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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古時代的“獠”

2023-03-17魯西奇

文史 2023年4期

魯西奇

提要:漢晉南北朝文獻所記載的“獠”,是華夏人群(漢人)對南方“山地人群”的通稱,無論是巴蜀、黔中,還是嶺南,凡是居住、活動於山地的土著人群,均可被稱爲“獠”。各地的“獠”並無共同的起源,更無共同語言、組織。巴蜀、雲貴、嶺南之獠,彼此並無實質性聯繫。“獠”居住在山裏,與王朝國家間的關係相對疏遠,一般不著籍;“獠”出山入居平地之後,大多以不同形式進入王朝國家的控制系統,即漸次不被稱爲“獠”。漢晉南朝文獻所記載嶺南地區的“俚”,也指稱山地人群,只是“俚”一般居住、活動在山區的河谷地帶(“洞”)乃至低山丘陵地區,且以不同形式歸附朝廷,而“獠”則一般居住、活動在更深的中高山地。隋唐時期,山南、劍南大部分地區的山民,已不再被稱爲“獠”,只有四川盆地南緣、西南緣部分山地的土著人群,仍被稱爲“獠”或“生獠”;嶺南地區的“獠”則主要集中在潯江中游地區及今粤東南地區,被稱爲“生獠”或“洞獠”。“獠”在本質上是以華夏爲主體的山外人對於山裏人的稱謂,並非族、族類或民族。

關鍵詞:獠 俚 山地人群 中古時期

《魏書·僭晉司馬叡傳》綜述北人所認識之南方人群,謂:“中原冠帶呼江東之人,皆爲貉子,若狐貉類云。巴、蜀、蠻、獠、谿、俚、楚、越,鳥聲禽呼,言語不同,猴蛇魚鼈,嗜慾皆

)之不同種類。“貉子”(“江東之人”同視爲越等並列,楚、蜀、俚與巴、谿、獠、將蠻、(1)異。”

同書有《獠傳》,將獠與氐、吐谷渾、宕昌羌、高昌、鄧至、蠻並列,謂其“蓋南蠻之别種,自漢中達于邛笮,川洞之間,散居山谷,。《周書》《北

(2)略無氏族之别”所在皆有。種類甚多,

史》所記與《魏書》略同。《隋書·南蠻傳》起首即謂:“南蠻雜類,與華人錯居,曰蜒,曰獽,

*本文在寫作、修改過程中,承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胡鴻教授,武漢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梁振濤、吴丹華、馮博文,碩士研

究生蘇占旗,以及匿名評審專家提出寶貴批評意見和修改建議,謹致謝忱。(1)《魏書》(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九六《僭晉司馬叡傳》,中華書局,2017年,第 2269頁。(2)《魏書》卷一○一《獠傳》,第 2435頁。

曰俚,曰獠,曰.

,俱無君長,隨山洞而居,古先所謂百越是也。”(1)也將獠與蜒、獽、俚、.

等,同視爲南蠻諸種雜類。《通典·南蠻傳》據其所見史乘,綜叙南蠻源流,分門别類,將獠與南平蠻、東謝、西趙、牂牁、夜郎國等並列,亦謂其爲“蠻之别種,往代初出自梁、益之間,自漢中達於邛筰,川谷之間,所在皆有”(2)。然《宋書·夷蠻傳》並未將“獠”别有一種蠻類,但稱:“廣州諸山並俚、獠,種類繁熾,前後屢爲侵暴,歷世患苦之。”(3)《梁書·諸夷傳》則並無

“獠”目。《南史·夷貊傳》所記與《宋書·夷蠻傳》大致相同。總之,在來自北朝的文獻中,大多將“獠”作爲南蠻(南方土著人群)之一種,視爲一個族或族類;而在來自南朝的文獻中,“獠”的族性、族群性並不明確或突出,其性質頗爲模糊。

或正因爲此,後世學者對於魏晉南北朝至隋唐乃至宋初文獻所記載的“獠”的性質、來源、分布及其社會形態、政治動向等,皆頗有不同認識。論者大都將此一時期的“獠”作爲一種“族”或“族群”“族類”,乃至“民族”,並以此爲基礎,討論其起源、遷移、分布、社會組織、流變以及不同時期王朝國家對於“獠”的控制與管理等,提出了諸多差異較大的認識,特别是關於“獠”的起源(即源於何種古族)與流變(即演變爲後世何種或幾種族或民族)以及“遷移”,各家分歧甚大,互駁對方之非,而己方證據又皆不充分,難成定論。特别是關於“獠人”遷移、散布及其過程的解釋,各家均頗難自圓其説(4)。之所以如此,蓋因爲諸家皆秉承《魏書》《周書》《北史》《隋書》等北朝史書的叙述傳統,將“獠”視爲一種

“族”或“族群”“族類”,甚或“民族”,認爲不同時期不同地區被稱爲“獠”的人群都有一個共同的起源,也有某些共同特徵。可是,《宋書》《南齊書》《梁書》《南史》等南朝史書關於“獠”的叙述,却並未强調其族性或族群性,而“獠”的分布却主要在東晉南朝統治的地域内。北南方史書中關於“獠”的叙述之差異,正説明“獠”是否可被視爲一種“族”或“族群”“族類”,實際上還頗需要慎重思考,更不宜直接將之定性爲古代“民族”。

因此,欲進一步認識漢晉南北朝隋唐時期文獻所見的“獠”究竟指稱怎樣的人與人群,其實質若何,就必須溯本求源,回到歷史文獻的記載本身,仔細分析有關“獠”的記載,將之置入於特定的語境與歷史進程中加以考察,究明其具體的語義、內涵,然後方得討論其是否

(1)《隋書》(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八二《南蠻傳》,中華書局,2019年,第 2059頁。(2)《通典》卷一八七《南蠻傳上》,中華書局,1988年,第 5050頁。(3)《宋書》(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九七《夷蠻傳》,中華書局,2018年,第 2611頁。(4)參閲張陳呈《僚族研究綜述(1948— 2006年)》,《文山師範高等專科學校學報》 2007年第 2期,第 33 —37頁;李艷峰、王

興宇《中國古代僚人研究的回顧和反思》,《思想戰綫》 2012年第 6期,第 105— 108頁。

可被視爲一種古族或族群、民族(1)。

一、“獠”居山地,“賨”處水濱

張華《博物志》云:

荆州極西南界至蜀,諸民曰獠子。婦人姙娠,七月而産。臨水生兒,便置水中,浮則取養之,沈便棄之,然千百多浮。既長,皆拔去上齒牙各一,以爲身飾。(2)

《太平御覽》引《博物志》曰:

蜀郡諸山夷,名曰獠子。婦人姙身七月,生時必須臨水,兒生便置水中,浮即養之,沉便遂棄也。至長,皆拔去其上齒後狗牙各一,以爲身飾。(3)

二者互有詳略,蓋皆非原本。參合二者所記,其首句原文當作:“荆州極西南界至蜀郡諸山夷,名曰獠子。 ”是説從荆州西南界到蜀郡(大致相當於西晉荆州西南部與益、梁二州),廣大山地的夷人,都被稱爲“獠子”。蓋荆州西南界至蜀郡境内著籍之“諸民”,自漢代以來,即多被稱爲“巴蜀民”,不當都被稱爲“獠子”,故被稱爲“獠子”者,僅當是指居住在山地的夷人。

秦漢以來,荆楚巴蜀之地即有諸種蠻夷;蜀地西南,更有所謂“巴蜀西南外蠻夷”(“西南夷”)。“獠”當然是“夷”,但並非荆州西南境至巴蜀之地的“夷”都是“獠”,只有“山夷”

(亦即居於山地的夷人)才被稱爲“獠”。《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巴俞宋蔡,淮南于遮”裴駰《集解》引郭璞曰:“巴西閬中有俞水,獠人居其上,皆剛勇好舞,漢高募取以平三秦。後使樂府習之,因名《巴俞舞》也。”司馬貞《索隱》所引略同(4)。俞水,又作渝水(即宕渠水,今巴河)。《後漢書·南蠻傳》記巴渝舞之得名,謂:

至高祖爲漢王,發夷人還伐三秦。秦地既定,乃遣還巴中,復其渠帥羅、朴、督、鄂、度、夕、龔七姓,不輸租賦,餘户乃歲入賨錢,口四十。世號爲板楯蠻夷。閬中有渝水,其人多居水左右。天性勁勇,初爲漢前鋒,數陷陳。俗喜歌舞,高祖觀之,曰:“此武王伐紂之歌也。”乃命樂人習之,所謂《巴渝舞》也。遂世世服從。(5)

(1)需要説明的是,在今人論著中,由於將“獠”預設爲一種族或族群、民族,爲避免歧視嫌疑,一般將“獠”改寫作“僚”。本文並不認爲“獠”是一種族或族群、民族,且“獠”的稱謂與書寫均是在特定歷史語境中成立的,爲尊重歷史真實,不作改寫。

(2)張華撰、范寧校證《博物志校證》卷二《異俗》,中華書局,1980年,第 24頁。本文引用史料,句讀或有改動,不一一出注。(3)《太平御覽》卷三六一《人事部二》,中華書局,1960年,第 1664頁。(4)《史記》(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傳》,中華書局,2013年,第 3683— 3684頁。(5)《後漢書》卷八六《南蠻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 2842頁。

據此,板楯蠻夷即居於渝水左右,而獠人亦屬於板楯蠻。《華陽國志·巴志》謂劉邦爲漢王,“王巴、蜀。閬中人范目,有恩信方略”,“爲募發賨民”;劉邦定天下,“賨民皆思歸”,“遂聽還巴”。范目被封爲渡沔侯,“目復請除民羅、朴、昝、鄂、度、夕、龔七姓,不供租賦”。其下文曰:“閬中有渝水。賨民多居水左右,天性勁勇,初爲漢前鋒,陷陣,鋭氣喜舞。帝善之,曰:‘此武王伐紂之歌也。 乃令樂人習學之。今所謂《巴渝舞》也。 ”(1)范目是巴人,其所募發的“賨民”居於渝水左右,則“賨民”屬於板楯蠻。《晉書·李特載記》述李氏先巴西宕渠之廩君蠻(即板楯蠻):

秦并天下,以爲黔中郡。薄賦斂之,口歲出錢四十。巴人呼賦爲賨,因謂之賨人焉。及漢高祖爲漢王,募賨人平定三秦,既而求還鄉里。高祖以其功,復同豐沛,不供賦税,更名其地爲巴郡。土有鹽鐵丹漆之饒,俗性剽勇,又善歌舞。高祖愛其舞,詔樂府習之,今《巴渝舞》是也。(2)

則“賨人”本是巴人對納賦的板楯蠻夷的稱謂。然則,居於渝水流域、隨高祖劉邦平定三秦、跳“巴渝舞”的板楯蠻夷在漢晉時期分化爲兩種人群:一是納賦的賨民,他們居於渝水

“左右”(當指河谷地帶),是著籍的“民”,納賨錢;一是居於渝水之“上”(“上”當指河流上游及河谷兩側的山地)的“獠人”,未見著籍。“賨”是巴人對居於渝水河谷地帶著籍納賦之板楯蠻夷的稱謂,那麽,“獠”的稱謂也可能出自巴人,或者賨人,是對居於其周圍山地的、未著籍蠻夷的稱謂。可以想象,在秦漢西晉時期的渝水流域,巴人居住在城邑及其周圍平原,賨人(民)居於河谷平地,獠人則活動在上中游山地。

獠人居於山地,故得稱爲“山獠”。釋玄光《辨惑論》中稱:張衡假設權方,以表靈化之迹,“到建安元年遣使告曰:‘正月七日天師昇玄都。 米民山獠蟻集閾外,雲臺治民等稽首再拜言:‘伏聞聖駕玄都,臣等長辭蔭接,尸塵方享,九幽方夜。 衡入,久之乃出,詭稱曰:

‘吾旋駕辰華,爾各還所治,浄心持行,存師念道。 衡便密抽遊罥,鶴直衝虛空。民獠愚戇,僉言登仙”(3)。米民,即奉道之民;山獠,即居山之獠。下文的“民獠”,則是“米民山獠”的簡稱。《晉書·李特載記》稱:“漢末,張魯居漢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覡,多往奉之。”(4)則信道的“米民”中多有“賨人(民) ”。“山獠”乃得與“賨民”對舉,是兩種不同的人群。

(1)常璩撰、任乃强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一《巴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 14頁。(2)《晉書》卷一二○《李特載記》,中華書局,1974年,第 3022頁。(3)玄光《辨惑論》,僧祐《弘明集》卷八,影印宋思溪藏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第 3册,第 6頁。(4)《晉書》卷一二○《李特載記》,第 3022頁。

《水經注·沔水上》記沔水過沔陽縣故城後,東流,逕西樂城北,“城在山上,周三十里,甚險固。城側有谷,謂之容裘谷,道通益州,山多群獠,諸葛亮築以防遏”(1)。“群獠”散處於西樂城以南、容裘谷道兩側山上,諸葛亮需要築城以防遏,顯然就是巴嶺山地的土著人群。

《水經注·漾水》注文稱西漢水東南流,漢時在巴郡閬中縣,得東水口,“水出巴嶺,南歷獠中,謂之東遊水。李壽之時,獠自牂柯北入,所在諸郡,布滿山谷。其水西南,逕宋熙郡東,又東南逕平城東,又東南,逕巴西郡東……漢水又東,與濩溪水合,水出獠中,世亦謂之爲清水也”(2)。東遊水(今東河)、濩溪水(今塘溪河)以及宕渠水(俞水,今巴河)皆出自巴嶺,與北流之容裘谷水僅隔一道山嶺。故《水經注·沔水上》所説巴嶺山上的“群獠”,與東遊水、濩溪水所歷“獠中”的“獠”,皆當即巴嶺的山獠。顯然,“獠”居住在東遊水、濩溪水以及俞

(渝)水(宕渠水)的上游山區。而這裏又正是《後漢書·南蠻傳》《華陽國志·巴志》及郭璞所説閬中俞(渝)水(宕渠水,今巴河)的上游。故可確信,宕渠水(今巴河)中上游及東遊水(今東河)中上游的山區(今閬中、巴中山區),北及於巴嶺以北的漢中南部山區,早在漢代,即已廣布山獠。

漢代閬中東北境(特别是渝水上中游山區)即早已有獠人分布,那麽,後世所謂“蜀土本無獠,乃李壽時由牂柯引入,復漸次散布開來”的説法,即不攻自破。其説初見於《水經注·漾水》,謂:“李壽之時,獠自牂柯北入,所在諸郡,布滿山谷。”(3)然《華陽國志·李特雄期壽勢志》記李勢“驕淫,不.國事”,“刑罰苛濫,由是中外離心”,“蜀土無獠,至是始從山出,自巴至犍爲、梓潼,布滿山谷,十餘萬落,不可禁制,大爲民患”(4)。《晉書·李勢載記》記其事,作:“初,蜀土無獠,至此,始從山而出,北至犍爲、梓潼,布在山谷,十餘萬落,不可禁制,大爲百姓之患。”(5)《北史·獠傳》稱:“諸獠始出巴西、渠川、廣漢、陽安、資中,攻破郡國,爲益州大患。”(6)《華陽國志·李特雄期壽勢志》《晉書·李勢載記》《北史·獠傳》所述,均説獠“從山(而)出”,無“獠自牂柯北入”之語。酈氏所述,或與晉太康四年(283)六月“牂柯獠二千餘落内屬”有關(7)。然太康四年牂牁獠之内屬,乃是内附晉朝,並非北移,其時間距李壽之時亦遠,酈道元所言不確。然其説或啓後人所謂李壽“引獠入蜀”之説。宋人郭允

