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空间:海明威小说中的交通工具与现代性困境*
2023-03-21孙明丽
孙明丽 周 尧
(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长春 130012)
19 至20 世纪,各类现代交通工具先后诞生,人类活动流动性大幅提高,成为现代生活的重要标志,尤其对现代美国而言,“流动性常被描述为美国生活的核心地理事实,是美国人与其欧洲祖先的区别”[1]。作为20 世纪美国文学的重要代表,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1899—1961)的小说具有全球视野, 交通工具作为流动性的载体, 以现代社会的空间转换推动小说情节发展,是小说人物生活现代性的表征。 所谓现代性,即“新旧交替的成果”[2],泛指中世纪结束以来,尤其在工业革命爆发后,西方政治、经济、文化观念在科学技术的刺激下出现的全新特征。 这些特征使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取得包括现代交通工具在内的空前物质成就,但同时也出现矛盾、悖论与危机。 这说明现代社会的理性化过程使人未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解放,却陷入受到压迫和束缚的窘境,正如韦伯指出,作为“身外之物”的工具理性并未如人的期望成为“随时可以甩掉的轻飘飘的斗篷”,而是“变成一只铁的牢笼”。[3]王淼认为,韦伯的学说表明:“理性在使用的过程中日益成为了与意义和价值无涉的手段,即它脱离了价值理性而发展成为了单向度的工具理性,才造成了今天的现代性发展困境。 ”[4]简言之,现代社会发展中工具理性导致的现代人所面临的困境,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 “现代性困境”。 按照汪民安的概括,现代性困境的本质是技术系统的现代性与人的解放的现代性之间的悖论,技术现代性作为工具理性成为束缚人的铁笼。[5]204
众所周知,海明威小说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就是现代人与精神和社会危机的抗争。 现代人的危机,离不开现代社会的问题,因此海明威小说人物遭遇的困境,如自由受限、情感疏离、精神迷惘和欲壑难填等危机, 也是现代性困境的内容。 那么, 交通工具作为海明威时代技术系统现代性和工具理性的重要表征, 就为研究海明威小说中现代性困境对人的束缚提供了线索。 以往的美国小说交通工具书写研究,往往是海洋、战争或公路文学等特定题材的附属问题, 以交通工具为核心的研究多为针对特定驾驶群体或交通工具的宏观叙事。 而海明威小说的交通工具研究则散见于上述宏观研究的部分内容,如隋亚男的《飞机、空中舷窗视角与美国现代主义文学》[6]认为海明威等美国作家的飞机舷窗视角是体悟现代时空性的过程; 或散见于海明威与特定交通工具相关的经历对于小说创作的影响,如威尔的《美国红十字会与欧内斯特·海明威的成长》[7]剖析驾驶救护车经历对于创作《永别了,武器》的重要作用,埃利希梅拉的《海明威作品中的古巴》[8]介绍海明威在“比拉尔号” 渔船的船舱内与渔夫富恩特斯长期共同生活和工作的经历为创作《老人与海》提供原型。 这些研究很少关注现代性的困境问题。鉴于此,本文从交通工具寓示的空间流动性入手, 通过海明威小说的飞机、火车、汽车和船舶书写,揭示自由与死亡的悖论、亲密与疏离的矛盾、独立与迷惘的困惑、欲望与幻灭的痛苦四种现代性困境,思考海明威小说中的交通因素与现代性问题的互动关联。
