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客家传说故事研究:以美浓文本为中心
2023-03-21黄秋菊
黄秋菊
(闽南师范大学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漳州 363000)
口传文学主要通过世代口传存续流传下来,一个地方的生活文化成了民间文学最好的材料。传说故事是民间口头叙事文学重要组成部分,是关于一个地方特定的人、时、地、物、事等的口头故事,以部分现实为基础,加以渲染而成的民间文学。传说故事通过口传或有文字流传下来,口头传说都具有当地语言特质的色彩,体现地方民间文学的语言内涵。一般来说,传说故事的历史性较强烈,跟特定地方的历史人物、事件或地方风土、风俗习惯等有关,经过世代的传递与人们的渲染和解释,让地方上的传说故事更加活跃,并倾向于真实。
高雄市美浓区为台湾南部客家人口最为集中的地区,自清乾隆期间开庄迄今,已有三百多年历史,本文采集了美浓开庄以来的故事传说,根据题材分为拓垦传说、人文风情、神灵传说等三大类型。这些不同类型的传说故事,都是丰富的文化资产,刻画客家人早期的生活经历,引领后人去认识与亲近地方乡土。这些富有丰沛想象力所投射的传说故事,是人们口头的集体创作,一代又一代地传递和记忆着属于自己土地的故事,丰富了客家民间文学,开阔了人们的视野。
一、拓垦传说
(一)蛇山和龟山
在台湾的屏东高树和高雄美浓接界处有两座山头,因山形之故名曰蛇山和龟山。这两个山头连接并互相对峙着,侧有荖浓溪流经,在溪畔有一条街,叫做龙肚街。每逢雨季,龙肚街便深受涝灾之苦,当地传说是因为蛇山和龟山把洪水堵住,致使洪水肆虐庄头。于是,村民议决把蛇山和龟山相接的最低处挖掘通道,引导山水流出。村民踊跃地前往山脚挖掘,待明日继续动工时竟发现开凿处完好除初,连续几日都是如此。村民议论纷纷,决定夜泊现场一探究竟。在半夜竟听到蛇山和龟山的对话,得知龟山和蛇山都不怕锹锄开凿,前者怕剑,后者怕锯子。于是,村民改用剑和锯子挖掘山脚果然成功,而荖浓溪的水一度染成红色。神奇的是,翌年起,龙肚街此后再也没有水灾。[1]
“逢山便有客”,客家人的生活环境多是丘陵地带,葱郁山林始终覆盖神秘的气息,盖为近山地区,自古人们对山林的自然崇拜与敬畏,因而依附自然地理而有较多的故事题材。而相关蛇和龟对话的故事也有多种说法,内容大抵是人们听到动物的对话而成功完成地形的改造。故事里被剑和锯子攻击的乌龟和蛇,事实上代表的是人们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建设地方。人与环境的互动下,出现了许多神灵传说作为开发时期的科学解释,自然山系的浑然天成,加上后天人文气息的积累,成为龙肚庄的故事传说占美浓其他村落最多的比例主因,也提供我们理解美浓客家聚落的形成由来和路径开发的一种理解。而关于龙肚庄的秀丽景色也有诸多文学作品留下,龙肚文人钟鼎元、钟世充着有《龙肚八景》的诗作,分别是《茶顶晴岚》《竹门烟雨》《龟头秋涨》《龙阙澄潭》《柳塘鱼浪》《牛栏牧笛》《圣亭野望》《嵫峤樵歌》等,将龙肚庄的地景风貌留下永恒,让后人得以细细品味。
(二)造福一方的水利三恩公
