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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刘声木对桐城诗派的接受、提振及其意义

2023-03-21

江淮论坛 2023年6期
关键词:姚鼐桐城派诗派

叶 蕾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631)

刘声木(1878—1959),原名体信,字十枝,晚号辟园翁。安徽庐江(今隶属合肥市)人,清季四川总督刘秉璋第三子。 光绪(1875—1908)末年分省补用知府,历任山东、湖南学务。著有《桐城文学渊源考》《桐城文学撰述考》《清芬录》《续补汇刻书目》《苌楚斋书目》《苌楚斋随笔》等撰述,汇为《直介堂丛刻》。[1]作为晚近桐城派研究发轫期的先驱,刘声木勉力辑录桐城文献,“历三十余年,搜书遍皖、苏、赣、浙、楚、湘、鲁、燕、闽、广等十省”[2]5,以光大桐城诗文。 20 世纪初期学界主要将桐城派视为古文流派, 然而对桐城派重要一翼桐城诗派语焉不详。正基于此,刘声木从桐城诗派的整体建构出发,致力于辑录桐城诗学文献,将诗派与文派的创作实际相提并论,意在提振桐城诗派。

近年来, 关于刘声木及其著述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两方面:其一是文献研究,以汪祚民、陈开林、刘晓萍为代表的学者对《桐城文学渊源考》《桐城文学撰述考》作了文献考辨的工作;其二是遗民心态研究,包括台湾学者林志宏、吴志铿、庄郁麟以及大陆学者罗惠缙以《苌楚斋随笔》为个案,从文化思想史视角探究刘声木的遗民情结。 总体上,学界是基于文献搜集来肯定刘声木的学术贡献。 如吴孟复指出:“《桐城文学渊源考》、《桐城文学撰述考》实为研究桐城文派最佳之工具。 ”[2]7朱曦林《近百年桐城诗派研究述论》认为《桐城文学渊源考·撰述考》“迄今仍是桐城派研究的重要参考文献”[3],但只是略提刘声木对桐城诗派的研究贡献。 有关刘声木对桐城诗派的自觉接受及其之于桐城诗派学术史的重要意义, 似乎还缺乏深入的探讨与明晰的认识。 本文以刘声木著述为考察中心,结合晚近时期桐城派的自我书写与外部建构, 通过梳理刘声木对桐城诗派的发掘, 阐发刘氏对于桐城诗派从桐城文人的派系书写向专门性研究对象转型的建构意义, 试图厘清与还原桐城诗派的学术史过程, 照见以刘声木为代表的晚清传统学人在现代学术范式建立之际的弥缝与调适。

一、刘声木对桐城诗学的自觉接受

生于清代光绪年间安徽地区的官僚家庭,刘声木幼承庭训,宗仰程朱理学。 辛亥革命以后,刘氏移居上海,以遗民身份专心著述。 青年时期的刘声木就专注于桐城派师友渊源的考察,志于发扬清代声势最为浩大的桐城派,以昭示清代文教之骎盛。 刘声木深受桐城文学浸润,其撰述对桐城诗人多有好评:评方贞观诗云“清空娟妙,独标孤诣,镕炼淘汰,务极雅正”[4]245,评姚鼐诗云“诗亦有标格,正而能雅”[2]149,评王灼诗云“沉雄雅健,卓然为一大宗”[2]127。 不过,刘声木与桐城诗派的关系远不止于此,还表现为对桐城诗论的自觉接受与积极阐扬。