一、飞机:自由与死亡的悖论
在西方世界,飞向天空的梦想从中世纪欧洲人试图在身上安装翅膀开始, 直至20 世纪初莱特兄弟发明飞机后得以真正实现。 海明威多次乘坐飞机跨大洲旅行,见证了飞机的发明和人类航空事业早期的发展。 在回忆录《曙光示真》中,飞机甚至成为海明威等人在非洲出行常用的交通工具。 他向没有乘坐过飞机的村民介绍道:“你会发现乘飞机是很有趣也很涨见识的事……我们这些人都乘过飞机或很想乘飞机。 能从空中看到属于你自己的地方可是一种特权啊。 你从没羡慕过鸟儿吗?你从来不想像雕或鹰一样吗?”[9]显然,飞机本是人类为追求自由而发明的交通工具。 然而,作为最具现代性特征的流动性媒介,飞机虽然给海明威的自由出行带来极大便利,但在其小说中却往往笼罩着死亡的阴霾。
从西方宗教传统上看,飞机运行在天空,与基督教文化中人死后进入的天堂具有空间上的契合性。 例如,短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就将飞机与死神等同起来。 在小说中,哈里夫妇二人等待飞机载上感染坏疽的哈里到城中的医院治疗,这时哈里感觉死神的靠近:“千万别相信什么死神的形象是镰刀加上骷髅,它完全可以是两个骑自行车的警察或者是一只鸟。或像鬣狗一样有只大鼻子。”[10]54好在黎明到来,救援的飞机如期而至,载着哈里飞向天空,他在飞机上看到宽广的世界,而乞力马扎罗山正是他要飞去的地方。 正当读者为哈里获救而松了一口气时,故事却以哈里的死亡而告终。 原来接走哈里的是以飞机形象出现的死神:外形是“一只鸟儿”,“像鬣狗一样有只大鼻子”(机首),“两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形象的人(飞行员)。 正如哈里对于死神的感受是“不具有任何形体,而是占据了空间”[10]54。 作为死神的象征,飞机飞行的起点即与世俗对应的地面,所以“占据了空间”。 但目的地是高耸的乞力马扎罗山巅,作为生命的终点,与基督教圣徒马太所谓的“天上的王国”相对应,因此进入到“不具有形体”的抽象世界。
然而与宗教意义相比,海明威小说中飞机与死亡相关的现实意义更加值得关注。作为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巅峰之作, 飞机是具有极强资本属性的商品。 在飞机诞生之初,发明者对其经济价值的考量凌驾在生命之上:莱特兄弟在发明飞机后,为了商业利益,将市场直接定位在军队,使美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装备飞机的军事大国。[11]20 世纪上半叶,两次世界大战对于飞机的大量运用,使这种高速的空间流动媒介成为高效的杀人利器。海明威曾多次参与战争,能够深刻体会飞机与死亡的直接联系。
在海明威的战争书写中,飞机的叙事常常成为死亡的叙事,飞机往复流动的天空中也笼罩着死亡的阴霾。 小说《岛在湾流中》主人公哈德森的大儿子汤姆在二战中驾驶飞机被德军击落而当场殒命[12]302,标志着主人公最后一个孩子的死去。飞机的坠落成为小说故事空间从哈德森的生活空间切换到献身反法西斯战场的转折点。 而小说《丧钟为谁而鸣》的飞机书写则通过三个维度,批判以飞机为代表的技术系统现代性。 一是通过战斗机对游击队员的肆意屠杀,暴露飞机高效杀人的残酷性。 二是通过战争双方的战士都痛恨用飞机残杀同胞的共识,否定将交通工具用作杀人利器的合理性。 三是通过拥有强大飞机编队的一方遭遇失败, 讽刺将战争工具的威力等同于战争胜利的荒谬认识, 证明决定战争胜负的是人而非工具,追逐工具理性而漠视人的价值必然导致失败。