乾隆二年(1737)龙肚开庄,龙山东侧无水利之便,由乡人钟丁伯出资雇工从龟山、狮山之间开凿入水口,开庄领导人涂百清招集乡民戮力建设水利工程。开发水圳灌溉约一百多甲的田,尚有余水则引到邻庄中坛、柚仔林一带。夏秋时节,荖浓溪暴涨洪水改变水路,引起各聚落村民的争水冲突,纷乱中龙肚庄民打死了高树盐树庄人,凶手一时无人出面承认。争水事件告上凤山县令,龙肚庄民萧阿王自首顶罪,龙肚庄民全在街上悲怆地目送他上县府受刑,成为这起事件的牺牲者。也有一说,则是萧阿王不满县令裁决不公,挥起大刀砍向县令座轿,以迫县令做出较公正的判决。[2]
乾隆三年(1738)水圳的完成,“不特龙肚一庄盟其余泽,而中潭、柚仔林亦蒙其余泽焉”,[3]使得大部分的美浓地区人民均沾其泽。钟丁伯、涂伯清、萧阿王等三人,为地方水利建设造福乡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义牺牲,后来龙肚庄人感念起他们三人的伟大贡献,将三人供奉在龙肚清水宫并尊称为“水利三恩公”,并在功德牌位上书写对联:“捐躯愿洗乡人罪,敢果承供世代香。”他们从人到神格化的提升,揭示了三位水利恩公因其爱乡爱土的忠义精神,受到地方民众的尊敬与爱戴。萧阿王的牺牲让争水冲突暂告一段落,时凤山县令王瑛曾最后也做出了裁示,将供水比例依各庄头所交租谷数量比例分配,乾隆二十六年(1761)立下《奉宪示给圳界碑》于里港街上的双慈宫。[4]
人类的生活傍水而居,清朝时期闽粤移民来台,往往因争土地、争水源问题而发生各类型的械斗,水资源的掌握深系家族的发展和村落的建设。清朝台湾社会分类械斗不断,而这起事件包含了闽客械斗(客属的龙肚庄民、闽籍里港庄民)和争水械斗。台湾闽南俗话说:“客仔猴,占水头”,在干季之时居于下游的福佬人常截不到水使用,似乎可以想象他们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咒骂的画面。台湾俗谚:“开埤做圳,人人有份”,说明了当时地方民众参与水利建设的兴盛程度,也是十八世纪拓垦时期台湾的农业发展史的写照。
二、人文风情传说
(一)保家卫民的李龙
“喂,李龙来啦!”喊一声,啼哭中的小孩噤口不敢作声。李龙,美浓下庄仔人,体型魁武,平日助父母务农,不尚读书,但骑射拔类超群。清同治元年(1862),发生“戴潮春事变”,势甚猖獗;陷彰化,围嘉义,官军溃败,飞檄全台。时势艰难之际,李龙奋勇而出呼集同志,数日之内,组织了三百人,星夜赴台南。抵嘉义城附近,与贼接战,李龙督率全队奋勇击杀,嘉义之围即解,由此班师奏凯。后因军功上宪慰其劳,赐以金吊,复申奏朝廷,荣赏五,以表其功。[5]
戴潮春(?~1864),字万生,彰化四张犁人,祖籍福建龙溪。“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是清朝时期台湾社会的现实写照,“戴潮春之乱”(1862~1864)是台湾三大民变之一,历时最久。台湾南部的客家人,在下淡水觅得可以安身立命的居所,后形成六堆组织来守护家园。清代的台湾“义民”是一种乡勇、团练之类的战斗组织,平时为农,战时为兵,李龙很显然的就是当时的义勇军,协助朝廷平定乱事。李龙义勇保家卫国,鲜明的人物刻划具有震摄人心的效果,如同长辈常以警察一职来遏制小孩哭闹的行为。李龙这则故事很具体地描写了时间、地点、事件经过,然而查阅《台湾通史》未见在戴潮春事件里提及李龙的相关记载。[6]李龙的义行是清代台湾纷乱时代中客家人保家卫民的一个缩影。
