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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巴洛克戏剧家罗恩施坦《克里奥帕特拉》中的国家理性

2023-03-16

关键词:大维安东尼恩施

王 珏

(华北电力大学 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2206)

达尼埃尔·卡斯帕尔·冯·罗恩施坦(Daniel Casper vonLohenstein, 1635—1683年)是十七世纪德国巴洛克戏剧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创作过多部探讨宫廷政治事件的政治历史剧,其中《克里奥帕特拉》(Cleopatra, 1661)是“十七世纪德国巴洛克悲剧中的巅峰之作”[1]。该剧取材古罗马历史亚克兴海战,展示了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两种截然不同的君主形象和政治行为模式。在德国文学史中,该剧是德国巴洛克时期“政治历史剧”的代表作之一,构成了巴洛克戏剧政治话语的一部分;就政治层面而言,该剧反映了剧作家通过塑造不同君主形象和展示不同政治行为模式来为君主提供政治镜鉴和情绪教育的创作诉求。

罗恩施坦生存和写作的年代,是欧洲各国逐步确立绝对君主制的时期。自文艺复兴以来,以马基雅维利(Niccolò Machiavelli)为代表的人文主义者对中世纪的神权政治观念进行批判,提倡独立于教权的君权观念,形成了较为成熟的“国家理性”(Staatsraison)学说。在《君主论》中,马基雅维利提出了权力本身就是目的的观点,倡导君主的政治行为应围绕权力的发展与存续,即“国家理性”展开。从此,不同政治观念派别针对“国家理性”的探讨与辩论不仅在神学、法学及政治等领域被深入地展开,而且在十七世纪德国巴洛克戏剧中被生动地呈现。据研究表明,“如何加强或保障世俗权力、错误和正确的国家理性以及君主德性等问题都在这个时期的小说和戏剧中被探讨”[2]。在《克里奥帕特拉》中,罗恩施坦亦通过塑造不同的君主形象,展示各种强国之术以及导致国家衰亡的政治行为模式,表明他对“国家理性”的观点。

一、安东尼作为国家理性的反面

《克里奥帕特拉》的第一版创作于1661年,第二版于1680年付梓。在第一版的基础上,罗恩施坦在第二版中对情节进行了扩充和加工,并在注释中增添了新的原始文献。两个版本在情节结构和对古罗马历史事件的解释上基本保持一致,因此本文选取情节和史料更为丰富的第二版作为研究对象。

第二版戏剧共五幕。罗恩施坦将情节发展的时间限定在安东尼亚克兴海战(公元前31年)失败后和安东尼、克里奥帕特拉身亡期间(公元前30年),即克里奥帕特拉和安东尼被围在城中的最后二十四小时,情节主要围绕安东尼、克里奥帕特拉和屋大维的情绪和政治纠缠的三角关系展开。在剧中,罗恩施坦展示了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在政治危局背景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君主形象和政治行为模式。在人物塑造方面,罗恩施坦主要参考了狄奥(CassiusDio)的《罗马史》、普鲁塔克(Plutarchus)的《希腊罗马对比名人传》、弗罗鲁斯(Lucius Annaeus Florus)的《罗马史纲要》及苏维托尼乌斯(Gaius Suetonius Tranquillus)的《罗马十二帝王传》。那么,罗恩施坦笔下的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究竟呈现出什么样的特质呢?

首先,罗恩施坦基本沿袭了普鲁塔克对安东尼的解读,在戏剧中塑造了安东尼兼具英雄古风般的英雄气概(Heldenmut)和坚韧不拔(Beständigkeit)的君主形象。面对屋大维的攻势,安东尼“捍卫了自己的英雄气概”[3]419,“不惧危险率军迎战屋大维”[3]23。无论是敌是友都众口一词,称安东尼是“赫拉克勒斯”[3]23“天下无敌的英雄”[3]24及“罗马的海格力斯”[3]24。凭借自身的英雄气概,安东尼打造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培植了众多忠心耿耿的将佐。在第一幕第二场中,安东尼在面对屋大维强大的攻势下誓言自己将顽强不屈,直面命运的挑战:

我安东尼也是如此。不幸常常令

已拔出的利刃入鞘,

当美德以坚毅的眼神注望着它:

当它被压迫时,它能屈能伸且坚韧无比。[3]56

其次,罗恩施坦还在戏剧中塑造了安东尼勇于追求荣誉(Ruhmsucht)的君主形象。“荣誉”对罗马世界的政治人来说具有重要地位。剧中的安东尼视荣誉重于泰山,作为军人的光荣是他毕生的追求。在第一幕第一场中,安东尼与陆军统帅坎奈迪斯、海军统帅凯利乌斯等人商议返回罗马还是与屋大维决一死战。坎奈迪斯认为,骁勇善战是君主的首要美德,他建议安东尼与屋大维决一死战。凯利乌斯反对盲目地追求个人荣誉,他建议安东尼应以“国家理性”为行动准则。然而安东尼不听凯利乌斯的劝诫,置已方陆上优势于不顾,选择与屋大维在海上决一死战。虽然海上作战对他极为不利,但只因奥古斯都提出海上决战,安东尼就觉得自己应该勇敢地迎战,因为对安东尼来说,拒绝对方的挑战有损个人荣誉。由此可见,在决定战役走向的关键时刻,安东尼仍执着于所谓的个人荣誉,弃帝国的政治利益于不顾。罗恩施坦在第一幕第五场借陆军统帅坎尼迪乌斯之口对安东尼的虚誉进行了讽刺:

安东尼 你们难道一点也不珍视婚姻/荣誉、忠诚与誓言吗?

凯利乌斯 只有打破了这些,才会得到一半的统治。

安东尼 这污点难道不会玷污我们的荣誉吗?

凯利乌斯 若你为了女人与纺锤交出了王座与国家,则你的名誉更会被玷污。[3]76

由此可见,罗恩施坦笔下的安东尼既是兼具英雄气概和坚韧不拔的统治者,又是勇于追求荣誉的战士,但是他不具有“国家理性”。安东尼不具有“国家理性”,表现为他无法平衡理智与情绪(Affekt)的关系。在克里奥帕特拉面前,他完全丧失了理智,将江山社稷抛诸脑后,无视自己的政治责任与帝国担当。他完全被克里奥帕特拉征服,置身于对她的情欲中无法自拔。如剧中人物众口一词:“荒淫无度的安东尼”是“被翁法勒诱惑的赫拉克勒斯”[3]65。对安东尼来说,克里奥帕特拉是他的“爱神”和“全部”,“任何女人都比不上她的影子”,他“永远都不能和她分离”[3]67。为了他的“宝贝”,他不惜断送帝国事业,投入埃及艳后“宛若雪花石膏般的酥胸”,沉迷于她“灿若繁星的双眼”[3]69。哪怕在亚克兴海战中克里奥帕特拉“阻碍了安东尼军队对敌方的突围”,“让骑兵与舰船弃安东尼而去”,甚至在知晓克里奥帕特拉“为屋大维送上了权杖、宝座和王冠”,安东尼仍“佯装不知”,心甘情愿地为克里奥帕特拉抛下主力部队随她而去。[3]78由此看来,在政治利益和私人情感之间的抉择面前,安东尼选择私人情感,将政治利益抛诸脑后,放弃对帝国政治利益的考量。正像克里奥帕特拉描述的那样,对安东尼来说,“王位与王冠只为取悦女人”[3]34。安东尼分不清与克里奥帕特拉的结盟是出自政治利益的考虑还是出自私人情感的需求。情绪支配下的安东尼忽略了基本的事实:作为帝国的执政者,政治利益高于私人情感。不顾帝国事业的安东尼终将在争权斗争中失败。第二幕以帕里斯、帕拉斯及朱诺等罗马神话人物的合唱作结,朱诺在合唱中揭示了安东尼失败的根本原因:“理智的人不会认为淫荡的妇女比权杖更有价值。”[3]89

综上,罗恩施坦在《克里奥帕特拉》中塑造了安东尼拥有勇敢、坚韧、珍视荣誉以及不具有“国家理性”的君主形象。在政治危局的背景下,勇敢、坚韧及珍视荣誉的德性没有为他带来政治利益的最大化。对于如何处理政治利益与私人情感之间的关系,罗恩施坦笔下的安东尼提供了一个反面案例:"谁若无法为自己的情绪套上簪头,谁就无能做一名合格的君主。”[3]103