在海明威小说中,如果说飞机在战争中的应用标志着对生命的直接破坏, 那么20 世纪初期以飞机为代表的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则对西方底层民众形成间接压迫。 在小说《有钱人和没钱人》中,主人公摩根是经营钓鱼船的船长,其命运从安稳到悲剧的转折点正是一次飞机出行:欠下租金和设备赔偿金的顾客乘飞机一走了之。[13]18摩根因此破产,无奈选择犯罪谋生,最后在枪战中殒命。 飞机虽能提供从哈瓦那到迈阿密的空间转换自由,但显然这种自由属于能够乘飞机从特定空间逃脱的“有钱人”约翰逊,而不属于买不起机票追债的“没钱人”摩根。换言之,以飞机为代表的流动自由,成为资产阶级压迫无产阶级的金钱壁垒, 使其陷入困顿而死的命运。 此外,飞机在海明威时代较高的事故率,也意味着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对生命的漠视。 据“航空安全网(Aviation Safety Network)”的数据,从二战结束后的1946 年至海明威去世的1961 年,飞机致死性事故每年约60 次[14],而据“飞机失事信息网(Plane Crash Info)”统计,20 世纪40 年代到60 年代,乘坐客运飞机(19 座以上)遭遇事故后的生还率不到四分之一。[15]《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哈里妻子与前夫的孩子就是由于飞机失事而遇难, 而海明威本人也在晚年遭遇两次飞机事故,甚至在报纸上读到过关于自己死于飞机失事的报道。 飞机事故导致的严重健康问题可能是海明威最终自杀的诱因之一。[16]
海明威笔下飞机和死亡关联的警示至今仍未过时。 一方面,战机在世界各地的军事冲突中发挥着越来越高的杀人效率。 另一方面,航空业为了经济利益而提出的“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的宣传比比皆是。 然而,这种宣传往往是以事故率和单位里程死亡率为标准,而忽视极高的事故后死亡率。有研究表明,若以死亡人数和旅行次数的关系为标准, 飞机的安全性仅为汽车的三分之一,火车的六分之一。[17]在不同标准下,“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也许是最危险的交通工具。 因此,海明威从死亡的角度对20 世纪初最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加以反思,探讨流动性媒介的高速发展是否威胁到人类生命的基本保障, 并不令人意外。作为使人类空间流动能力爆炸式增长的交通工具,飞机所代表的技术发展和商业利益如果以漠视人的生命为代价,则不可避免地落入自由与死亡的悖论之中。
二、火车:亲密与疏离的矛盾
20 世纪初发明的飞机使用成本高昂,只能用于军事或服务于“有钱人”的出行,而19 世纪发明的火车则率先实现在陆地上大范围运输大量旅客的能力, 因此在20 世纪初的美国文学作品中更受关注。 作为流动性媒介的火车有效地消除了地域障碍,因而在发明伊始承载着实现民族团结和社会平等的愿望,以及进步、民主、和平等使命。[18]然而随着技术的快速发展,火车却改变了人的自然观、社会观和爱情观,并在海明威小说的火车书写中得到体现。