(1)酈道元著,楊守敬、熊會貞疏,段熙仲點校,陳橋驛復校《水經注疏》卷二七《沔水上》,江蘇古籍出版社, 1989年,第

2302頁。(2)《水經注疏》卷二○《漾水》,第 1722—1723頁。(3)《水經注疏》卷二○《漾水》,第 1722頁。(4)《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九《李特雄期壽勢志》,第 510頁。(5)《晉書》卷一二一《李勢載記》,第 3047頁。(6)《北史》卷九五《獠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 3155頁。(7)《晉書》卷三《武帝紀》,第 74頁。

蹈《蜀鑑》云:“壽既篡位,以郊甸未實,都邑空虚,乃徙旁郡户三丁已上以實成都。又從牂牁引獠入蜀境,自象山以北,盡爲獠居。 ”(1)今按:《華陽國志·李特雄期壽勢志》説李壽欣慕石虎徙民實鄴之舉,“乃徙旁郡户三丁以上實成都”,並不言引獠入蜀事,却謂“李奕征牂柯,不克,糧盡,引還”(2)。《晉書·李壽載記》謂:“遣其鎮東大將軍李奕征牂柯,太守謝恕保城距守者積日,不拔。會奕糧盡,引還。”(3)則李奕征牂牁,是去攻打前此附晉的牂牁太守謝恕,並非征獠,且未取得成果。上引《蜀鑑》所云,顯然是將李壽徙户實成都之事,與《華陽國志》下文所記李勢時獠“從山出”的記載,相互聯綴而成,不足爲據(4)。

當然,漢晉以來,牂牁郡等西南夷地區也確然有“獠”。《後漢書·西南夷傳》載:“武帝元鼎六年,平南夷,爲牂柯郡,夜郎侯迎降,天子賜其王印綬。後遂殺之。夷、獠咸以竹王非血氣所生,甚重之,求爲立後。”(5)其文先稱“平南夷”,“夜郎侯迎降”,後謂“夷、獠咸以竹王非血氣所生”,則“獠”屬於南夷,是“夷”之别種。《三國志·蜀書·霍弋傳》謂後主時“永昌郡夷、獠恃險不賓,數爲寇害,乃以弋領永昌太守,率偏軍討之,遂斬其豪帥,破壞邑落,郡界寧静”(6)。同書《蜀書·張嶷傳》“拜爲牙門將,屬馬忠,北討汶山叛羌,南平四郡蠻夷,輒有籌畫戰克之功”句下裴松之注引《益部耆舊傳》曰:“後南夷劉胄又反,以馬忠爲督庲降討胄,嶷復屬焉,戰鬭常冠軍首,遂斬胄。平南事訖,牂牁、興古獠種復反,忠令嶷領諸營往討,嶷内招降得二千人,悉傳詣漢中。”(7)興古爲諸葛亮平南中後,分建寧、牂牁所置之郡。南夷劉胄之反,在建興十一年(233)。《三國志·蜀書·馬忠傳》稱:

(建興)十一年,南夷豪帥劉胄反,擾亂諸郡。徵庲降都督張翼還,以忠代翼。忠遂斬胄,平南土。加忠監軍奮威將軍,封博陽亭侯。初,建寧郡殺太守正昂,縛太守張裔於吴,故都督常駐平夷縣。至忠,乃移治味縣,處民夷之間。(8)

則知劉胄即爲南中豪帥。劉胄被稱爲“南夷”,在劉胄及其所部之外,牂牁、興古等郡又另有“獠種”,則“獠”當是“南夷”中特别的種類。上引稱馬忠移庲降都督治於味縣,“處民夷之間”,則“南土”之人,可别爲民、夷、獠三種。參諸上文所論巴、賨、獠之例,牂牁、興古之

(1)郭允蹈撰、趙炳清校注《蜀鑑校注》,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年,第 113頁。(2)《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九《李特雄期壽勢志》,第 502頁。(3)《晉書》卷一二一《李壽載記》,第 3045頁。(4)關於《蜀鑑》此段記述及其史料來源,參蒙默《〈蜀鑑〉引李膺〈益州記〉引“僚人入蜀”條解析》,《文史雜誌》 2013年第 4

期,第 4—6頁。(5)《後漢書》卷八六《西南夷傳》,第 2844頁。(6)《三國志》卷四一《蜀書·霍弋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 1008頁。(7)《三國志》卷四三《蜀書·張嶷傳》,第 1051— 1052頁。(8)《三國志》卷四三《蜀書·馬忠傳》,第 1048— 1049頁。

“獠”也當是山夷,是“南夷”中居於山地的人群。

因此,在漢代(包括三國時期),閬中、牂牁都有“獠”,都是山地人群,然二地之“獠”乃分别相對於其相鄰夷(賨)、民(巴)而言,二者相隔懸遠,没有證據表明其存有聯繫,更無法證明閬中之“獠”源自牂牁之“獠”。而上引《華陽國志·李特雄期壽勢志》《晉書·李勢載記》《北史·獠傳》諸書所謂“蜀土無獠,至是始從山出”,也當理解爲獠本居於山區,遠離河谷地帶,與“民”(百姓)相懸隔,至是方“從山而出”,布滿山谷(山地河谷),方“大爲百姓之患”。

“獠”出山之初,仍被視爲獠。《晉書·殷仲堪傳》記太元末,“尚書下以益州所統梁州三郡人丁一千番戍漢中,益州未肯承遣”。時任荆州刺史、都督荆益寧三州諸軍事殷仲堪上疏云:

巴西、梓潼、宕渠三郡去漢中遼遠,在劍閣之内,成敗與蜀爲一,而統屬梁州,蓋定鼎中華,慮在後伏,所以分斗絶之勢,開荷戟之路。自皇居南遷,守在岷邛,衿帶之形,事異曩昔。是以李勢初平,割此三郡配隸益州,將欲重複上流爲習坎之防。事經英略,歷年數紀。……今華陽乂清,汧隴順軌,關中餘燼,自相魚肉。梁州以論求三郡,益州以本統有定,更相牽制,莫知所從。致令巴、宕二郡爲羣獠所覆,城邑空虚,士庶流亡,要害膏腴皆爲獠有。今遠慮長規,宜保全險塞。又蠻獠熾盛,兵力寡弱,如遂經理乖謬,號令不一,則劍閣非我保,醜類轉難制。此乃藩捍之大機,上流之至要。(1)

宕渠、巴西二郡之山地,正是漢代以來獠人居住活動的中心地區。《華陽國志·巴志》説巴西郡(治閬中)“土地山原多平,有牛馬桑蠶。其人,自先漢以來,傀偉俶儻,冠冕三巴”,范目(范三侯)、馮緄皆出自巴西,故有“巴有將,蜀有相”之説,“縉紳之徒,不勝次載焉”(2)。其“宕渠郡”條下引長老之言,謂“宕渠蓋爲故賨國。今有賨城、盧城”(3)。則巴西、宕渠二郡核心區的漢水(西漢水,今嘉陵江)中游河谷地帶與渝水(宕渠水,今巴河)中下游河谷地帶,自漢代以來,即爲賨人居住活動區域,而西漢水中游河谷兩側以及渝水(巴河)上中游的山地,則是獠人的居住活動區域。自成漢以來,獠“從山而出”,即從河谷上游與兩側的山地下到河谷地帶,原居於河谷地區的士庶受到獠人壓迫、驅掠,乃逃離故土,遂至“城邑空虚”,“要害膏腴皆爲獠有”。殷仲堪説巴西、宕渠、梓潼三郡“今俘没蠻獠,十不遺二”(4),當

(1)《晉書》卷八四《殷仲堪傳》,第 2195頁。(2)《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一《巴志》,第 45頁。(3)《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一《巴志》,第 49頁。(4)《晉書》卷八四《殷仲堪傳》,第 2195頁。

是指三郡核心地區皆爲蠻獠占據,其固有之士庶編户十不存二。

殷仲堪總論三郡,然述及群獠所覆之地,但及宕渠、巴西二郡,並未及於梓潼郡,蓋其時梓潼之獠,尚不爲盛。上引《華陽國志》説獠“始從山出,自巴至犍爲、梓潼,布滿山谷,十餘萬落”;《晉書·李勢載記》説獠“始從山而出,北至犍爲、梓潼,布在山谷,十餘萬落”。其所説的“巴”,顯指巴西、宕渠二郡;梓潼、犍爲二郡在其北,故得稱爲“北至”。又,梓潼、犍爲二郡本爲蜀地,其地本無獠,故《華陽國志》與《晉書》皆稱“蜀土無獠”;獠由巴地(巴西、宕渠二郡屬巴地)出山之後,散布開來,進入屬於蜀地的犍爲、梓潼二郡。

獠從山中走出後,散布於山地河谷間。《魏書·獠傳》謂:“獠者,蓋南蠻之别種,自漢中達于邛笮,川洞之間,所在皆有。種類甚多,散居山谷,略無氏族之別。”(1)川洞,即河谷及山間盆地(平壩)。此言獠散布於漢中至於邛笮(指越巂郡)的廣大地區,却並不包括滇僰,説明在北方的魏人看來,獠主要散布於梁、益之地。《魏書·獠傳》又説:

建國中,李勢在蜀,諸獠始出巴西、渠川、廣漢、陽安、資中,攻破郡縣,爲益州大患。勢内外受敵,所以亡也。自桓温破蜀之後,力不能制。又蜀人東流,山險之地多空,獠遂挾山傍谷。與夏人參居者頗輸租賦,在深山者仍不爲編户。蕭衍梁益二州歲歲伐獠以自裨潤,公私頗藉爲利。(2)

巴西、廣漢爲晉時舊郡。渠川,當即宕渠郡,或即指渠水。陽安,當即《南齊書·州郡志》所記宋熙郡之陽安縣(3);而宋熙郡,據上引《水經注·漾水》,在東遊水(今東河)流域。資中,當即犍爲郡資中縣。《華陽國志》謂資中縣“多山田,少種稻之地”(4),本即爲山地。獠出山後,“挾山傍谷”,即分散居住在山麓河谷地帶,自然多與“夏人”混居在一起,遂頗輸租賦,其大部分亦即著籍成爲所在郡縣的編户齊民,而不再被視爲“獠”。但也有部分獠衆集聚在一起,保留或推舉自己的首領,形成獠人集團。《魏書·獠傳》説獠人“往往推一長者爲王,亦不能遠相統攝。父死則子繼,若中國之貴族也。獠王各有鼓角一雙,使其子弟自吹擊之。好相殺害,多仇怨,不敢遠行”(5)。則獠人集團規模一般較小,“不能遠相統攝”,亦即不能形成較大的地域聯盟。《宋書·孝武帝紀》載,大明元年(457)三月,“梁州獠求内屬,立懷漢郡”(6)。《宋書·州郡志》謂懷漢郡立於孝建二年(455),領永豐、綏來、預德三縣,有

(1)《魏書》卷一○一《獠傳》,第 2435頁。(2)《魏書》卷一○一《獠傳》,第 2436頁。(3)《南齊書》(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一五《州郡志下》,中華書局,2017年,第 325頁。(4)《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三《蜀志》,第 176頁。(5)《魏書》卷一○一《獠傳》,第 2435頁。(6)《宋書》卷六《孝武帝紀》,第 130頁。

419户(1)。《南齊書·州郡志》改爲懷安郡,綏來縣改爲綏成縣(2)。懷漢郡(懷安郡)是宋時由獠人歸附而設置的郡。而《宋書·州郡志》及《南齊書·州郡志》於梁州下又記有另一懷安郡,寄治州下,郡及所領懷安、義存二縣均爲“何《志》新立”,有 407户、2366口。又有宋熙郡,領興樂、歸安、宋安、元壽、嘉昌五縣,並是“何、徐《志》新立”,有 1385户、3128口;巴渠郡,“何《志》新立”,領宣漢、始興、巴渠、東關、始安(並爲“何《志》新立”)及下蒲、晉興等七縣,有 500户、2183口;新巴郡,“晉安帝分巴西立”,領新巴、晉城、晉安三縣(並爲晉安帝立),有 393户、2749口(3)。除寄治州下的懷安郡不能確定外,其餘各郡皆可斷定並非僑郡,很可能都是以出山内附的獠户所立。《晉書·地理志》謂巴渠、懷安、宋熙、懷漢、北新巴等郡皆立於晉末安帝時,亦或有據。無論如何,當晉宋之際,梁州南境巴嶺山地增置了諸多很可能以獠民爲主體的郡縣,其民“頗輸租賦”,同於“夏民”,故不被稱爲獠郡縣。巴渠、懷安、宋熙、懷漢、北新巴五郡皆屬梁州,特别是懷安郡寄治梁州治下,很可能就是《南齊書·李安民傳》所説“亂漢中”的“五獠”(4)。

益州境内的南宕渠、南新巴、沈黎三郡,所領也當以獠民爲主。益州南宕渠郡領宕渠、漢興、宣漢三縣,本即蜀漢、晉以來的宕渠郡,上引《華陽國志》强調其地本屬賨國,説明蜀、晉時宕渠郡所領編户多爲賨人。而《宋書·州郡志》引徐《志》謂南宕渠“本南中民,蜀立”;又謂漢興縣(當即蜀、晉時漢昌縣)“晉地志有,屬興古郡”(5),均暗示其所領著籍民户本屬於獠,蓋原在宕渠郡山地的獠出山之後,即與夏人“參居”,頗輸租賦。劍南的南新巴郡立於元嘉十二年(435),以梁州新巴(北新巴郡)民流寓而立,領縣中新巴、晉城、晉安三縣與梁州新巴郡同,而多出漢昌、桓陵、綏歸三縣(6)。梁州新巴郡所領既爲獠民,益州南新巴郡乃梁州新巴民流寓,所領亦當以獠民爲主。沈黎郡,《宋書·州郡志》謂其並非漢時分蜀郡西部所置之沈黎郡,《永初郡國》有,何《志》無,徐《志》云舊郡,蓋亦置於晉宋之際。其所領旄牛縣爲漢晉舊縣;蘭縣雖置於漢時,然晉時已無,蓋久已廢棄;首縣城陽,“徐不注置立”。叙稱沈黎郡“領縣四,户六十五”(7)。至《南齊書·州郡志》,沈黎被稱爲獠郡,領蠶陵縣,“無户數”(8)。蓋晉、宋時設置沈黎郡,即領獠民;後著籍獠民盡失,遂得稱爲“獠郡”。

(1)《宋書》卷三七《州郡志三》,第 1253頁。(2)《南齊書》卷一五《州郡志下》,第 325頁。(3)《宋書》卷三七《州郡志三》,第 1248—1250頁。(4)《南齊書》卷二七《李安民傳》,第 564頁。(5)《宋書》卷三八《州郡志四》,第 1283頁。(6)《宋書》卷三八《州郡志四》,第 1281—1282頁。(7)《宋書》卷三八《州郡志四》,第 1284頁。(8)《南齊書》卷一五《州郡志下》,第 336頁。

