏腰包为他们买包子；当拉车摔了曹先生以后，虽然不是他的失职，他却主动要求以辞职和免掉工钱来弥补过失；他宁肯穷死也不偷东西，人穷志不短，活得有骨气。这些细节充分展示了祥子是一个善良朴实、富有同情心和责任感，期望通过自己的辛勤劳作改善生活、改变命运的劳动者形象。

金佥知也是下层劳动人民的一个典型代表，经历着饥饿、痛苦、悲惨的命运，他表面上无情冷漠，而且有些大男子主义，但内心十分敏感、脆弱，有着丰富的怜爱之心。他无知愚昧，略微带有一些无赖气息，他胆小逃避，但内心十分善良柔软。虽然他表面上对妻子大呼小叫、不管不顾，好像非常蛮横冷酷，其实在看似粗鲁、无情之下，却隐藏着对妻子的深沉爱意。小说里通过他回忆，可以了解到一个细节，就是家里断粮好几天后，有一次金佥知终于赚钱买回米来，妻子急忙开始煮饭吃，因为太饿太心急，米粒都还没熟，妻子就狼吞虎咽吃下去，结果身体就开始各种不舒服。看到妻子这个样子，金佥知开始大声数落，但是他把所有的米都给了妻子，自己并没有舍得吃上一口，数落妻子也是因为关爱她，担心她的身体，他对妻子的感情更多的是通过实际行动表现出来的。所以金佥知粗糙的外表下掩盖着一颗充满柔情的心，这是一个性格、心理都比较复杂的形象。

在小说中，两个成婚之后有家庭的男性，在面对回家的时候，心里都有很多压力而想要逃避。祥子不喜欢回家，是因为他娶的妻子不是自己心仪的女人，他理想的爱人是年轻力壮、吃得苦、能洗能做的乡下姑娘。但是命运弄人，他被虎妞灌醉诱骗，迫于无奈才与虎妞走进婚姻，在心底里他是非常不情愿的，所以不想回家面对那个像母老虎一样的妻子。金佥知与祥子不同，他逃避回家不是因为不爱自己的妻子，恰恰相反是因为太爱她了。虽然平时大男子主义，生气了大声苛责妻子，但是内心是很在乎妻子的。他痛恨自己作为一家之主却没有能力让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痛恨自己没有钱给妻子看病，甚至没有钱满足妻子的一个小愿望，那就是生病的她想要喝一碗杂碎汤。这种自责、愧疚让他面对回家的时候总想逃避，让他在面临赚钱机会和有可能见不到妻子最后一面的选择时，心怀侥幸地选了赚钱，他以为导致生活不幸的原因是金钱，却在赚了很多钱的“幸运”的一天里永远不幸地失去了至爱的妻子，他的犹豫、软弱和冷漠，他的敏感、脆弱与深情，在玄镇健笔下刻画得淋漓尽致。

三、产生悲剧的原因分析

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中韩两国都饱受侵略之苦。而在此期间，生活最艰难、最痛苦的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祥子生活的时期，是中国内忧外患、混乱动荡的年代，外部有他国侵略，内部是军阀混战，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金佥知生活在日本殖民统治时期，本就生活不易，又恰逢国难当头、民族危亡，作为底层民众要想过上幸福的生活就更是痴心妄想。四肢健全、辛勤劳作的金佥知，连妻子、孩子的肚子都填不饱，终日劳苦好不容易交了好运、赚到了钱，迎接他的却是妻子的离世，金佥知面对妻子冰冷的尸体伤心欲绝，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其实时代的苦难和社会的黑暗是导致祥子和金佥知悲剧发生的根源。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处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根本没有办法改变和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最终只能被黑暗的现实无情吞噬。祥子和金佥知的悲剧命运，代表了千千万万生活在被侵略、被压迫环境中的劳苦大众真实的生存状况。老舍与玄镇健两位作家都运用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对下层劳动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深刻地反映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与痛苦挣扎。

除了外部大环境造成他们的悲剧命运以外，祥子和金佥知自身性格的弱点也是痛苦发生的助推剂。祥子虽然很诚实善良，带着乡村的淳朴与憨厚，但是他的性格中也具有那种狭隘固执、不懂变通的一面。为了赚钱，他不顾危险去到战火纷飞的西郊拉车，最后被大兵连人带车抓走，丢掉了辛辛苦苦攒钱买来的第一辆车。他不适应城市人的思维，不能融入城市的生活，当高妈告诉他可以把钱存到银行里赚利息时，他拒绝了。他只相信自己通过劳动赚来的钱，也只愿意用最传统的方式来保管这些血汗钱，结果被孙侦探勒索，再买一辆车的希望又落空了。两次遭遇看起来好像是意外，实际上是祥子狭隘意识和保守思想所导致的一种必然。还有在面对与小福子的感情时，祥子又暴露了他性格中自私的一面，祥子虽然喜欢小福子，有娶她的想法，但是心里盘算的却是让小福子离开她那老弱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怕他们拖累自己，生活的磨难让他性格中自私的一面凸显出来，他不愿意为小福子付出，不想和她一起承担养家的重担，所以小福子在他那像泡沫一样的誓言里看不到任何希望，最终选择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祥子爱自己胜过爱小福子，如果不是他自私的心理作祟，早一点来接小福子，也许她就不会死。而小福子的死也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祥子彻底垮掉了，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金佥知在外面拉客人的时候，有好几次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妻子会出事。但是他在犹豫之中仍然没有回家，并且还跟着朋友去喝了酒。他有那么强烈的预感认为会出事，可就是不敢面对，始终抱着侥幸的心理安慰自己：只有赚了钱才能让家人过上好的生活，才能给妻子买她喜欢的杂碎汤，放着能赚钱的机会而回去陪着妻子也没用。可是钱赚得越多，他心里的不安和担忧就越强烈，这种复杂的心理表现了主人公犹豫、软弱的性格特点，遇到事情的时候不敢去面对，而是消极逃避。如果他能坚定、勇敢一些，在送完一位太太和一个教员，赚到了足够给妻子买杂碎汤的钱以后就回家；如果他在遇到要去南大门的学生时，因为心里不祥的预感而拒绝这一单生意就回家；如果他在把那位学生送到南大门，就不去电车站招揽生意赶紧回家；如果他把电车上的客人拉回来，不去酒馆和朋友喝酒，而是拿着钱立刻回家，也许还可以见到妻子的最后一面，就不至于让相伴多年的爱人在孤单绝望中离开人世，留下他带着深深的自责痛不欲生。然而生活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妻子永远地离去了，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关爱与温情。他拿着平时最想要的钱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痛苦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金佥知犹豫、软弱的性格和敏感、脆弱的心理是导致他悲剧命运的内部原因。

《骆驼祥子》与《好运的一天》都以人力车夫为主人公，重点刻画他们的悲剧形象，揭示他们的悲剧命运，祥子和金佥知的悲剧性令人慨叹，而造成悲剧的原因与当时社会背景和他们自身的性格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两个人力车夫的形象，寄予了中韩两国作家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广大民众悲惨命运的深切关怀，也成为中韩现代文学史上永恒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