二、克里奥帕特拉作为国家理性的典范

相较于安东尼,罗恩施坦在戏剧中塑造了克里奥帕特拉拥有“国家理性”的君主形象。克里奥帕特拉的“国家理性”,首先表现为她能够有效地用理智控制情绪。克里奥帕特拉第一次出场是在第一幕的第二场,与第一幕安东尼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与安东尼“沉醉于克里奥帕特拉胸中的胆汁和毒液”,在“蛇巢中吸吮毒汁”无法自拔相反,克里奥帕特拉深知“屋大维试图毁灭安东尼,想要将安东尼从他的皇宫中赶出来”[3]106。就在安东尼还在“屈服于爱情,沉湎于美色”之时,克里奥帕特拉早已蜕变为“理智的航行手”,因为在安东尼这匹“拥有摇摆不定情绪的马匹”身上,她看到的只是“头脑中空洞的幻想”[3]123。因此,她毫不犹豫地“驶向屋大维恩宠的港湾”,因为“埃及的救赎掌握在屋大维的手中”[3]123。在第三幕第一场,克里奥帕特拉毅然决然地与安东尼“分道扬镳”,投向屋大维的怀抱。于是,克里奥帕特拉建造假的墓穴并藏入其中,然后让查尔密姆“向安东尼假传死讯”,看“安东尼如何解决自己”[3]145。由此看来,与安东尼不同,在政治利益和私人情感面前,克里奥帕特拉果断放弃私人情感,追求政治利益的最大化。罗恩施坦用一段二者对彼此称呼的描写,来展示安东尼和克里奥帕特拉二者截然相反的君主形象,安东尼被塑造为易受情绪左右的统治者,而克里奥帕特拉被塑造为拥有“国家理性”的君主。这段对二者彼此称呼的描写具有讽刺意味:

安东尼: 我的宝贝! 克里奥帕特拉: 我的王!

安东尼: 我的光!克里奥帕特拉:我的首脑![3]134

克里奥帕特拉的“国家理性”还表现为她能够灵活地运用情感,在政治斡旋中做到审时度势、相机而行。具体而言,她不仅可以因地制宜地对情绪进行“伪装”(Dissimulatio),而且能够用理智识别情绪的“虚假”(Simmulatio)。对克里奥帕特拉来说,“通过甜美的爱情魅力使皇帝臣服并非难事”[3]134。为了拯救王朝,克里奥帕特拉“伪装”自己仍对安东尼充满爱意,而事实上她早已放弃了爱人。在第二幕第一场中,侍女西尔索斯曾描绘过克里奥帕特拉在阅读奥古斯都信件前后情绪的巨大反差,可以看出克里奥帕特拉是控制情绪的大师:

她在颤抖!她脸色苍白;她呆望,像一块凝固的石头,

她叹息,她沉默,她四肢颤抖,

她急促呼吸,她的心在跳动,现在她的脸色又恢复如常;

她现在笑着,吐着舌头;(哦这毒蛇!)[3]146

由此可见,克里奥帕特拉对情绪具备很强的控制能力。她不仅可以因地制宜地对情绪进行“伪装”,而且还能够识别“虚假”的情绪。在第四幕中,屋大维首次登场。为了赢得克里奥帕特拉在埃及的宝藏,屋大维“虚情假意”,装模作样地爱上了克里奥帕特拉。屋大维谎称,相比于“国家、权杖、自由和生命”,自己“更重视克里奥帕特拉”[3]167。但事实上,这种“虚假”的情感不过是屋大维为了获得政治利益最大化的手段。克里奥帕特拉运用理智识破了屋大维的“虚假”,然后隐藏了自己准备自杀的想法,目的是不让屋大维获取她在埃及的宝藏。由此可见,克里奥帕特拉可以因地制宜地对情绪进行“伪装”,并能够识别“虚假”的情绪。

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克里奥帕特拉多被塑造为易受情绪主导、历史的玩物以及失败的统治者。罗恩施坦笔下的克里奥帕特拉则完全按“国家理性”指导行动。她不仅能够克制情绪,而且能够激发并利用情绪,以实现其政治目的。与安东尼相比,克里奥帕特拉并不具备统治者的勇敢、坚韧和珍视荣誉等品格。相反,她擅长使用阴谋伎俩并巧舌如簧。但是,她能够利用一切的可能性来保存王国以及自身的统治;她听从谋士的意见,在清醒意识到道德过失的情况下,抛开私人利益和情感,在危难情况下做了一个统治者应该做的:她牺牲了安东尼。与安东尼的无能平衡理智与情绪相比,克里奥帕特拉权衡利弊、放弃私人情感、冷峻无情,展现了一位统治者应有的品格。

然而,政治上深思熟虑后采取行动的克里奥帕特拉不同于安东尼,她不是正统基督教信仰框架下的榜样式人物。政治优先会对伦理产生不可避免的后果:没有一项基于宗教的有德性的行动,会否定世俗生活的要求;同理,也没有一种理想化的、不关涉政治现实的做法,会消除伦理行为和政治必要行为之间的矛盾。罗恩施坦清醒地意识到,他笔下的克里奥帕特拉在某些特定局势中将陷入与伦理道德规范的冲突,而且很可能要触犯这些规范。但是需要指出的是,与剧中的屋大维不同,克里奥帕特拉彻头彻尾只是“伪装”了情绪,她从未“虚假”过情绪。那么,如何区分情绪的“伪装”和“虚假”?“情绪”“虚假”“伪装”与“国家理性”之间的关系若何?