(二)抽猴筋
美浓旧时风行过一种有关女人的婚姻怪俗:“抽猴筋”。这是一种女人之间的战争。夫妻离婚后的一季(以收稻子一次为一季)之内,若男人再娶新妻时,前妻便有发动“抽猴筋”一次的权利。战书必须由族中长老送交对方,书中言明交手的时间、人数、携带的武器(赶鸡棍或槌谷棍)。新妻接到挑战书有的会选择向前妻示好,请求原谅;有些选择接受挑战,交手一番,决无旁人帮手,男人也不得干涉此事。出手时新妻也得先让三招,才能正面还手,最后由两方女性长辈认为适当时,便出来排解打圆场结束这场“抽猴筋”。据说直到同治末年黄骧云(又名黄金团)中进士以后由他劝化,才消除了该恶习。[7]
“抽猴筋”本意是“找做错事的人算账”,在美浓乡土社会“抽猴筋”属于一种惩罚性的游戏,前妻率众骚扰前夫重组的家庭,虽说是为遏止离婚风气,给前夫还以颜色,说到底还是女人之间互相为难的纠葛,男性永远是情感的既得利益者;另一方面,从“抽猴筋”的特殊民情彰显了美浓客家妇女的剽悍形象。这样的故事对美浓妇女的原型应有所本。第一,“抽猴筋”的形象也是客家妇女精神自主的一种投射面,客家山歌:“阿哥敢食三斤姜,妹子敢顶三下枪,妹子做监郎送饭,郎系杀头妹抵当。”这首山歌除了体现客家妇女对丈夫的忠诚外,还洋溢着客家女性的义气豪迈,“郎系杀头妹抵当”呈现了侠女般挺身而出的风范。第二,台湾地处副热带气候,理环境提供了槟榔良好的生长条件,北部客家人来到南部见到美浓妇人,竟是这副惊人模样:“下南妹仔靓是靓,着个蓝衫齐脚掌;上头梳个面线髻,下头含个槟榔水,看到鬼也惊。”[8]生动地传达了六堆女性的外观形象:全身上下都好,就是满嘴的槟榔渣以及被槟榔汁染黑的牙齿令人不敢领教。
因此,美浓客家妇女嚼食槟榔的饮食习惯,加上不缠脚的文化特性,自然而然让人发想她们剽悍且不拘礼法的样态了。客家俗谚:“脚大踏地稳,脚长似龙船”,意味着顶天立地、神龙活现之样,似乎回应美浓客家妇女在“抽猴筋”活灵活现的武装形象。
(三)台湾客家首位进士黄骧云的传说故事
1.受天子赞美的竹头角地瓜
出生美浓竹头角的黄金团(黄骧云小名)上京去赴考前,母亲为他准备了用当地特产的糖番薯“白叶青心”煮熟并晒干后让他当点心。高中后,他忽然想起母亲给他的番薯还没有吃完,便把番薯糖翻出来吃得津津有味。突然皇上来看他,要跟他谈谈有关台湾的情形,他请皇上也尝尝家乡的土产。皇上一吃大惊,问他是什么制成的?黄金团怕说番薯会被皇上取笑,因为在家乡番薯是最低贱的食物,所以他告诉皇上说:那是地瓜。皇上赞不绝口说:这地瓜真好真甜。经过天子龙口一赞,从此竹头角的番薯远近驰名。[9]
2.皇帝赐名的茶顶山
黄骧云中进士衣锦返乡祭祖,据说神木奇迹长出茶叶,黄骧云将该茶带回朝廷,进贡皇帝半斤的红茶,赠送给宰相为一斤。皇帝不解,询问黄骧云。他答复,赠送皇上半斤茶叶是向东方生长精制,质量较好且醇厚芳香;送宰相的是向西方生长茶叶,质量稍差且浓度较薄,并当场泡茶证实。皇上大悦并嘉奖他,问茶从哪里摘的,骧云回答“大顶”,皇帝觉得不好,立即赐名“茶顶”,此即“茶顶山”名称由来。[10]