因此,所謂“獠郡”,即以獠人爲主,然獠人不著籍編户、亦不納租賦的郡。《南齊書·州郡志》於益州下記有東宕渠、越巂、沈黎、甘松、始平等五個獠郡(1)。東宕渠獠郡領宕渠、平州、漢初三縣。其中宕渠縣爲漢晉舊縣,《宋書·州郡志》屬南宕渠郡;漢安縣,當即漢晉漢昌縣、劉宋漢興縣;平州縣本屬巴西郡,“晉武帝太康元年,以野民歸化立”(2)。則所謂東宕渠獠郡,就在蜀晉宕渠郡與巴西郡之間,亦即在今巴河與東河之間。《南齊書·州郡志》於益州下另記有西宕渠郡,領宕渠、宣漢、漢初、東關四縣,却是正郡(3)。顯然,東、西宕渠郡在同一地區,前者不領編户,是獠郡;後者領有編户,是正郡。越巂郡在劉宋時領邛都、新興、臺登、晉興、會無、卑水、定莋、蘇利八縣(除晉興置於晉末外,均爲漢舊縣),有 1349户(4);至南齊時則淪爲獠郡,亦即失去全部編户。甘松、始平二獠郡無可考,蓋以降附之獠部立。

據上引《魏書·獠傳》,獠“往往推一長者爲王”,“父死則子繼,若中國之貴族也”。其所謂“獠王”,蓋即“村屯塢壁之豪,郡邑巖穴之長”。《南齊書·陳顯達傳》記建元末

(482),陳顯達都督益寧二州、益州刺史,領宋寧太守,“益部山險,多不賓服。大度村獠,前後刺史不能制,顯達遣使責其租賧,獠帥曰:‘兩眼刺史尚不敢調我! 遂殺其使。顯達分部將吏,聲將出獵,夜往襲之,男女無少長皆斬之。自此山夷震服”(5)。益州宋寧郡乃元嘉十年(433)“免吴營僑立”,是僑郡,寄治成都。大度村當距成都非遠。“調”,指按户口徵發租賧。大度村獠蓋處於山區,故也被稱爲“山夷”。他們有獠帥爲之長,無户口版籍,不納租賧,正是《魏書》所謂“在深山者仍不爲編户”。

對於不賓服的獠,齊梁官府自然多事殺伐。《魏書·獠傳》説蕭梁“梁益二州歲歲伐獠以自裨潤,公私頗藉爲利”,當非枉言。《梁書·張齊傳》記天監十年(511),張齊任巴西太守,“郡人姚景和聚合蠻蜒,抄斷江路,攻破金井。齊討景和於平昌,破之。初,南鄭没於魏,乃於益州西置南梁州。州鎮草創,皆仰益州取足。齊上夷獠義租,得米二十萬斛。又立臺傳,興冶鑄,以應贍南梁”(6)。梁時巴西郡既有蠻蜒,又有夷獠:前者反叛,被平定後納租應調,就成爲後者。《寰宇記》劍南東道“普州”叙稱:“梁置普慈郡于此,梁普通中,益州刺史臨汝侯賜群獠金券鏤書,其文云:‘今爲汝置普慈郡,可率屬子弟,奉官租以時輸送。 ”(7)宋

(1)《南齊書》卷一五《州郡志下》,第 336頁。(2)《宋書》卷三八《州郡志四》,第 1273頁。(3)《南齊書》卷一五《州郡志下》,第 335頁。(4)《宋書》卷三八《州郡志四》,第 1276頁。(5)《南齊書》卷二六《陳顯達傳》,第 545— 546頁。(6)《梁書》(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一七《張齊傳》,中華書局,2020年,第 316頁。(7)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八七《劍南東道六》“普州”條,中華書局,2007年,第 1729頁。

普州之地,漢晉齊梁時多屬犍爲郡資中縣,“李雄亂後,爲獠所據。梁招撫之,置普慈郡”(1)。梁普通年間,任爲益州刺史者是臨汝侯蕭淵猷;接受其所賜金券之“群獠”,當是諸獠帥。獠帥“率屬子弟,奉官租以時輸送”,即納租賧,但無須向朝廷報告其户口。蕭淵猷頒給獠帥金券,並稱“今爲汝置普慈郡”,或可推知其時郡守即由獠帥擔任,且得世守其職。普慈郡實際上也是獠郡。

然則,當宋齊梁之世,出山之後“與夏人參居”、成爲編户齊民的原獠人已不再被稱爲

“獠”,仍居於山地“不爲編戶”者則仍被稱爲“獠”,即使其首領接受官府的招撫,“率屬子弟,奉官租”,“納租賧”,也仍然被視爲“獠”。魏、周據有漢中、巴蜀之地後,大概爲了表示區别,將後者稱爲“生獠”,而將前者稱爲“北獠”或“熟獠”。《魏書·獠傳》云:

正始中,夏侯道遷舉漢中内附,世宗遣尚書邢巒爲梁益二州刺史以鎮之,近夏人者安堵樂業,在山谷者不敢爲寇。……及元恒、元子真相繼爲梁州,並無德績,諸獠苦之。其後朝廷以梁益二州控攝險遠,乃立巴州以統諸獠,後以巴酋嚴始欣爲刺史。又立隆城鎮,所綰獠二十萬户,彼謂北獠,歲輸租布,又與外人交通貿易。巴州生獠並皆不順,其諸頭王每於時節謁見刺史而已。(2)

是時北魏初據梁州,亦將獠區分爲“近夏人者”與“在山谷者”二類。魏巴州之立,在延昌三年(梁天監十三年, 514),治化成縣。《寰宇記》山南西道“巴州”云:

按《四夷縣道記》云:“至李特孫壽時,有羣獠十餘萬從南越入蜀漢閒,散居山谷,因流布在此地,後遂爲獠所據。 ”歷代羈縻,不置郡縣。至宋,乃于巴嶺南置歸化、北水二郡,以領獠户,歸化郡即今理是也。齊因之,梁置歸化、木門二郡。後魏正始元年,梁州刺史夏侯道遷以其地内屬,於是分其地,於漢昌縣理所置大谷郡,帶防兵以鎮撫之。延昌三年於大谷郡北置巴州,蓋取古巴國以爲名。(3)

其所引《四夷縣道記》之言,又見於《御覽》(4),或即唐時賈耽所撰《四夷郡國縣道記》。劉宋時於巴嶺之南置歸化、北水(或作“水北”)二郡,不見於《宋書·州郡志》。《南齊書·州郡志》於梁州下所記“荒或無民户”的四十五郡中,有歸化與弎水郡,“弎水”或即“北水”之訛(5)。北魏正始年間所置之大谷郡治漢昌縣,即漢晉以來宕渠郡之漢昌縣(在今巴中市)。

《寰宇記》於巴州“曾口縣”下稱:“本漢宕渠縣地,宋末於此置歸化郡,以撫獠户。梁普通

(1)樂史《太平寰宇記》卷八七《劍南東道六》普州“安嶽縣”條,第 1730—1731頁。(2)《魏書》卷一○一《獠傳》,第 2436頁。(3)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三九《山南西道七》“巴州”條,第 2703頁。(4)《太平御覽》卷一六八《州郡部一四》“巴州”,第 818頁。(5)《南齊書》卷一五《州郡志下》,第 326—329頁。。

六年於郡理置曾口縣,以曾口谷爲邑名。 ”縣境又有北水,“自化城縣界入,東南流經縣理西,又東南經縣理南,又東入歸仁縣界”(1)。則宋齊歸化郡當在今巴中市南境。其“清化縣”下記有“廢盤道縣”,謂“在縣東四十里。本漢宕渠縣地。宋末於今縣西南十里置北水郡”。其“清化縣”條則稱:“梁普通六年於今縣北二十里置木門郡……貞觀元年,清化縣自木門城移於今理。 ”縣境有清水,“南流經木門城東”(2)。則宋齊北水郡、梁木門郡皆當在宋時清化縣境内,即今巴中市西北境。而這一地區正是漢晉以來獠人(山夷)聚居之區,故《四夷縣道記》所説群獠於李壽時從南越入蜀漢間云云,絶不足據。而宋、齊於此置歸化、北水二郡,“以領獠户”,也當是獠郡;梁所置木門郡,所領也當以獠人爲主。

北魏延昌三年所置巴州的第一任刺史嚴始欣,被稱爲“巴酋”,不是獠;據下文,其族子嚴愷被任爲隆城鎮將。隆城鎮,當即置於梁隆城郡,在今儀隴縣。《寰宇記》謂儀隴縣“本漢閬中縣地,梁天監元年於此置隆城郡,因隆城山爲名,及儀隆縣。……縣城元在金城山頂,四望懸絶,石壁高八十丈,周迴五里,惟西南稍通人馬”(3)。其東南,正是恒稜獠聚居的大蓬山區(見下文)。梁隆城郡所領,當即獠民,或亦爲獠郡。北魏於此置鎮,亦爲鎮御群獠。北魏的統治策略,顯然是以巴酋治獠人。《魏書·邢巒傳》載正始二年(梁天監四年, 505)邢巒(時任梁秦二州刺史)上表稱:

又巴西、南鄭相離一千四百,去州迢遞,恒多生動。昔在南之日,以其統綰勢難,故增立巴州,鎮静夷獠,梁州藉利,因而表罷。彼土民望,嚴、蒲、何、楊,非唯五三,族落雖在山居,而多有豪右,文學箋啓,往往可觀,冠帶風流,亦爲不少。但以去州既遠,不能仕進;至於州綱,無由厠迹。巴境民豪,便是無梁州之分,是以鬱怏,多生動静。比建議之始,嚴玄思自號巴州刺史,克城以來,仍使行事。巴西廣袤一千,户餘四萬,若彼立州,鎮攝華獠,則大帖民情。從墊江已還,不復勞征,自爲國有。(4)

嚴、蒲、何、楊,乃巴州民望,“文學箋啓,往往可觀,冠帶風流,亦爲不少”。他們是巴酋,不是獠帥(或獠王)。邢巒所説的“夷獠”“華獠”,“華”是指漢、華夏,“夷”當指巴夷,即嚴玄思、嚴始欣之類豪右、民望,“獠”才指山居的獠人。

據上引《魏書·獠傳》,巴州之獠又分爲北獠和生獠。“北獠”,當即歸順北朝的獠,他們“歲輸租布,又與外人交通貿易”,也就是與夏人參居的獠;而“生獠並皆不順”,其頭王僅

(1)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三九《山南西道七》巴州“曾口縣”條,第 2706頁。(2)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三九《山南西道七》巴州“清化縣”條,第 2707頁。(3)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三九《山南西道七》蓬州“儀隴縣”條,第 2711頁。(4)《魏書》卷六五《邢巒傳》,第 1568頁。

“於時節謁見刺史而已”。西魏、北周之世,“北獠”改稱爲“熟獠”。《周書·獠傳》記天和三年( 568),梁州恒稜獠叛,總管長史趙文表討之。軍次巴州,文表率衆徑進。“時有從軍熟獠,多與恒稜親識,即以實報之”。又“有生獠酋帥數人來見文表”,欲爲大軍嚮導(1)。《周書·趙文表傳》云:“天和三年,除梁州總管府長史。所管地名恒陵者,方數百里,並生獠所居,恃其險固,常懷不軌。文表率衆討平之。 ”(2)恒稜(陵)獠在梁州南境,即後來的蓬州境內,是“生獠”;趙文表軍中的“熟獠”“多與恒稜親識”,當來自巴州獠。趙文表平定恒稜獠之後,“皆慰撫之,仍徵其税租”;翌年,於其地置蓬州,文表任刺史,“又大得獠和”(3)。恒稜獠乃漸變成熟獠。然蓬州境内“山高水險”,直到北宋初年,其地仍“雜以獠户”,亦即仍有相當多未著籍的山民(4)。

西魏、北周之世,劍南地區著名的生獠則有陵州木籠獠和資州鐵山獠。《周書·陸騰傳》載:魏恭帝三年(556),“陵州木籠獠恃險麤獷,每行抄劫,詔騰討之”。獠“因山爲城”,騰設計破之,“斬首一萬級,俘獲五千人”(5)。周陵州置於閔帝元年(557),所轄即漢晉犍爲郡武陽縣地。《隋書·地理志》隆山郡“隆山”縣原注:“舊曰犍爲,置江州。西魏改縣曰隆山。後周省州,置隆山郡。……有鼎鼻山。”(6)《隋書·楊素傳》記楊素從叔文思,周天和初,

“進擊資中、武康、隆山生獠及東山獠,並破之”(7)。“隆山生獠”當即“木籠獠”。《周書·陸騰傳》又謂:

保定元年,遷隆州總管,領刺史。二年,資州槃石民反,殺郡守,據險自守,州軍不能制。騰率軍討擊,盡破斬之。而蠻、獠兵及所在蜂起,山路險阻,難得掩襲。騰遂量山川形勢,隨便開道。蠻獠畏威,承風請服。所開之路,多得古銘,並是諸葛亮、桓温舊道。是年,鐵山獠抄斷内江路,使驛不通。騰乃進軍討之。欲至鐵山,乃僞還師。賊不以爲虞,遂不守備。騰出其不意擊之,應時奔潰。一日下其三城,斬其魁帥,俘獲三千人,招納降附者三萬户。(8)

《元和郡縣圖志》資州“盤石縣”叙云:“本漢資中縣地,後爲夷獠所居。周武帝於漢資中故城置盤石縣,屬資中郡。 ”其“内江縣”叙稱:“本漢資中縣地,後漢分置漢安縣。李雄之後,

(1)《周書》(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四九《異域上》“獠”,中華書局,2022年,第 976—977頁。(2)《周書》卷三三《趙文表傳》,第 636頁。(3)《周書》卷四九《異域上》“獠”,第 968頁。(4)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三九《山南西道七》“蓬州”條,第 2709頁。(5)《周書》卷二八《陸騰傳》,第 515頁。(6)《隋書》卷二九《地理志上》,第 922頁。(7)《隋書》卷四八《楊素傳》附從叔文思傳,第 1459頁。(8)《周書》卷二八《陸騰傳》,第 515— 516頁。

陷於夷獠。周武帝天和二年,於中江水濱置漢安戍,其年改爲中江縣,屬資中郡。”(1)據上引《周書·陸騰傳》,資州境内有民、蠻、獠三種人,造反的“槃石民”當是編户齊民;畏威請服的蠻獠當是熟獠;而擁有魁帥的鐵山獠,則當即《隋書·楊素傳》所説楊文思征討的資中

“生獠”。

然則,自兩晉之際獠“從山出”“布滿山谷”,經過近三百年,巴蜀漢中地區(梁益二州)被稱爲“獠”特别是“生獠”者仍然居住活動在巴州、蓬州及陵州、資州等州及其周邊(如渠州)的山地,其散布於河谷及低山丘陵地區、“與夏人參居”者已漸次不再被視爲“獠”,蓋其既久居河谷丘陵地,“與夏人參居”,即不再具有山民的特徵。《隋書·地理志》叙梁州風俗,謂:“傍南山雜有獠户,富室者頗參夏人爲婚,衣服居處言語,殆與華不别。”(2)“衣服居處言語”既“與華不别”,富室者更得“參夏人爲婚”,“獠”作爲人群分類的意義已基本消失,故隋唐之世,山南、劍南大部分地區的山民,就不再被稱爲“獠”;只有邊遠山區的山民,才被稱爲“獠”。

