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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苏泊舟南井口的历史与地理考察

2023-03-18罗宁

巴蜀史志 2023年6期
关键词:江安县江安三苏

罗宁

北宋嘉祐四年(1059)冬十月,苏洵带着苏轼、苏辙两兄弟第二次出川。上一次三苏父子出川是嘉祐元年(1056),次年苏轼、苏辙不负众望,进士及第,然而苏洵之妻、二苏的母亲程氏忽然离世,三人匆匆返回眉山老家。时间过去3 年,三苏父子服阙之后,离开眉山,再次前往京师。和第一次走陆路不同,这一次他们乘船顺岷江而下,经长江出峡到江陵后再北上。除了三苏之外,苏轼的妻子王弗、儿子苏迈、乳母任氏,苏辙的妻子史氏、乳母杨氏,也相伴同行①。大概由于携带家眷的缘故,他们选择了虽然耗时较长但相对舒适的江行路线。经过了嘉州(今乐山)、犍为、牛口(今宜宾市翠屏区思坡镇)、戎州(今宜宾),一行人来到了一个叫南井口的地方,见到了苏洵的好友任孜(字遵圣)。当时苏轼、苏辙兄弟分别写了一首诗:

《泊南井口期任遵圣长官到晚不及见复来》

苏轼

江上有微径,深榛烟雨埋。

崎岖欲取别,不见又重来。

下马未及语,固已慰长怀。

江湖涉浩渺,安得与之偕。

《泊南井口期任遵圣》

苏辙

期君荒江濆,未至望已极。

朔风吹乌裘,隐隐沙上立。

愧余后期至,先到犯寒色。

既泊问所如,归去已无及。

系舟重相邀,雨冷途路湿。

众人乘船来到了长江的南井口,他们此前和任孜相约在此见面,但三苏来晚了(“到晚”“愧余后期至”),任孜先来,等候不及便“归去”了。三苏到南井口后“重相邀”,任孜“又重来”,众人乃得相见。苏辙诗主要写来晚与重邀任孜,苏轼诗主要写任孜重来相语。深榛烟雨,荒江朔风,一行人站立在江边沙滩上等待任孜,其情其景,一千年后尚可想见。

南井口其地

三苏父子和任孜相见的南井口在什么地方呢?苏轼诗的旧注于此一般均注“南井”,而未注“南井口”。如查慎行《苏诗补注》引曹学佺《名胜志》云:“泸州江安县,在州西南一百二十里,有县市,有井市,宋置南井监,在县东北。”今人之注也相似,如张志烈等人《苏轼全集校注》引《元丰九域志》《舆地纪胜》《蜀中名胜记》(即曹学佺《名胜志》)三书以注南井,孔凡礼编《三苏年谱》说“泸州有南井监,在州西七十里”,都不提南井口。实际上,南井口就是由南井至长江的入口,其地今名井口,是南井口的省称。