(一)风雅与性情:倡导儒者之诗

刘声木向来服膺桐城文人的儒者风范:“兼言程朱之学,大体皆言行足法,不独文章尔雅,堪为师表。 ”[2]6至于桐城诗派更是注重诗歌发挥风雅精神的代表,“儒者之诗”也成为桐城诗论的重要命题。 刘氏继承了桐城派以义理为核心的诗学要义,并以此为评价标准来展开诗歌批评:“香奁体之为诗,虽托志帷房,实则睠怀身世,抱地老天荒之恨,叙海枯石烂之情。 近规温李,远法楚词,本皆始于独哀孤愤,别有怀抱,无可告诉,而一腔热血不能制止。 其托于美人香草,务使回曲其词,迂折其旨,寓意深远,猝难索解,须于牝牡骊黄之外求之。 若胶柱鼓瑟,刻舟求剑,指为确有是事,确有是人,则穿凿附会,何施而不可,殊失忠臣义士之用心矣。 ”[4]868-869刘氏所言,是基于香奁体能够融通言志抒情的诗思与比兴寄托的诗艺,进而认同香奁诗体流传的合法性,实则是将香奁诗归于儒家诗论的价值体系之内。 这彰显了刘声木倡导儒者之诗的立场,并且与桐城派以程朱义理为根柢的诗学品格是一脉相承的。 其次,刘声木高度认同桐城派抒写性情的创作主张。 《苌楚斋随笔》节录桐城诗人钱澄之诗论云:“世变则风雅不得不变;不变者,其人必无性情;人无性情,可与言诗乎?”[5]就此,刘声木称誉:“其论诗文精妙,实开桐城诸老之先河,至当而不可易,洵后世学人之龟鉴。 ”[4]630-631“五四”时期的现代诗坛,个人化的情感获得了极大言说的空间,儒家义理的经典地位日益边缘化,以淑世精神为底色的“性情”之说受到冲击。 基于这种诗学环境,刘声木重申诗歌的风雅精神、肯定桐城诗人的“性情”诗论,展示出他对古典诗歌抒情言志言说功能的阐扬。

(二)师法与取向:规模姚鼐诗学,推崇唐人诗风

桐城诗派领袖姚鼐曾强调“学诗须从明七子诗入手,不可误听人言”[4]9,以此反拨清代诗坛鄙薄七子的风气,倡导先规模七子进而兼容唐宋作为学诗正轨。 然而,清代后期的诗论家有意矫正乾嘉诗坛上宗唐末流的滑易肤阔之弊, 以程恩泽、祁隽藻为领袖的宗宋诗派竞起,宗唐诗派处在下风。 作为推举姚鼐诗论的论者,刘声木进一步发挥道:“明七子之诗,虽不免模拟,然与唐人风骨相近,学诗者有脉络可寻,终为正轨。 ”[4]9肯定了从明七子学起再探入唐人藩篱的学诗路径,使初学者有门径可循,不致于茫然无知。 近代时期唐宋诗之争依然纷纭复杂,在刘声木推崇姚鼐规模明七子的言论背后,可以看出他有意疏离宋诗范型甚至批评侈言学宋的诗学观。 另外,刘氏的发挥更透露出他对“唐人风骨”的好感,其实文人对特定诗歌范型的偏嗜往往可以视作诗学意旨的反映。 从刘声木的诗学批评来看,他以肯定唐诗的审美范型来反拨艰涩苦伧的学人诗,进而呼唤古典诗歌抒情性、审美性的回归,这一点表现在他对清代诗人黄任的青睐:“独于明府《秋江诗集》有偏嗜,岂亦嗜痂之癖乎。 ”[4]1086

黄任的七绝与唐诗的风神情韵为近,诗风清新流丽,折射出刘声木偏向唐诗的诗学旨趣。 大体而言,刘声木对于桐城诗学的接受,是以提倡姚鼐学明七子的诗论为表征的。 同时,在扬宋抑唐为主的清季诗坛,他称誉具有唐诗风韵的《秋江诗集》、肯定了师法中晚唐的冯班诗[4]237,进而表明自己推崇唐人诗风的诗学取向。

(三)批评与避忌:反对率易为诗、考据入诗

对于清代诗学, 刘声木有意识地进行反思与批评, 汲取桐城诗学是他反刍清代诗学的逻辑起点。 刘声木发扬桐城诗人讲究技法、锻炼文字的诗学传统,要求字句稳妥,反对率意为诗,以“字字求安”为诗文创作要义,追求诗人对诗歌作反复推敲,切忌轻易下笔:“‘字字求安’ 四字, 真作诗文之秘诀。未有自以为不安,而人人见之以为安者,即自以为字字安矣,而他人见之,尚有以为不安者。 ”[4]186联系刘声木所处的诗坛背景,“五四” 以后现代白话诗的创作潮流继续冲击与解构传统诗歌的体制规范,在钱澄之的“苦吟”说之后,刘氏推衍至“字字求安”说,可以视为他对清中期以来诗坛流弊的反拨,以及对于古典诗歌审美品格的重振。

