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果园不卖果
2023-03-20杨功战
杨功战
那年秋后,在外边打工多年的牛月兴领着媳妇回来了,回家来帮忙摘四亩地的苹果。他还决定明年也不再出门打工了,主要是上学的孩子做作业遇到难题时,问爷爷怎么做,只读到初二的爷爷牛光军总是一脸蒙。
儿子结束了在外漂泊的日子,牛光军一下子松闲下来,心里说,嘿嘿,你小子终于收心回家了,也该我老头出门见见世面了吧。
牛光军种了一辈子的地。二十多年前,村里号召大家更新观念,放弃年年种的庄稼,改成种植经济作物———苹果树。牛光军积极响应,每年给果树施肥、打药、修剪、锄草,给果子套袋,摘果……哪一样都是兢兢业业,亲力亲为。老伴在家洗洗涮涮,接送孙子上学放学,喂猪喂鸡的,地里根本指望不上她帮忙。种果树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以说天天都有活儿干,牛光军时不时感慨力不从心。现在好了,月兴两口子回来了,这个家的大权也可以移交给他们了,连同家里地里的活计。趁着还不到六十岁,自己也能出门打工见见世面呢。
牛光军推开院子旮旯储物间的门,对月兴说:“你看看,打药的、施肥的、铁锨、剪子、锯……都在这里边呢,该用啥的时候来这里边找就中了。”
“嗯嗯。”牛月兴答应得很痛快。
刚过罢年,牛月兴就买了几车牛粪送到地头堆起来。隔上七八天,他就扛着抓钩、铁锨到地头把牛粪翻腾一番。
连着翻腾了两三遍,看看堆沤的牛粪已经烧得长了白醭、闻着有股酒糟味儿的时候,这牛粪算是烧好了。然后,他用一辆小推车,把牛粪一车车散开,均匀地撒到树底下,再雇人把果园里的牛粪全部掘起来翻到地下。这是大活,他自己干不来。
牛光军不明所以,就说:“月兴啊,树上没有果子了,你还埋地里恁多牛粪干啥?我们都是来年开春才给树施肥的。”
牛月兴抹了一把汗,兴冲冲地说:“爸啊,你这都是老观念了,摘完果子就要立马施一遍有机肥。甭看到了冬天,树根也在地下生长着哩,施饱了肥,到了来年开春,开得花大,雌蕊长,更容易授粉,结的果子当然也大了。”
牛光军被儿子这一席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又忍不住欢喜。
嘿嘿,这小子,看来在外边打工也没耽搁看书学习呢,说起经营果园的知识,比自己还通畅。
好吧,老方子不治少病,既然大权移交给人家,咱就不管不问了,看看他在地里能玩出个啥花样吧。
自此,牛光军就不再去果园了,只是总能听别人说,月兴在翻起地来的果园里撒了不知道啥東西,月兴在果园里抽水浇地了,月兴在果园的树空里铺上了塑料膜……
牛光军再也憋不住了,回家问牛月兴。牛月兴含糊地说:“科学种田,给您说,您也不懂。”
一句话噎得牛光军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嘛,种了大半辈子果树了,自己反倒成了儿子眼里的文盲。
有道是“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自己管理果树这么多年,不懂啥科学道理,不照样结出大苹果吗?哪年少卖钱了?唉,算了算了,这果园早晚也是他的,该放手时就放手吧。
心里是这样想,可牛光军对牛月兴真的有点儿失望了。
到了冬天,别人开始修剪果树,牛月兴不含糊,也修剪果树。
牛光军还是放不下,去果园里转转看看,嘿嘿,还别说,月兴修剪的技术真不赖呢。牛光军用脚踢踢铺在树下的塑料膜,蹲下身子想揭起来看看,胳膊却被牛月兴一把扯住,随手递给牛光军一根烟:“爸,您抽烟。”
哼,啥宝贝似的,还瞒着藏着的怕人看见!牛光军接过烟,气哼哼地扭身走了。
腊月天,牛月兴又在塑料膜上加了一层小拱棚。嘿嘿,这分明是蜘蛛的屁眼———假师(假丝)。在苹果地里你还能玩出啥花样?