首先,火车改变了人的自然观念。铁路系统采用的标准化时间, 展现了伴随火车而来的现代性特征,即时间的理性化。 美国文学作品生动描述了该特征对美国人时间意识的重塑: 在火车扩大人类活动空间范围的同时, 火车时刻表要求人们以守时和准时为准则安排日常生活和旅行时间,提高了现代社会生活的精确性。[19]这种精确性正是《永别了,武器》中的亨利在世界观颠覆之前遵守军队规则的象征。 他曾精确提到自己休假时去了诸多城市,战友认为他“好像在背火车时刻表”[20]18-19。在改变人类时空体验的基础上, 火车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 即人从身处自然环境之中转变到作为独立实体观赏自然环境: 在远离土地的火车旅客眼中, 土地从与人类密不可分的主体成为被凝视的风景。[21]107正如小说《搭火车记》的描述:“从火车上看见一片山毛榉林却没法高兴, 只让人怀念起家乡的树林。”[10]561现代社会的流动性剥离了对土地的地方归属, 火车上的旅客离家乡越来越远,只能通过车窗中的风景对故土触景生情;飞驰的火车同时融入风景之中, 成为现代性风景的一部分;火车、山岗与树木在海明威笔下的联动,意味着现代流动媒介永久地改变了自然。
其次,火车改变了人的社会观念。维系铁路交通的空间实体,如火车车厢、火车站等,将铁路乘客与大批陌生人一起被置于新型的封闭空间之中,从而产生新的经济和社会问题。[21]104-105在《搭火车记》中,这种社会问题表现为流动性空间中人对道德和正义的淡漠:在火车车厢里,主人公吉米的父亲明明看到被押送的罪犯偷走餐刀,却缄默不言,导致罪犯扎伤警察,跳窗逃脱。[10]565-566正如汪民安认为,现代生活具有“短暂性、瞬间性和偶然性”,现代人脱离了“稳定、惯常和缓慢的节奏”,为了避免意外打击,只能冷漠、厌世、不敏感。[5]18,22这正是《搭火车记》 中陌生人在火车空间相处的真实写照。 此外,种族与阶级问题作为流动性的表征也常常反映在火车旅行中。 如在短篇小说《印第安人搬走了》[22]中,培根爷爷的窝棚不再有人租住,原因是住过此地的印第安人,被半夜开过的火车轧死了。这也象征着现代性犹如滚滚驶过的火车, 使美国的原住民不再有一席之地。 与之类似的是,在短篇小说《美国太太的金丝雀》中,火车站台上高大的黑人士兵却只能接受矮小的白人中士的领导[10]259,意味着即便在身体素质非常重要的军队, 少数族裔仍然服从于身体禀赋明显不如自己的白人。 这一切同样发生在标志着现代战争中兵力投送能力的火车之上。 流动性拓展了掌握科技话语权的白人的活动空间,但却限制了少数族裔的社会地位。
最后,火车改变了人的爱情观念。 直观上看,火车带来的流动便捷性,使爱情更容易跨越距离的限制,正如在《永别了,武器》中,亨利与凯瑟琳多次会面都离不开火车的帮助, 死里逃生的亨利也正是乘坐火车回到凯瑟琳的身边。[20]239-260此外,火车时刻带来时间焦虑也被海明威用来表达在爱情中等待的焦虑,正如在《太阳照常升起》中,科恩到火车站接勃莱特一行, 感受到近似于战时的焦虑。[23]94在海明威笔下,除了战争,似乎只有晚点的火车和期待的爱情能让人如此紧张急切。 然而,火车在海明威小说中不只是助推爱情跨越空间流动的载体。 在中篇小说《春潮》中,火车站本是斯克里普斯和妻子的浪漫之地[24],然而一天晚上,在斯克里普斯和老婆在铁路边连喝酒三四天后, 却发现妻子和女儿同时离家出走, 于是只能漫无目的地沿着铁道离开自己家所在的曼塞罗那, 欲前往零售业和制造业中心芝加哥。 随着以火车为代表的现代工业爆炸式发展, 斯克里普斯入不敷出的作家职业无法保住爱情。 但在选择投身现代工业之后,境遇则大为改观:他甚至不必抵达芝加哥,而只是在小城佩托斯基的火车站驻足, 在当地做起水泵厂工人,便不仅开启了第二段婚姻,甚至还搞起了婚外情。