二、“俚”處溪洞,“獠”居深山

《博物志·異俗》記交州俚人,謂:

交州夷名曰俚子。俚子弓長數尺,箭長尺餘,以燋銅爲鏑,塗毒藥於鏑鋒,中人即死,不時斂藏,即膨脹沸爛,須臾燋煎都盡,唯骨耳。(3)

《御覽》引《博物志》作:

交州山夷名曰俚子,弓長數尺,箭長尺餘。以燋銅爲鏑,塗毒藥於鏑鋒,中人即死,不時斂藏,則胼脹沸爛,須〔臾〕(叟)燋煎都盡,唯骨在耳。(4)

參合二者所記,被稱爲“俚子”者,乃“交州山夷”,並非“交州夷”。“俚”亦指山夷(居於山地的土著人群),與“獠”大致同義。廣州山夷也被稱爲“俚”。《御覽》引孫吴時人萬震撰《南州異物志》云:

廣州南有賊曰俚,此賊在廣州之南,蒼梧、鬱林、合浦、寧浦、高涼五郡中央,地方數千里。往往别村各有長帥,無君主,恃在山險,不用王。自古及今,彌歷年紀。民俗

(1)李吉甫撰,賀次君點校《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一《劍南道上》,中華書局,1983年,第 785頁。(2)《隋書》卷二九《地理志上》,第 924頁。(3)《博物志校證》卷二《異俗》,第 25頁。(4)《太平御覽》卷三五○《兵部八一·箭下》,第 1610頁。

惷愚,唯知貪利,無有仁義道理。土俗不愛骨肉,而貪寶貨及牛犢。若見賈人有財物、水牛者,便以其子易之。夫或鬻婦,兄亦賣弟。若鄰里有負其家債不時還者,其子弟中愚者謂其兄曰:“我爲汝取錢,汝但當善殯葬我耳! ”其處多野葛,爲鉤挽數寸,徑到債家門下,謂曰:“汝負我錢,不肯還我,今當自殺。 ”因食野葛而死債家門下。其家便稱冤,宗族人衆往債家曰:“汝不還我錢,而殺我子弟,今當擊汝! ”債家慚懼,因以牛犢、財物謝之數十倍,死家乃自收死者罷去,不以爲恨。(1)

同書他處引《南州異物志》作“俚人不愛骨肉,而貪寶貨,見賈人財物、牛犢,便以子易之”(2);又作“廣州俚賊,若鄉里負其家債不時還者,子弟便取冶葛,一名鉤肳,數寸許,到債家門食鉤肳而死,其家稱怨,誣債家殺之。債家慚懼,以財物辭謝,多數十倍。死家便收屍去,不以爲恨”(3)。後二段所引,顯然與上文所引同源,則所謂“俚”,既可稱爲“俚人”,又被稱爲

“俚賊”。《南州異物志》説俚人散布於“蒼梧、鬱林、合浦、寧浦、高涼五郡中央”,而此五郡之中央地帶,正是山地,故俚人得“恃在山險”。據此,廣州之“俚”也當是“山夷”。

上引《南州異物志》稱廣州蒼梧等五郡山地的俚人爲“俚賊”,謂其“别村各有長帥,無君主,恃在山險,不用王”,顯然未入版籍。納入版籍的俚人,則被稱爲“俚民”。《宋書·徐豁傳》記元嘉三年(426),時任始興太守徐豁上表言事,中謂:

中宿縣俚民課銀,一子丁輸南稱半兩。尋此縣自不出銀,又俚民皆巢居鳥語,不閑貨易之宜,每至買銀,爲損已甚。又稱兩受入,易生姦巧,山俚愚怯,不辨自申,官所課甚輕,民以所輸爲劇。今若聽計丁課米,公私兼利。(4)

其時始興郡屬廣州,治曲陽(今廣東韶關);中宿爲漢晉舊縣,在始興郡西南境,地處南嶺山地。中宿縣境内的“俚”被稱爲“山俚”,“巢居鳥語”,其身份是“民”,早已著籍納課。换言之,著籍納課的“山俚”也仍然是“俚”。

同時,廣州、交州境内也有“獠”,且往往與“俚”並列。《御覽》録晉人裴淵《廣州記》曰:

俚獠貴銅鼓,唯高大爲貴。面闊丈餘,方以爲奇。初成,懸於庭;尅晨置酒,招致同類,來者盈門。其中豪富子女,以金銀爲大叉,執以叩鼓,竟,留遺主人,名爲銅鼓釵。風俗好殺,多構讎怨。欲相攻擊,鳴此鼓集衆,到者如雲。有是鼓者,極爲豪强。(5)

(1)《太平御覽》卷七八五《四夷部六·俚》,第 3478頁。(2)《太平御覽》卷四九二《人事部一三三·貪》,第 2250頁。(3)《太平御覽》卷九九〇《藥部七·冶葛》,第 4381—4382頁。(4)《宋書》卷九二《徐豁傳》,第 2488— 2489頁。(5)《太平御覽》卷七八五《四夷部六·俚》,第 3478頁。

《後漢書·馬援傳》李賢注引裴氏《廣州記》曰:“俚獠鑄銅爲鼓,鼓唯高大爲貴,面闊丈餘。初成,懸於庭,剋晨置酒,招致同類,來者盈門。豪富子女以金銀爲大釵,執以叩鼓,叩竟,留遺主人也。”(1)是以俚獠同俗。《宋書 ·杜慧度傳》記晉末義熙七年(411),慧度爲交州刺史,率交州文武擊破向交州進軍的盧循叛軍,“循雖敗,餘黨猶有三千人,皆習練兵事,李遜子李弈、李脱等奔竄石碕,盤結俚、獠,各有部曲。循知弈等與杜氏有怨,遣使招之,弈等引諸俚帥衆五六千人,受循節度”。李遜曾任九真太守,“父子勇壯有權力,威制交土”,曾與慧度父杜瑗交戰,爲瑗斬殺(2)。李弈等“盤結俚、獠,各有部曲”,則俚、獠社會組織形態大致相同。

《宋書·夷蠻傳》云:廣州諸山並俚、獠,種類繁熾,前後屢爲侵暴,歷世患苦之。世祖大明中,合浦大帥陳檀歸順,拜龍驤將軍。四年,檀表乞官軍征討未附,乃以檀爲高興太守,將軍如故。遣前朱提太守費沈、龍驤將軍武期率衆南伐,并通朱崖道,並無功,輒殺檀而反,沈下獄死。(3)

“廣州諸山”,指廣州境內山區,其義與上引《南州異物志》所説“蒼梧、鬱林、合浦、寧浦、高涼五郡中央,地方數千里”大致相同。《南齊書·州郡志》“廣州”叙云:“廣州,鎮南海。濱際海隅,委輸交部,雖民户不多,而俚獠猥雜,皆樓居山險,不肯賓服。西南二江,川源深遠,别置督護,專征討之。 ”(4)亦稱廣州境内“俚獠”居於山險。其“越州”叙云:“越州,鎮臨漳郡,本合浦北界也。夷獠叢居,隱伏巖障,寇盜不賓,略無編户。……元徽二年,以伯紹爲刺史,始立州鎮,穿山爲城門,威服俚獠。……刺史常事戎馬,唯以貶伐爲務。”(5)越州境内“夷獠叢居”,設立州鎮,意在“威服俚獠”。《陳書·杜僧明傳》説梁大同中,杜僧明隨廣州南江督護盧安興“頻征俚獠有功,爲新州助防”(6)。周文育亦於同時“累征俚獠,所在有功,除南海令”(7)。《隋書·地理志》綜述嶺南風俗,謂:其俚人則質直尚信,諸蠻則勇敢自立,皆重賄輕死,唯富爲雄。巢居崖處,盡力農事。刻木以爲符契,言誓則至死不改。父子别業,父貧,乃有質身於子。諸獠皆然。並鑄銅爲大鼓,初成,懸於庭中,置酒以招同類。來者有豪富子女,則以金銀爲大釵,執以

(1)《後漢書》卷二四《馬援傳》,第 841頁。(2)《宋書》卷九二《杜慧度傳》,第 2486頁。(3)《宋書》卷九七《夷蠻傳》,第 2611頁。(4)《南齊書》卷一四《州郡志上》,第 292頁。(5)《南齊書》卷一四《州郡志上》,第 297— 298頁。(6)《陳書》(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卷八《杜僧明傳》,中華書局,2021年,第 151頁。(7)《陳書》卷八《周文育傳》,第 154頁。

叩鼓,竟乃留遺主人,名爲銅鼓釵。俗好相殺,多搆讎怨,欲相攻則鳴此鼓,到者如雲。有鼓者號爲“都老”,羣情推服。本之舊事,尉陀於漢,自稱“蠻夷大酋長、老夫臣”,故俚人猶呼其所尊爲“倒老”也。言訛,故又稱“都老”云。(1)

凡此,皆以俚、獠並稱,説明二者並非一種人群,但有許多共同特徵。那麽,俚與獠,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係?

在相關記載中,“俚”常與“洞”相連,合稱爲“俚洞”。如《陳書·胡穎傳》謂胡穎在蕭梁時“出番禺,征討俚洞”,得以交結時任西江督護的陳霸先(2)。同書《沈恪傳》謂梁時沈恪隨蕭映鎮廣州,兼府中兵參軍,“常領兵討伐俚洞”(3)。同書《蕭引傳》説陳宣帝太建末年,

“廣州刺史馬靖甚得嶺表人心,而兵甲精練,每年深入俚洞,又數有戰功,朝野頗生異議”(4)。《隋書·地理志》説梁武帝“務恢境宇,頻事經略。開拓閩、越,克復淮浦,平俚洞,破.

柯,又以舊州遐闊,多有析置”(5)。《資治通鑑》梁武帝大同五年(539)於朱异奏下云:“時上方事征伐,恢拓境宇,北踰淮、汝,東距彭城,西開牂柯,南平俚洞,紛綸甚衆,故异請分之。 ”胡三省注:“交廣界表,俚人依阻深險,各自爲洞。”(6)據胡注,俚人居於深險之“洞”中,故得稱爲

“俚洞”。然則,俚多居於山地的“洞”中。

“洞”多與“谿(溪) ”相聯,合稱“谿(溪)洞”。《御覽》引南齊黄閔《沅陵記》謂:“五溪十洞頗爲邊患,自馬伏波征南之後,雖爲郡縣,其民叛擾,代或有之,蓋恃山險所致。”(7)其所謂“五溪十洞”,均是指今湘西沅水流域的諸山溪。《水經注·沅水》云:“武陵有五溪,謂雄溪、樠溪、無溪、酉溪,辰溪其一焉。夾溪悉是蠻左所居,故謂此蠻五溪蠻也。 ”(8)五溪蠻“夾溪(洞) ”而居,則“俚洞”也就是俚人居住的“溪洞”。

“洞”又引申作“通”解。《漢書·司馬相如傳》“洞出鬼谷之堀礨崴魁”顔師古注引張揖曰:“洞,通也。”(9)《文選》張衡《西京賦》“赴洞穴”薛綜注:“洞穴,深且通也。”(10)或因爲此,所謂“俚洞”,多與外界相通。上引《南州異物志》所述俚人與外界貿易之狀,即説明俚

(1)《隋書》卷三一《地理志下》,第 999— 1000頁。(2)《陳書》卷一二《胡穎傳》,第 209頁。(3)《陳書》卷一二《沈恪傳》,第 215頁。(4)《陳書》卷二一《蕭引傳》,第 328頁。(5)《隋書》卷二九《地理志上》,第 899頁。(6)《資治通鑑》卷一五八,梁武帝大同五年,中華書局,2012年,第 4996頁。(7)《太平御覽》卷一七一《州郡部一七》“辰州”,第 835頁。(8)《水經注疏》卷三七《沅水》,第 3079頁。(9)《漢書》卷五七下《司馬相如傳》,第 2596— 2597頁。(10)蕭統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二,中華書局,1983年,第 57頁。

人並不封閉。在這個意義上,“洞”實際上就是指山溪流域,一個“洞”,就是一條山溪流域。

然則,廣、交境内的俚人就是居住在山區溪流的河谷地帶,散布在溪流兩岸,與居住在

俞(渝)水(今巴河)“左右”的“賨”人相似,而“獠”則居住在溪流兩岸及其上游更高遠的

山上。《南齊書·蕭嶷傳》記蕭嶷爲武陵内史,“時沈攸之責賧,伐荆州界内諸蠻,遂及五

溪,禁斷魚鹽。羣蠻怒,酉溪蠻王田頭擬殺攸之使,攸之責賧千萬,頭擬輸五百萬,發氣死。

其弟婁侯篡立,頭擬子田都走入獠中,於是蠻部大亂,抄掠平民,至郡城下。遣隊主張莫兒

率將吏擊破之。田都自獠中請立,而婁侯懼,亦歸附。嶷誅婁侯於郡獄,命田都繼其父,蠻

衆乃安”(1)。酉溪蠻居溪水兩側,田都“走入獠中”,“自獠中請立”,則“獠中”顯然是在更深

的山區。

因此,雖然俚、獠都是山夷,但二者仍然有區別,蓋俚人的居地,較爲低平,包括山地河

流的河谷地帶以及低山丘陵地區;而獠人居地則更爲深險高遠,處於中高山區,而且多無

水路可通。簡言之,俚居低山河谷,獠處中高山地。

在上引《宋書·夷蠻傳》中,陳檀被稱爲“合浦大帥”,其歸順後表請官軍征討“未附”,

則“歸順”與“未附”爲兩種人群。陳檀歸順後被任爲高興太守,與前朱提太守費沈等一

起“南伐”,並試圖打通朱崖道。高興郡,不見於《宋書·州郡志》。《南齊書·州郡志》高興

郡領宋和、寧單、高興、威成、夫羅、南安、歸安、陳蓮、高城、新建等十縣(2)。《隋書·地理志》

高涼郡“石龍”縣原注:“舊置羅州、高興郡。”(3)則高興郡在隋時石龍縣境内、今廣東化州一

帶。陳檀、費沈等領兵“南伐”,通朱崖道,當即由合浦向雷州半島進軍,所經皆爲山地。合

浦地勢較爲低平,而高興、通往朱崖的雷州半島山勢較高;前者“歸順”,可能是俚;後者“未附”,可能是獠。

總的説來,俚人以不同形式歸附朝廷,是歸附的山夷。《後漢書·南蠻傳》載:建武

十二年(36),“九真徼外蠻里張游,率種人慕化内屬,封爲歸漢里君”,李賢注:“里,蠻之别

號,今呼爲俚人。”(4)據此,“里(俚) ”本即含有“内附”之意。據上引《宋書·徐豁傳》所録

徐豁之上言,知始興郡中宿縣的俚人早在劉宋之前,既已著籍,被稱爲“俚民”,然按丁課

銀,與普通編户按户輸米不同。

《晉書·陶璜傳》記西晉滅吴後,原孫吴交州刺史陶璜上書給晉武帝,説:“廣州南岸,

(1)《南齊書》卷二二《豫章文獻王傳》,第 453—454頁。(2)《南齊書》卷一四《州郡志上》,第 299頁。(3)《隋書》卷三一《地理志下》,第 993頁。(4)《後漢書》卷八六《南蠻西南夷傳》,第 2836—2837頁。