孔凡礼的说法根据《元丰九域志》而来。北宋王存编《元丰九域志》卷七《梓州路·泸州》下有“监二”,一为淯井,一为南井。淯井下注“州西南二百六十三里”,南井下注“州西七十里”。南井监是北宋熙宁八年(1075)设立的开采井盐的县级行政机构①,其地在今江安县四面山镇南井。南井之所以名为“南”,可能是因为它在另一个历史更久、规模更大的富世(富义)盐井之南而得名。《华阳国志·蜀志》记江阳郡的江阳县“有富义盐井”,江阳郡汉安县“有盐井”②,后者应该就是南井。富世盐井至北周时设富世县,贞观中改名富义县,宋乾德四年(966)自泸州分出,独立为富义监(州级),宋太平兴国元年(976)改名富顺监③,即今富顺县。南井开采井盐的历史古老,除《华阳国志》记载外,唐代《元和郡县志》也记江安县有“可盛盐井,在县西北一十一里”,应该就是其地。这个地方被称作南井大约在晚唐至北宋初。目前所能见到最早提到南井的是《续资治通鉴长编》所载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十二月乙未的诏令,“诏泸州南井煎盐灶户,自今遇正、至、寒食,各给假三日,所收日额仍除之。”可见宋真宗时已有南井之名,皇帝专门下令让煎煮盐的“灶户”休假。熙宁八年(1075)设立南井监后,作为泸州的两监之一,其地名也固定下来。据南宋晁公遡《嵩山集》记载,北宋末有张珤“尝监泸南井盐”,这是所知最早的南井监官员。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记载“南井盐岁计四十一万斤”,可见产盐之盛。到了元代,由于盐水开采逐渐枯竭,南井监作为行政单位被废,其具体时间为元至元二十年(1283)。《元一统志》卷5《重庆路·泸州·土产》云:“煎盐南井去州七十里。井灶在万山之境,深入五十八丈有奇。五代以前,科丁夫充役,后以刑徒推车汲水,薰煎甚苦。宝祐元年(1253)知州事桑愈改以牛具推车取水,立石镌碑。元至元十二年行枢密院下本州经理煎办。……自十八年为始,岁认课额一十二万斤。十九年为始,趁办亏额,二十年四月罢之。”比较《舆地纪胜》所记宋代的产盐量,元初仅剩四分之一。后来应该越来越少,南井终于丧失其官办盐场的地位,不再作为县一级行政单位存在,其地复归江安县。明代以后南井成为民间场镇,官方在此设有驿铺。清嘉庆《江安县志》卷1《疆域·场镇》中有南井场,注:“距县五十里,界泸州。”同书卷3《赋役·驿铺》记江安县在明代有三驿八铺,国朝(清朝)有十三铺,其中均有“南井铺”。

由南井往南十余里即是长江,苏轼、苏辙所说的“南井口”,就是将南井所产的盐运往外地的江边渡口,今名井口。在今南井和长江边的井口之间有一条小河,或称南井河①,流经井口的川安中學之后以及井安桥下,最后汇入长江,在古代它应该就是南井运盐以及其他物资的主要通道。清嘉庆《江安县志》卷2《山川·诸水》有井口三溪,云:“在县东三十里。一出紫云山,一出石峰山,经南井监,一出近岸诸山。三溪相隔里许,盐井出入之处,故名。”现在流经川安中学的南井河,就是“出石峰山,经南井监”的那一条,至于出紫云山的,可能是今名和尚洞河的那条河②,而“出近岸诸山”的,应该是井口场与毗卢寺之间的那条很窄的小溪。明天启年间川南和重庆一带曾发生永宁宣抚使奢崇明的叛乱,叛军劫掠泸州、纳溪、江安等地③,井口士绅百姓集义军,捐资助官军,乱平后陈姓江安县令因当地人之请,将井口改名忠义镇,立《忠义镇碑记》记其事,文云:“余自己未(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夏奉命来牧江邑,邑东三十里有井口,余往来泸阳间,常经履其镇,见其横龙枕后,曲水盈前,沙洲铺不尽之毡,石禽锁东流之脉,郁郁葱葱,熙熙攘攘,雄哉江邑一美镇也。自天启元年(1621)九月奢变,兵火摧残,哀哉吾民。……有乡耆孙良杰、侯先春、黄天极、侯启迎等,公呈来禀曰:‘井口镇知有朝廷倡义,杀贼毫不投夷,请更井口之名而另立之。余曰:‘井口何为而得名也?众曰:‘南井有盐井,而此镇系买盐者往来之口,今南井报坍,井口之名又安附焉……尔民亦欣然乐助,共图灭贼,不负纲常,矫矫之性,堂堂之义,耿耿之精,尔镇有之,尔镇之民亦可为忠义矣,故更其名曰忠义镇,俾万世而后,知此镇之民超出寻常万万也。”④从这篇碑文中,除了能看到明天启年间奢崇明叛乱之事及井口改名忠义镇的缘由,也能看到井口之形胜与得名。“沙洲铺不尽之毡”所说的江边沙滩,就是苏辙所写“隐隐沙上立”的地方。忠义之名自此之后至整个清代均沿用,清嘉庆《江安县志》卷1《乡名》载雍正七年(1729)的十乡即有忠义乡,同书卷1《场镇》记场镇二十五,有忠义镇场,“距县二十里,即井口”;有南井场,“距县五十里,界泸州”,与泸州相邻。民国十二年所编《江安县志》卷1《镇乡》记宣统三年(1911)设有一城四镇四乡,“忠义镇在县北,所属三场,曰南井场(中有盐一眼,水淡而枯),曰四面山场,曰井口场(中有董坝)。”新的镇名与老的地名(场名)都在使用。民国十八年(1929)当地设井口乡,1992 年设井口镇,2019 年井口镇的两个社区(井口社区和川安社区)及9 个行政村合并入江安县阳春镇。2020 年井口社区和川安社区合并为井安社区。今天井口作为行政区划的名称又一次从历史上消失,但它作为地名还将长久存留。