村里人也疑惑,纷纷问牛月兴那小拱棚下罩的是啥东西,牛月兴只是打哈哈滑过去,就是不给人说是啥。
临近春节时候,牛月兴雇了村里几个年轻妇女去果园里干活。他分给每人一把小铲。
咦?这十冬腊月的,地里还能有啥草?
牛月兴带人到了果园,掀开小拱棚。嚯,小拱棚下一派青葱,仔细瞅瞅,竟然是嫩绿嫩绿的荠荠菜。
几个妇女按照牛月兴的吩咐,仔细地割下这鲜嫩的荠荠菜,又分成一斤一把的小捆,用塑料带捆扎好,装到了牛月兴联系过来的小卡车上。
连着七八天,把果园里小拱棚下的荠荠菜全部收割完了,也该过年了。村里人追问牛月兴,那些荠荠菜卖了多少钱?小发一笔吧?牛月兴笑笑说:“不多不多,才万把块钱。”村里人一个个瞪大了眼,乖乖,万把块还不多?
当听人说牛月兴种在果园树空里的荠荠菜卖了万把块的时候,牛光军也有点儿迷糊:什么?就那平常喂羊的野草还有人花钱买着吃吗?
这会儿的人可真是奇了怪了。唉,只知道荒歉年有人吃野草,想不到这会儿的人也越活越倒退啦!在外边混了十来年的孩子心思就是不一样,不管了,愿意扑腾个啥样随他去。
过完年,牛光军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镇上打工,和大家伙儿在一块儿,每天有说有笑的,干好手里那份活就行,没压力。晚上回家累了,工友们互相请吃饭请喝酒的,也不用操心家里地里的事儿,他觉着这日子过的,还是有滋有味的。
牛月兴在果园里忙活,媳妇在镇上找了一个导购员的活儿,月兴娘在家做家务,连接送孩子上下学。一家人各忙各的,倒也有序。
春暖花开,果园里开始忙碌了。有人还是按照多年前的老法子,掐了金帅苹果花暖出来花粉,再给红富士苹果授粉。牛月兴不那样,他租赁了两箱蜜蜂,往果园中间一放,就不管不问了。别人家天天抱着个大铲在果园里铲草,牛月兴却戴着蓝牙耳机在果园里转悠,偶尔伸手疏疏花就是他最繁重的劳动了。
别人指着遍地的野草跟他开玩笑:“月兴,你这恁多草也不铲掉,是准备喂羊吗?”
牛月兴摘下耳机,笑笑:“喂羊?嗨,羊忒臊气,不能喂。”他挠挠头,看看遍地绿色,又说:“不过这么多草,荒着也可惜,要是养鹅的话,还差不多。”
“哈哈哈”,村里人都笑了,这月兴在外边打工打迷糊了,还想在果园里养鹅,也不想想,果园里成天打药,多少鹅给你药不死啊。
牛光军也听到了村里人的风言风语,终归是惦记着,抽空到了果园一看,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乖乖哎,你这还算是种地的人不?有几个种地人让地里长满草的?他二话不说,骑自行车跑到镇上买了除草剂,背上喷雾器兑上水,就打算进果园打药。
牛月兴赶过来,双手递过来一盒好烟,阻拦说:“爸,您歇着,您歇着,这出力的活儿咋能让您干啊,我来我来。”说着夺过来喷雾器,背到了身上。
哎,这还差不多。牛光军看着月兴开始打药,才放心了,这时候建筑队打来电话,问他咋没来上工,让他赶紧过去抬楼板。
牛月兴看他走了,背着喷雾器去了路边,把除草剂全部喷到了路边的野草上。
没多久,牛月兴真的买了百多只小鹅放到了果园里。村里人一个个捂着嘴笑:在成天打药的果园里养鹅,可真是开了眼了。
牛月兴把鹅放到果园里并不是完全大撒把不管不问,而是先用网子把鹅圈到一溜儿地里,等鹅把这一溜儿地里的草啄完了,又把鹅换一个地儿再圈起来。
这样轮回到第一块地的时候,草已经长出老高了。他还经常在果园里浇水,所以每块地里的草都是又鲜又嫩的,鹅都爱啄。
别人打药他不打,别人干活他不干,每天没事儿就在果园里溜溜转转、走走看看。