三、罗恩施坦折中的国家理性观

十七世纪有关世俗权力的讨论离不开马基雅维利的“国家理性”。然而,马基雅维利的国家理性“削弱了道德的建构力,使人们在精神上变得铁石心肠”[4]。针对世俗权力的存续与伦理道德原则之间的关系,近代早期的智识者们予以不同评价。人文主义者利普修斯、西班牙外交家法哈多及耶稣会士格拉西安围绕“国家理性”“情绪”“伪装”及“虚假”等概念对世俗权力的存续与伦理道德原则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探讨。

尤斯图斯·利普修斯(Justus Lipsius),语言学家、哲学家和人文主义者,代表作有《论坚韧》(De constantia, 1583)和《政治六书》(Politicorum sive Civilis Doctrinae Libri Sex, 1589)。在《论坚韧》中,利普修斯复兴了塞涅卡的斯多葛主义传统,发展了“坚韧”(Constatia)概念,倡导君主要做美德的典范。在《政治六论》中,利普修斯探讨了马基雅维利的“国家理性”,明确了“国家理性”在君主政治行动中的地位和作用。在利普修斯看来,出于现实政治状况的考虑,作为拥有“国家理性”的统治者需应对政治之需,使用必要的政治计谋。因此,利普修斯在《政治六论》第四卷的第十三章和第十四章中提出了“混合的国家理性”(prudentiamixta)概念,主要探讨“欺骗”(fraus)是否可以纳入“国家理性”的范畴。利普修斯将“欺骗”分为“轻度欺骗”(frauslevis)“中度欺骗”(fraus media)及“重度欺骗”(fraus magna)。[5]20属于“轻度欺骗”的有“不信任”(diffidentia)和“伪装”(dissimulatio)。[5]20在利普修斯看来,“轻度欺骗”没有过分地背离伦理道德原则,因此“不信任”和“伪装”是被允许的。利普修斯表明,“不信任”在宫廷政治领域中是很常见的,因为即使是在私人领域中也存在“不信任”的情况。“不信任”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伪装”,即隐藏和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具体则表现为保持沉默或隐藏情绪。利普修斯指出,“不信任”和“伪装”没有违背伦理道德原则,因此是统治者因具备的治国技艺。利普修斯强调,“混合的国家理性”是趋利避害的选择,是君主在不影响道德标准的情况下根据不同状况做出的选择和行为方式。[5]20随后利普修斯指出,与“轻度欺骗”不同,“中度欺骗”(fraus media)违背了伦理道德原则,是一种恶行。属于“中度欺骗”(fraus media)的有“联盟”(conciliatio)和“诓骗”(deceptio)[5]20,在政治斡旋中是不被允许的。最后,利普修斯探讨了“重度欺骗”。属于“重度欺骗”的有“背信弃义”(perfidia)和“不公”(iustitia)。[5]21他认为,“重度欺骗”不仅违背伦理道德原则,而且违反法律,因此“背信弃义”和“不公”是不被允许的。

由此看来,利普修斯允许一定程度的欺骗,提倡在政治斡旋中使用“不信任”和“伪装”。在利普修斯看来,权术式的“不信任”和“伪装”在近代早期的政治语境下不是恶行,而是君主应具备的治国技艺。在传统德性政治逐渐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刻,君主应学会在不损害道德伦理规范的情况下使用“轻度欺骗”,这种政治计谋是深思熟虑的技艺,是审时度势的经世之道。