黄骧云(1790-1841),原名定杰,小名金团,后改名龙光,其后又改名骧云,字雨生。他是全台首位客家籍进士,美浓小乡镇出了这名大人物,因此附会于他的故事也多。黄骧云“好学不倦,……自度居于台湾一隅,终难发展,乃渡海留学于福州,居鳌峰,攻读十年,不归故里”,于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考取举人,十年之后,于道光九年(1829)赴京会试,以第十五名高中贡士、殿试二甲第七十二名进士,为台湾六堆客家首位进士,“可谓粤族中科举之先锋”。[11]据说黄骧云准备去北京考试的前一天,他们家养的母鸡居然跑到厅堂门口的门坎上高啼。这是极不正常的事情,被人视为不吉利的预兆,他的母亲机智的说:“鸡母啼出鸡公声,金团去到考头名”,巧妙地将不祥的征兆转换过去,金团果然高中进士。据说他衣锦还乡由东门进庄,并为此楼挥毫书写“大启文明”四字,期勉美浓学子奋力向学,至今仍悬于东门楼门楣之上。
茶顶山原名“大顶”,迭秀雄峰,地景优美,清朝美浓文人钟鼎元留有《茶顶晴岚》一诗,歌咏茶顶山美景:“龙庄发祖小昆仑,顶有茶乡动客魂。地脉远来千迭秀,山形高据一方尊。云开黛色青摇眼,雨霁岚光绿到门。几度登临凭眺望,诸峰罗列作儿孙。”深刻地描绘茶顶山居高临下的气势,眼下尽览绝妙风景。美浓由古至今都是文风鼎盛的客家聚落,当年贫困的竹头角出现了台湾首位客家进士黄骧云,地位上备受推崇。茶顶山、竹头角的地瓜由俗而雅的转换,因黄骧云的关系而有了更传奇的色彩,这些传说故事是反映客家人崇文重教、尊敬斯文的最好说明。
黄骧云生平众说纷纭,人生中大半时光在台湾北部活动,新竹、苗栗与台中都留下足迹,他的女儿嫁给新竹望族林占梅。在连横《台湾通史》中也记载黄骧云是苗栗头份人士,而非美浓竹头角,但他中举、进士的功名棋杆座却留存在美浓,留在茶顶山上。[12]搬迁至头份的黄骧云,生育有五子,其中黄延佑、黄延祚两位皆中举人,堪称为书香世家。
(四)白马报金恩
据传清光绪年间,宋家祖先刚从广东省梅县迁居来台,族人宋阿昌带领族亲在美浓庄尾开拓基业定居。宋阿昌的妻子在菜园中忙着收割猪菜、地瓜,并放在竹丛旁边的一只水缸附近。第二天早晨发觉水缸的水少了,猪菜叶和地瓜也不见了;一连几日都是同样的情形,于是他们决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一到午夜,竹林中忽然走出一匹纯色白马,把水、地瓜和猪菜吃个精光后,渐渐消失在竹林中。他们发现白马消失处有一石头伯公(土地公),烧香祭拜一番后,并在大石周围挖掘出一罐金银。宋家利用这些财宝做生意,成为地方首富也扶助贫寒,设立“吟杏书室”教育人才,并提供几处“茶亭”以便利往来行人免费茶。[13]
白马圣洁的象征在战场或是文学作品中经常可见,在中国社会,白马被赋予了神圣的宗教形象,是一“祥瑞灵异之物”。[14]白马的出现隐含着先民对神圣动物敬畏的一种心理影射,通过白马三次夜访引出富贵征兆,从不翼而飞的食物、白马神秘物的到访、得到神灵启示最终得到财富,这样的情节安排让故事本身充满悬疑和期待,同时也有好的结果。发财后的宋氏夫妇对地方贫困人士雪中送炭,推行教育作育人才和设立茶亭免费奉茶的社会公益活动,让白马送金的恩泽推及邻里,不单单独厚自己。实践为富且仁是美浓宋氏家族感念上天赋予的恩赐,在其祖堂“京兆堂”的堂对上刻着“青山老屋、白马名家”对联,以示后代子子孙孙永远不会忘记“白马报金恩”的美事。