另一方面, 随着清代学风向考据学的逐步转移,乾嘉诗坛弥漫着以考据入诗、以学问为诗的风气。其实桐城诗人也重学力,但对以学问入诗、在诗中骋才炫学的现象持有批判态度。刘声木诗学观与桐城诗论的契合之处正体现于此,刘氏批评清代以考据入诗的作诗流弊, 并把翁方纲作为批评对象,认为翁方纲的诗学观念与创作实践之间存在悖反:

(按:翁方纲)平生尤喜言诗,手录古今评注杜诗者三十余家,至三十三遍之多,可谓勤矣。又推阐赵秋谷宫赞执信《声调谱》之说,撰《小石帆亭著录》六卷,以畅厥旨,其法益密。易王文简公论诗主神韵之说,为肌理二字,亦可备一说, 皆于诗学有裨。 独至其所自作之诗,极与所言相反。其诗实阴以国朝汉学家考证之文为法,尤与俞正燮《癸巳类稿》、《癸巳存稿》相似,每诗无不入以考证。虽一事一物,亦必穷源溯流,旁搜曲证,以多为贵,渺不知其命意所在。 而爬罗梳剔,诘曲聱牙,似诗非诗,似文非文,似注疏非注疏,似类典非类典。袁简斋明府论诗,有‘错把钞书当说诗’之语,论者谓其为学士而发,确为不谬。[4]53

针对清代以考据入诗、 率意为诗的诗学弊病,桐城诗论讲求积累学养的“学人之诗”与抒情言志的“诗人之诗”二者间的调和,而折中性情与学问更是钱澄之、姚鼐、方东树等文人历代承传的“桐城家法”。 刘声木亦得桐城诗学沾概,肯定钱澄之“诗人之学”的论见:“诗有其才焉,有其学焉。 有才人之才,声光是也。 有诗人之才,气韵是也。 有学人之才,淹雅是也。 有诗人之学,神悟是也。 故诗人者,不惟有别才,抑有别学焉。 ”[4]220他继而引申为:“诗岂易言哉! 若仅以五字七字为诗,则村妇樵夫,亦可出口成章,奚必出于学人之手哉! ”[4]28可见刘氏诗学观与桐城诗派诗论是桴鼓相应的,他既主张诗歌抒发性情又反对率意为诗, 既重视诗人的学力根柢又反对考据入诗,旨在实现诗歌性情与学问的折中。

总体而言, 在宗宋势力强劲的清季诗坛,刘声木的诗学观念价值在于:其一,接受桐城诗学的宗唐诗论, 重振姚鼐学习明七子的诗学路径,肯定了唐诗的艺术审美范式,以拨正诗坛骋才炫学、侈言法宋的流弊。 其二,若将刘声木所论放置于现代诗坛,其诗学观是呼唤着古典诗歌美学特质的回归,批评率意为诗、反对俗言俗语入诗的创作风气。

二、《桐城文学渊源考》对桐城诗派的梳理与提振

桐城诗派有着独立于文派的发展传统,经由姚范、刘大櫆、姚鼐、陈用光等桐城诗人代代传衍。 然而,自清初至民国,桐城诗派之名总体上被桐城文派所遮蔽,桐城派即为桐城文派的观点几为共识。“文献的厚度决定了理论的根基”[6],民国学人刘声木率先以文献著述的方式提振桐城诗派,其贡献在于将桐城诗派的文学成绩“升格”,显示出桐城文人诗文兼长的文学图景,使得桐城诗人群体前、中、后期的发展脉络规模初具,彰显了桐城诗派的诗学特征。 在探讨桐城诗派于晚清文坛是如何被认识、建构的问题上,刘声木的研究实绩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一)《桐城文学渊源考》 与桐城诗派的全景式建构

