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的国际关系思想探赜
2023-03-17杜先颖
杜先颖
(南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天津 300350)
随着新航路的开辟,民族历史变成了世界历史;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全球扩张,国际贸易日益繁荣,国际交往日益密切,如何处理国际关系也就成为摆在人类社会面前的重大问题。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在国际关系理论方面,无论是从时间长度来追溯,还是从思想深度来品味,黑格尔都是无法忽略的重要人物,而其晚年著作《法哲学原理》就囊括了他关于国际关系的全部理论思考。尽管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对国际关系的着墨并不多,甚至对这一问题的探讨也不过是服务于其国家观念的完整性表述,但其国际关系理论的透彻性和深刻性前所未有,在现代国际关系思想领域中占有重要地位。站在新世纪,可以发现,纵然随着时代条件的变化发展,国际关系几经流变,复杂程度日益加深,但关于当前国际关系的本质和基本特征仍能在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中找到理论依据。因而,在今天展开对黑格尔国际关系理论的研究仍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和现实价值。
一、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的哲学色彩
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关于国际关系思想的思考和阐述在很大程度上受其哲学思想的影响。黑格尔的哲学以高度抽象思辨哲学著称,这就决定了他的国际关系思想带有强烈的思辨哲学意味,是一种超脱于现实的、基于哲学高度上的应然性讨论。这既是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与其他国际关系思想最大的不同,也是其最鲜明的理论特点。而这种特点的形成固然受黑格尔自身哲学思想的影响,但也离不开时代发展的限制。
具体而言,这种哲学应然性的讨论是黑格尔哲学的理论传统。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主要集中于《法哲学原理》一书。这本书创作于黑格尔晚年时期,是探究黑格尔成熟的政治思想的典型著作。在这本书中,黑格尔坚持了他一贯的哲学主张,从哲学的高度用辩证的思维方式探析了法、道德与伦理的本质及其之间的关系。其中,伦理法部分包括了家庭、市民社会和国家三个部分,而作为国家必然要处理的外部事宜的国际关系就蕴含于《法哲学原理》中关于“国家”的部分。由此也就不难理解,黑格尔是从哲学的高度用辩证的思维探知国际关系的。在黑格尔看来,法是绝对精神的定在,所以法“必须从概念出发来发展理念,即把理念作为一个对象的理性,或者这样说也一样,必须观察实事本身所固有的内在发展”[1]19。换言之,作为世界本原的绝对精神内在地决定了关于“法”的一切,而作为“法”的分支的国际关系自然也逃脱不了绝对精神的哲学统治范围。在黑格尔哲学中,绝对精神居于至高地位,一切概念由此衍生,世界也按照其制定的规律和秩序运转,至于自然、社会和人的思维也不过是绝对精神的现实性体现。按照这种理解,绝对精神早已安排好了万事万物运行和发展的基本轨迹。为了解释世界本原,黑格尔在哲学中制造出了一个绝对精神。由此,世界实然发展的背后是绝对精神的“应然”统治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即便是当时产生不久的国际关系也是绝对精神操纵的结果。所以,黑格尔毫不掩饰地说:“就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来说,我们必须一直停留在应然上。”[1]468至此,黑格尔将国际关系放置于其以绝对精神为核心构建的纯粹思辨哲学中进行了一种符合其风格的应然性讨论。