这种现代社会中不稳定的爱情观让老一辈的美国人无法适应,在《美国太太的金丝雀》中,火车就是这种爱情观的象征。 守旧的美国太太很不适应乘坐现代化的火车出行: 不适应火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即便火车上闷热无风, 还是把百叶窗拉下来; 不适应火车的时刻表——火车没发出信号就开车,使她险些没有赶上;不适应火车的速度——由于火车通宵开得飞快, 美国太太甚至不敢睡觉,整夜等待撞车事故的发生。对于现代流动性的抗拒,正如她守旧的爱情观,认为美国男人都是好丈夫,把自己女儿的婚姻失败归咎于“外国人做不了美国姑娘的好丈夫”[10]260。 事实上,被她认定为“好丈夫”的主人公乘坐火车,正是为了与妻子回巴黎办理分居手续。 美国太太心目中配偶是老乡才意味着稳定的爱情观失灵了——现代的爱情正如四通八达的火车,已无法安于一处。正因如此, 现代社会的流动性甚至影响到年轻人的生育观。在短篇小说《白象似的群山》中,一对情人利用等火车的时间讨论是否去做人工流产。[10]211-214火车到来时, 男人的暧昧和女人的愤怒并没有使二人就流产一事达成共识。 对于再次踏上旅程的两人, 乘火车出行就像他们缺乏稳定的爱情观和生育观,共同养育孩子的沉重责任感,使他们犹豫万分,最终只能选择继续漂泊。
可见在海明威笔下的现代化进程中, 人际关系一如火车,在形式上似乎受到轨道的约束,但在实质上, 突破距离限制的人们却不得不面对与自然、社会和爱情的疏离。这正是海明威用火车表征现代社会关系乃至情感关系的精妙之处: 现代社会的发展若无法充分协调人与自然、 与他人以及与爱人的关系,则必将陷入亲密与疏离的矛盾中。
三、汽车:独立与迷惘的困惑
同为19 世纪发明的流动性媒介,较早登场的火车成为人类陆上交通的里程碑, 而汽车则在批量生产后开启了人类流动性的新里程。 虽然都是陆上的交通工具,但汽车能够提供更私密的空间、更自主的驾乘体验和更灵活的行驶路径。 美国地广人稀,石油储备丰富,汽车早在20 世纪初就开始走进千家万户,因此美国常被称为“车轮上的国家”,汽车也在美国小说中比比皆是。
海明威在文坛崭露头角时,汽车已成为欧美国家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海明威的多数小说都或多或少出现汽车的身影。 然而,正如梅里曼指出:“驾驶的具体实践、感觉和体验难以轻易描述或表现,而经验丰富的驾驶人往往在某种程度上以自动、 分心和超然的方式驾驶车辆。 ”[25]海明威小说中的汽车无处不在,但也正因如此,往往成为“自动、分心和超然”的书写。 所以,观察其特征,需要还原汽车在现代交通工具中的特别属性,即独立性——作为最便利快捷的交通工具,几乎可以独立抵达生活中任何由个人意愿决定的地点。 海明威小说的汽车书写往往与生活、工作和性别的独立性相关。
从生活方式上看,在《太阳照常升起》中,主人公巴恩斯拥有殷实的收入,因此尽管出行费用不菲,还是可以每天多次乘坐出租汽车和公交车在寓所、酒肆甚至旅游胜地往来穿梭。 出行的便利使巴恩斯可以随时独来独往。 然而,独立的生活方式却使他陷入迷惘。
首先,汽车让他方便流连于灯红酒绿之中,但也使他与真实而深刻的生活隔离开来。他曾感到:“行驶在拉斯帕埃大街上总是叫人感到沉闷……我毫不介意在这条街上步行,但是无法忍受坐在汽车上驶过。”[23]44乘车出行的巴恩斯无法接受在步行时能够接受的风景,正如醉生梦死的生活使他难以回归日常生活的心态,因此陷入了迷惘状态。
其次,经常独自乘车出行,也标志着巴恩斯在生活中鲜有同路之人。 虽然他有许多能够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但他的心扉却无法向这些人敞开,甚至明明自己深爱着女主人公勃莱特,却不得不在众多追求者中甘做一名和事佬,而其他人由于巴恩斯的生理缺陷,有意无意地对他与勃莱特的感情视而不见。