苏轼、苏辙诗中所说的南井口就是今江安县井口这个事实,近几年在网上也偶有人谈起。以笔者所见,最早指出这一点的是1998 年版的新编《江安县志》,该书《诗词辑存》将苏轼、苏辙二诗收入,但未予说明,而1999 年印刷的《历代名人与江安》中有邵元振《三苏泊舟井口》一文,该文则比较详细地叙述了这一史实。笔者16 岁以前生长在井口旁边的川安化工厂,也曾随父亲前往南井赶场,19 世纪80年代铺着青石板的井口老街、江边的沙滩和巨石、流经川安子弟校旁的那条南井河,都深深地刻印在记忆之中。笔者当年虽然无数次地站在井口江边的沙滩之上,却不知道在千年前的一个微雨天,三苏父子也曾站立在这里,也不知道井口和南井古老的历史。现在借此机会撰文,以梳理三苏与井口的因缘,也是对自己少年时代的追怀。

苏轼购买蛮布弓衣之地

讲完三苏父子泊舟井口的史实,考察了南井和井口的地理与历史,最后谈一下苏轼购买淯井监蛮布弓衣的事情。此事最初见于《六一诗话》的记载:

苏子瞻学士,蜀人也。尝于淯井监得西南夷人所卖蛮布弓衣,其文织成梅圣俞《春雪诗》。此诗在《圣俞集》中,未为绝唱。盖其名重天下,一篇一咏,传落夷狄,而异域之人贵重之如此耳。子瞻以余尤知圣俞者,得之,因以见遗。余家旧蓄琴一张,乃宝历三年雷会所斵,距今二百五十年矣。其声清越如击金石,遂以此布更为琴囊,二物真余家之宝玩也。①

苏轼在其《东坡志林》中,专门写有《筒井用水鞴法》一条,讲到庆历、皇祐以来,蜀始创“筒井”之法取盐水,并提到“蜀去海远,取盐于井。陵州井最古,淯井、富顺盐亦久矣”。淯井监在今长宁县双河镇,那么,苏轼当年是在淯井监买到蛮布弓衣的吗?人们对此有两种意见,邵元振《三苏泊舟井口》认为苏轼是在井口时买的,而邹永前《苏轼到过淯井监吗?》则认为是到淯井买的。邹文对此有所论证,并认为苏轼的《诸葛盐井》是看到了淯井的雌雄井而作的。

《诸葛盐井》

苏轼

井有十四,自山下至山上,其十三井常空,盛夏水涨,则盐泉迤逦迁去,常去于江水之所不及。

五行水本咸,安择江与井。

如何不相入,此意谁复省。

人心固难足,物理偶相逞。

犹嫌取未多,井上无闲绠。

在查慎行、冯应榴、王文诰各本的苏轼诗集中,该诗均编在卷1《八阵碛》与《白帝庙》之间,各家均引《太平寰宇记》为注,此书专门记载了夔州(今重庆奉节)八阵图旁的盐泉井:“八阵图下(东西)三里有一碛,东西一百步,南北广四十步。碛上有盐泉井五口,以木为桶,昔尝取盐,即时沙壅,冬出夏没。”②《苏轼全集校注》还引唐人《夔州都督府记》:“城之左五里得盐泉十四,居民得而利焉。”可见《诸葛盐井》诗作于奉节无疑,与淯井的雌雄水并无关系。查、冯、王各本卷一所收诗,起于《郭纶》,终于《夷陵县欧阳永叔至喜堂》,这是苏轼在嘉祐四年(1059)十月离开眉州至十二月抵达湖北江陵之间所作的诗,当时苏轼曾将这两月途中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所作诗文100 篇编为《南行集》(后称《南行前集》),并作序云:“己亥之岁,侍行适楚,舟中无事,博弈饮酒,非所以为闺门之欢,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盖家君之作与弟辙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谓之《南行集》。”③《诸葛盐井》诗原来即编在《南行集》中,次序在《八阵碛》后,因此其诗应作于夔州而非戎、泸之间,与淯井无关。