刘声木编撰《桐城文学渊源考》,对桐城文人的师友渊源、 文学授受与诗文评语作了梳理与辑录,其编写策略是通过搜集桐城诗学文献、桐城诗歌评语,突显桐城文人的诗学造诣,将桐城诗派的成就“升格”,试图与桐城古文派的“宗主”地位相颉颃。 刘著整体地勾勒出桐城文派与桐城诗派并驾齐驱的发展线索, 显示出桐城诗人以师承渊源为主的体派谱系。 刘声木在《桐城文学渊源考序》说:“桐城文学流传至广,支流余裔蔓衍天下,实为我朝二百余年文学一大掌故,关系匪细,非一人一家所得毁誉。 声木本草土之臣,用是穷搜冥讨,缀辑旧文,编为一书,用昭我朝文治之盛。 ”[2]3正是基于桐城诗派与文派旗鼓相当的思想立场, 通过诗文成绩并举的方式, 刘声木实现了对桐城诗派的标示和提振。 以《桐城文学渊源考》管同的小传为例:

管同,字异之,号育斋,上元人,道光乙酉举人。嘉庆初,姚鼐主讲钟山书院,以古文名天下,同师事最久,久亲指授,最承许与,实为“姚门四杰”之次;苦心孤诣,淹贯群言,好为深湛之思,实得姚鼐的传,遂以古文名家。 其文雄深浩达,简严精邃,曲当法度,规模庐陵。 诗亦缔情隶事,创意造言,得苏、黄之朗峻。撰因寄轩诗集二卷、文初集十卷、文二集六卷、补遗一卷、皖水词存□(原文缺字)卷、杂著五种。[2]151

从著录内容来看,除了著录管同在古文方面的成绩,刘氏还搜集管同的诗歌创作实践、诗学取向及诗歌评价。 实则这种诗文并著的辑录体例是《桐城文学渊源考》文人小传的通例,全书收录的一千二百多人之中(含补遗),有三百余人同时记有文章、诗歌评语,占总数的四分之一强,呈现出桐城诗派所取成就不亚于桐城文派的面貌,以示诗派与文派之间的共生并存。 可以看出,刘声木的撰述意旨体现在企图纠正文坛将桐城派等同于桐城古文派的认知偏差,澄清桐城诗派被掩盖在桐城古文派构建之下的问题,以文献考索的方式进而征实明清以降桐城诗派的发展情形。

首先,《桐城文学渊源考》对桐城诗派整体式的展现,是以贯穿明中叶至晚清民初的师承渊源关系为主要线索的。 卷一至卷十三分别展现了由归有光、方苞、刘大櫆、姚鼐、张惠言、吴德旋、梅曾亮、方东树、李兆洛、张裕钊、邱维屏、朱仕琇、鲁九皋领衔的诗人群像。 以卷三为例,刘大櫆领衔的七十余位桐城文人中,存有诗集传世的近四十位, 辑有诗歌评语的文人达三十余位, 准此,《桐城文学渊源考》 既突显以刘大櫆为中心的桐城诗人群体,更表明了两类师承关系构成:

第一种是直接师承刘大櫆的学诗路径,它由学诗于刘大櫆的传衍关系构成。 如记述吴定:“大櫆之官徽州,定从学为诗文。 大櫆归枞阳,定又从之枞阳,得力甚深。论诗文最严于法。”[2]126-127记述王灼:“大櫆在桐城门人以灼为最, 大櫆亦极称许。”“诗亦沉雄雅健,卓然为一大宗。”[2]127记述陈家勉:“师事刘大櫆。 博闻强识,尤工于诗,大櫆尝诵其警句于朋游间。”[2]129记述谢庭:“师事舅祖刘大櫆。 凡大櫆所评阅诸书及古今体诗,皆得其全而探玩之,故博学能文。 其为诗尤能得所宗,意洁体清。”[2]129记述左坚吾:“师事外祖刘大櫆”“诗似刘大櫆”[2]129-130。 记述吴中兰:“其诗学大櫆而主于声音者。 ”“吴中兰诗文皆有师法。 ”[2]130记述李仙枝:“师事刘大櫆,学大櫆诗而似之。 ”[2]132-133