这种哲学应然性的讨论是黑格尔所处时代的产物。诚然,对国际关系的应然性讨论是黑格尔自身哲学思想的理论特质,但事实上这种应然性讨论也确实是当时时代条件下的必然产物。鉴于黑格尔是一位彻彻底底的民族主义者,其对德意志民族实现真正意义上大一统抱有极高的期待和强烈的愿望。因而,黑格尔更多的是基于当时德意志王国的处境和立场架构起其国际关系理论的。在黑格尔写作《法哲学原理》的19世纪初期,法国拿破仑大军入侵普鲁士并彻底粉粹了德意志王国那种民族优势感时,反而激起了黑格尔内在的德意志民族精神。于是,在《法哲学原理》中,拥有独立主权的国家是国际关系的主体,这恰恰是黑格尔对建立真正统一的德意志国家的渴求在国际关系思想中的体现。与此同时,黑格尔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这儿,相反,他在国际关系中对德意志国家给予更大的期望,将其缔造为创造“世界历史民族”,从而体现出了他对未来国际关系的一种应然性展望。鉴于黑格尔所处的时代,国际交往日益频繁,国际贸易日益繁荣,国际关系问题是当时国家交往面临的现实问题。在《法哲学原理》中,他指出了国际关系存在的客观现实性,“不同他人发生关系的个人不是一个现实的人,同样,不同其他国家发生关系的国家也不是一个现实的个体”[1]468。然而,当时欧洲国家凭借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优越性,在国际交往中占据了优势地位,甚至不惜武力入侵其他国家,并对其他国家进行殖民统治。然而,事实表明,这种借助武力建立而成的国际秩序并没有任何公平正义的成分。于是,黑格尔按照其自身的理论思维从哲学的高度对国际关系进行了一种应然性设想。综上所述,黑格尔关于国家关系的应然性讨论是由当时其所处的内外环境决定的,是当时时代条件的必然产物。
二、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的基本内容
在世界历史的语境下,国际关系已成为独立国家不可或缺的外部功能,且随着经济全球化趋势的渐显,其在独立国际事务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对此,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对国际关系进行了全面探讨,架构起了具有黑格尔浓烈的个人色彩的国际关系思想。按照黑格尔的叙述逻辑,其国际关系理论主要包含以下内容。
(一)互相尊重主权的独立性和完整性。关于这一点,黑格尔主要是在论证作为一个现实个体的国家中进行阐述的。在黑格尔看来,一个国家存在的合法性主要来源于两方面:一方面在于其内部的关系,即要获得国民的认可和承认;另一方面在于其外部的关系,即要获得其他国家的承认。前者主要涉及国家的来源和内部治理等诸多问题,与国际关系关联不大,在这里就不过多赘述;后者则表明了国际关系对于一个独立国家的规定性,由此引发了黑格尔对于国际关系的全面探讨。按照国家的这种规定,既然国家的完整性一半以上来源于其他国家的承认,那么,这意味着这种承认至少是一种相互性的承认,即是说“这种承认要求取得一项保证,它也要同样承认那些应该承认它的别国,就是说别国的独立自主性要得到尊重”[1]469。根据黑格尔的这种理论逻辑,互相尊重国家主权的独立性和完整性也就成为国家主体参与国际交往的前提条件。当然,这种互相尊重建立在国家实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尊重。但是,在国际关系中还存在另外一种现实存在的特殊情况。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以法国为例,对这种特殊情况给予了说明。他指出,如果一个国家的力量足够强势的话,那么,这种强势力量便带有了外部承认的效用,国家的完整性依靠自身的力量便可轻易获得,并不需要其他国家承认。此外,黑格尔认为,在国际关系中,一个民族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能够以国家的形象参与国际交往,这是个有待于说明和进一步探究的问题。尽管如此,鉴于黑格尔主要是从哲学高度上对国际关系所作的一种应然性讨论,互相尊重国家主权的独立性和完整性更加符合黑格尔绝对精神的哲学追求。
(二)国际法的合理性存在及其效用性。在互相尊重国家主权独立性和完整性的前提下,国家的完整性得到了确证,以国家为主体的国际关系得以铺展开来。诚如市民社会中个体会结成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一样,国家在交往中也会达成经济、政治、文化等各方面的契约式关系。为了保证契约的顺利履行以及契约双方的合法性利益,这就需要制定规则和法律予以约束国家主体的行为。由此,国际法存在的合理性在黑格尔哲学中得到了论证。至于国际法的效用问题,黑格尔在康德的基础上作出了回答。康德认为,国际法的效用主要依赖于国家主体的自觉遵守,但是一旦国家主体选择放弃遵守行为,国家之间就会产生纷争,国际法就失去了效用。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熄灭纷争,国际上需要一个被各国一致同意的超越国家之上的权力存在,即国际联盟,以保证国际法的顺利施行,彻底消灭国家之间的争端。但是在黑格尔看来,这种思想从逻辑上就是不合理的,在现实中也并不具备可行性。因为国际法本身是服务于国家概念的完整性,其是在综合考虑国家主体的“特殊意志”基础上制定的,本身是一种应然性的普遍规定,并不具备强制性。即便是为了保证国际法的施行各国同意建立国际联盟,但这种组织始终“是以享有主权的特殊意志为依据,从而仍然带有偶然性”[1]470。实质上,在黑格尔那里,康德的国际联盟也不过是国际法的现实性存在,受国家“特殊意志”支配。因此,黑格尔的国际关系思想虽承认国际法存在的合理性,但对其效用在一定程度上持有很大的保留意见。