周旋六千餘里,不賓屬者乃五萬餘户,及桂林不羈之輩,復當萬户。至於服從官役,纔五千

餘家。”(1)其所謂“廣州南岸”“不賓屬者”,當即上引萬震《南州異物志》所説“廣州南”之俚

賊;而蒼梧、鬱林、合浦、寧浦、高涼五郡中央的俚,被稱爲“賊”,蓋其曾附而復反之故。晉

宋齊梁之世,於“廣州南”,增置郡縣頗多,其所領當即包括歸附之俚人。《寰宇記》引沈懷

遠《南越志》曰:“晉康郡,本屬蒼梧端溪縣,晉之咸康四年分置。端溪縣,古氓之營,去郡上

水一百里。又古茫石,大而極高。……有夫陙縣,其俗柵居,實惟俚之氓落焉。民夷曰 ..,

夷名也。”(2)《御覽》引作:“晉康郡夫陙縣人夷曰 ..,其俗栅居,實惟俚之城落。”(3)按:據《宋

書·州郡志》,晉康郡置於晉永和七年(351),分蒼梧郡立,治元溪。夫陙縣,當爲“夫阮縣”

之訛。氓、茫,皆當爲夷語之漢寫;氓營與氓落,皆當是夷人的居住點。端溪、夫阮二縣治

原本皆爲俚人聚落,端溪縣被稱爲“古氓之營”,當曾作爲俚人的軍事中心。端溪、夫阮皆

有“民”,其與“夷”一起,用夷(俚)名稱縣治所在的聚落爲 “..”,則“民”本即源於俚。晉

康郡所領十四縣,除端溪、元溪二縣外,皆爲晉宋間新立,而晉化、安遂、永始、武定、文招、熙

寧等縣名,反映出各縣領民當以歸附之俚人爲主(4)。《寰宇記》於瀧水縣下又記有“廢瀧州”,

謂其本爲晉時分端溪縣所立龍鄉縣地,並引《南越志》云:“龍鄉縣屬廣熙郡。梁大同中,分

廣熙置建州,又分建州之雙頭洞立雙州。 ”(5)據《南齊書·州郡志》,廣熙郡領龍鄉、羅平、賓

化、寧鄉、長化、定昌、永熙、寶寧等八縣(6),也應當是俚人歸附後所立。梁於雙頭洞置雙州,

也當是因俚洞而置。《寰宇記》又於瀧水縣下記有思勞洞,謂“有思勞之水出焉”(7)。思勞

洞,也當是俚人所居。

《寰宇記》梧州“風俗”欄引《南越志》謂:“新寧縣多俚、獠,善爲犀渠。左太沖所謂‘户有犀渠。”又謂新寧縣“西接臨賀、富川二縣”。又記有籠都縣,謂“刺史陸徽所立。有

巨石,四面峻嶮,俚人謂之乳石,以爲名也”(8)。新寧,當即《宋書·州郡志》所記蒼梧郡新寧

縣(又作“寧新縣”);籠都縣,則當爲“都羅縣”之訛。新寧(寧新)立於孫吴,都羅置於晉武

帝時(後廢,蓋永嘉中陸徽爲廣州刺史時復立)。晉宋時期,蒼梧郡漸次增立了丁留、遂成、

廣陵、思安、封興、蕩康、僑寧、懷熙、武化等縣。其中,丁留縣,“晉武帝太康七年,以蒼梧蠻

(1)《晉書》卷五七《陶璜傳》,第 1560頁。(2)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六四《嶺南道八》康州“瀧水縣”,第 3137頁。(3)《太平御覽》卷七八五《四夷部六·俚》,第 3478頁。(4)《宋書》卷三八《州郡志四》,第 1294—1295頁。(5)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六四《嶺南道八》康州“瀧水縣”,第 3137頁。(6)《南齊書》卷一四《州郡志上》,第 294頁。(7)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六四《嶺南道八》康州“瀧水縣”,第 3137頁。(8)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六四《嶺南道八》“梧州”,第 3141、3144頁。

夷賓服立”;其餘各縣,也當皆以歸附俚人置立(1)。上引《晉書·陶璜傳》説吴晉之際,廣州以南,至桂林郡,“服從官役,纔五千餘家”。

《晉書·地理志》記蒼梧、鬱林、桂林、高涼、高興、寧浦、合浦等七郡所領户數,爲 22120户(2);劉宋時期,在上述七郡境内,有蒼梧、晉康、新寧、永平、鬱林、桂林、高涼、宋康、海昌、寧浦、宋熙、晉興、樂昌等十三郡。《宋書·州郡志》寧浦、晉興、樂昌三郡無户口數,其餘十郡合計 23831户。特别是蒼梧、晉康、新寧、永平四郡均在原蒼梧郡境内,而其著籍户口有 15402户,是西晉時的兩倍(3)。晉宋時期所增加的著籍户口中,當有相當部分來自歸附的俚人。

越州爲鎮撫俚獠而立,歷任刺史均以征伐爲事,然其著籍户口數却並無增加。《晉書·地理志》記合浦郡領合浦、南平、蕩昌、徐聞、毒質、珠官等六縣,有户 2000(4)。《宋書·州郡志》記合浦郡領合浦、徐聞、朱官、蕩昌、朱盧、晉始、新安等七縣,却只有 938户(5)。泰始七年(471)與越州同時置立的百梁、隴蘇、永寧、安昌、富昌、南流等六郡,均無著籍户口數。《南齊書·州郡志》所記越州領郡,除上述七郡及高興郡、齊隆郡外,另有思築、鹽田、定川、隆川、齊寧、越中、馬門、封山等八郡,以及吴春俚郡。吴春俚郡置於永明六年

(488),“無屬縣”(6)。吴春郡被稱爲俚郡,而百梁六郡及思築八郡雖不被稱爲俚郡,其所領也當主要是被威服的俚人。齊、梁、陳三世,均未見上述各郡太守任例,説明各郡太守大抵皆爲當地土豪,即所謂俚帥。《隋書·列女傳》“譙國夫人”條記高涼洗氏“世爲南越首領,跨據山洞,部落十餘萬家”,其兄挺爲南梁州刺史,“恃其富强,侵掠傍郡,嶺表苦之。夫人多所規諫,由是怨隙止息,海南、儋耳歸附者千餘洞”(7)。齊梁之世,嶺南並無南梁州,或當爲“南合州”之誤。《隋書·地理志》合浦郡海康縣原注:“梁大通中,割番州合浦立高州,尋又分立合州。大同末,以合肥爲合州,此置南合州。 ”(8)洗挺所任,當即南合州刺史,故其得向海南發展勢力。洗氏之夫家則爲新會馮氏,其夫馮寶爲高涼太守,翁馮融爲羅州刺史。《隋書·地理志》高涼郡“石龍”縣原注:“舊置羅州、高興郡。”(9)《隋書·譙國夫人傳》説洗氏

(1)《宋書》卷三八《州郡志四》,第 1293— 1294頁。(2)《晉書》卷一五《地理志下》,第 465、467— 468頁。(3)《宋書》卷三八《州郡志四》,第 1293— 1306頁。(4)《晉書》卷一五《地理志下》,第 465頁。(5)《宋書》卷三八《州郡志四》,第 1311頁。(6)《南齊書》卷一四《州郡志上》,第 297— 300頁。(7)《隋書》卷八○《列女傳》“譙國夫人”,第 2025頁。(8)《隋書》卷三一《地理志下》,第 996頁。(9)《隋書》卷三一《地理志下》,第 993頁。

“每共寶參決辭訟,首領有犯法者,雖是親族,無所舍縱。自此政令有序,人莫敢違”(1)。則高涼郡所屬各縣的令長,亦大抵由諸俚帥充任,而其中又多有馮氏、洗氏之親族。至陳永定二年( 558),其子馮僕方九歲,即被任爲陽春郡守,轉石龍太守。陳石龍郡當即梁高興郡所改,陽春郡與之相鄰,均爲羅州所管,是馮融的根據地,故馮氏得任爲太守。因此,南朝越州所領新置各郡縣,無論是否稱爲俚郡,實際上均在當地豪酋的控制之下。

陳隋之際,俚帥王仲宣聚兵嶺南,進逼廣州,屯大庾嶺抗拒隋軍。洗氏率部配合隋軍,擊敗王仲宣,又親披鎧甲,護衞隋詔使裴矩,“其蒼梧首領陳坦、岡州馮岑翁、梁化鄧馬頭、藤州李光略、羅州龐靖等皆來參謁。還令統其部落,嶺表遂定”。洗氏因功得開幕府,聽發部落六州兵馬;孫馮盎受任爲高州刺史,馮暄爲羅州刺史(2)。正是在梁陳之際、陳隋之際的政治變動中,采取了正確的策略,馮氏等嶺南豪酋不僅提升了政治地位,還改變了其人群身份。《隋書·何稠傳》載:

開皇末,桂州俚李光仕聚衆爲亂,詔稠召募討之。師次衡嶺,遣使者諭其渠帥洞主莫崇,解兵降款。桂州長史王文同鏁崇以詣稠所。……崇大悅,歸洞不設備。稠至五更,掩入其洞,悉發俚兵,以臨餘賊。象州逆帥杜條遼、羅州逆帥龐靖等,相繼降款。分遣建州開府梁昵討叛夷羅壽,羅州刺史馮暄討賊帥李大檀,並平之,傳首軍門。承制署首領爲州縣官而還,衆皆悦服。有欽州刺史甯猛力,帥衆迎軍。初,猛力倔强山洞,欲圖爲逆,至是惶懼,請身入朝。(3)

桂州俚帥的部下莫崇被稱爲“渠帥洞主”,洞中集聚俚兵;欽州刺史甯猛力“倔强山洞”,也當是俚帥。杜條遼、龐靖等被稱爲“逆帥”,羅壽被稱爲“叛夷”,李大檀被稱爲“賊帥”。歸附的渠帥、洞主,即被視爲“首領”,得授爲州縣官。普通俚人,隨其首領歸附後,亦成爲

“俚民”。

《隋書·地理志》荆州後叙述嶺南風俗,謂“南海、交趾,各一都會也,並所處近海,多犀象瑇瑁珠璣,奇異珍瑋,故商賈至者,多取富焉。其人性並輕悍,易興逆節,椎結踑踞,乃其舊風”。然後謂“其俚人則質直尚信,諸蠻則勇敢自立,皆重賄輕死,唯富爲雄”。然後又謂

“諸獠皆然”(4)。其中,前往南海、交趾的商賈是外來客商;“輕悍,易興逆節”,保留“舊風”的人是南越舊民;俚與獠都是蠻夷,其俗頗近,却又有區别。换言之,隋及唐初之嶺南有四種

(1)《隋書》卷八○《列女傳》“譙國夫人”,第 2025頁。(2)《隋書》卷八○《列女傳》“譙國夫人”,第 2027頁。(3)《隋書》卷六八《何稠傳》,第 1789頁。(4)《隋書》卷三一《地理志下》,第 999頁。

人群:商賈等外來客民(集中居住在南海、交趾等城邑中),南越故民(主要居住在平原地區,自漢代以來即已納入版籍),俚人(居住在低山丘陵和山區溪流的河谷地帶,以不同形式納入版籍),以及獠人(居住在較高的山區,多未納入版籍)。嶺南俚、獠雖然都是山區的土著人群,但二者在居住地、是否納入版籍等方面,均表現出明顯的差别。

三、“劍南諸獠”

《新唐書·南蠻傳》云:

大抵劍南諸獠,武德、貞觀間數寇暴州縣者不一。巴州山獠王多馨叛,梁州都督龐玉梟其首,又破餘黨符陽、白石二縣獠。其後眉州獠反,益州行臺郭行方大破之。未幾,又破洪、雅二州獠,俘男女五千口。是歲,益州獠亦反,都督竇軌請擊之,太宗報曰:

“獠依山險,當拊以恩信。脅之以兵威,豈爲人父母意耶?”……是歲(貞觀十二年),巴、洋、集、壁四州山獠叛,攻巴州,遣右武候將軍上官懷仁破之於壁州,虜男女萬餘,明年遂平。……太宗再伐高麗,爲舡劍南,諸獠皆半役,雅、邛、眉三州獠不堪其擾,相率叛,詔發隴右、峽兵二萬,以茂州都督張士貴爲雅州道行軍總管,與右衞將軍梁建方平

之。(1)

按:唐巴州即魏周所置巴州、隋清化郡,治化城(在今巴中市)。王多馨被稱爲“山獠”,正是沿魏晉以來故稱。符陽縣後來割隸集州,白石縣改隸壁州,正説明二縣均處邊緣山區。貞觀十二年(638)巴、洋、集、壁四州山獠叛,攻巴州,爲上官懷仁所平,又見於《舊唐書·太宗本紀》(2)。在此之後,四州山獠,未再見有較大規模的反叛。邛、眉、雅三州境内,自兩晉以來,即有獠人活動。《元和志》劍南道“邛州”叙云:“今州即蜀郡之臨邛縣地也。宋及齊、梁不置郡縣,唯豪家能服獠者名爲保主,總屬益州。梁益州刺史蕭範於蒲水口立栅爲城,以備生獠,名爲蒲口頓。武陵王蕭紀於蒲口頓改置邛州,南接邛來山,因以爲名。 ”其“臨邛縣”下也説:“晉末李雄亂後,爲獠所侵。”(3)眉州“洪雅縣”條云:“本齊樂郡之南境也,自晉迄宋,夷獠有其地。周武帝攘却夷獠,立洪雅鎮。”(4)“雅州”叙引李膺《益州記》曰:“自晉永

(1)《新唐書》卷二二二下《南蠻傳下》,中華書局, 1975年,第 6327頁。正文所引《新唐書·南蠻傳》謂有洪、雅二州獠反。今按唐代劍南無洪州,此處當有誤。又謂“益州獠亦反”,其所言“益州”,當指益州都督所統之益、綿、簡、嘉、陵、眉、犍、邛等州,非專指益州所領諸縣。

(2)《舊唐書》卷三《太宗本紀下》,中華書局,1975年,第 49頁。(3)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一《劍南道上》“邛州”,第 780頁。(4)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二《劍南道中》“眉州”,第 808頁。

嘉崩離,李雄竊據,此地荒廢,將二十紀,夷獠居之。 ”(1)邛、眉、雅三州獠在貞觀二十二年又

舉兵反抗,被平定後再無聲息。

因此,貞觀以後,巴蜀腹地(四川盆地)即甚少見有獠人活動的蹤迹,只是在一些州縣

交界的僻遠山地,間有部分未著籍的山民集聚活動,有時仍被稱爲“獠”。如《元和志》劍南

道“昌州”叙云:

本漢資中縣之東境,墊江縣之西境,江陽縣之北境。皇朝乾元元年,左拾遺李鼎祚

奏以山川闊遠,請割瀘、普、渝、合、資、榮等六州界,置昌州。尋爲狂賊張朝等所焚,州

遂罷廢。大曆十年,本道崔寧又奏復置,以鎮壓夷獠。其城南憑赤水,北倚長嵓,極爲

險固。(2)

其所謂“夷獠”,雖是概言,然係邊遠山區的山民,當無疑問。直到宋初,在此類邊遠山地,

仍有山民被稱爲“獠”或“獠户”。《寰宇記》山南西道“渝州”風俗欄説:“大凡蜀人風俗一

同,然邊蠻界鄉村有獠户即異也。今渝之山谷中有狼峱鄉,俗構屋高樹,謂之閣欄。不解絲

竹,唯坎銅鼓,視木葉以别四時。父子同諱,夫妻共名,祭鬼以祈福也。 ”(3)蓋獠户因其風俗

而得與周圍人群區分開來,但皆爲編户,並無身份上的差别。又達州“巴渠縣”敘云:“唐永

泰元年,又析石鼓縣之四鄉地置,在東關水北五十步。此縣是當夷獠之邊界,其民俗,聚會

則擊鼓踏木牙,唱《竹枝歌》爲樂。 ”(4)亦以民俗特點作爲夷獠的標識。而同書述萬州風俗,

謂其地亦“擊小鼓,唱《竹枝歌》 ”(5),却並不將之與夷獠相聯繫。

在今見文獻中,隋唐時期西南地區的獠,主要分布在巴蜀地區以南的黔中以及劍南道

西部和南部的中高山地區。黔中道西北部的思、費、夷三州位於涪陵水上游地區,漢代以來即爲西南夷所居之區。《御覽》引《十道志》曰:“費州,涪川郡。《禹貢》荆州之域。春秋時屬楚。漢武帝元鼎六年,通.