第二种是师事刘大櫆弟子的隔代传承关系。如鲍桂星师承刘大櫆弟子吴定:“师事吴定,受诗、古文法。 ”“为诗力守师说,用力尤深。 ”[2]130-131吴廷栋师从刘大櫆弟子陈家勉:“师事陈家勉。 家勉工诗,廷栋亦喜为诗。 ”“吴廷栋师事陈家勉,因得传其衣钵。 讽诵其师诗集,不遗一字,至老不忘;虚怀好善,尊师重道,非常人所能及。 ”[2]139又有另一位弟子吴泽楷师事陈家勉,还能够“得刘大櫆之传。所为诗格律雄健,造语新奇。”[2]143以上所及,可见刘著勾勒了以刘大櫆为首的桐城诗人自清代乾、嘉至光绪年间的师承线索,致力于提振一支由刘大櫆领衔以及吴定、王灼、陈家勉等嫡传弟子及再传弟子相继传衍的诗人群体力量。

其次,《桐城文学渊源考》 展现桐城诗派历时性的代际传衍面貌。 刘著从卷一至卷十辑录了对桐城派各时期发展的人物, 主要以师法渊源作为谱系的纽带, 在师承关系的迭代之中实现诗派的传承。 如卷四建构了姚鼐为诗派宗主的双重圈层的传衍版图。第一圈层是姚鼐及其门下弟子管同、刘开、姚莹、陈用光等人构成的师承关系。 而刘著既描绘出以姚鼐为中心的桐城诗派规模, 还通过小传所辑录的诗评及诗集, 显示出桐城诗人不弱于古文创作的实践成绩, 进而形成以姚鼐为桐城诗学中心的诗派阵容。至于第二圈层,是由私淑姚鼐的曾国藩及其再传弟子所建立, 它折射出以曾国藩为领袖的诗人群体在晚清诗坛中对桐城诗学的振起。 这一点,从《桐城文学渊源考》载录姚鼐、曾国藩的诗评来看, 可以照见曾国藩对于姚鼐的吸收与改造。刘著辑录姚鼐诗评:“诗从明七子入,卒能体兼唐、宋,模写之迹不存,其才气用于诗有余,不见薄弱。 ”[2]150该评语点明姚鼐诗学熔铸唐宋的取向。曾国藩小传的诗评记为:“诗主昌黎、山谷,词章斩新而不蹈袭故常。 ”[2]178曾国藩在道光后期标举黄庭坚诗[7],促进晚清桐城诗派对宋诗风格的吸收,而刘氏所录也正反映了这一诗学史现象。 总的来看,《桐城文学渊源考》对桐城文人师承关系的钩稽,主要显示出桐城诗派前、中、后期在全国范围内的传播路径: 一是从康熙朝至咸丰朝,以方苞、刘大櫆、姚鼐、方东树为代表的桐城籍文人所引领的桐城诗人群体; 二是以朱仕琇、 吴德旋、 梅曾亮为代表的非桐城籍文人,指引桐城诗学向福建、广西、湖南等地区的传衍,促使桐城诗派在南方、京师的发展;三是以曾国藩弟子张裕钊为核心的桐城诗派北传力量。[8]刘著以别立一卷的方式,突显张裕钊及吴汝纶等桐城派后劲在冀州地区与莲池书院的诗学传授,并以范当世、姚永概、李刚己等后期桐城派诗人接武。

(二)《桐城文学渊源考》与桐城诗学特征的揭示

《桐城文学渊源考》所辑桐城诗人作品评语,为揭示诗人的创作特色与诗学特征提供动态化、多元化视角。 刘声木在《桐城文学渊源考凡例》自述:“一家之诗文,誉者不一,毁者亦间有。 此编虽语必有征,然于诸家之说必斟酌至善,取其确切本人诗文身分或联合诸书以成,弃短取长,务衷一是。 惟学识浅陋,未必尽当人意。 ”[2]6表明刘氏所辑诸家诗评是综合前人之说,经其斟酌整理而成,从文献来源看,这些评语也体现了清代评论史上桐城诗派的整体诗学风貌。 检录刘著所录三百多则桐城诗人的作品评论,它们大体能够显示桐城诗人在诗歌审美风格与师法路径的趋近。 至于《桐城文学渊源考》对桐城诗学特征所作揭示,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其一,美学境界“清”的追求。 在《桐城文学渊源考》所录诗人的诗歌评论中,“清”作为诗学批评概念多次出现,如张应武诗评为“诗亦清矫不群”[2]34、林正青诗评为“诗亦清切可诵”[2]65、贾敦艮诗评为“以深湛之思极清新之致”[2]43等带有“清”字的评语超过四十例。蒋寅先生在《古典诗学中“清”的概念》中认为“清”是诗歌美学的理想境界,其基本内涵是诗歌语言的明晰省净,诗人气质的超脱尘俗,立意与艺术表现的新颖, 又能与其他诗学概念组合,形成具有审美意义的复合概念。[9]而“清”及其复合概念多见于桐城诗评之中, 这便明示了桐城诗人在美学境界上共同追求。 若要探讨这种共性的生成原因, 除了可以联系到清代文坛“清真雅正”审美风气的影响之外,更深层的缘由还要追究到桐城派内部关于“雅洁”的审美旨趣上。实际上,桐城文派“雅洁”说与古典诗学概念“清”是可以达成沟通,两者都包含着气质的脱俗、思想的持正以及语言的简练与省净的美学意蕴。