“吟杏书室”(当地习惯称作宋屋学堂)为二进合院式学堂,内有供奉着孔子和文昌帝君神位。宋家积极教育子弟,将部分族田收益供应学童奖学金,一直到台湾日据时期,仍继续接收各地学生学习汉文。白马名家为清末美浓的教育设施,对于宗族或周边住民而言是重要的历史空间,是美浓地方发展和文教发展的见证。
三、神灵传说
(一)协助退敌的战神庙竹扶人坛
乾隆三十三年(1768)黄教倡乱,龙肚以四旗复县,留一旗守庄。正月十四日,有闽匪及土蕃聚众数千,各携石灰一袋,由新寮庄盘山越岭而来。庄人大惊,欲逃遁时有钟家一妇人,称为“老虎妈”者,挺刀而起,以裙为旗,驱押旗丁及妇女向前迎敌,接战于牛栏窝。是时仓猝遇敌,镇庄之大铳虽然赴及,未有铳架,仓忙中忽有一竹自倒,遂作铳架之用。战良久胜负未分,忽东风大作,众匪以为天助,遂以石灰扬起,我庄士女退伏窝口,俄睹空中有一神人,若隐若现,似有着裙之状,以扇一挥,其风即返,我庄士女乘势进击,匪众大奔,追至山后一窝,斩首数百级,至今人称为杀贼窝。庄人以此番之战,有神护助事平,之后将倒竹之所,立为神坛,名曰竹扶人。扶字本夫字,其后每年正月十四日,于此烹羊宰猪,以享以祀且演铳焉,盖志战功也。贡生钟鼎元先生撰有竹扶人记,今人犹有传颂焉。
这则故事收录于《美浓镇志》的《龙庄古纪》手抄本[15],其细节描述较其他版本更为具体,人物性别的刻画最为灵动,尤其客家女性巾帼不让须眉之气势,跃然纸上。“竹扶人坛”的传说把竹子拟人化将其寓意为神明救难,保卫了村民的生命财产,乃客家人朴质和多神信仰的典型象征,是移垦背景之下所产生的台湾本土信仰,属于发生在美浓在地性罕见的民间信俗。
传统客家妇女相较于其他族群的女性,与男人一样肩负经济生产工作,传说故事中“老虎妈”英勇领导的形象和庄内妇女团结杀敌的气概,反映了客家妇女勇敢、坚毅、善于劳动的特性。地方文人钟鼎元写有《竹扶人记》一诗:“千门晓日影瞳瞳,一路讴歌出牧童;叱犊声喧芳树外,骑牛人聚树荫中。长鞭掩映挥残照,短笛悠扬弄晚风;窝竹尚存威武迹,服人曾务保茫功。”美浓龙肚的战神庙“竹扶人坛”,今现位于美浓龙肚地区的龙兰窝的路旁,1945 年之后改称为“威武祠”,相传战神协助退敌为农历一月十四日,庄人以是日为例祭日,旧时甚至要操演铳炮,一方面含有训练的意义,同时也纪念勇猛退敌的“老虎妈”。
黄教,原籍福建同安人,生长于台湾县大目降(今台南新化),行窃惯犯。《台案汇录己集》记述黄教因被举报入狱,出狱之后伙众报复,与其党羽以冈山(今高雄大岗山)为大本营,聚众竖旗,“黄教等窜服不常,尚未捕获,并南路闽粤庄民挟仇互相焚杀”[16],攻击各地客家庄致客家人死伤惨重。黄教谋乱,美浓客家人为了保护家园,也在此次事件当中做出牺牲,幸有神灵相助获胜。在战争之中神明出手相救获胜的神迹传说类型很多,在台湾社会最为人所知的就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妈祖接住炮弹保全了台湾。战乱的经验是一种集体记忆,民变与械斗环境下的客家人,缺乏心理安全,面对莫大的恐惧心理上转而对神祇的依赖,因此神明显灵的救助传说便出现了[17],妈祖婆接炸弹、竹扶人倒竹相助都是相同的命题。
(二)源于农耕文明的土地龙神