(三)国际战争存在的可能性和短暂性。在国际关系成为国家的一种外部规定时,战争也就由国家内部蔓延至国家外部。既然在世界历史中,国家之间不可避免地建立起各种关系,也就同时存在关系的对立性与统一性;既然国际法并不能起到有效的调解作用,国际争端的出现也就具有了可能性和现实性。对此,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直接表明:“国家争端在特殊意志之间不能达成协议的情况下,就只有通过战争来解决。”[1]470可见,在黑格尔那里,战争是被其以绝对精神为核心的哲学范畴体系认可的存在。但是,经过进一步深入的剖析,黑格尔找到了可能导致特殊意志达不成协议的两种情况:一是国家主体高度在意其自身的自由和荣誉时——也可以说是其“特殊意志”,导致其对其他任何国家别有用心的外部活动抱有较高的敏感性和防御性。当一个强有力的国家试图向外不断寻求扩张时,这种敏感性和防备性也就达到了顶峰。为了维护国家主权和国家荣誉,双方之间燃起了浓烈的火药味,战争可能一触即发。二是一个国家主体对于别国威胁的危险的感知和推测带有很大程度上的主观性和盖然性,错误的感知、消极的推测都可能是造成国际战争的原因。至于国际战争的爆发究竟是因特殊意志而对国际法的违背,还是对他国主权和荣誉的侵害,在黑格尔看来,这始终是一个无法确定的问题。但是,由此可以得知,战争的爆发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尽管如此,在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中,战争并不是一个可以被彻底消弭的现象,而是一个具有客观实在性的现实概念,它具有变为真相的可能性和现实性。然而,在黑格尔看来,尽管战争是国际关系中的一种极端表现形式,但在国家主体彼此互相承认中,战争本身就具有走向和平的发展趋势,现实战争中保持的一种诸如尊重使节、不得将战争的矛头指向私人等约定便是最好的证明。综上所述,在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中,战争的存在既具有实现的可能性和现实性,但从长远来看,就时间而言战争又具有短暂性的特征,终究会向和平方向转变。
(四)国家交往以国家利益为行为准则。通过上述内容的阐述可以发现,国家利益构成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的核心。需要指出的是,在当时黑格尔并没有明确提出“国家利益”这一现代性、明确性国际关系术语,但在其理论表达中无不渗透着维护国家利益的理念,只不过是国家利益在不同的理论观点中具有不同的表现形态。比如说,在表述互相尊重主权的独立性和完整性观点时,国家利益主要表现为维护国家主体的完整性。为了各自国家主体的完整性这一国家利益,国家主体间不得不互相确证对方的合法性存在。比如在解释国际法存在的客观性、合理性及其效用问题时,国家利益直接化身为国家主体各自的“特殊意志”,基于双方或多方特殊意志,国际法得以构成。再比如说,引发国际争端的原因正是出于对“国家利益”的维护,国家利益与国际战争之间存在直接关系。一般来说,不管是战争的发起国,还是被迫卷入战争的国家,参与战争本身是出于维护国家利益的根本原因。对此,黑格尔直接表示:“由于各国都是以作为特殊意志的独立自主性相互对待的,条约本身的有效性也是以特殊意志为依据的,但整体的特殊意志按其内容来说又是它的一般福祉。”[1]471至此,国家利益在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中具有明确的指称,即“一般福祉”。不过在黑格尔那里,国家利益的概念或者说“一般福祉”的概念,仍然是一种抽象的绝对精神的存在。
三、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的客观评判
从整体上来看,黑格尔哲学人为建构了绝对精神的存在,以对现存世界作出一种合理性解释。以其对哲学基本问题的回答,黑格尔哲学属于彻彻底底客观唯心主义,而《法哲学原理》便是黑格尔站在绝对精神的唯心主义立场上,对“法”进行集中阐释的一本著作。加之在《法哲学原理》中,国际关系问题并不是黑格尔关注的重点问题。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许多人先入为主,未经深入研究就对黑格尔的国际关系思想大肆批判,全盘否定其理论的价值。纵然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确实存在无法辩驳的理论缺点,但是其理论价值也是不容小觑的,甚至仍然是分析现代国际关系的重要理论支撑。在这种理论背景之下,对黑格尔的国际关系思想作出一种客观评判,以正视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给予其应有的理论尊重,也便成了研究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的重要任务。在此,以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为指导,本文尝试对黑格尔国际关系理论作出一种客观评价。