其二,风雅传统的赓续。 刘声木纂辑的桐城文人诗歌评论,彰显了桐城诗风温厚雅正的诗学特征。 桐城诗派历来多有儒者吟咏,陈焯《龙眠风雅序》:“尚世学,则含英咀华,先求根柢,风、骚、乐府户习家传,虽闺阁童孺之言必无粗俚寒俭之态。 不竞浮名,则适性缘情,各摅才致,外诱莫夺,世趋莫移。 ”[10]刘声木集前人之功,从清人诗学批评文献中整理出的诗歌评语,它们同样揭示了桐城诗学“归于风雅”的传统。 如师学刘大櫆的吴中兰,其诗歌评价为:“诗尤优柔怡愉,和平温厚,逼近前贤风格,绝无趋数噍杀悲慨烦激之音,得之三百篇者为尤深。 ”[2]130师事刘大櫆、王灼的张水容诗评记为:“诗有极工丽而不免于俗者,有极平淡而不失为正音者,雅郑之辨甚微。 ”[2]132嘉道年间传承桐城诗学甚有力者陈用光,其诗评为:“诗则自抒胸臆,性情和厚,书味融浃,均可于诗中见之。 ”[2]153刘氏辑录的评语,昭示着桐城诗歌在诗思与诗艺方面对风雅传统的代际传承。

其三,兼采唐宋的标示。 桐城诗派领袖姚鼐推举“镕铸唐宋”理论宗旨,成为桐城诗学的重要特征。 与之相应,《桐城文学渊源考》也以评语辑录来标明桐城诗人“唐宋兼取”的创作倾向,如赵青藜诗评:“诗亦出入唐、宋大家。 ”[2]110鲍桂星诗评:“为诗力守师说,用力尤深。中年后复师事姚鼐,鼐尝称其诗,谓能合唐宋之体以自成一家。”[2]131冯登府诗评:“抗心希古,不拘拘唐、宋分界。 ”[2]48吴嘉洤诗评:“诗虽出入唐、宋,不拘一格,最喜王文简公诗,心摹力追。 ”[2]58诸福坤诗评:“诗亦格高气劲,以唐人之雍容,合宋人之清矫,亦无西江诸派艰涩涂附之弊。 ”[2]367值得注意的是,刘著所辑还体现了师法杜、韩、苏、黄的宗宋诗风在诗派之中传衍,折射出晚清桐城诗派与宋诗派之间的互相渗透,昭示着桐城诗派在“兼采唐宋”之外宗法宋诗的诗学倾向。

除了《桐城文学渊源考》对桐城诗派的全景式建构,《苌楚斋随笔》 亦有意识地摘录具有建构意义的桐城诗学理论, 积极地探索桐城诗派内涵实质,参与到桐城派文学理论的经典化建构之中。由此, 刘氏为桐城诗派正名所作的贡献是值得肯定与重视的。结合桐城派发展机制,可以将其提振的生成逻辑与桐城派的文学理论相联系。 “诗文一理”是桐城派发展的重要论说,影响着流派的创作实际与理论建设。 姚鼐《与王铁夫书》云“诗之与文,固是一理”[11],认为诗与文在创作原理上是达成一致的,力图求索诗体与文体在思想根源、文学技法方面的相通性。尽管桐城文人历来标榜古文,但从创作与批评实践考察,他们并不偏废诗歌。与同时期的其他体派相比, 桐城派可以说更加注重诗学与文章学之间在写作原理、 批评话语等层面的相互沟通, 这说明了桐城诗学在桐城派内部地位举足轻重, 桐城诗派与文派的共同发展是桐城派沟通诗文理路的外在表征。然而,晚近时期的桐城诗派自我书写与外界建构却未能作出客观的反映,这已偏离了桐城派兼重诗法与文法、提倡“诗文一理”的文学主张,相较之下,刘声木对桐城诗派的提振更契合桐城派的理论指向。

