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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曾了解的“笨蛋美人”

2023-03-21张祖乐

西湖 2023年2期
关键词:小说生活

张祖乐

人是有表象和内里的反差的,每个人都有。最早认识余静如时听说的她的第一件事,是求助室友挂蚊帐,再就是她把衣服挂在蚊帐架上,直接把架子压垮的后续。那会儿她很喜欢扎马尾,人看起来呆呆的,有一种需要被保护的“笨蛋美人”的感觉,这是我对余静如的初印象,之后也的确在行为上贯彻了这一点,出门罩着她,逛街帮她挑衣服,以及像居委会阿姨一样过问她的生活。七八年后和余静如坐在烤鱼店,她说,你最近经济紧张,这顿我请你,我还脱口而出:天啊,你会照顾人了。

笑死,绝对是我缺席了她的生活,这么重要的变化我都没感觉到。

我和余静如是认识了十年的老朋友,十年前的12月1号,我们刚看完通宵的电影,黎明从北区后门回宿舍,是我和静如亲近的开始。因为是东北人加上父母热心的原因,我似乎沿袭了这个过于热情的习惯,有些情感外溢,余静如能够接受并且记得,想来还是很感恩的。年纪轻轻拥有老阿姨的多嘴多舌,冒充贤惠,现在看来是要就地正法的重罪。当时在同一个班级,我们给她的外号是“女神”,我一口气叫了十年,时间久了更像是好朋友的亲密称呼,长时间友谊的暗号。对余静如的猜测是她可能人生会一直被保护着往前走,谁能接过在海底捞给她把熟了的菜夹到碗里的任务,谁才是能跟她共度一生的人;以及大家对我的想象是很贤惠,一定可以早早过上结婚生子,奔波但幸福的生活。彼时我们在MFA学写作且热爱写作,但我对写作的想象很匮乏,听说过的就业是公务员和其他,以写作为生是非常理想的真空状态,能够切实想象的可能只有婚恋。

但十年过去了回头看,我们好像都磕磕绊绊地过了三十岁,走上了“以写作为生”的路,卸掉了当年的标签(对,贤惠的帽子摘了),经历过具体又复杂的生活后,反而人生体验都与写作相关。我在网上连载长篇,和余老师的交流少了一些,对她的了解从聊天变成了读作品,读到新发表的作品有了变化,再对她有新的认识。这反倒是一种很奇妙的方式,更深层地感受朋友的精神生活,以及学习她写作上的进步。每年我们的保留节目变成了相互交换礼物,以及相互交换写作经历,加上靓丽且有腔调的上海,女作家的气息更足——这个三人活动保持了很多年,目前侃瑜在北欧读博士,今年可能她要缺席了。

我们似乎一直在围绕着小说生活,虽然这个过程我们并不自知。在复旦读书时,我们经常在课上相互品读对方的小说,再在“本北高速”笔直的路上交流,观点有些稚嫩但表达欲旺盛。一起去作协实习,再找工作,那会儿就显出了我们可能在小说风格上的细分,但那会儿……完全不懂得这些,只知道对文学该高傲,该憧憬崇敬,杂志是神圣的,工作妨碍写作,以及作协的麻将馄饨真的好吃,房租真贵,老破小是毕业生的归宿。年轻时对写作的认知和能力可能就跟捉襟见肘的生活一样,对着的是同学亲戚送来闲置的锅碗和水桶,买得到的是菜市场里廉价的食材,烙出来的是糊掉的不能看的饼,炒菜时什么都想加点,发到朋友圈还要说“虽然卖相有点差但味道不错”。难得吃到一点好东西,还要用眼睛瞟着对方,生怕对方吃快了比别人少吃一口。

局促又饥饿,其实并不是很适合写作的状态。当时我们知道的通往写作的路也很少,感觉我们都是带着石头过河,自己铺自己踩,绕得很远才到对岸的。

静如是先让我们看到希望的朋友,最开始她在发表《不归人》和《游戏》时,正好是我们刚毕业,大家都非常想写小说获得承认,但苦于经历匮乏,对静如除了羡慕还是羡慕。当时我对小说的理解其实并不深,爱好多于能力,也停留在比较世俗的层面,但依旧能够读出,静如的处女作是出色的故事——生猛,完整,引人入胜;以及第一次对她有了正式的认识——她并不是我一直以为的生活上很笨拙的朋友,感知力和对人性的观察比我要敏锐得多;而且构建故事的能力,角度是非常奇特的。还有,当时印象最深的是,我接到家里的电话抱怨在上海的成本很高,考公务员结婚再晚就来不及,“写小说”三个字都直接被过滤掉时,她发来语音跟我说,梦到自己上了一艘船,船票是一张人的头皮。我很震惊也很悲伤,我的朋友对写作有那么旺盛且漂亮的想象力,但我在为进入“正确的轨道”而急躁。人可能都是要丢掉按部就班,看到新的世界,才能朝想写的东西靠近一些。

为此我读了很多东西,类型很杂,也经常缠着静如聊小说,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会交流,加上困顿,仿佛聊小说是我们人生中的一点希望似的。那会儿也是小说和影视特别热的时期,沾上“故事”和“内容”都会很蓬勃,我还很有信心地对她说,到了三十岁我们一定都会变好的;生活这么糟糕,我们今年都比前一年好,到了三十岁肯定会更好的。