最后,私人汽车标志着巴恩斯无法满足的欲望。 随时乘坐出租车,证明巴恩斯具备一定的经济实力,但出租车毕竟只是公共交通工具,无法让他的出行真正独立自主。 舞会结束时,巴恩斯想和勃莱特一起乘车,却陷入难以拦到出租车的尴尬。 但次日勃莱特却不再有寻车的困扰,因为乘坐了波普勒斯伯爵的私人豪华汽车,徒留经济实力不及对方的巴恩斯黯然神伤。[23]28-38
20 世纪初,汽车标志着生活独立,而豪车则标志着经济自由,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当今西方社会:经济自由成为商业化社会中人们的终极追求之一,是物质生活独立自主的最高层次。 对于豪车的追求,正如巴恩斯对勃莱特的追求,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身份象征。 巴恩斯无法平息而又无法满足的欲望,恰恰代表西方现代社会中具有一定独立性而又无法真正左右自身命运的中产阶级的痛苦之源:流动性带来的生产力使人足以独立生活,但无法突破的阶级壁垒又消解了个人追求的意义,使人陷入精神空虚的状态。
海明威小说中的汽车还体现了20 世纪初工作模式的变化。 一辆装备完善的汽车足以成为独立的工作平台,形成小团队、专业化的独立工作模式。这种工作模式的典型领域就是医疗服务。事实上,医疗是最早应用汽车进行工作的领域之一:早在1900 年,法军就曾使用汽车运送伤员。 20 世纪初,高度专业化的救护车具有独立、灵活的特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英军中,救护车运送伤病员超过650 万人次, 而在法军中该数字甚至超过1000 万人次。[26]一战中,救护车的专业工作模式在小说《永别了,武器》中得到充分体现: 主人公亨利所在的救护车队由为数不多的官兵组成,不仅负责从战场抢救、运输伤员,还负责在救护站将伤员分送至不同医院, 充分体现了专业汽车保障之下现代工作模式的独立趋势。直至今日,在现代企事业单位的专业化小团队中,也能看到这种工作模式的身影。
然而, 独立的小组式工作模式一方面提高了工作效率,另一方面却有失控的风险。 在《永别了,武器》中,亨利本应驾驶救护车救援伤员,却因同情心泛滥, 指点士兵故意撞得头破血流以便自己施以援手。[20]40-44这种自作主张之举,显然触犯了工作纪律。 后来在部队撤退中,救护车成为完全独立的工作单位。 亨利允许两名上士搭他的救护车赶路,却在他们想要离开时当即开枪射杀[20]205-217——救护车作为流动的“救治空间”本应以救人为天职,却异化为“杀人空间”。 海明威笔下利用汽车独立自主的流动性来杀人的案例比比皆是,在《有钱人和没钱人》开篇,汽车就被用作黑帮血腥火拼的工具;而在小说末尾,汽车更是被银行劫匪用来在抢劫杀人后逃窜。[13]5-6,106可见在海明威小说中,汽车流动且独立的工作模式可能异化为犯罪模式。 汽车的高效能提升工作效果,也会加剧恶行的破坏力。 如何在二者之间寻找平衡,也是现代社会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
生活方式和工作模式的改变, 还使汽车与女性的独立问题建立了联系。英文中的汽车(automobile)源于古希腊语,是自动性(auto)和流动性(mobile)构成的复合词,代表身体和技术的交融,作为现代性的重要标志对传统性别秩序产生双重影响: 一方面巩固男权文化,是雄性/技术的象征;另一方面,模糊性别差异,是女性/身体的化身,使自然身体转化为技术化身体,弱化性别禀赋的差距。[27]在汽车诞生之初,对于大部分美国人而言,“司机”一词就意味着男性,在约一个世纪的时间里, 汽车等同于男性气质和男性流动性,女性使用汽车的权利和能力存在争议。[28]例如,在小说《岛在湾流中》,当得知前妻和两个儿子在车祸中丧生后, 主人公赫德森和仆人谈起了车祸情况。这位母亲是能够独自驾驶汽车的独立女性,在与赫德森关于孩子的抚养权方面占据强势地位。 然而从车祸后的对话中, 还是能看出两人有意无意地将悲剧归咎于孩子的母亲:要么认为“很可能”是她在驾驶汽车,将事故归咎于她的驾驶能力;要么认为她对小孩子任性的驾驶行为缺乏约束, 将事故归咎于她的管教能力。[12]183-184可见在20 世纪初期,女性通过以汽车为代表的流动性媒介变得更加独立,但这种独立性尚未被男权社会广泛认可。