三、刘声木提振桐城诗派的学术史意义

20 世纪之交是中西文学观念、学术范式并存与碰撞的阶段,在此背景之下,以刘声木为代表的文化守成主义者凭借深厚的清代朴学根柢,将古代文学流派作为专门研究对象,折射出传统学术理路的近代路向。 绾合桐城诗派学术史、现代学术范型建构史与地域文学流派研究史,可以探析刘声木提振桐城诗派的学术史意义。

第一,从桐城诗派学术史来看,刘声木率先以传统著述的方式整合桐城诗派的发展历程。在桐城派内部方面, 清人主要将桐城派视为清代古文流派,与桐城派内部文人有意宣扬“文派”而压抑“诗派”有关。桐城派从文集编纂、序言书写等方面彰示桐城古文规模,进而标榜桐城派的文统地位。 方宗诚与戴均衡选《桐城文录》、黎庶昌辑《续古文辞类纂》,虽有保存桐城乡邦文献的编选意图,但主要还是侧重标榜以古文为中心的桐城派发展谱系。清季桐城学人倡导宗派以古文名世的书写心态总体较为普遍,致使桐城诗歌及诗派的历史回顾与过程书写受到遮蔽。于桐城派外部方面,在晚清民国时期,尽管桐城派逐步从文学派别的自我建构向研究对象转型,桐城派系之外的学者仍然基本指认桐城派为古文派。比如在早期文学史书写中,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1904) 云:“方望溪先生苞崛起桐城,益究心声希味淡之作,所选四书文,为一代宗,诚不媿清真雅正四字矣,一传为刘才甫大櫆,再传为姚姬传鼐,而桐城一派,遂为山斗。 ”[12]在新文化派方面,如钱玄同直斥“惟选学妖孽,桐城谬种”[13],即是将桐城派作为古文派进行攻讦。 至于海外学界,日本学者在20 世纪初也基本是在散文流派范围之内探讨桐城派的文学建树。 汉学家儿岛献吉郎《支那文学史纲》(1912)所述是具有代表性的说法:“盖桐城派之文以方苞之醇雅为祖, 远祧刘大櫆之清宕,近承姚鼐之渊雅,传古文血脉于后世。”[14]综合桐城派内部与外部的意见,可知以桐城文派之名来概括整个桐城派是当时的主流观点,这与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1929)的梳理与澄清相比,前者便有以偏概全的问题, 后者所收的人物范围虽有驳杂之嫌,然而在当时桐城诗派研究受到忽视的学术语境下,刘著将桐城诗派与桐城文派的文学成绩相提并论,不偏颇一方,在桐城文人谱系传衍的框架下,全景式地梳理了桐城诗人的诗集撰述、诗歌艺术以及诗学特征,这种研究观念与理路,对于桐城诗派学术史而言无疑具有开创意义。