迭戈·德·萨维德拉·法哈多(Diego de Saavedra Fajardo),西班牙学者、皇家外交家和作家,代表作有《政治会徽书:政治—基督徒君主的理想》(Empresas Políticas, 1640)。在《政治会徽书》的第二十八节中,法哈多指出,“国家理性”是君主所有美德的准则。在第四十节中,法哈多揭示了“国家理性”与“情绪”之间的深度关联。法哈多指出,妥善处理情绪的第一条法则就是运用“国家理性”识别、控制、调节以及引导各类情绪,让情绪达到平衡的状态:“君主最需要的美德就是国家理性,用国家理性控制情绪,用理智的态度去处理它们,让自己不受任何情绪,例如愿望、等待、和解及憎恶等影响”[6]133。关于情绪的“伪装”与“虚假”,法哈多赞成君主“伪装”情绪。在法哈多看来,“伪装”是君主拥有“国家理性”的表现:“伪装”能够帮助君主识别各类情绪的性质,有效地治理国家。[6]133为了公共福祉和政治利益,即使背负道德罪名,君主也应该在政治斗争中成为伪装者,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但是,法哈多反对情绪的“虚假”。法哈多指出,尼禄“善于把仇恨套上阿谀奉承的外衣”,这导致了他最终的失败:“在任何情况下,人们都应该小心并谨慎对待情绪的虚假”,因为这种情绪的“虚假”能够煽动并导致人的邪恶”[6]133。由此可见,法哈多反对“虚假”的情绪。与“伪装”不同,“虚假”情绪违背伦理道德原则,是一种恶行。

再来看西班牙耶稣会士巴尔塔萨尔·格拉西安(Baltasar Gracián),代表作有《智慧书》(Oraculo manual y arte de prudenzia,1648)。同法哈多一样,格拉西安将“伪装”情绪视为君主应具备的治国技艺。格拉西安认为,“伪装”不仅是“国家理性”的一部分,而且是衡量君主是否具备“国家理性”的首要标准。但是,格拉西安反对情绪的“虚假”。格拉西安认为,一切权术都需要加以掩盖,意图可以隐瞒,但是不能“虚假”。格拉西安强调,狡诈是造成时代道德败坏的主要原因:“狡诈者的武器无非是玩弄种种心计”。因此,格拉西安呼吁:“别让国家理性变成奸诈”[7]21:

装腔作势乃流布极广之通病。它不仅累及他人,自己也不堪重负。装腔作势的本人也长期饱受惴惴不安之苦……装腔作势致使伟大的天才也黯然失色……在世人眼中,装腔作势者与其所模仿之天才根本不可同日而语。[7]21

罗恩施坦对“国家理性”的理解以利普修斯对塞涅卡和塔西佗的接受为基础,参照法哈多和格拉西安对“伪装”和“虚假”的理解,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探讨国家理性与伦理道德原则之间的关系。首先,罗恩施坦认为君主可以“伪装”情绪。在其长篇小说《阿尔米尼乌斯》(Grossmüthiger Feldherr Arminius, 1689)中,罗恩施坦借阿斯布拉斯特之口表明统治者应在政治斡旋中“伪装”情绪:“保持沉默,是统治者最重要的工具”[8]1963。在罗恩施坦看来,一个拥有“国家理性”的统治者必须能够隐藏其真实的政治意图。他对情绪进行“伪装”从而“欺骗”别人,目的是保全国家的安全与存续以及臣民的福祉。这种“欺骗”被罗恩施坦定义为“正派的欺骗”[8]1963。在罗恩施坦看来,在现实政治世界中,如果统治者拘泥于道德伦理的框架,服膺于道德伦理规范要求,那么他必定会丧失手中的权力,无法保证国家的安全与存续。因此,“伪装”是不涉道德的。在其另一部悲剧《索福尼斯伯》(Sophonisbe,1680)的献词中,罗恩施坦强调了“伪装”的重要性:

教学剧用一种愉悦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

人们如何在尘世理智地表演,

这部戏剧所展示的,超乎你们的想象,

你们能够通过这部最好的戏剧,通晓诸多技艺,

你们能够获得智慧,能够成为掌握国家理性的智者,

于是你们将嘲讽那些欺骗人的把戏。

谁如果隐藏自己的国家理性,谁就不是愚蠢的人,

谁就能够从愚蠢中领会真谛,谁就会成为尘世之王。[9]

事实上,传统意义在德性上毫无污点的统治者在近代早期已经成为不可能。罗恩施坦在作品中多次表明,这种理想不符合他所处时代的政治现实:“对美德的过分强调只会让美德变为恶德”[8]732。罗恩施坦于利格尼茨—布热格(Liegnitz-Brieg)公爵乔治·威廉(Georg Wilhelm I.)12岁生日时翻译了格拉西安的作品《政治智者罗马公教信徒费迪南德》(El politico D. Fernando el Catolico, 1646),并将该作进献给乔治。在这部作品中,罗恩施坦阐明了他对理想君主的观点:

一位拥有国家理性的君主,他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八面玲珑,高瞻远瞩……法国的亨利四世拥有国家理性,他未雨绸缪;他洞悉一切秘密,体会一切心思,然后因时制宜、见机而作。[10]

在罗恩施坦看来,“国家理性”不仅是知己之技,而且是知人之技。但是,罗恩施坦反对情绪的“虚假”。在第一版《克里奥帕特拉》中,屋大维被罗恩施坦塑造为玩弄权术、善用“虚假”等政治诡计的政客。但是在第二版中,罗恩施坦减少了屋大维诡计多端的特质。屋大维反对参谋将克里奥帕特拉作为战利品送回罗马的建议,只因他曾向她保证过让她免受处罚。当他不得不违背诺言,他抱怨道:“该死的国家理性,它摧毁了忠诚和联盟”[3]178。由此看来,罗恩施坦反对第一版中屋大维式的“虚假”,驳斥宫廷中无视伦理道德原则的政治诡计。在长篇小说《阿尔米尼乌斯》中,罗恩施坦也表明了他对无视伦理道德原则的“国家理性”的痛恨;“哦,被诅咒的国家理性!……如果我是一个正直的人,而不是一位君主,也不是奴仆,那该有多好!”[8]867对罗恩施坦来说,“国家理性”不是纯粹的技术,而是在基督教道德信仰体系下对“美德的捍卫”[8]867。在罗恩施坦看来,忠诚和信仰才是“人类最尊贵的宝藏,生命的依靠,万民的纽带,君主荣誉的冠冕,正义的姐妹,灵魂深处神性的体现”[8]869。

罗恩施坦在《克里奥帕特拉》中不仅刻画了具有“国家理性”的君主形象,而且区分了工具化的“国家理性”和仍受伦理道德原则约束的“国家理性”。在罗恩施坦笔下,克里奥帕特拉被塑造为仍受伦理道德原则约束的“国家理性”的典范:她从不考虑私人情感,她统治的目标是实现埃及的救赎;同时,她能够妥善地利用政治计谋,却不会逾越道德伦理规范的界限。从罗恩施坦对克里奥帕特拉的塑造可以看出,罗恩施坦并不赞同具有权术色彩的“国家理性”,其国家理性观不乏对道德伦理原则的关注。罗恩施坦试图在权术政治和美德统治之间寻求一种折中的道路:一方面,他赞赏以权力的攫取为核心的“国家理性”,因为在他看来,君主若想在政治舞台上胜出就必须学会在政治实践中审时度势。在这一方面,克里奥帕特拉是君主政治行为的典范;另一方面,罗恩施坦反对无视伦理道德原则的“国家理性”,其国家理性观存在着在应然层面上的许诺。克里奥帕特拉和参与其决策的政治军事谋臣均是拥有“国家理性”的代表,但是这种“国家理性”并没有逾越道德伦理原则的界限。由此看来,罗恩施坦对“国家理性”的理解拥有着一种折中主义的色彩,即在塔西佗主义和斯多葛主义之间寻求一种中道,即是提倡君主拥有不违背伦理道德原则的“国家理性”,并实现政治利益最大化的美德统治。

四、结语

综上,罗恩施坦在《克里奥帕特拉》中通过对君主进行塑造,展示各种强国之术以及导致国家衰亡的政治行为模式,提倡“国家理性”的治国之术,实现为君主提供情绪教育和政治镜鉴的创作诉求。在“国家理性”问题上,罗恩施坦主要受利普修斯、法哈多和格拉西安的影响,提倡君主应拥有“国家理性”的治国技艺。在近现代世俗国家政制逐渐步入历史舞台的时刻,罗恩施坦认为君主的首要责任是对国家的责任,以“国家理性”观念为指导、以实现政治利益最大化为目标的政治行为方式是君主应具备的德性。但是罗恩施坦反对不计伦理道德原则约束的“国家理性”。在这位剧作家身上,我们看到了其国家理性观的折中主义色彩:一方面,罗恩施坦赞赏以权力的攫取为核心的国家理性;另一方面,罗恩施坦提倡君主在政治实践中不能只顾政治利益,而是要将伦理道德原则作为衡量统治者政治行为正当与否的标准。由此看来,罗恩施坦并不排斥马基雅维利的国家理性,但是在道德层面上,罗恩施坦是严正的。针对政治权术与道德伦理原则之间的冲突,罗恩施坦在其悲剧《索福尼斯伯》的献词中表达了他的基本观点:“政治诡计不会代替正直的灵魂,美德和国家理性可以和谐共存”[8]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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