由此可见,海明威小说中汽车象征的独立性与流动性在现代性语境中面临的困境,诠释了工具理性的一体两面:一方面作为正面符号,代表着自由与进步;另一方面却无法摆脱限制、监视和控制。 现代社会如果无法处理好以汽车为代表的流动性带来的个人精神空虚、工作模式失控和性别歧视问题,则难免使人陷入困惑之中。
四、船舶:欲望与幻灭的痛苦
或许与爱好有关,海明威常常写船。正如他自己在书信中提到:“从写作或者文学方面看, 坐船也很有趣。 ”[29]可见,把船作为小说的重要内容是海明威从文学创作角度有意为之。 美国文学中不乏乘船航行的经典之作,在库柏的《领航人》、麦尔维尔的《白鲸》和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等小说中, 船往往是主人公长途探险的工具。 航船开疆拓土,成为美国文化的重要内容。 而海明威小说中的船并非开疆拓土的工具: 主人公行舟于江河湖海之上,或驾船渔猎,或划船逃亡,或乘船游乐,或登船战斗。比起现代性特征较为明显的飞机、火车和汽车,海明威笔下的小型船只更加原始。 这种特征与其他交通工具鲜明的现代化特征形成了特殊的张力。透过这种张力,可以尝试洞察海明威小说关于现代性困境根源的探索。
以海明威笔下的休闲渔船为例。 虽然休闲渔船科技含量有限,但休闲渔业却是现代生产力发展的产物,标志着渔业由人类赖以生存的第一产业发展为用于消遣的第三产业。 然而在《有钱人和没钱人》中,船仿佛成为主人公摩根身体的一部分, 船的流动就是人物身体和命运的流动,成为摩根身心受伤和命运多舛的象征。 渔船先是失去钓鱼设备和修复资金;与此同时,摩根失去良心,参与偷渡犯罪。 后来,渔船因摩根走私烈酒被没收;与此同时,摩根失去了一只手臂。 最后,摩根借船参与银行抢劫, 最终不仅彻底失去渔船,也失去了生命。 在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下,技术含量不高的休闲渔船生意无法抵御意外的冲击,摩根脆弱的经济支柱轰然倒塌, 他就像渔船一样,漂流到了不归之途。 正如汪民安指出:“烦躁的现代生活,只能借助中性而冷漠的金钱媒介反向均衡化……在都市生活中,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同人进行残酷而冷静的斗争。 ”[5]23-24
如果说现代化程度不高的休闲渔船遭遇意外存在一定的偶然因素,那么以原始的渔船捕鱼为生,则注定面临悲剧。 在《老人与海》中,老人出海之前已经84 天没有捕到鱼,这显然与工业化造成的生态破坏和过度捕捞不无关系。 由于工业化发展意味着巨大的生产力, 工业化程度不高的古巴渔民自然会感受到产业的压力。在这个背景下,圣地亚哥的“平底小帆船”[30]3显然无法与现代化的渔船抗衡, 生产资料的落后是影响老人捕鱼成果的直接原因。由此可见,现代社会对传统社会的严重冲击在海明威关于船的书写中得以体现。
然而,海明威小说中的船作为原始的流动性媒介,不仅仅是受到现代化冲击的对象。现代化正是从原始状态而来,因此从海明威关于船的书写中,可以尝试窥见原始性向现代性流动的内在原因。 分析该原因,首先需要回答一个问题:从关乎生存的现实意义上看,摩根与圣地亚哥是否真的无路可走?