三苏父子如果要去淯井监,必须从绵水驿(今江安县城西)口进入淯江(长宁河)乘船上溯到淯井,可当时三苏父子沿江出川,亟欲还朝,这时候却从绵水驿进入支流到一百多里外的淯井去,这从情理上是完全讲不通的。而且还有重要的一点是,淯井监在宋代仍是蛮夷聚居之地,历史上时有叛乱,正如长宁掾蒲杲在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撰文所说:“淯井牢盆之利(指淯井的盐),汉夷争之,乍服乍叛,迄于政和(1111—1117),百二十余年。”①就在三苏沿江出川的前两年,宋嘉祐二年(1057)二月,还发生了“梓夔路三里村夷人寇淯井监”的事情,再往前的宋皇祐元年(1049)四月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均见《宋史·仁宗纪》),在这种情况下,三苏更没有理由冒险去淯井了。因此,欧阳修所说“于淯井监得西南夷人所卖蛮布弓衣”,应该只是说这蛮布弓衣来自淯井夷人所织,并非在淯井当地购得。欧阳修的表述是不准确的,也可能是记忆出了差错,毕竟欧阳修写《六一诗话》的时候已经是宋熙宁四年或五年(1071—1072)的晚年,距离苏轼购买和赠送蛮布弓衣已有13 年之久了。

蛮布弓衣既然不是在淯井购得,其最有可能性的购买地有两处,一是井口,一是绵水镇。绵水自西晋设县,其县治约在今天的江安县城西北(或西北的江中洲岛上)。宋乾德五年(967)并入江安县,《元丰九域志》称之为镇。此地虽然在北宋废县,但由于当淯江(长宁河)汇入之处,可连接淯井等广大的长江以南的地区,一直是重要的交通和商贸口岸,宋熙宁十年(1077)江安县治由泸州纳溪区的三江坝(今属纳溪安富街道)移来,也说明此地之重要。有意思的是,就在苏轼经过绵水的41 年后,他的学生黄庭坚于宋元符三年(1100)十二月至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元月在江安(绵水)逗留了约一个月,为儿子娶江安知县石谅女儿为妻举办婚事,与当地士人多次诗酒盛会②,写下了《元师自荣州来追送余于泸之江安绵水驿因复用旧所赋此君轩诗韵赠之并简元师法弟周彦公》等诗。绵水作为戎州和泸州之间的重要口岸,三苏经过其地,泊舟江岸,游观集市并购物,是完全有可能的。井口虽然也是长江的一口岸,但规模比绵水小,而且与淯井监并不直接连通,苏轼在此购得淯井监蛮布弓衣的可能性要小一些。孔凡礼《三苏年谱》于宋嘉祐四年(1059)“泊南井口”的下一条,列“轼在淯井监,得蛮布弓衣所织梅尧臣《春雪》诗,至京师后,赠欧阳修”,是不准确的。因为井口在绵水镇下游,苏轼不可能由井口沿江上行回到绵水镇再转去淯井监。

四川江安县的历史悠久,最迟东晋即设县,六朝、唐代和北宋文人乘船经过其地者不知其数,其中写到戎州和泸州的很多,如杜甫、岑参、郑谷等,却从未出现过江安,而最早在诗文中写到江安及其景物的,竟然就是苏轼、苏辙这两首写到井口的诗,接下来就是黄庭坚在江安期间的一些作品。井口和江安当地应该在他们游览作诗之处立碑,以纪念苏轼、苏辙、黄庭坚3 位宋代大诗人。

(作者系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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