有一位精通风水学的国师来到南方的广东地区,该地客家人多以请他在自己祖堂的神桌下安放龙神牌位,以兴旺家族。某日,国师的太太滴咕他只会为别人安放龙神,国师听了生气地责备她说:“你知道什么?我住的那间茅寮下正是龙神的所在地,你要是不信,到屋前看看祖先牌下就知道了!”等他太太走到屋前,那位国师便躲在屋后喊,每吆喝一次,龙神便往外探出一点。可是他太太肉眼无法透视,一直嚷说没看见,地理师越喊越大声,终于把龙神喊醒,腾云飞去。不过虽然龙身飞走,龙神长留。于是,国师便在祖堂下安置龙神牌位,以便祭拜。[18]
龙神信仰源自于古代汉人社会中的土地崇拜,龙神又称为“土地龙神”,客家族群无论在庙宇、住家的神龛下通常都有祭祀土地龙神,客家人相信由“牵龙”仪式,导引天地山川的灵气前来庙宇、屋宅镇守,在龙脉上奠基,相信风水建筑可以保佑地方平安及五谷丰登子孙满堂。李亦园先生认为风水观念的流行可说是祖先崇拜与传统空间观念结合所产生功利主义的一面,就民俗信仰的观点指出风水地理就是人和自然之间的均衡关系,人在空间概念中获取一种和谐的状态,其目的则是要满足人类心理上的需求。客家俗谚:“头风水,二屋场”,风水即祖先的坟墓,屋场就是生者居住的空间,风水和家屋的兴建关乎着家族的命运发展,直指客家人的生命观和风水学说紧密结合。客家人对生活空间的要求和重视,通过术数进行形式化的仪式、具体化的龙神安座,都是在寻求或实现人与自然或超自然之间的均衡。
“神在庙,祖在堂”是客家人传统祭祀空间的规划,对于美浓客家人而言,土地龙神是自然天地的灵气所聚,非具有偶像形式的神祇。台湾六堆客家传统伙房的建筑配置,正身的“厅下”(祖堂)就是祭祀祖先的神圣空间,神案之上供奉祖先的牌位,晨昏须荐祖宗香;垂直而下的地面墙上安有土地龙神的香位,通常以红纸书写“土地龙神香座位”大字,有些两侧并有“土中生白玉、地上出黄金”或是“福与土并厚、德配地无疆”对联,同享晨昏香烟。这样的敬祖宗尊龙神的信仰空间,成为六堆客家人的建筑特色,也是台湾闽客族群在信仰空间建筑形制上最大差异之一。
四、美浓传说故事的特征
美浓客家传说故事具有丰富的创造力,是民众思想与情感表达的载体,反映一方水土的民情风貌和社会现象,普遍被大众接受并喜爱。本文通过题材分类,提炼出美浓客家传说故事的类型有以下特征:
第一,美浓客家的故事传说有着人定胜天的拓垦色彩。垦殖时期人与大自然的竞争,出现了许多神灵传说作为开发时期的科学解释。美浓的开发史上,龙肚是较早形成的聚落之一,壮观的自然山系,加上后天人文气息的积累,让龙肚庄有较多的故事传说流传,也提供我们理解美浓客家聚落的形成由来和路径开发的一种理解。台湾移垦时期的客家人,是以春来秋返候鸟般的模式往返台湾和原乡,最后形成定居台湾的历程。在龟山与蛇山的传说中,通过故事通俗性与娱乐性的叙事模式,将美浓艰辛的拓垦历史注入富饶想象的趣味性,代代相传着这样的集体记忆,为美浓增添地方文化地景的深度和广度。水利三恩宫故事的三位先贤,在龙肚庄的水圳建设各尽其能,同时,我们足以一窥台湾移垦时期因争水争地引发的械斗事件,客家族群来到新天地开拓,也不免与其他族群产生生存上的冲突,并在世代传递之间,再次凝聚美浓客家人的地方意识,换言之,拓垦传说对型塑美浓客家人对家乡的认同感具有积极意义。
