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重者内拙

文/蹇庐氏

庄子很会讲故事，寓理其中，言近旨远。

他写孔子到楚国去，见一个驼背老人正用竹竿粘蝉，轻松得就像在地上捡拾，很好奇，便问这功夫如何练就的？老人告诉他：“有门道的，练习五六个月，竿头迭起两个丸子不落，就很少会失手；迭起三个丸子不坠，则很少败事；垒迭起五个丸子不坠落，那就易如反掌。我立定的身子，如断木；我举竿的手臂，似枯枝。虽然天地大、万物多，我只注视蝉的翅膀，从不思前想后、左顾右盼，绝不因万物纷扰改变对蝉翼的专注，如此怎么会不成功呢？！”孔子回来就对弟子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听了老师孔子讲的故事，弟子颜回也就述其所见，说自己曾涉河过渡，见“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问摆渡人可否学习。摆渡人说，善于游泳的一学就会；娴于潜水的，未见渡船就已熟练掌握。颜回问摆渡人此中奥秘，未获回答，便请教老师。孔子答，前者是因为习以成性，适应于水，从而见水忘水了；后者是他们视深渊如小丘，看待船只在波涛间浮沉仅如车子倒退一样稀松平常，自然到哪里都可从容自得！

孔子最后用赌注的轻重阐释说：人的凝神专注，常被外境外物左右，“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惛。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人比赛，用瓦片做赌注，赌注轻贱，可以不计得失，便能正常发挥，屡战屡胜；用钩戟做赌注，较为值钱了，就会计较得失，发挥便小有差池，但仍胜多败少；如果改用黄金做赌注，赌注太重，心里一直想着的是不能失败，结果反而发挥失常，常常败多胜少。博弈技巧原本一样，有所矜恤顾惜，就是以身外之物为重。矜顾外物，必定导致心智昏愦。

所以，庄子强调乘物游心，不惑于外。

乘物游心，不惑于外，就是选择或者说臻于自由和自在，就像达到了“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的境界。显然，这种境界，得之于不左思右想、畏首畏尾的聚精会神、超然忘我；其关键就在于乘物游心、不惑于外，保持人的本真和初心。

然而，人性多欲。有些人，为了所谓的“人生价值”，诸如官至几品、财逾若何、邸有几何之类，这就是下了人生“重注”。于是，为实现很难企及的人生“宏大目标”——名利、地位、富贵、享乐，为“外物”所累；不仅不能凝神聚思，潜心专注于学习、修为和工作；反而不得不“出重手”，在名缰利锁中，追逐奔竞，乃至“剑走偏锋”——走旁门左道、歪门邪道，结果往往是想粘蝉却屡扑空，想在惊涛骇浪的一叶扁舟上施技逞能，却因“技艺”失常而命丧江河。

若不是人生的“赌注”下得太重，何以会导致外重而内拙、迷失自我？这就是缘于被欲望羁绊的蒙瞀昏愦，导致失去做人的“准星”和“准绳”，不能驰心于辙、游心于道。人若无视纪律规矩，漠视道理、事理、情理，便可能在道上失明甚至跌落。遗憾的是，确有许多人，因下了人生“重注”而驰心不辙、游心不道，结果“一失足成千古恨”。

然则，对人生不下“重注”，是否就会成为无用之人、废物一堆？且看，庄子在山中行走，看见一棵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伐木工却不去砍伐，问其缘故，回答说：“这棵树没有用处。”庄子于是说：“这棵树因其不成材，结果得以终其天年。”如果循德而行，随势而变，以顺应自然为准则；那么，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痀偻丈人和津人，其实就处于“成材与不成材”之间，且未被物累，他们反而创造了世人注目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