但说这句话的那天我记得,我好像因为感情十分受挫,工作也不顺,魂不守舍地在地铁站等静如,见面时她说我面色枯黄像是生病,直到收到条异性的短信后活了过来,神采奕奕地问她吃什么。刚毕业的两年,不靠谱的寄托和糟糕的经历都会变成宝贵的人生素材,绚烂又精致的上海作背景板,自己干的事却是捡垃圾,工作是,生活也是,感情还是,当时还都觉得:“没有了寄托怎么办,不会活不下去了吧?”搞笑,活得更好了,丢了芝麻捡西瓜,到最后捡不过来,明白梦想和热情更能成就一个人。

这成了我都市作品的基本框架。

当写作冲动成为作品并且有人赏识,作者就会发现自己多么优秀,把给过伤害的对象化成有血有肉的人物,把起起落落的故事写成作品,真正的“化腐朽为神奇”,垃圾分类大师。虚构能力是你区别于“文案”“写手”“写文的人”,作为作者的最大的能力证明。而这个过程没有其他的捷径可走,就是踏踏实实地写,被审视,再观察,打磨,成长。写作就是孤独且需要叛逆的,抛弃掉部分世俗的责任,站在更远的地方去看到新的东西,去预测,去想象——很重要,这是你能够眺望到的,你的写作的未来。

我写作第一步依旧是要感谢静如。2017年我试着写了第一个严肃文学的小说,那会儿静如已经发表过很多作品,还出过书,我怀着巨大的希望(没错,巨大),把小说发给了她。想想内容很烂,如果老电脑能打开的话,一定是我回顾三秒就要把电脑扣上的程度,但静如是认认真真看完并且挑出了很多优缺点,发了语音方阵给我,我一条条听了,很快有了第二版,她又是认真读完并给了我回馈。那篇最后没有发表,却让我很快地进步了,紧接着我因为静如认识了做影视的伙伴,拥有了影视改编的机会,得了豆瓣阅读的奖,出版了《急诊室女神》,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可以靠写作为生了。当然,写作很快会提醒你,它是一刻都不能被轻浮对待的。我的确可能在严肃文学的类型上没有走得很远,但在虚构长篇和类型故事时有了更自由的发挥,写作的原动力也很简单,就是快乐,想写好的故事,一天都闲不住。摸爬滚打埋头了两年再抬起头时,静如安静地完成了属于她的进化,工作转正,成为了更优秀的作者,攒够了第二本小说集的量,并且在新故事集中对人生有了新的参悟。我在冬日看完《以X为原型》还问了她,这些故事是有了概念去搭建的,还是有了人物再去发散故事呢?她说,哪有那么多原型,有些就是做了梦而已。

你看,有天赋的人可能是这样写出故事。去搭建构筑,循规蹈矩,是一种匠气;但能在梦中无意识地虚构,是一种天赋。写出作品被人知道这件事情并不会多么值得骄傲,但能在无意识时有新颖的故事和完成度,是天赋,这很残酷。另一个残酷的事实是,第一部作品就能出道成功的人,是真的该吃这碗饭的人,找对类型很重要。

写作是长跑,能够一直在同一条路上追赶并且相互帮助看风景,是很浪漫的友谊。之前我对写作有非常焦虑和世俗的欲求,静如陪我度过了这个阶段;如今我对写作平和了许多,只写自己想写的和喜欢的,并且去研究和尝试新的东西,反过来讲给静如时,她也会说在我这里收获了紧迫感。我很开心,作为闺蜜和朋友,我们是相互鼓励着创作的,不掉队且可以分享的友谊是别人抢不走的。去年我们回复旦给师弟师妹讲授了写作经验,穿过校园走去大学路吃夜宵聊天,那个场景我经常回味——几个人在本科生的宿舍前走过,聊的是大家的创作近况,我拍投影灯照在地上的字,再追上他们。走到大学路,街景烂漫,烧烤店和酒吧刚开始营业,人都坐满了,无虚席的感觉很好,灯火延续到视线尽头的感觉也很好,尤其大家一起走。在烧烤店我们认真地聊人生,即便内容随意,却都在思考和挣扎,这对我们好像很重要,像从前陈思和老师在现当代文学课上说的,知识分子的人文理想。能在各个阶段被写作引领着往前走,让写作成为呼吸一样的关系这件事比拥有成就更令人骄傲。

现在我们写作不同类型的小说,关系依旧亲密。我对静如的称呼改成了“余老师”,认真读她的小说,再去回观对她的印象,发现她是一个需要长久的时间去了解的人,她对小说纯粹,品鉴力很高,是非常优秀的引领者;对写作又很专注,是细腻到有些残忍地去观察和剖析的人,并且内心十分坚韧,靠实力一步一步坚持在路上行进。不喜欢的东西,她绝对不要。不了解她这一点的人,很容易觉得她不好接近,很难交心,但只要聊起小说,很容易感受到她的独特,而且相处得越长久,越容易感受她的魅力,聪明,脱俗,有生命力,非常适合做长久的朋友。

想想也挺骄傲,有人问起,你跟余静如熟吗?我都没法给出一个简短的答案,只会想起我指手画脚帮她挑过的裙子,她没嫌弃我炒糊的菜,坐在日月光满记甜品颤颤巍巍地相互安慰时面前的雪山榴莲,以及没来得及回复却牢记着的,令我安心的语音方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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