一方面,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在本质上具有无法忽视的理论弊端。鉴于大众对黑格尔的一般性理解,首先讨论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的弊端既是为后续的探讨定下理论基调,也更易引起大众的理论共鸣。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曾直言道:“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是摇摆不定的,也没有裁判官来调整这种关系,更高的裁判官唯有普遍的、自在自为存在着的精神,即世界精神。”[1]472这句话一语道破了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的本质,即是说不管现实中国际关系依赖哪种原则、遵守哪些规律都是由高高在上的绝对精神决定的。同时,这句话也从根本上使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加上了一种不确定性,甚至可以说是对其理论自身的一种否定,这就使得原本按照客观规律演变发展的国际关系深受绝对精神的束缚。简单地说,就是客观的东西被主观的理念所决定。这就是黑格尔国际关系理论遭遇大众质疑的根源。此外,黑格尔对国际关系的终极展望也带有强烈的欧洲中心主义和日耳曼民族主义色彩,他公开表示:“把握神的本性与人的本性统一的原则,表现为在自我意识和主观性内部的客观真理与自由的调和,负有使命完成这种调和的就是北欧日耳曼民族的原则。”[1]472在这里,黑格尔虽然否认康德建立国际联盟的主张,实质上却用北欧的日耳曼民族代替国际联盟的存在。显然,相比较康德而言,这一理论主张带有历史倒退性,甚至在后来被法西斯主义利用,在实践中切实加深了大众对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的误解和攻讦。这也是大众对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评价不高的原因之一。客观唯心主义、民族主义色彩以及人类对其的错误实践,导致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另一方面,撇开其唯心主义的抽象本质和民族主义色彩不谈,黑格尔国际关系理论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国际关系的本质和基本特征,具有无法掩盖的理论价值和现实价值。直到今天,现代国际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是对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内容的检验和证明。经过殖民主义时代的洗礼以及两次世界大战的冲击,国际上对尊重国家主权的独立性和完整性越发重视,各个国家之间基本上形成了一种普遍共识。二战后,为了维护持久的和平环境,各种国际性组织纷纷建立,国际法不断建立健全,并且在协调国际纠纷上、处理国际事务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纵然和平与发展是当今时代的主题,但是由于强权政治和霸权主义的存在,基于国家利益的对立和冲突,爆发战争的可能性依然存在。由此可见,从人类社会发展实践来看,从国际关系的演变来看,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有其合理性。如果将黑格尔所处时代的国际关系状况考虑在内,就可以发现其国际关系思想天才的一面。因为黑格尔的国际关系思想不仅解释了当时所处时代的国际关系,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昭示了未来国际关系的面貌。客观唯心主义、民族主义以及人类的错误实践并不能就此抹杀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的进步性和科学性。这是研究黑格尔国际关系思想必然要承认的一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