牛光军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对牛月兴管理果树是彻底失望了,眼不见心不烦,干脆也不去果园看了,只是跟着建筑队到处走,累了就歇歇,不累就干点儿,倒省心。
到了秋后,看着别人家忙着摘苹果,一车车地往家送,牛光军嘴上不说,心里的火却把嘴角烧出了一堆燎泡。
牛月兴的苹果也收了,只是比往年少收了好几千斤。不过,长大了的鹅也卖了万把块。“爸,别上火,你算算,苹果钱、鹅钱、荠荠菜钱,加到一起这不是比往年还强一些吗?”牛月兴劝慰着牛光军。
牛光军抠着嘴角燎泡的疤痕,叹气说:“唉,干啥吧就得有个干啥的样子,别胡子眉毛一把抓。你没听人说嘛,样样通不如一样精。”
“爸啊,你这是老脑筋,只要能挣钱,就别管胡子眉毛了。您先前不是也常说,剜到篮里才是菜吗?”牛月兴搬出了老爸的教诲。
“果园里不好好经营果子,那还算个啥果农?不务正业嘛。”牛光军的口气有点儿弱了。
牛月兴递给老爸一根烟,又打着火给老爸点上:“爸啊,甭管黑猫白猫,逮住老鼠才是好猫。您就豁出去几年时间,看看是个啥结果,不成吗?”
牛光军深吸一口烟,又长长地吐出来:“嗯,也是嘞。”
就这么到了冬天,牛月兴在树下空里种荠荠菜,到了春天养鹅,虽说收的苹果少了点儿,可是总账还是比别人家多收入一些。加上牛光军打工的收入,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富富有余,和和美美。
第三年到了麦子收割的时候,牛月兴在村里雇了五六个人,说是夜里到他果园里干活,干半夜,每人给一百块钱。
黑天半夜的果园里能有啥活?
“到地里就知道了。”牛月兴说。
夜幕降临,牛月兴给每个人发了一盏头灯和一只桶:“去吧,帮我摸爬蚱。”
好家伙,咋恁多?!几个人惊叫着。只见每一棵苹果树的树干上都有一二十个爬蚱。牛月兴在树干上缠了一圈儿透明胶带,爬蚱爬到透明胶带下,两个爪子交替着往上挠腾,就是爬不上去,人走到跟前手到擒来。几个人在树下捏了正在挠腾着的爬蚱,丢到水桶里,继续顺着树行照爬蚱。
不到半夜,每个人都摸了将近一桶爬蚱。
牛月兴接过盛满爬蚱的水桶,发给每人一百块的工钱。
几个人走在路上,替牛月兴盘算着:一个爬蚱卖六七毛,一千个就六七百,每只水桶里都有一两千个爬蚱,呀,一个桶里的爬蚱就能卖千多块,五六个人,半夜的工夫就是六七千塊钱啊!几个人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这十来天,牛月兴天天雇五六个人帮忙摸爬蚱。等到每天只能摸五六百个爬蚱的时候,他就不再雇人了,并且还把树上缠的透明胶带揭掉了。几个人问他:“月兴,地里还有恁多爬蚱,你咋不让摸了,还能卖个几千块呢。”
月兴说:“我这是三年前撒下的蝉蚁,今年才刚见效益,现在不再摸了,就是留点儿种子,以后我就不用再撒蝉蚁了。”
原来,月兴在外边看饭店里一盘油炸爬蚱都卖几百块,就想回家来也养植被外边人叫作“金蝉子”的爬蚱。
回来后,月兴就不再让老爸管理果树了,他开始在果园里撒下蝉蚁,也不再打除草剂,就是为了让土壤活泛起来,让金蝉能顺利生长,果然,他的试验成功了。
听了牛月兴这一番话,牛光军拍拍他的肩头:“小子,以后我哪天喝醉了,我墙都不扶,就服(扶)你了。”
哈哈哈……众人一听都笑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