牱道,置.

牱郡,其地屬焉。江山阻遠,爲俚獠所居,多不臣附。周宣政元年,獠王元殊多質等歸國,遂立州,取費水爲名。”(6)《舊唐書·地理志》費州“涪川”縣叙云:“漢.

牱郡之地,久不臣附。周宣政元年,信州總管、龍門公裕,招慰生獠王元殊多質等歸國,乃置費州,以水爲名。 ”其“城樂”縣下稱:“武德四年,山南道大使趙郡王

(1)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二《劍南道中》“雅州”,第 803頁。(2)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三《劍南道下》“昌州”,第 867頁。(3)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三六《山南西道四》“渝州”,第 2660頁。(4)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三七《山南西道五》“達州”,第 2678頁。(5)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四九《山南東道八》“萬州”,第 2886頁。(6)《太平御覽》卷一七一《州郡部一七》“費州”,第 835頁。

孝恭招慰生獠,始築城,人歌舞之,故曰城樂。 ”(1)費州置於費水(涪陵水,今烏江)上游,其境内土著人群被稱爲“獠”“生獠”,亦或以“俚”“獠”並稱。

可是,在費州北面、涪陵水中下游的思州、黔州亦久陷蠻夷,然其地土著人群,並不被稱爲“獠”。如《元和志》“黔州”叙云:“本漢涪陵縣理,後漢獻帝時分爲四縣,置屬國都尉,理涪陵。至蜀,先主又增置一縣,改爲郡。晉永嘉後,地没蠻夷,經二百五十六年,至宇文周保定四年,涪陵蠻帥田恩鶴以地内附,因置奉州,建德三年改爲黔州。 ”(2)田氏被稱爲“蠻帥”,並非“獠王”或“獠帥”。

夷州在費州西面。《元和志》説它“本徼外蠻夷之地。自漢至梁、陳,並屬牂柯郡,歷代恃險,多不賓附。隋大業七年置綏陽縣,屬明陽郡。武德四年改爲夷州”。其所屬都上縣,

“隋大業十二年招慰所置。其處是酋豪首領都集之所,因以爲名”。應當是此一地區諸種土著人群的腹心地帶,武德四年初置夷州時,即治於都上縣。(3)《御覽》引《十道志》:“夷州義泉縣,古徼外蠻夷之地。”(4)《舊唐書·地理志》夷州綏陽縣下也説其地“古徼外夷也”(5)。蓋夷州亦即得名於此。其地之土著人群被稱爲“徼外蠻夷”,也不被稱爲“獠”。

何以居住在同一地區的蠻夷,有的被稱爲“獠”“生獠”,而有的蠻夷則只是被稱爲

“夷”“生夷”?《舊唐書·地理志》述思州思邛縣之置,謂“開元四年,開生獠置”(6)。《元和志》記同一事,作“開元四年,招輯生夷所置”(7)。據此,“獠”與“夷”似並無區别,只是官府對同一人群的不同稱謂。那麽,獠與夷究竟是怎樣的關係?二者有無區别?

《舊唐書·南蠻西南蠻傳》記有南平獠,謂:

南平獠者,東與智州、南與渝州、西與南州、北與涪州接。部落四千餘户。土氣多瘴癘,山有毒草及沙虱、蝮蛇。人並樓居,登梯而上,號爲“干欄”。男子左袵露髮徒跣;婦人横布兩幅,穿中而貫其首,名爲“通裙”。其人美髮,爲髻

垂於後。以竹筒如筆,長三四寸,斜貫其耳,貴者亦有珠璫。土多女少男,爲婚之法,女氏必先貨求男族,貧者無以嫁女,多賣與富人爲婢。俗皆婦人執役。其王姓朱氏,號爲劍荔王,遣使内附,以其地隸于渝州。(8)

(1)《舊唐書》卷四○《地理志三》,第 1627—1628頁。(2)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江南道六》“黔州”,第 735頁。(3)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江南道六》“夷州”,第 739—740頁。(4)《太平御覽》卷一七一《州郡部一七》“夷州”,第 836頁。(5)《舊唐書》卷四○《地理志三》,第 1625頁。(6)《舊唐書》卷四○《地理志三》,第 1627頁。(7)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江南道六》“思州”,第 741頁。(8)《舊唐書》卷一九七《南蠻西南蠻傳》,第 5277頁。

《新唐書·南蠻傳下》謂:

南平獠,東距智州,南屬渝州,西接南州,北涪州,户四千餘。多瘴癘。山有毒草、沙虱、蝮虵,人樓居,梯而上,名爲干欄。婦人横布二幅,穿中貫其首,號曰通裙。美髮髻,垂於後。竹筒三寸,斜穿其耳,貴者飾以珠璫。俗女多男少,婦人任役。昏法,女先以貨求男,貧者無以嫁,則賣爲婢。男子左衽,露髮,徒跣。其王姓朱氏,號劍荔王。貞觀三年,遣使內款,以其地隸渝州。(1)

據《舊唐書·地理志》,南平爲渝州屬縣,“貞觀四年,分巴縣置。于縣南界置南平州,領南平、清谷、周泉、昆川、和山、白溪、瀛山七縣。八年,改南平州爲霸州。十三年,州廢,省清谷等縣,以南平縣屬渝州”(2)。所謂南平獠,當即南平州獠。智州,據《新唐書·地理志》夷州義泉縣下原注,乃武德二年立,五年改爲智州,領信安、義泉、綏陽、都牢、洋川等五縣;貞觀十一年改稱牢州(3)。上引關於南平獠的記載謂其東距智州,則其所記,當是唐初武德五年至貞觀十一年間(622— 637)事。南平獠處於智州、渝州、涪州之間,當即在貞觀十六年(642)所置之溱州、珍州地。《元和志》謂溱州“本巴郡之南境,貞觀十六年,有渝州萬壽縣人牟智才上封事,請于西南夷竇渝之界招慰不庭,建立州縣。至十七年置,以南有溱溪水爲名”。珍州“本徼外蠻夷之地,貞觀十六年置”,其“西接夷獠界”;所屬夜郎、麗皋、樂源三縣,“並貞觀十六年,開山洞與州同置。三縣並在州側近,或十里,或二十里,隨所畬種田處移轉,不常厥所”(4)。《舊唐書·地理志》記珍州有户 263、口 1034;溱州有户 879、口 5045(5)。當即貞觀十六年置州時的著籍户口。南平獠受到招慰、建立州縣之後,即不再被稱爲“獠”。

大部分獠均居於深險山地,其所處地域較之魏晉南北朝時期獠人集聚活動的山地,更爲僻遠。嘉州綏山、羅目二縣,是招致生獠所立的縣。其中,綏山縣,“隋大業十一年,招慰生獠,立以爲縣,因山爲名”。而綏山“在縣西南一百一十九里。在峨眉山西南,其高無極”。羅目縣置於麟德二年(665),“招慰生獠,在今縣西南一百八十三里,置沐州及羅目

(1)《新唐書》卷二二二下《南蠻傳下》,第 6325— 6326頁。(2)《舊唐書》卷三九《地理志二》,第 1542頁。(3)《新唐書》卷四一《地理志五》,第 1074頁。(4)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江南道六》“溱州”“珍州”,第 743— 745頁。珍州本爲漢夜郎郡之地,天寶元年改爲夜

郎郡,故珍州境内的獠,也得稱爲“夜郎獠”。《舊唐書》卷三《太宗本紀下》於貞觀十二年二月甲子記曰:“夜郎獠反,夔州都督齊善行討平之。”(第 49頁)《新唐書》卷二《太宗本紀》將之徑改爲:“巫州獠反,夔州都督齊善行敗之。”(第 37頁)《新唐書》卷二二二下《南蠻傳下》亦作:“巫州獠叛,夔州都督齊善行擊破之,俘男女三千餘口。 ”(第 6327頁)論者或引此,作爲巫州(今湖南懷化地區)有獠之證,實誤。(5)《舊唐書》卷四○《地理志三》,第 1629頁。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謂珍州開元户 2600,溱州開元户 892,當有誤。

縣”。羅目,“獠中山名,因以名縣”(1)。最初設立的綏山縣、羅目縣及沐州,都是在獠人居住的中高山地,當是以獠帥爲縣令長、州刺史。後來,綏山縣北移至小峨眉山北六里,羅目縣則移至大渡水南岸(在水南二百步)。至貞元中,“嘉州綏山縣婆籠川生獠首領甫枳兄弟誘生蠻爲亂,剽居人,西川節度使韋皋斬之,招其首領勇于等出降”(2)。生獠、生蠻與居人是三種不同的人群,其與唐王朝的關係遞相緊密,生獠最爲疏遠。

戎州初置於梁大同十年(544),其地本多夷獠,然入唐以後,地處汶江中游河谷的僰道縣(戎州治所,在今宜賓市)、南溪縣、義賓縣(...

縣)不再被視爲獠地,只有歸順縣所領,在更深遠的山里,才被視爲“獠”。據《元和志》,歸順縣乃聖曆二年(699)“析...

縣地以生獠户置”(3)。《寰宇記》戎州南溪縣“廢歸順縣”條稱:“唐貞觀中,群獠歸服,因於此立鎮以撫之,以歸順爲名。聖曆三年,分...

縣,就廢鎮置縣,以處生獠。 ”(4)歸順縣的前身是歸順鎮,蓋以武將鎮守其地,後方改爲縣。而所謂“生獠”,顯然是指置縣前的獠人。

雅州在眉州、邛州以西,地處雅安山區。《元和志》劍南道中“雅州”叙引李膺《記》曰:“自晉永嘉崩離,李雄竊據,此地荒廢,將二十紀,夷獠居之。 ”(5)雅州治嚴道縣,本爲漢縣,“晉末大亂,夷獠據之。後魏開生獠,于此置蒙山郡,領始陽、蒙山二縣”(6)。其所説“生獠”,

也是指其置縣之前。盧山縣在浮圖水(車盧水)與羅帶水匯合處,先於隋仁壽元年(601)置鎮,三年改爲縣,“盧山,在縣西北六十里章盧山下,有山硤,口開三丈,長二百步,俗呼爲盧關。關外即生獠也”(7)。换言之,盧山置縣後,盧關以南之人,即不再被目爲“生獠”。因此,所謂“生獠”,就是未歸附的獠。在雅州以西,散布着雅州都督府所督嘉梁、林波等十九州,

“並生羌、生獠羈縻州,無州縣”(8)。雅州南界邛來山,其南即爲黎州,所領漢源、飛越、通望三縣,有户 1731、口 7678;其都督府所統羅巖、索古等五十四州,“皆徼外生獠,無州,羈縻而已”(9)。瀘州都督府所統納州、薛州等十州,“皆招撫夷獠置,無户口、道里,羈縻州”。其中,納州、晏州、鞏州三州,《舊唐書·地理志》均注明爲儀鳳二年(677)“開山洞置”;而薛州

(1)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一《劍南道上》“嘉州”,第 788頁。(2)《新唐書》卷二二二下《南蠻傳下》,第 6327頁。(3)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一《劍南道上》“戎州”,第 792頁。(4)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七九《劍南西道八》戎州南溪縣“廢歸順縣”,第 1594頁。(5)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二《劍南道中》“雅州”,第 803頁。(6)《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683頁。(7)《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683頁。(8)《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683頁。(9)《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684頁。

則注明爲儀鳳二年“招生獠置”(1)。則“開山洞”與“開生獠”有所區别,蓋“山洞”所居爲夷,而“生獠”所居多爲山險。瀘、戎二州之間,則有被稱作“葛獠”者。《新唐書·南蠻傳》云:

戎、瀘間有葛獠,居依山谷林菁,踰數百里。俗喜叛,州縣撫視不至,必合黨數千人,持排而戰。奉酋帥爲王,號曰“婆能”,出入前後植旗。大中末,昌、瀘二州刺史貪沓,以弱繒及羊彊獠市,米麥一斛,得直不及半,群獠訴曰:“當爲賊取死耳! ”刺史召二小吏榜之曰:“皆爾屬爲之,非吾過。 ”獠相視大笑,遂叛,立酋長始艾爲王,踰梓、潼,所過焚剽。刺史劉成師誘降其黨,斬首領七十餘人。餘衆遁至東川,節度使柳仲郢諭降之。始艾稽首請罪,仲郢貰遣之。(2)

同卷上文稱:“上元末,納州獠叛,寇故茂、都掌二縣,殺吏民,焚廨舍,詔黔州都督發兵擊之。”(3)據《舊唐書·地理志》,納州乃儀鳳二年(677)“開山洞置”,領八縣,其中有胡茂、都寧二縣,上引《新唐書》所謂“故茂、都掌二縣”當誤。《舊唐書·地理志》記瀘州“都督十州。皆招撫夷獠置,無戶口、道里,羈縻州”。除納州外,薛州亦儀鳳二年“招生獠置”;晏、鞏二州也是同年“開山洞置”;奉州、浙州也置於儀鳳二年(4)。顯然,納、薛、晏、鞏、奉、浙等六州都是在上元末(675)平定納州獠叛之後開置的,其所領皆爲獠。葛獠有首領七十餘人,共奉酋帥爲王,是較大的獠人部落聯盟。

茂州在岷山(汶山)以西,其都督府所統十羈縻州中,維、翼二州,後進爲正州。翼州雞川、昭德二縣,爲“開生獠新置”,則翼州境内,大多爲獠(5)。而維州境内,則以羌爲主。《舊唐書·地理志》“維州”叙云:

武德〔七〕(元)年,白苟羌降附,乃於姜維故城置維州,領金川、定廉二縣。貞觀元年,羌叛,州縣俱罷。二年,生羌首領董屈占者,請吏復立維州,移治於姜維城東,始屬茂州,爲羈縻州。麟德二年,進爲正州。尋叛,羌降,爲羈縻州。垂拱三年,又爲正州。

其“薛城”縣叙云:

漢已前,徼外羌冉駹之地。蜀劉禪時,蜀將姜維、馬忠等,討汶山叛羌,即此地也。今州城,即姜維故壘也。隋初,蜀師討叛羌,於其地置薛城戍。大業末,又没於羌。武

(1)《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686—1687頁。(2)《新唐書》卷二二二下《南蠻傳下》,第 6328頁。(3)《新唐書》卷二二二下《南蠻傳下》,第 6327頁。(4)《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686—1687頁。(5)《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689頁。

德七年,白苟羌酋鄧賢佐内附,乃于姜維城置維州,領金川、定廉二縣。貞觀元年,賢佐叛,罷郡縣。三年,左上封生羌酋董屈占等,舉族内附,復置維州及二縣。薛城,在州西南二百步也。

其“小封”縣下亦稱:“咸亨二年,刺史董弄招慰生羌置也。”(1)武德七年(624)白苟羌首領鄧賢佐内附與貞觀三年生羌酋董屈占内附後,皆爲羈縻州。内附前,董屈占等被稱爲“生羌”;降附之後,則但稱爲“羌”。《舊唐書·地理志》記維州“舊領縣三,户二千一百四十二,無口”,當是貞觀年間的户數,蓋維州向户部申報户數,屬於有版羈縻州。維州天寶領户 2179、口 3198,則是著籍户口數(2)。除維州外,茂州都督府所統的另外八個羈縻州,都是武德〔七〕(元)年或貞觀五年至七年間生羌内附而置。其中,塗州,“臨塗羌歸附”置,領縣三,户 2334、口 4261;炎州(初名西封州),“生羌歸附”置,領三縣,户 5700,無口數;徹州,“西羌首領董凋貞歸化置”,領縣三,户 3300,無口數;向州,“生羌歸化置也”,領縣二,户 1602、口 3898;冉州,“本徼外斂才羌地”,領縣四,户 1370,無口;穹州(初名西博州),“生羌歸附”置,領縣五,户 3436,無口;笮州(初名西恭州),“白苟羌降附”,無口、户(3)。各州領縣、户數,皆當是其初置州時的申報數。茂州以西、以北的當州、悉州、霸州、松州及其所統羈縻州,大抵皆以“招撫生羌”而立。换言之,在益州西北岷山以西山區,只有翼州的土著人群被稱爲

“獠”,而其西、其北地區的土著人群,都被稱爲“羌”。

綜上可知:在唐代,劍南(及黔中道西部)地區的“獠”(“生獠”)主要分布在四川盆地南緣、西南緣的山地,包括費州、珍州、溱州、瀘州、戎州、嘉州、雅州以及翼州境内;其更南、更西廣大地區(今雲貴高原、川西高原)的土著人群,則被稱爲夷、蠻、羌、戎及黨項等,並不被視爲“獠”,而上述地區的“獠”在歸附之後,也一般不再被稱爲“獠”。顯然,“獠”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它是平原河谷、低山丘陵地帶的人群對與其相鄰的山地人的一種稱謂,也是官府對未納入王朝版籍的山地部落的一種稱謂。由於不同人群對於山地、山地人的理解與認識不同,官府對於“賓服”與“未附”的界定也有不同標準,故對於“獠”的界定與認識並不十分清晰。但總的説來,獠,較之於羌等其他的夷蠻,居地更爲僻遠,所處山地更爲高、深,與王朝國家的關係更爲疏遠。而“獠”具有的一些特徵,如干欄居、用銅鼓、祭鬼等,即使在納入版籍、不再被官府視爲“獠”之後,這些特徵也仍然以“風俗”的形式留存下來。

《寰宇記》劍南東道瀘州“風俗”欄云:

(1)《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690頁。(2)《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690頁。(3)《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691—1692頁。

地無桑麻,每歲畬田,刀耕火種。其夷獠則與漢不同,性多獷戾而又好淫祠,巢居巖谷,因險憑高,著班布,擊銅鼓,弄鞘刀。男則露髻跣足,女即椎髻横裙。夫亡,婦不歸家,葬之崖穴。刻木爲契,刺血爲信,銜冤則累代相酬,乏用則鬻賣男女。其習俗如此。(1)

同書戎州“風俗”欄謂:

其土有四族:黎、蒯、虞、牟。夷夏雜居,風俗各異。其蠻獠之類,不識文字,不知禮教,言語不通,嗜慾不同。椎髻跣足,鑿齒穿耳,衣緋布、羊皮、莎草,以鬼神爲徵驗,以殺傷爲戲笑。少壯爲上,衰老爲下,男女無别,山岡是居。(2)

雖然西南山區的很多蠻夷都具有上述特徵,但在宋代,具有這些特徵山地人群,仍被特别分别開來,視之爲“獠”,説明“獠”是與這些特徵最相符的人群。這也反過來説明,劍南“諸獠”不僅“巢居巖谷,因險憑高”“山岡是居”,而且在諸種山地人群中,也是清晰可辨的。

四、嶺南“洞獠”

隋蒼梧、始安、永平、鬱林、高涼、信安、永熙、寧越、合浦等九郡所統地域,大致即相當於晉時蒼梧、始安、鬱林、桂林、高涼、高興、寧浦、合浦等八郡所領地域。據《隋書·地理志》所記,九郡所領户數合計爲 235727户(3),是晉時大致相同地域内著籍户數的十倍。而上述各郡境内丘陵山地曾是俚人集聚之區。各郡著籍户口的大幅度增加,至少有部分原因是由於其境内丘陵山地的俚人有相當部分已經著籍,成爲編户齊民。故入唐以後,嶺南地區丘陵山地的土著人群,一般不再被指稱爲“俚”,偶或稱之,亦大抵是用舊典。如《舊唐書·文苑傳》記武后垂拱間(685— 688)劉延祐爲安南都護,“嶺南俚户,舊輸半課,及延祐到,遂勒全輸”(4)。“嶺南俚户,舊輸半課”,顯然是沿用南朝以來舊制。《舊唐書·路嗣恭傳》載大曆八年(773),嶺南將哥舒晃殺節度使吕崇賁反,路嗣恭受任爲嶺南節度使,平定軍亂,

“斬晃及誅其同惡萬餘人,築爲京觀,俚洞之宿惡者皆族誅之,五嶺削平”(5)。哥舒晃軍亂,並無嶺南土著人群參加,所謂“俚洞之宿惡者皆族誅之,五嶺削平”,只是概言,並無實指。部分居住在深遠山地的土著人群,則仍被稱爲“獠”。《新唐書·南蠻傳》有三條與嶺南獠人相關的記事:

(1)樂史《太平寰宇記》卷八八《劍南東道七》瀘州“風俗”,第 1740頁。(2)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七九《劍南西道八》戎州“風俗”,第 1590頁。(3)《隋書》卷三一《地理志下》,第 993— 996頁。(4)《舊唐書》卷一九○上《文苑上》,第 4995頁。(5)《舊唐書》卷一二二《路嗣恭傳》,第 3500頁。

1.“貞觀七年,東、西玉洞獠反,以右屯衞大將軍張士貴爲龔州道行軍總管平之”(1)。按:此事亦見於《舊唐書·太宗本紀》貞觀八年正月辛丑,作“右屯衞大將軍張士貴討東、西五洞反獠,平之”(2)。當以“東、西五洞獠”爲是。龔州,《元和志》云:“古越地也,漢平南越,置蒼梧郡,今州即蒼梧郡猛陵縣之地。晉分猛陵置永平郡,又爲隋永平郡之武林縣地也。貞觀三年,於此置鷰州,七年移鷰州於今州東六十五里,於鷰州舊理置龔州都督府,因龔江爲名也。”(3)龔州(治在今廣西平南縣)處於潯江中游盆地的東端,其東即著名的大藤峽。《舊唐書·地理志》載,貞觀七年所置龔州都督府,督龔、潯、蒙、賓、澄、鷰、〔藤〕等七州,當即平定東西五洞獠之後的措置,七州亦即張士貴龔州道行軍總管所轄之地。在平定東西五洞獠之後,龔州增立平南、西平、歸政、大同等四縣,當即“東五洞獠”之地;增設潯州,領桂平、陵江、大賓、皇化四縣,其中,皇化即漢晉阿林縣故地,漢晉南朝以來即爲獠人集聚之區,故上述四縣,或即“西五洞獠”之地(4)。

2.貞觀十二年(638),“鈞州獠叛,桂州都督張寶德討平之。明州山獠又叛,交州都督李道彥擊走之”(5)。按:《新唐書·太宗本紀》亦記其事,作: “(十月乙未)鈞州山獠反,桂州都督張寶德敗之。十一月己巳,明州山獠反,交州都督李道彦敗之。”(6)然其事不見於《舊唐書》記載,《新唐書》所記當另有所據。據《舊唐書·地理志》,貞觀十二年,桂州都督督桂、昭、賀、富、梧、藤、容、潘、白、廉、繡、欽、横、邕、融、柳、貴等十七州,並無鈞州(7)。《新唐書》所記有山獠反叛之“鈞州”或爲“欽州”之誤。唐欽州即隋寧越郡,武德四年嘗置總管府,隸桂府;貞觀元年罷都督府後,欽州仍隸桂州都督府(8)。《太平寰宇記》欽州“風俗”云:

今鄉村人皆戴白頭巾。又别有夷人,名高梁人,不種田,入海捕魚爲業,婚嫁不避同姓,用臘月爲歲。俚人不解言語,交肱椎髻,食用手摶,水從鼻飲之也。又有獠子,巢居海曲,每歲一移。椎髻鑿齒,赤褌短褐,專欲喫人,得一人頭,即得多婦。高梁以下送葬,皆打鼓,舂堂吹笙。箭用藥箭。(9)

(1)《新唐書》卷二二二下《南蠻傳下》,第 6327頁。(2)《舊唐書》卷三《太宗本紀下》,第 43頁。(3)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七《嶺南道四》“龔州”,第 929頁。(4)《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729— 1731頁。《舊唐書·地理志》龔州下述貞觀七年龔州都督府所領,無藤州,故不

足七州。其時割藤州之武林縣屬龔州,則知藤州當屬龔州都督府所督,故補。(5)《新唐書》卷二二二下《南蠻傳下》,第 6327頁。(6)《新唐書》卷二《太宗本紀》,第 38頁。(7)《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725頁。(8)《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746頁。(9)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六七《嶺南道十一》欽州“風俗”,第 3201頁。

其所説之“獠子”“巢居海曲,每歲一移”,並非山民。高梁、獠、俚,其相互關係若何,不能詳知,但無論如何,在宋代以前,欽州境内是有“獠”活動的。

據《舊唐書·地理志》,貞觀十二年,交州都督府督交、峰、愛、驩四州。而貞觀二年所置之驩州都督府領驩、演、明、智、林、源、景、海八州;十三年,廢明、源、海三州(1)。交州都督李道彦所討“山獠”當即在驩州都督府所領之明州。驩州在愛州之南,則明州更在驩州之南。《舊唐書·地理志》驩州“越裳”縣叙云:“武德五年,於縣置明州,析置萬安、明弘、明定三縣隸之。”(2)貞觀十二年所置之瀼州,亦爲開夷獠置。《舊唐書·地理志》“瀼州”叙云:

“貞觀十二年,清平公李弘節遣欽州首領寧師京,尋劉方故道,行達交趾,開拓夷獠,置瀼州。 ”瀼州領臨江、波零、鵠山、弘遠等四縣,有户 1666,“在安南府之東北、鬱林之西南”(3)。與瀼州同時設置的,又有古州。《新唐書·地理志》謂:古州樂興郡,“貞觀十二年,李弘節開夷獠置”。領三縣,285户(4)。在愛州之南,又有福禄州。《舊唐書·地理志》“福禄州”叙云:“土俗同九真郡之地,後爲生獠所據。龍朔三年,智州刺史謝法成招慰生獠昆明、北樓等七千餘落。總章二年,置福禄州以處之。”(5)凡此交州境内的土著人群,被稱爲夷獠、生獠等,蓋意指其處於山林之間、不服王化,難以定其爲族稱。

3.顯慶三年(658),“羅竇生獠酋領多胡桑率衆内附”(6)。《舊唐書·地理志》“竇州”叙云:

隋永熙郡懷德縣。武德四年,置南扶州及五縣。以獠反寄瀧州。貞觀元年廢,以所管縣並屬瀧州。二年,獠平,復置南扶州,自瀧州還其故縣。五年復廢,縣隸瀧州。六年復置,以故縣來屬。其年,改南扶爲竇州。天寶元年,改爲懷德郡。乾元元年,復爲竇州。

其“信義”縣叙云:“漢端溪縣地,屬蒼梧。隋爲懷德縣。武德四年,析懷德縣置信義縣,仍置南扶州。貞觀中,改爲竇州,取州界有羅竇洞爲名也。”(7)《御覽》引《十道志》謂竇州“先管羅竇洞,因爲名”(8)。則知所謂羅竇生獠,即居於羅竇洞中。竇州地處茂名水上游今雲開大山山地,漢晉南朝以來,當即爲獠人集聚之區,隋唐之際,曾頗生變亂。武德四年(621),

(1)《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749、1754頁。(2)《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756頁。(3)《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748頁。(4)《新唐書》卷四三上《地理志七上》,第 1108頁。(5)《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754頁。(6)《新唐書》卷二二二下《南蠻傳下》,第 6327頁。今校點本作“羅、竇生獠”,誤,考詳正文。(7)《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723—1724頁。(8)《太平御覽》卷一七二《州郡部一八》嶺南道“竇州”,第 839頁。

馮盎“以南越之衆降,高祖以其地爲羅、春、白、崖、儋、林等八州,仍授盎上柱國、高羅總管”。南扶州(後改爲竇州)之置,當即鎮撫獠人之策。後因獠反,南扶州寄治瀧州,蓋其時唐朝並未能真正控制其地。貞觀二年(628),獠平,不久復反。據《舊唐書·馮盎傳》,貞觀五年,“羅竇諸洞獠叛,詔令盎率部落二萬爲諸軍先鋒”(1)。《舊唐書·地理志》所記貞觀五年竇州復廢,當即因爲此。《舊唐書·地理志》記竇州“舊領縣五,户三千五百五十”,當是貞觀年間的縣、户數(2)。而至顯慶年間(656— 660),羅竇洞中仍有生獠,説明其地獠人甚衆。

瀧州與竇州相鄰,在今雲開大山的北段,其地亦有獠。《舊唐書·玄宗本紀》載:開元十六年(728)正月,“春、瀧等州獠首領瀧州刺史陳行範、廣州首領馮仁智、何遊魯叛,遣驃騎大將軍楊思勗討之”(3)。據《舊唐書·地理志》,蕭梁時在雙頭洞所置之雙州,即在瀧州瀧水縣境内。陳行範以獠酋得任瀧州刺史,顯見獠人在當地勢力甚大。《新唐書·地理志》