在筹划运送银行劫匪时,摩根想要拉朋友艾伯特入伙,嘲笑艾伯特微不足道的薪水会让孩子饿肚子。[13]68可见,即便是对于艾伯特这样的“没钱人”,还是可以找到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更不要说摩根在偷运私酒之前还有一艘船,以及不少前期积累的资金。 然而,通过犯罪尝到赚快钱甜头的摩根已经欲壑难填,甚至将铤而走险当作正当手段。 他对偷渡的掮客说:“这是我最后一个用正当手段挣钱的机会。 这是我最后一个能在船上赚钱的机会。 ”[10]85这艘被欲望洪流推动的船,让摩根踏上了不归之路。 正是因为欲望的驱使,人类才不断产生超出基本生计范畴的新需求,并通过现代化不断满足这些物质需求,以致不断加倍攫取资源,直至幻灭的终点。
而对于圣地亚哥而言,长期没有捕到鱼也与他的精神欲望密切相关。尽管近海的渔业资源日趋萎缩,他在海上还是能够轻易捕到供他维持生计的小鱼,因此他捕不到鱼的原因是把大鱼当作自己的唯一追求,这种欲望脱离了他的生存实际。 老人由于渔船太小而丧失了大鱼, 意味着在原始状态下,他的精神欲望是难以实现的。而这种精神欲望同样需要现代化载体的不断出现才能满足,因而与物质欲望一样成为现代化不断发展的驱动力。
由此可见, 正是人类的物质欲望和精神欲望,促使现代化加速发展。 然而问题在于,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 如果抢劫银行劫匪的任务成功, 摩根的船还会继续为物质利益铤而走险,直至毁灭; 而圣地亚哥即使这次成功拉回大鱼,下次仍然会将大鱼视为唯一的追求。 因此,在欲望风暴驱动下,人类的命运之船因现代性洪流的裹挟而失控,正如西美尔指出,现代生活不断刺激着个体,“仿佛将人置于一条溪流里,而人几乎不需要自己游泳就能浮动。 ”[31]在这样的溪流中,人类的命运难免如海明威短篇小说《暴风劫》中的船一样,在暴风雨中沉没并失去一切,“连鸟群从船上得到的东西也比我得到的多”[10]287。
人类的欲望驱动了现代性的发展,而现代性的发展反而又冲击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使人类产生更多的欲望。 一方面,这种循环的动力使现代化不断向前推进;而另一方面,不竭的欲望又会使这种循环失控,使良性循环变成恶性循环。 那么,如何避免命运之船驶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们可以循着海明威小说的线索探索一种可能。
有学者认为,圣地亚哥应该为自己的悲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他没有处理好周围人对他的关爱,精神欲望使他的姿态居高临下,疏远他人以守住个人主义的内核——他希望捕到的鱼比其他渔夫的更大,通过获取他们的钦佩赢得虚荣,而不愿与他们协作共赢。[32]如果圣地亚哥能够克制追求自我的欲望,兼顾与他人的相互关爱,他将更容易从亲朋、邻居、同行等人组成的命运共同体中接收能量, 以摆脱孤独和存在的焦虑。 而在驾船最后一次出海杀人的时候,摩根如果能够把亲人的爱置于劫掠与厮杀的欲望之上,也许不该在船上被劫匪射杀,而会在家里与妻女安享天伦之乐。 因此他在生命最后一刻幡然悔悟:“一个人,一个人自己干不成。 现在没人自己能干成。 ”[13]155正如弗洛姆指出:“唯一有效而避免无法解决冲突的方式,即与人和自然的自发联系。它关联个人和世界,但并未毁灭其个性。这类联系的本质就是爱与劳动。 ”[33]从海明威的船书写中可以看到,也许只有人类不再执着于在流动性的浪潮中启航,而是向爱的港湾返航,建立或修复与身边人的亲情、友情和爱情纽带,才有可能挣脱现代性洪流中欲望与幻灭的痛苦轮回。
五、结 语
在海明威生活的20 世纪初期,作为现代性的重要标志, 交通工具的发展使人类的流动性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成了人类崇拜工具理性的标志性因素。交通工具拉近了物理空间的距离,但在欲望驱使下, 驾驭现代交通工具快速流动的人类却在心理空间彼此疏离——人类更加自由独立,也更加孤独痛苦。海明威笔下的飞机、火车、汽车、船舶等交通工具作为空间流动的媒介, 揭示了现代性困境中自由与死亡的悖论,亲密与疏离的矛盾,独立与迷惘的困惑,以及欲望与幻灭的痛苦。这些困境警示享受空间流动便利的世人: 现代社会的发展若因推崇工具理性而漠视人的生命, 无法妥善协调人与自身、与自然和与他人的关系,淡化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耽于追逐无限膨胀的欲望,则必将面临个人精神空虚、 工作模式失控和性别歧视等社会问题, 从而难以避免地使人落入现代性困境之中——勿要到流动的空间深陷积重难返的危机中时,才像《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一样幡然悔悟:“只怪我出海太远了。 ”[30]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