第二, 自现代学术范型建构史的角度出发,刘氏对桐城诗派的提振体现出传统 “学案体”向现代文学学科系统论著的嬗变。 随着西方“纯文学”观念的引入与传统“经学”的解体,加快了中国学者对“杂文学”观念的自我审视与重构,促进近现代学文学研究对象的精细化、专门化。 正基于此,刘声木所谓“文学”,是以文章、诗歌等概念为核心的现代学术范畴,这也是刘氏研究带有现代意识色彩的基本前提。 在研究理路上,晚清民初期间颁布的学堂章程对传统撰述编纂理念的影响深远,《奏定大学堂章程》设中国文学门科目中有“历代文章流别”“古人论文要言”“周秦至今文章名家”[15]。 鉴于学堂章程重视文学的史学意识、提倡编纂系统化讲义的指导,现代文学研究理念逐渐向传统形态的撰述渗透,促进文学学科内涵的确认与建立。 光绪末年,刘声木历任山东、湖南学务,熟稔现代学制和学堂章程是其职责所在,这促使刘氏关注近现代语境下的古代文学研究范式,并自觉地从事文学研究。 因此,《桐城文学渊源考》对桐城文派、桐城诗派作推源溯流,意在总体性描摹桐城文学流派的发展图景。 尽管《桐城文学渊源考》以“学案体”的著书体例结撰,但刘氏将桐城诗派作为特定的研究对象,进行历时性与共时性兼容的史学考察。 此外,《苌楚斋随笔》继承了《四库全书总目》的诗文评研究理念,从事诗文评的再批评研究,体现出刘声木对古典诗文评学科的自觉研究意识。 并且,刘氏还将研究理念贯注到形式灵活的笔记体制之中,在批评体式上展现出从只言片语的叙录体向专论体形态的现代转型,一定程度上释放了文学研究的阐释空间。 综上之述,反映出刘声木在现代学科建制影响下所表现的专门性研究理路。

第三,在地域文学流派研究史方面,《桐城文学渊源考》是首部从地域诗派与文派视角建构桐城文学的传统撰述。 回顾桐城诗派的地域文学建构历程,在民国初期以前,其研究方式主要是以直观式的鉴赏、印象式的判断的古代体派批评理路。 在总集编纂上,有《龙眠风雅》《桐旧集》《皖雅初集》等地域性诗辑, 以诗歌辑录彰示桐城诗派的诗学造诣;《晚清四十家诗钞》(1924) 意在呈现晚清桐城诗派北传的局部诗学谱系。然而诗集本身有限地提供零散的鉴赏文本,与专门化的整体研究之间尚有一段距离,难以完成地域诗派史的系统建构。 在派系书写上,姚莹、方东树等桐城文人曾参与桐城诗派的自我建构当中,简述了明清以来桐城地域的诗学传统,但总归于难以能深入地厘清桐城诗派的发展脉络, 因而将其视作碎片化而不成体系的述说为宜。对这一问题的整体发明,还有待来者。 从检点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的研究实绩来看,可以说明它不啻一部工具书, 更是20 世纪初期率先从事地域文学流派的历时性研究, 显示出相当的地域流派、文学史学研究意识。在刘声木之后,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1936)才明确提出“桐城诗派”概念,其子钱锺书继续发明:“桐城亦有诗派,其端自姚南菁范发之。 ”[16]钱氏父子“桐城诗派”的论断之于桐城地域文学研究,无疑具有学术发端的意义。 但从学术研究的深度与广度考量,钱氏父子依然缺乏对地域特征的揭示与整体脉络的发覆。 前后比较而言,刘声木更早地昭示了桐城诗派在地域家族、师友交往之间系统的传播机制,这能够说明他对于桐城派以及清代地域文学派别史的建构之功。 大体来看,刘氏继承了古代文论的体派意识,注入地域视角的研究理路,以传统撰述体式开拓了清代地域文学流派的研究格局,在近代以来传统治学理路的边缘化与现代学术范型的逐步建构之间, 实现了自我调适。后来有姜书阁《桐城文派评述》(1930)以现代章节体论著探讨桐城地域文派、 梁昆《宋诗派别论》(1938) 以派别视角研究文学的现代系统性论著的诞生,可以见得刘声木在地域文学流派研究史上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

概言之,随着新式学堂章程的颁行与西方现代学科意识的传播,有一批传统知识分子从事诗歌、文章、小说等领域的文学研究,其研究方式加速了“学案体”“纪传体”“资料汇编”等传统著述体例的解构与分化,走入现代学文学学科精细化的研究路向,而刘声木对桐城诗派的研究就是其中典型。 在20 世纪初桐城诗派几乎为桐城文派所遮蔽的情况下,刘声木率先以专门化的文学研究理念,致力于桐城诗派地位的“升格”,整理了桐城地域诗派的发展历程,其研究理路折射出传统文学研究范式的现代转型,这对于桐城诗派学术史、现代学术建构史及地域文学流派研究史来说是值得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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