第二,习武和团结是客家移民的普遍特征。“六堆”为台湾南部客家族群的代表区域,其架构最初乃是清代广东客家移民拓垦台湾南部所组成的聚落防卫组织。最早的起源一般认定为因“朱一贵事件”促成的临时性战斗任务编组,向下淡水溪(现高屏溪)的方向命名:前堆(麟洛、长治)、后堆是(内埔)、左堆(佳冬、新埤)、右堆(高树、美浓、杉林与六龟)、中堆(竹田)、先锋堆(万峦),遂形成“六堆”组织的分布概念。因战乱结束,六队组织为去除军事意味,将“队”为“堆”,转化为聚落的概念,成为现今六堆地区的型态。“六堆”一词成为高屏地区客家人的族群认同及追溯历史的文化符号。镶嵌于台湾民变产生的地方英雄,故事里无论男女皆能上场作战,充分展现出客家人英勇团结的民性。
第三,女性形象是客家文化的亮点。这里要特别指出的是客家女性有别于其他族群女性的的特征之一就是“天足”,他们能够行动自如的在田野间奔走以及包办所有家务,客家女性的一双大脚起了重要的作用。因此客家妇女有所谓“四头四尾”的传统规训,除了和其他族群妇女一样操持“家头教尾、锅头灶尾、针头线尾”等家务,也必须“田头地尾”下田劳动,“娶妻当娶客家女”,客家女性行健能干的特质不言而喻。故事传说中女性剽悍、英勇的形象鲜明,上演全武行的“抽猴筋”以及“老虎妈”引领众人御敌的气魄,试图一反传统男尊女卑的社会结构,她们能够纠众交战或是上阵杀敌,可以说是移民环境中形成的尚武性格使然,更可以间接地证实传统客家女性上多不缠足的族群文化印象。
第四,客家原乡习俗移植台湾。土地龙神信仰、崇文重教的客家民风习性皆从承继原乡而来,美浓老百姓承继了原乡的风俗习惯,地缘和血缘的作用,让客家文化继续在台湾土地茁壮开放。客家民系崇尚“祖先崇拜”外,也重视风水之术,深信家族的壮大有赖于土地龙神的庇佑,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广东梅州客家人的传统建筑“围龙屋”上。美浓客家人的来台祖约90%徙自梅州,因此在信仰习俗体现出文源相承的特性。美浓客家人一直以来秉持着“晴耕雨读”的耕读传统,非常重视子女教育。20 世纪70 年代,美浓独占鳌头台湾地区各乡镇的高学历人口比例,因而有“博士之镇”美誉。美浓由古至今都是文风鼎盛的客家聚落,台湾“粤族中科举之先锋”出现于贫穷的竹头角小村庄,让黄骧云的地位备受推崇,茶顶山的茶、竹头角的地瓜,因黄骧云的关系而有了更传奇的色彩;婚姻里“抽猴筋”的风俗,也受到黄骧云的劝化让地方风气更文明;还有白马名家的宋屋学堂,这些故事凸显客家注重文教的优良传统随着移民继续发扬,是客家移民在台湾继承原乡文化的最好说明。
五、结语
地方传说故事的形成与传颂彰显了一方水土一方人的情感连结和归属感,在土地上产生的自然传说或是人文轶事,都是人与环境相互作用的产物。美浓客家族群对地方认同的集体意识也建构了他们的族群想象,这是民间文学在艺术层面之外所带来的文化效应。美浓客家故事传说所隐含的意义,不是为了保存或建构地方历史的真实性,而是通过这些传说故事所传递的土地情感和群族认同。想象台湾客家人在当时所处的自然环境、社会压力和族群关系之间的奋斗拼搏,有助于我们从传说故事里对台湾客家人的生存发展和脉络得到较好的理解。在传说故事中在地人找到家乡的活力,而这样的集体记忆是一项重要的文化资产,足以丰富客家文化在台湾地区永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