“勤州”原注稱:“開元十八年平春、瀧等州,首領陳行範餘黨保銅陵北山,廣州都督耿仁忠奏復置州,治富林洞,因以爲縣。乾元元年徙治銅陵。”(4)陳行範敗後退保銅陵北山,其原有之根據地,當即在富林洞。《舊唐書·楊思勗傳》云:

(開元)十六年,瀧州首領陳行範、何遊魯、馮璘等聚徒作亂,陷四十餘城。行範自稱帝,遊魯稱定國大將軍,璘稱南越王,割據嶺表。詔思勗率永、連、道等兵及淮南弩手十萬人進討。兵至瀧州。臨陣擒遊魯、馮璘,斬之。行範潛竄深州,投雲際、盤遼二洞。思勗悉衆攻之,生擒行範,斬之,斬其黨六萬級,獲口馬金玉巨萬計。(5)

則何遊魯等也被稱爲瀧州首領,其所居必與瀧州相鄰。而“廣州”與瀧州並不相鄰,當爲“康州”之誤。康州即晉宋齊梁晉康郡地,治端溪,自來即爲獠人集聚之區。雲際、盤遼二洞則當是獠人的基地。在平定瀧州獠亂之前,楊思勗曾剿平邕州獠亂。《舊唐書·楊思勗傳》載:開元十四年

(726),“邕州賊帥梁大海擁賓、横等數州反叛,思勗又統兵討之,生擒梁大海等三千餘人,斬餘黨二萬餘級,復積屍爲京觀”(6)。《舊唐書·玄宗本紀》繫其事於開元十四年二月庚戌,謂“邕州獠首領梁大海、周光等據賓、横等州叛,遣驃騎大將軍兼内侍楊思勗討之”(7)。《新唐

(1)《舊唐書》卷一○九《馮盎傳》,第 3288頁。(2)《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723頁。(3)《舊唐書》卷八《玄宗本紀上》,第 192頁。(4)《新唐書》卷四三上《地理志七上》,第 1099頁。(5)《舊唐書》卷一八四《楊思勗傳》,第 4756頁。(6)《舊唐書》卷一八四《楊思勗傳》,第 4756頁。(7)《舊唐書》卷八《玄宗本紀上》,第 189頁。

書·楊思勗傳》作:“邕州封陵獠梁大海反,破賓、横等州,思勗又平之,禽大海等三千人,討斬支黨皆盡。”(1)《新唐書·地理志》邕州有封陵縣,“乾元後開山洞置”(2)。則封陵原爲獠人所居之“山洞”。梁大海等從封陵起兵反叛,進據賓州(治在今賓陽)、横州(治在今横縣),二州也當有獠。嚴州與賓州相聯。《舊唐書·地理志》謂嚴州爲“秦桂林郡地,後爲獠所據。乾封元年,招致生獠,置嚴州及三縣”(3)。這説明,横、賓、邕、嚴四州毗連的山區,大抵皆有獠人分布。

總之,在今見文獻中,唐代嶺南地區的“獠”,除交州境內的“獠”乃僻遠地區土著人群之概稱外,主要分布於鬱水中游的龔、潯、邕以及今廣東東南部的竇、瀧、康等州境内,而龔、潯二州境内的獠被稱爲“東西五洞獠”,竇州獠被稱爲“羅竇諸洞獠”,瀧、康二州境内獠集聚於雲際、盤遼二洞。“東西五洞獠”“羅竇諸洞獠”之謂,説明“洞”已成爲“獠”的社會組織單位。長慶初(821),韓愈在《黄家賊事宜狀》中説:

臣去年貶嶺外刺史,其州雖與黄家賊不相鄰接,然見往來過客,並諳知嶺外事人,所説至精至熟。其賊並是夷〔獠〕(僚),亦無城郭可居,依山傍險,自稱洞主。衣服言語,都不似人。尋常亦各營生,急則屯聚相保。比緣邕管經略使,多不得人,德既不能綏懷,威又不能臨制,侵欺虜縛,以致怨恨。蠻夷之性,易動難安,遂至攻劫州縣,侵暴平人。或復私仇,或貪小利,或聚或散,終亦不能爲事。(4)

韓愈任刺史之州爲潮州,黄家賊(即西原蠻)則在邕、桂之西,與南詔相接,韓愈之言,乃得自“往來過客”,其謂黄家賊“並是夷獠”,或不足據。但他説夷獠“依山傍險”而居,則大抵可信。黄家賊又被稱爲“黄洞賊”(5),其酋帥自稱“洞主”。“洞”顯然已演變爲獠人的社會組織單元。蓋獠沿着山溪分布,一條溪流即是一個“洞”,“洞主”就是控制此條山溪流域的酋帥。

五、“獠”的本質:山地人群

綜上可知:一、漢晉南朝時期,荆州西南、巴蜀以至南中,廣大西南地區居住在山地的土著人群,都可能被稱爲“獠”,意爲山夷,即土著的山裏人、山地人群。獠屬於“夷”(土著

(1)《新唐書》卷二○七《楊思勗傳》,第 5857頁。(2)《新唐書》卷四三上《地理志七上》,第 1102頁。(3)《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第 1740頁。(4)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卷八《黄家賊事宜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 637頁。(5)《舊唐書》卷一五《憲宗本紀下》,第 458頁。

人群),居住在山裏,與王朝國家間的關係相對疏遠,一般不著籍;與之相對應,“賨”也是夷(土著人群),一般居於河谷平原地帶,著籍,輸租賦(賨錢)。成漢統治後期,巴蜀地區原居於山地的獠“從山而出”,“布滿山谷”,散布於梁、益二州各郡縣。但這些獠本即居於巴蜀山地,並非來自今黔西北的牂牁郡,故無所謂“引獠入蜀”之説。獠出山入居平地之後,大多以不同形式進入王朝國家的控制系統:或與夏人雜居,著籍成爲所在郡縣的編户齊民;或以集群方式集中安置,朝廷置立郡縣(如懷漢、懷安、宋熙、巴渠、北新巴等郡),委任守、長,以統“獠民”(著籍的獠);或由首領帶領内附,朝廷置立獠郡縣,以其首領任守、長。魏、周據有梁、益,將久已歸化、“近夏人者”稱爲“熟獠”(“北獠”),而將仍“在山谷者”稱爲“生獠”,從而將“獠”視爲一種族。但自獠“從山出”,經過三百年,雖然仍保留部分山民的習俗,但總的説來,至隋唐之世,山南、劍南大部分地區的山民,已不再被稱爲“獠”,“獠”作爲人群分類的意義已基本消失。

二、漢晉南朝時期,嶺南廣、交二州的“俚”也是指山夷(居於山地的土著人群),與“獠”大致同義;俚、獠往往並列,其社會組織形態與風俗也大致相同。但仔細分析,可以發現:

“俚”一般居住、活動在山區的河谷地帶(“洞”)乃至低山丘陵地區,而“獠”則一般居住、活動在更深的中高山地,故文獻中見有“俚洞”與“山獠”之别。簡言之,俚居低山河谷,獠處中高山地。同時,俚人以不同形式歸附朝廷,是歸附的山夷:部分俚人直接進入其所在的郡縣,著籍成爲“俚民”,納賦服役;相當多的俚人由其首領率領歸附朝廷,朝廷爲之置立郡縣,大抵皆以其首領爲守、長。南朝時期廣州所增置的一些郡縣,所領當即以歸附俚人爲主。越州所領新置的各郡縣,無論是否稱爲俚郡,實際上均在俚帥的控制之下。在梁陳之際、陳隋之際以及隋唐之際的政治變動中,馮氏爲代表的嶺南豪酋采取了正確的策略,不僅提升了其政治地位,還改變了其人群身份。故入唐以後,“俚”遂不再被作爲廣州地區的一種人群類型。

三、隋唐時期,西南地區(劍南、黔中二道)的“獠”,主要分布在四川盆地南緣、西南緣的山地,包括費州、珍州、溱州、瀘州、戎州、嘉州、雅州以及翼州境内;其更南、更西廣大地區(今雲貴高原、川西高原)的土著人群,則被稱爲夷、蠻、羌、戎及黨項等,並不被視爲

“獠”。大部分“獠”均居於深險山地,其所處地域較之漢晉南朝時期獠人集聚活動的山地,更爲僻遠,其與唐王朝的關係,也最爲疏遠。在劍南南部、西部與黔中地區,“獠”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它是平原河谷、低山丘陵地帶的人群對與其相鄰的山地人的一種稱謂,也是官府對未納入王朝版籍的山地部落的一種稱謂。

四、唐代嶺南地區的“獠”則主要集中在潯江中游的龔州、潯州,鬱水中游的賓州、横

州及邕州封陵縣,以及今粤東南地區的竇州、瀧州、康州境内。嶺南的“獠”雖然也被稱爲“生獠”,但更多地被稱爲“洞獠”,如東西五洞獠、羅竇諸洞獠等,説明“洞”(山溪流域)已演變成爲獠人的社會組織單位。

總之,“獠”初指山夷,亦即山地土著人群,是對山地人群的通稱,並非族稱。雖然作爲山地人群,“獠”有一些山地人群的共同特徵,但各地的“獠”之間並無共同的起源,更無共同語言、組織,巴蜀之獠、雲貴之獠、嶺南之獠可能並無有意義的聯繫,也無所謂獠人本出於雲貴(特別是雲南),北上入蜀,分散於益、梁各地,後來又向東南遷移,進入嶺南等等説法。在這個意義上,“獠”是對“山地人”的通稱,無論是巴蜀、黔中,還是嶺南,凡是居住、活動於山地的人群,均可能被稱爲“獠”。

劉復生説:在現代壯侗語中,“山”的語音爲 [lu:k];而成渝一綫及以南的“羅”字頭地名多與山相連,極有可能是操壯侗語或接近壯侗語居民留下來的遺痕。劉先生檢索兩《唐書》《元和志》《寰宇記》等文獻所記西南地區含有“羅”“落”“賴”等字的地名,如羅目

(羅目山、羅目縣、羅蒙山)、羅井、羅多(羅多水)、落來、洛浦(洛浦縣、洛浦山)、賴簡池、賴山、賴泥、賴王山等,指出其地大抵皆曾爲“獠”(僚)人聚居區。其中,慣用“賴”“獠”字頭者,可能就是“葛獠”的遺語。仡佬因方言不同,有多種自稱,其中就有 Glao或 Klau,也就是“葛獠”或“獠”(1)。“羅”“落”“賴”既均與“獠”相聯繫,而又皆與山有關,蓋其本義即指

“山”或與“山”有關的物、人或事。《寰宇記》述儋州“風俗”,謂:“俗呼山嶺爲黎,人居其間,號曰生黎。”(2)海南土俗稱山嶺爲“黎”,居於山嶺之間的人即被稱爲“生黎”。以此類推,

“獠”之本義亦當指“山”。《寰宇記》瓊州“風俗”欄稱:“有夷人,無城郭,殊異居,非譯語難辨其言。不知禮法,須以威伏,號曰生黎。巢居深洞,織木皮爲衣,以木棉爲毯。 ”(3)則生黎就是居住在山裏的土著人群,“山民”“山裏人”,與“生獠”之義相同。周去非《嶺外代答》記“〔獠〕(僚)俗”,謂: “〔獠〕(僚)在右江溪峒之外,俗謂之山〔獠〕(僚)。依山林而居,無酋長版籍,蠻之荒忽無常者也”(4),也是以“僚”(獠)作爲居住、活動在山林之中的蠻,與右江溪峒蠻非爲一體。據此類推,駱、俚、佬、黎、老等詞,本義皆可能與“山”有關,其所指稱之人群,或亦主要是指山地人群。

在上引漢晉南朝文獻中,頻見夷、獠並舉。如《三國志·蜀書·霍弋傳》謂後主時“永

(1)劉復生《入蜀僚人的民俗特徵與語言遺存 —“僚人入蜀”再研究》,《中國史研究》 2000年第 2期,第 49—61頁;又見

氏著《西南古代民族關係史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 123—125頁。(2)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六九《嶺南道十三》儋州“風俗”,第 3233頁。(3)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六九《嶺南道十三》瓊州“風俗”,第 3236頁。(4)周去非撰、楊武泉校注《嶺外代答校注》卷一○《蠻俗》,中華書局,1999年,第 416頁。

昌郡夷獠恃險不賓”,上文曾指出其所説之夷、獠爲兩種人群。既然“獠”是指山地人群,那麼,“夷”就很可能是指平地人群。夷與獠都是土著人群,只不過前者居住在河谷平原地帶,後者居住、活動在山區。顯然,“獠”(山地人群)是相對於“夷”(平地人群)而言的。在漢晉南北朝時期,巴蜀地區的“獠”是與賨人(與獠同屬於板楯蠻夷)、巴人、蜀人以及夏人(華夏)相對應的;在嶺南地區,“獠”是與俚人、越人(南越)、夏人相對應的。正因爲南方地區山地面積廣大,獠與夷、俚、越、夏人的對應才是普遍的。

人類學家埃德蒙· R.利奇曾經概括描述緬甸北部克欽山區的撣人和克欽人,説前者居住在河谷,在灌溉農田裏種植水稻,比較開化;後者居住在山裏,以刀耕火種的遊耕方式種植稻穀,被認爲是原始和好戰的野蠻人。可是,“克欽人和撣人幾乎在哪兒都是近鄰,在日常生活的事件中他們也常相互牽扯到一起”。“任一個體都可被認爲同時在幾種不同的社會系統中擁有一個身份”:一個克欽人既可能借用一位撣族國王的名號和頭銜來證明自

。(1) 同時也可訴諸貢勞制的平等原則來逃避向傳統上自己的山官納貢進税己的貴族身份,

獠與賨人、巴人、俚人、越人、夏人間的關係,也有類於此:它們同存於一個地域及其政治經濟體系之中,互以對方爲存在及區分、界定乃至認同之前提,其各自的個體或政治體又可在不同的體系中擁有或改變其身份,因而既具有相對性,又具有不穩定性。在這個意義上,

“獠”既不是相對穩定的政治體,亦非具有文化延續性的文化體,難以將之界定爲族(古族)或族群、族類,更難以將之界定爲近代意義上的民族。它只是對分散居住、活動於不同山區,相互之間並不必然存在聯繫及共同文化特徵的山地人群的通稱。

還有一個問題需要解釋,即何以北至巴、漢,南及嶺南、交趾,均以“獠”指稱山地人群?首先,“獠”(以及“俚”“黎”等)之本義,可能就是山地人群指稱其所居住、活動的山、山嶺、山地;以“獠”指稱山地人群,應當是來自山外的人借用山地人群對“山”的稱謂

(“獠”),指稱居住在山地的人群,是山外人對山裏人的稱謂。其次,獠與賨、夷、俚、蠻等並列,給予這些土著人群以不同稱謂的,又都是“夏人”“華夏”或“漢”。所以,不同山區的山地人群均被稱爲“獠”,蓋源於給予此種稱謂的“他者”都是“夏人”,亦即漢人。質言之,廣大南方山區的山地人群都可能被稱爲“獠”,既因爲他們均居住、活動於山地,更因爲給予其稱謂的,都是華夏,都是“漢”。

(本文作者爲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1)[英]埃德蒙· R.利奇著,楊春宇、周歆紅譯《緬甸高地諸政治體系:對克欽社會結構的一項研究》,商務印書館, 2017年,第 19—20、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